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金薔薇

第16章 第十五章白夜

金薔薇 帕乌斯夫斯基 4886 2018-03-21
一般舊輪船離開了沃茲涅先尼耶的碼頭,駛入了奧涅加湖。 周遭是一片白夜。我生平第一次不是在涅瓦河上和列寧格勒宮殿裡,而是在北方多林的平原和湖泊之間看到白夜。 在東方,低懸著一輪蒼白的月亮,沒有一點光輝。 輪船激起的波浪,漂著松樹皮,無聲地滾向遠方。岸上,大概是在古老的教堂裡,更夫在鐘樓上擊著銅鐘,響了十二下。雖然離岸很遠,但鍾聲仍然傳到了我們這裡,並且繞過輪船,在平靜的湖面上,飄到掛著月亮的透明的暮靄中去了。 我不知道,怎樣來說這白夜的惱人的光輝?是神秘的呢?還是魔幻的? 這些夜晚,總使我覺得大自然過分慷慨——有多少淡白色的大氣和奇幻的銀箔色的光輝。 眼望著這種美、這些銷魂的夜晚不可避免的消逝,教人無法忍受。想必是因為這個原因,白夜和一切倏忽易逝的美一樣,其短促的生命常常引起人們一種淡淡的哀愁。

我第一次到北方來,但卻覺得一切都很熟悉,特別是荒蕪的花園中在暮春時節雕謝了的累累的白色稠李花。 這種寒冷而馥郁的稠李花在沃茲涅先尼耶特別多。在這裡沒有人把它折下來,放在桌子上的水罐裡。也許是因為花已經謝了。 我是上彼得羅查沃德斯克去的。當時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高爾基正在計劃出版一套叫作工廠史的叢書。他吸引了許多作家參加這項工作,同時決定分成幾個“工作組”——當時這個字還是第一次出現在文學界——進行工作。 高爾基建議我挑選幾個工廠。我選定了彼得羅查沃德斯克的老彼得羅夫工廠。這個工廠是彼得大帝創設的,最初生產大砲和鐵錨,後來鑄銅,革命後,改為製造運輸車輛的工廠。 我拒絕了工作組的工作。那個時候,我認為(現在也是如此)有些人類活動的傾域,共同工作簡直是不可想像的,特別是寫作工作。到頭來,頂多能夠輯成一個各種體裁的特寫文集,而不可能寫出一本完整的書來。我認為,不管題材有什麼獨特之點,一本書總應該有作家的個性,有他對現實,風格和語言的理解的一切特點。

我想,這就跟兩個人或三個人不能同時拉一隻提琴一樣,也不能共同寫一本書。 我把自己的想法對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說了。他皺著眉,照例,用指頭在桌子上敲著鼓點子,想了一下說:“年輕人,人家會責備您自負的。您還是搞吧!不過不要丟臉——一定要帶書回來。一定!” 在輪船上我想起了這一次談話,深信自己一定能寫出書來。我非常喜歡北方。當時我覺得,這種情況應該大大地使我工作輕快順利。顯然,我想把一切迷惑住我的北方的特徵,例如,白夜,靜靜的湖水,森林,稠李花,婉轉動聽的諾夫戈羅德省的方言,船首像天鵝頸般彎曲的黑劃子,給雜色萬草增添色彩的蜻蜓,都拉到這本關於彼得羅夫工廠的書裡來。 彼得羅查沃德斯克當時是一片荒涼。大街上鋪著一些長滿苔蘚的大石塊。整個城市好像是雲母築的,這大概是由於湖土的白色閃光和灰白色難看的、但卻不討厭的天空所致。

在彼得羅查沃德斯克,我待在檔案所和圖書館裡,閱讀一切有關彼得羅夫工廠的資料。工廠的歷史原來很複雜,也很有趣。彼得大帝,蘇格蘭的工程師們,我們的農奴出身的天才的匠師,加龍鑄造法,水力機械,風俗習慣,這一切都給這本書提供了很好的材料。 在讀完這—切之後,我到基瓦奇瀑布和基日村去了幾天,這裡有一座在建築美方面,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木造教堂。 基瓦奇瀑布咆哮著,在它晶瑩的、有彈性的飛瀑中,帶下了直立的松樹原木。 基日村的教堂,我是在日落時看到的。看來,要完成這種建築,需要首飾匠幾世紀的勞動才能落成。但其實是我們的普通的木匠在一段短短的時限內築成的。 在這次旅行期間,我看見了許多湖泊、森林、多次光輝柔和的太陽和隱隱的遠方,但是碰到的人卻很少。

