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金薔薇

第13章 第十二章辭典

金薔薇 帕乌斯夫斯基 7534 2018-03-21
有時候,在腦子裡會有各種各樣的思想出現。譬如這樣的想法:若能編幾部新的俄語辭典倒不錯(當然現有的一般辭典除外)。 一種辭典,譬如說,可以收集與自然有關的詞彙,另一種收集好的準確的方言,第三種收集各行各業的用語,第四種收集亂七八糟的廢字,一切官樣文字,洋字和敗壞俄羅斯語言的鄙俗的字。 最後的這部辭典用來教人們拋棄那些內容貧乏,支離破碎的言語。 收集跟自然有關的詞彙的想法,是那一天我在草原的小湖上,聽到那個啞嗓子的小姑娘說出各種花草名字的時候想到的。 這當然應該是一部詳解辭典。每個字在解釋之後,應該從作家、詩人、學者們的著作中引用一些和這個字有科學的和詩學的關係的斷片。 譬如在“冰柱”一詞的後面,可以引用普利希文作品中的一個片段:“垂在陡岸下的稠密的長樹根,現在在河岸下黑暗的凹陷處變成了冰柱,越來越大,已經觸到了水面。而當微風,即使是最柔和的春風,吹皺水面,漣漪在峭壁下夠到冰柱的尖端的時候,也漂動了冰柱,冰柱擺動著,彼此相碰,發出聲音,這種聲音是春天的最初的聲音,是風神之琴。”

而在“九月”一詞的後面,最好附上巴拉廷斯基詩作的一個斷片: 九月了!太陽遲遲才出山, 發出閃閃的寒光, 陽光在搖蕩的水面上 漾著朦朧的金光。 想著這些辭典,特別是想著“自然界的”詞彙的辭典時,我把詞彙分為“森林的”,“田野的”,“草原的”,關於季節的,氣象的,水和河川湖泊的,以及動植物的。 我認為這種辭典應該編得可以當作一本書來讀。這樣才既能給人關於我們的大自然的概念,又能給人關於俄羅斯語言的豐富多采的概念。 當然,這項工作一個人是無能為力的,終生工作也是不夠的。 每次當我想到這種辭典的時候,便想少算二十年歲數,當然不是我一個人來編這部辭典———我沒有這種知識——不過即或參加編纂工作也好。

我甚至動手為這種辭典作了一些札記,但照例都丟了。要單憑記憶想起來,差不多已是不可能的了。 有一次幾乎整整一個夏天,我都蒐集花草的名字。我從一本舊的植物手冊上知道了它們的名稱和特性,同時記到我的筆記本里去。這是一件極有趣的工作。 在這以前,我從沒想過自然界所發生的一切都有其目的,從沒想到過每一片小樹葉,每一朵小花,每條根鬚和種籽都是那樣複雜而完整的。 人們有時純粹從外表,甚至是過份地感到這個目的性。 有一次在秋天,我和一個朋友在荒涼的奧卡河舊河床上捕了幾天魚。這個河床在幾百午前就與奧卡河沒有關係了,現在變成了一個深而長的湖。四周蔓草縱橫,很難走到湖邊去,而有的地方根本不能走進去。 我穿一件毛線衫,毛線衫上粘上了很多帶刺的金盞花籽(象扁鬼針草)、牛蒡和其他花籽。

天氣晴朗、寒冷。我們和衣睡在帳篷裡。 第三天,下了一點小雨,我的毛線衫澆濕了,夜裡我覺得胸前和胳膊上有幾個地方疼得很厲害,好像針扎的一樣。 原來是一些扁圓的草籽,吸飽了水分,動了起來,象螺旋似地鈷入我的毛線衫。它們鈷透了毛線衫,然後扎進了襯衣,在深夜,終於碰到了我的皮膚,就開始慢慢地刺痛它。 這恐怕是目的性的一個最鮮明的例子。種籽落在地上,在最初幾場雨未降之前,都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因為衝出乾燥的土壤,對它並沒好處。但一當泥土被雨打濕了的時候,搓成螺旋狀的種籽膨脹了,甦醒了,象螺旋釘一樣,鈷著泥土,開始在適當的時機鑽出來。 我又離開“敘述的主要線索”,談起種籽來了。但當我談種籽的時候,又想起來一個驚人的現象。我不能不提到這個現象。何況它對文學還有某種——雖然是極其間接的,我仍然認為是——純比擬的關係,特別是對什麼書可以留傳不朽,什麼書經不住時間的考驗、就像“在陰暗的清晨合苞未放便雕謝了”的悲哀的花朵一般死去的問題。

我想談一談普通菩提——我們花園中的浪漫情調濃厚的樹木——花的強烈的香味。 這種花的香味只有在遠處才能聞到。在樹旁差不多感覺不出來。好像有一個香味的圓圈遠遠地環繞在菩提樹的周圍。 這裡就有目的性,但這種目的性我們還未完全弄清楚。 真正的文學和菩提花一樣。 常常需要一個時間距離,來檢驗和評價文學的力量和它的完美的程度,來領會它的氣息和永不雕零的美。 時間一方面能使愛情和其他一切人類感情以及對人的懷念冰釋,但是另一方面卻能使真正的文學永垂不朽。 應該回想一下薩爾蒂科夫—謝德林的話:“文學不遵循雕敝的規律”;回想一下普希金的話:“我的靈魂在百音交響的豎琴中,將比我的遺骸活得更長久,且逃避了腐朽滅亡”;還有費特的話:“這片落葉雖已枯萎飄零,但卻在詩歌裡發著永恆的金光。”

可以舉出各時代和各民族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和學者們的許多同樣的見解。 這個思想應該激勵我們“改善令人喜歡的思想”,使我們不斷地激動,爭取攀登藝術技巧的新高峰。而且使我們意識到那橫在人類精神的真正創作和那種活的人類靈魂完全不需要的、灰色的、萎靡而鄙陋的文學之間的不可計量的距離。 瞧,關於菩提花的性質的話題,可以扯到多遠! 顯然一切都可以豐富人類的思想,什麼都不應忽略。因為單憑象幹豌豆粒或者破瓶子的細頸這樣的不值一顧的東西的些微的幫助,也可以寫出童話來的。 我還是想簡略地回想一下我給假定的(差不多是妄想的)那本辭典所作的一些筆記。 我們的一些作家,據我所知道的,都有這樣的“私人的”辭典。但他們不願給別人看,不願意而且極少提起。

我前面剛剛談過的泉、雨、雷雨,霞,“瀲紋”和各種花草的名字,也是重新想起來的“編字典的筆記”。 我的最初的一些筆記是關於森林的。我是在沒有森林的南方長大的,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俄羅斯中部的大自然中,我最愛森林。 第一個把我完全迷惑住的關於“森林”的字眼是“荒涼的地方”。雖然這個詞不僅與森林有關,但是這個詞——和“野生的小樹”一樣——我第一次是從守林人那裡聽來的,所以從那個時候起,這個詞在我的觀念中,便和濃密的、覆滿苔蘚的森林,斷木縱橫的潮濕的密林,腐爛、朽樹樁的含碘的氣味,帶點綠色的薄暮以及靜寂聯在一起的。 “我的家鄉,你是我的故里啊,我的自古以來荒涼的地方!” 接下去便是道地的森林語彙:“高大勁直的森林”,“白楊林”,“小樹林”,“沙地鬆林”,“深密的叢林”,“乾涸的森林沼地”,“燒毀的森林”,“闊葉樹林”,“荒地”,“林邊”,“護林所”,“白樺林”,“採伐”,“樹皮”,“樹脂油”,“林間小路”,“木質堅密的松樹”,“檞木林”以及許多其他包涵著畫一般內容的普通詞彙。