在彼得羅查沃德斯克我首先寫就了我這未來的作品的大綱。其中有很多史料和描寫,但是人物太少。 我決定就在這裡,就在卡累利阿動筆,所以在退休的女教師謝拉菲瑪.伊奧諾夫娜家裡賃了一間房子。女房東完全像一個平平常常的老太婆,除了一副眼鏡和懂得法語而外,沒有—點像女教師的地方。 我著手按計劃寫書,但是不管我怎麼努力,而書簡直在我手下分散開來。我怎麼也不能使材料連起來,融成一體,讓它自然發展。 材料鬆散。一些生動的段落互不連貫,上下不接氣。它們一個一個孤單單地楞在那裡,和那唯一能夠給這些檔案材料注入生命的東西,也就是和生動的細節、時代的氣息、跟我有密切關係的人類命運毫無聯繫。 我描寫水力機械、生產工作、匠人,我一面寫著一面深深感到悲哀,因為我明白了,當我對這一切還沒有自己的態度,當即使是最微弱的抒情的氣息還沒給予這些材料以生氣的時候,是什麼也寫不成的。總之,什麼書也寫不出來。

(順便說說,當時我了解寫機器必須和寫人一樣,要懂得它們,愛它們,為它們歡樂和痛苦。不知道別人如何,我總是為機器感受肉體的苦楚。就比方“勝利牌”汽車吧,當它用盡最後的力氣上一個陡坡的時候,我所感到的疲乏恐怕不下於汽車本身。這個例子或者不太恰當,不過我深信,假如你想描寫機器,那你便要像對待活人一樣對待它們。我發現優秀的工匠和工人就是這樣對待機器的。) 沒有比面對寫作材料一籌莫展再難過的了。 我這時感到我是一個在幹外行事的人,就好像我不得不去跳巴蕾舞或者編校康德哲學似的。 而高爾基的這兩句話:“不過不要丟臉,一定要帶回書來”,有時候刺著我。 而且還有叫我灰心的是,我神聖崇拜的寫作技巧的一個基本條件落空了。我認為只有能輕易地、不失掉個性地支配任何素材的人,才可以做一個作家。

我決定投降,什麼也不寫,離開彼得羅查沃德斯克,就這樣來結束了這個局面。 除了謝拉菲瑪·伊奧諾夫娜而外,沒有人可以聽聽我的傷心事。我本來準備跟她談談我的失敗了,原來她憑一種想必是老教師的經驗已經覺察到了。 “您好像我們中學裡那些儍丫頭在考試前一樣,”她跟我說。 “光是一個勁往腦袋裡塞,弄得昏頭昏腦,也不懂什麼重要,什麼毫無用場,您不過是疲勞過度了。這寫作的事我雖然不懂,不過我覺得憑蠻勁是不頂事的。光把神經弄的非常緊張。這可不僅沒有好處,而且簡直危險。您別這麼一股火就走了。休息休息。到湖上轉轉,到城裡去逛逛。我們的城市很可愛,很樸素。也許會有點好處。” 不過我還是決定走了。行前,我上彼得羅查沃德斯克去了一趟。直到那個時候,我還沒看見過這座城市。

我沿著湖畔向城北走去,來到了城郊。破房子已經到頭了。前面是一片菜園子.在菜園子中間零零落落地點綴著一些十字架和墓碑。 有一個老人在胡蘿蔔畦上除草。我問他這是什麼十字架。 “這兒以前是墓地,”老人回答說。 “這裡埋的好像是外國人。現在這塊地作菜園子了,墓碑都給拔走了。剩下的也放不多久。頂多到來年春天。” 墓碑的確不多——一共不過五六塊。其中的一塊有生鐵鑄的華麗而沉重的柵欄圍著。 我走近去。在毀壞了的花崗石柱上隱約可以辨出法文寫的碑文。高大的牛蒡差不多把這些碑文全擋住了。 我折斷了牛蒡,看見了:“查理·尤金·倫瑟維,拿破崙皇帝大軍之砲兵技師。一七七八年生於彼爾比南,一入一六年遠離故國歿於彼得羅查沃德斯克。願主賜他苦難的心靈平安。”

我明白了在我面前是一個異乎尋常的人的墳墓,這個人的命運很悲慘,並且明白了使我脫離窘境的正是他。 我回到家裡,告訴謝拉菲瑪·伊奧諾夫娜,說我要在彼得羅查沃德斯克留下來,然後立刻就到檔案所去了。 那兒有一個乾癟的小老頭,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一張皮,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他過去是數學教員。檔案所還沒完全清理好,但老頭子管理得極有條理。 我把我的來意告訴了他。老頭子焦急得很厲害。他慣於開具枯燥無味的證明,主要是寺院戶籍簿的抄錄,而且就連這也是十年九不遇。而這一次要進行——次困難的有趣的檔案搜索——尋找一切和這位不知道為什麼在一百多年以前死在彼得羅查沃德斯克的身世莫測的拿破崙軍官有關的材料。 我們倆——老頭子和我——都很擔心。能不能在檔案所裡找到倫瑟維的一點什麼踪跡,按照這些踪跡多多少少可以追溯他的生平?或者,我們什麼也找不到?