甚至象“森林境界標”或者“標樁”這樣的干燥無味的技術用語,都充滿著不可捉摸的魅力。假如您熟悉森林,您就會同意。 不高的界標,豎在森林羊腸小道的交叉點上。附近總有一個小沙丘,叢生著逐漸枯萎的高高的雜草和草莓。這個沙丘是立界標時掘出來的沙子作成的。在界標平滑的上端,有烙出的數字——“林區”的號碼。 差不多總有蝴蝶疊起翅膀在這種界標上取暖,螞蟻也忙忙碌碌地在上面跑來跑去。 在這種界標旁邊,比在森林裡暖和(或者只是覺得這樣)。所以人們總是坐在這裡休息,背靠著柱子,聽著林梢低微的響聲,望著天空。在林間小路上,可以很清楚地望見天空。在天上徐徐地浮動著鑲著銀邊的白雲。大概這樣坐上一個星期或一個月也不會看見一個人。

在天空和白雲中,有著像在森林裡,在低垂在咸地上的風鈴草的藍色乾花萼中,以及在您心中一樣的中午的靜謐。 有的時候,過上一兩年再與舊相識的界標相遇。而每一次都會想到多少光陰過去了,在這段時期裡,你到過了多少地方,經受了幾許悲傷和歡樂,而這個路標不分晝夜,不分冬夏總是立在這裡,彷彿一個柔順的朋友在等待著你。只是它身上的黃苔蘚更多了,而菟絲子一直纏到了頂上。菟絲子開著花,由於森林的暑氣,散發著象杏仁一樣的淡淡的澀味。 最好是從消防瞭望台上看森林。可以清楚地看到森林如何消逝在地平線上,如何隨著丘陵窪地而起伏,如何形成深谷的屏障。有的地方有一片水光,是林中之湖的鏡子般平靜的水面,或者是林中淺紅色“凜冽的”河水的深淵。

在瞭望台上可以一覽無遺地看見整個蒼鬱的森林地帶,和全部莊嚴的森林地區——無邊的、神秘的,它威嚴地召喚著人鑽進它的謎一般的密林裡去, 這個召喚是不可抗拒的。必須立刻拿起背囊、指南針到森林裡去,埋身在這片綠色針葉樹的汪洋大海裡。 我和阿爾卡吉·蓋達爾便有過這麼一次。我們在森林裡亂走了一整天和幾乎一整夜。在從松梢透射下來的星光下,只有我們兩個人(因為周圍的一切都在酣睡中),直到黎明之前,才走到蜿蜒曲折的林中小河邊。它籠罩在暖霧裡。 我們在河岸上升起了篝火,坐在篝火旁邊,久久地沉默著,聽著河中一段殘樹下的什麼地方水聲潺湲,然後聽見一聲麇鹿的哀鳴。我們坐著,沉默著,吸著煙,直到東方泛起了柔曼的朝霞。

“這樣坐上一百年也不錯吧!”蓋達爾說。 “你夠不夠?” “不一定。” “我也不夠。把飯盒給我。燒點茶。” 他在黑暗中朝河邊走去。我聽見他用沙子擦了飯盒,又把飯盒罵了一頓,因為飯盒的金屬耳把掉了。然後哼起一支我沒聽見過的歌來了: 強盜的、蒼鬱的森林 早已透不進陽光來。 藏在懷裡的寶刀, 磨得飛快。 他的聲音使我心裡感到平靜。森林也無言地聽著蓋達爾的歌聲,只有小河還在淙淙響著,對攔路的殘株發著脾氣。 還有許多不是森林的詞彙,但卻和森林的語彙一樣,用內涵的魅力來感染我們。 俄語中有關一年四季和四季自然現象的語彙,極其豐富。 比方我們隨便拿初春來說吧。這初春,這位給餘寒凍得發顫的姑娘,在她的錦囊里便有極優美的詞彙。 開始了雪融、冰消、簷滴的季節。雪結成了粒狀,和蜂窩一樣,日漸下陷,發黑。霧侵蝕著它。道路逐漸爛了,開始了泥濘的季節。在河上出現了最初的冰孔,裡面流著黑色的水,在小丘上出現了雪化了的地方和光禿的地方。積雪的邊緣,款冬已發出了黃色的嫩芽。 然後,當冰開始斜著裂開、移動,並且從冰上的小圓洞、小孔和冰窟裡冒出水來的時候,河上發生了冰的最初的浮動(就是浮動而不是流動)。 在“凹地流乾”,春汛的雪水發出最後的冰塊的衝撞聲,從草原和田野上流出來之後,流冰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在黑夜開始。 一一來談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略過夏天而轉來談談秋天,談談秋初的日子,就是已經開始“露月”(是“九月”的意思)的時候。 大地一天天枯萎下去,但是“秋老虎”還在後頭,秋老虎當令的時候,太陽發出最後的耀眼的、但已象雲母光一樣寒冷的光輝,天空晶碧,空氣清涼如洗,到處飄蕩著蛛絲(有的地方,一些虔誠的老太婆直到如今還把蛛絲叫作“聖母紡的紗”),雕零的敗葉填滿了荒涼的水塘。白樺林好像一群魅人的姑娘,披著綉著金色葉子的肩巾。 “秋天是眼睛消魂的季節”。 然後是連陰天、霪雨霏霏、吹皺污濁河水的凜冽的北風——“烈風”、寒冷、初冰、漆黑的夜晚,冷霧、暗淡的朝霞。 一切都這樣循序前進,直到初寒得勢、冰封大地、飄下初雪、形成橇道的時候。然後便是冬天了,這時有暴風狂雪、風攪雪、鵝毛大雪、嚴寒、田野上的指路標、雪橇下滑鐵的嘎吱聲、灰暗的飄雪的天空。 我們有許多描繪霧、風、雲和水的詞彙。 在俄語詞彙中,特別豐富的是有關河川以及河灣、深水塘,擺渡和淺灘的字眼,——在淺灘處,平水時期輪船是很難通行的,為了避免擱淺,只能順著“主流”前進。 我認識好幾個擺渡船的。就是要跟他們學習俄語! 渡船是熱鬧的集體農莊市場。它代替了民眾集會和集體農莊茶館。 當女人們一邊假意地罵著男人們是懶漢,一邊慢慢地倒著鐵索的時候;當毛茸茸的、聽天由命的馬,一面從停在身旁的大車上抽出乾草,匆匆地咀嚼,一面斜眼望著大卡車上小豬們在麻袋裡垂死地尖叫,打滾掙扎的時候;當那種用有毒的綠煙草卷的紙菸還沒抽到燒著手指頭的時候,不在渡船上聊天,又在哪兒聊天呢! 要想知道集體農莊——也不僅是集體農莊的——各種新聞;要想盡興地聽到種種機智的、意想不到的警句格言和異想天開的故事,一定要到撒滿了乾草末的盡是裂縫的渡船上去,從這岸到那岸你就光坐在那兒,抽抽煙聽聽。 差不多所有的船夫都喜歡說話,而且話說得都很俏皮,他們都見過世面。他們特別喜歡在傍晚聊天,這個時候,人們已不再來來回回渡河,太陽已經平靜地落到陡岸彼方去了,蚊蟲在天空中飛來飛去,嗡嗡地叫著。 