老頭子忽然提出他不回家過夜,要通夜在檔案所裡翻文件。我想和他一齊留下,但是外人不許在檔案所裡留宿。於是我進城去買了點麵包、香腸、茶葉和沙糖,給老頭子送來,讓他夜裡好喝點茶,然後我就走了。 搜索繼續了九天。每天早晨老頭子都給我一份卷宗抄目,按照他的猜測,這些可能有提到倫瑟維的話。他對最有用的捲宗打上了一個“V”號,他按照數學教師的習慣,把這種記號叫作“根號”。 到第七天,才在墓地登記簿上找到了在有些奇怪的情況下埋葬法軍被俘軍官查理·尤金·倫瑟維的記錄。 第九天,找到了兩封提到倫瑟維的私人信件,而在第十天,找到了一份破破爛爛的、沒有簽署的奧倫涅茨省長關於“該倫瑟維”之妻“瑪麗亞·採齊麗雅·特琳尼德自法來為丈夫立墓碑短期滯留彼得羅查沃德斯克的通報。

材料已經找完了。保管檔案的小老頭所找到的材料——他為這個成就而得意——已經足夠使倫瑟維在我的想像中復活了。 倫瑟維剛一出現,我立即埋頭寫書——不久前還是散得毫無希望的工廠史的全部材料都輕而易舉地編織到書裡去了。史料緊密而合理地安排在這個參加過法國革命的砲手身邊,他是在格查茨克為哥薩克俘來,流到彼得羅查沃德斯克工廠,因罹熱病死在那裡的。 查理·倫瑟維的命運這個中篇就這樣脫稿了。 在沒有出現人物之前,材料是僵死的。 除此而外,事先作好的計劃全部粉碎了。現在倫瑟維毫無疑問地成了故事的中心。他像一塊磁石一樣,不僅吸引來史實,而且還吸引了許多我在北方所看到的景物。 在小說中,有一個哀悼倫瑟維的場面。女人哭悼他的話,我是從真實的哭訴中攝取來的。這件事值得提一提。 我坐著輪船從拉多牙湖溯斯維爾河而上到奧涅加湖去。在一個什麼地方,好像是在斯維里察,一隻普通松木棺材給從碼頭上抬到下甲板上。 原來在斯維里察,死了一個斯維爾河上最老,最有經驗的領航員。他的領航員朋友們決定把裝著他屍體的棺材順著整條河從斯維里察運到沃茲涅先尼耶,這樣好像可以使死者和他心愛的河流告別。而且可以使兩岸的居民和這位住在那一帶極受尊敬而且也是著名的人物告別。 因為斯維爾河上流急多湍,沒有一個有經驗的領航員,輪船就不能渡過斯維爾河激流處。所以在斯維爾河上自古就有專門作領航員的人,他們之間都互相擔保。 當我們渡過急流處——石灘——的時候,就有兩艘蒸氣拖船拖著我們的輪船,雖然我們的輪船也開足了馬力。 輪船順流而下時,要倒頭行駛,——輪船和拖船都要逆流行駛來減緩水流速度,以免撞上石灘。 我們船上載著領航員遺體一事已電告上游各地。所以在每個碼頭上,都有成群結隊的居民來迎接。前面站的是繫著黑頭巾的號喪的老太婆。船一開進碼頭,他們便盡著喉嚨用裂人心肺的聲音哭靈。 這種詩意的慟哭的詞句永不重複。我覺得每一首哀歌都是觸景生情作出來的。 譬如有一首哀歌是這樣的:“為什麼你離開了我們,飛向那死亡之邦?為什麼你扔下了我們孤苦伶仃?難道我們沒向你致敬,沒用那親切溫存的話語歡迎你?你看看哪,我的爺,那斯維爾的河水,最後你再看一眼,那陡峭的河岸已為鮮血凝結,滔滔的河水光是由我們女人的眼淚匯流而成。啊,為什麼死神降臨到你身上這樣不是時候?啊,為什麼在斯維爾河上點著送葬的燭火?” 我們便是在這種日夜不停的輓歌聲中,航行到沃茲涅先尼耶的。 而在沃茲涅先尼耶上來許多嚴峻的人物——領航員——揭開了棺蓋。裡面躺著一個白髮、強壯的老人,從他瞼上可以看出來他會經過了多少風風雨雨。 棺材用亞麻巾抬了起來,在響亮的哀歌聲中抬到岸上去。棺材後面跟著一個用披肩遮著蒼白面孔的年輕婦人。她手拉著一個淺色頭髮的小男孩。在她後面幾步,跟著一個穿船長制服的中年男子。這是死者的女兒、外孫和女婿。 船上下半旗致哀;當棺材給抬往墓地的時候,輪船上拉了幾次哀長的汽笛。 還有一個印像不能不寫到這個中篇裡去。在這個印像中沒有一點了不起的地方,不過不曉得為什麼,在我的記憶中,它那樣緊緊地和北方聯繫著。那便是金星的異樣的光輝。 我從來也沒看見過這樣強烈的、這樣清徹的光輝。金星在破曉前淺綠的天空中,像一滴寶石般的液體那樣色彩變幻。 這真正是天國的使者,綺麗的朝霞的報信人。為什麼在中原和南方我一向沒有註意到它。而在這裡,好像只有它閃爍在荒原和森林之上,顯出少女般的美麗,只有它在破曉前君臨在北方的田野上,在奧涅加湖和沃爾奇亞河左岸,在拉多牙湖和外奧涅加湖之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