這時候,坐在棚子旁邊的長凳上,可以用拉纜拉得粗糙了的手指,跟一個偶然來到的不忙走的行人婉轉地要一支煙卷,當然還添上一句“這煙沒勁兒,不過抽著玩玩,殺不住我們心裡的煙癮”,但仍然有滋有味地抽起來,眯縫著眼睛望著河水,聊起天來。 總之,在河岸上,在碼頭上(一般叫作浮碼頭,或“輪船碼頭”),在聚攏著有著特殊風習和傳統的無數河民的浮橋旁邊,生活是紛擾的、形形色色的,這種生活能為研究語言提供豐富的材料。 伏爾加河和奧卡河一帶的語言是特別豐富的。假如在我國生活中沒有這兩條河,正像沒有莫斯科,沒有克里姆林,沒有普希金和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和夏里亞賓,沒有列寧格勒的銅騎士和莫斯科的特烈基亞科夫繪畫陳列館一樣難以想像。 雅茲科夫——普希金說他的語言具有驚人的魅力——在一首詩裡,絕妙地描畫了伏爾加河和奧卡河。而對奧卡河描寫得尤其出色。 雅茲科夫在這首詩中,以偉大的俄羅斯河川之名,其中包括奧卡河,向萊茵河致敬: ……洪水氾濫,檞木成林, 在穆羅姆沙土的遼闊地方, 帶著帝王的風彩,雍容,光耀地 流過可敬的河岸之前。 讓我們記住“可敬的河岸”這兩個詞,井為此向雅茲科夫致謝。 我國方言土語之多,也不下於“自然的”詞彙。 所謂濫用方言通常指的是作家的不成熟和藝術語言的貧乏。無選擇地使用含混不清的詞彙,有時甚至使用廣大讀者所根本不能理解的字眼,只是為了鋪張揚厲,而不是想要賦予作品以栩栩欲生的畫面。 純正的、圓熟的俄羅斯文學語言是一個高峰。用方言來豐富它,需要極嚴格的挑选和高度的鑑別力。因為在我國有許多地方的語言和發音是玉石雜糅,有真正的珠寶,也有很多噪聒的、聽上去不愉快的字。 至於發音,恐怕元音脫落的發音,要算最刺耳難聽了。還有盡人皆知的“但是”。寫西伯利亞和遠東題材的作家,認為這個詞是差不多全部人物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口頭禪。 假如一個方言生動,音調鏗鏘,含義清楚的,那麼它可以豐富語言。 應該完全不加枯索的解釋,也不用添加邊注,便使人了解這種詞。應該把這些詞兒巧妙地穿插在其他詞中,使讀者無須藉助作者或編者的旁注,便可按其前後關係一目了然。 一個生澀難解的詞兒,會給讀者破壞最好的作品結構。 不過這並不是說文學只有當它清晰明了的時候,它才存在,才起作用。晦澀而曖昧的,或者故作深奧的文學,只有作者本人需要,人民是根本不需要的。 空氣越清潔,陽光也就越燦爛。作品越清晰,作品的美也愈完善,它給予人類心靈的影響就愈強烈。列夫·托爾斯泰簡單扼要地闡明了這種思想:“質樸是美的必要條件”。 從我聽到的許多方言中,譬如烏拉基米爾省和梁贊省的,當然有一部分聽不懂,也沒有意思,但偶然也碰到異常富有表現力的字眼——譬如,一個古老的、至今還在這些省份裡保存著的詞兒——地平線。 從高聳的奧卡河岸上,可以看見廣袤的地平線,就在這兒坐落著“奧科葉莫沃村”。村中居民說從奧科葉莫沃村可以“看到半個俄羅斯”。 地平線——就是我們的眼睛在大地上所能達到的一切,或者,說句古話,就是“目光所及”的一切。這就是地平線一詞的來源。 “星火”一詞也非常優美,——在這些省份裡(也不止在這些省份裡)民間用這個詞來稱呼昴星團。 由於聲音相近,這個字引起一種關於寒冷的太空的“火焰”的概念(昴星團非常明亮,特別是在秋天,當它們在暗夜的太空中熊熊的燃起的時候,的確象銀色的火焰)。 這樣的詞兒也給現代文學語言添上了光彩,雖然,比方說,梁贊話不說“沉沒了”而說“沒了”,沒有表現力,不大明白,因而在全民語言中沒有一點存在的權力。代替“可以”的因其古語特性而饒有趣味的“好”,也是同樣情形。 在梁贊鄉間,現在還可以聽到差不多像這樣的責難之聲: “哎,小伙子,怎麼好(可以)這樣調皮!簡直個別(不許)這樣。” 所有這些字眼——我都是從一個老人——梁贊省索洛契村的一個孤獨的農民謝苗·華西利耶維奇·葉列新的日常談話中聽來的,這位老人有一顆完全稚氣的童心,他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勞動者,一個貧窮的人,但並不是因為他窮苦,而是因為他自奉極薄。他在一九五四年冬與世長辭了。 謝苗老爹是俄羅斯性格的最純正的典範——自尊、公正、慷慨,雖然從外表看來他的生活很艱苦。 他對一切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這使人聽了終生不忘,他喜歡講小飯館,這種地方在爭論、喝茶和馬合菸氣中“莊稼漢通宵達旦地吵吵嚷嚷”。他很久不承認集體農莊的茶館,因為那裡要憑“食券”(收款票)吃東西。他覺得這件事彆扭:“我要食券幹啥!我花了錢就拿小菜來,別的少羅嗉!” 謝苗老爹有一個未實現的寶貴的夢想——就是想作一個細工木匠,作一個全世界都為他的奇幻的作品而驚異的細工木匠藝術家。 但這個一時的夢想變成了長期的熱烈的爭論:應該怎樣鑲“齊”窗戶花框和怎樣修補踏壞的小階磴。在這兒他用了一個那麼奧妙的術語,簡直沒辦法記住。 人是怎樣美化他所生存的地方的啊!謝苗死了,從那個時候起,那個地方失去了那麼多的魔力,很難提起精神到河岸上,到垂柳中的塋地的沙丘上去,據說,在他的墳上擺著一塊灰色的麻石磨盤。 在尋找字句的時候,什麼都不能忽視。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在那兒會碰到一個真正的詞兒。 當我研究海、海洋方面的事情和海員語彙的時候,我開始讀航路圖誌——船長他們的指南書。這種書中蒐集了每一個海洋一切必要的資料,記述了深度、潛流、風、岸、港口、燈塔、暗礁、沙洲以及安全航行所必須知道的一切。每一個海洋都有航路圖誌。 我弄到手的第一本是黑海和亞速海的航路圖誌。我開始讀起來,並為它的瑰麗多采的語言——那種準確而又難以捉摸的獨創的語言——驚呆了。 不久,我知道了這種語言具有獨創性的原因:從十九世紀初葉起,每間隔一定年限,便有佚名作者的航海圖誌問世。而且每一代海員都在裡面作了修改。所以在航海圖誌裡清清楚楚地反映出一百多年間語言變化的全部情況。現代的語言跟我們曾祖父和祖父一輩的語言雜陳在一起。 在航海圖誌中可以看出某些概念起了極大的變化。譬如,在航海圖誌中,記述最劇烈、破壞性極大的風——諾沃羅西斯克東北風(冽風)——時這樣說道: “東北風時海岸為濃重之愁雲所遮蔽。” 我們的曾祖一代把“愁雲”當作濃霧講,我們卻用來說明我們的精神狀態。 所有的航海術語以及海員的口語都是豐富多采的。從“風薔薇”到“轟傳的四十度”(這不是詩歌隨意用的字眼,而是這些緯度在航海文件中的名稱)都可以用來寫成長詩。 可是,所有這些戰船和貨船、小帆船和快船、桅纜和帆桁、揚錨機和海軍鐵錨、“檣樓”值班、船鐘和測程儀的音響、渦輪機的隆隆聲、汽笛、船尾旗、強大的風暴、颱風、霧、耀眼的平波、浮燈塔、“絕”岸和“險峭的”海岬、海里和錨鍊長,即是在亞歷山大·格林稱之為“航海風景畫”的一切之中,該含孕著多麼奔放的浪漫情調。 水手的語言有力,新鮮,充滿了沉潛的幽默。他們的語言應該和其他行業語言一樣來專門研究。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