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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人物的叛變

金薔薇 帕乌斯夫斯基 3194 2018-03-21
曩時,人們搬家的時候,常常僱用當地監獄裡的囚犯搬運箱籠。 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是帶著強烈的好奇心和憐恤的心情守望著這些犯人出來。 大鬍子看守們,腰里別著“虎頭狗”牌的大手槍押著犯人。我們大瞪眼睛望著這夥身穿灰色囚衣、頭戴灰色囚帽的人。但不知為什麼總是懷著一種特別的敬意,仔細地打量著那些囚犯,他們都用小皮帶在腰上繫著嘩啷嘩啷響的細巧的鐐銬。 這一切都非常神秘。而覺得最奇怪的情形是,差不多所有的犯人看上去都是一些平凡的、疲憊不堪的人,而且都那樣忠厚,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他們是兇手和罪犯。正好相反,他們不光有禮貌,而且簡直可以說是溫文爾雅,在搬大件家具的時候,生怕碰著什麼人,或者打壞什麼東西。

我們這些孩子,和大人商議,想出一條詭計。媽媽把看守們領到廚房去喝茶,我們就趁這個時候,急急忙忙把麵包、香腸、糖果、煙草,有的時候還有錢,塞到犯人的衣袋裡去。這些東西都是大人給我們的。 我們認為這是一件冒險的事情,而當犯人們向廚房那邊遞個眼色,悄聲謝謝我們,把我們的禮物重新往裡面藏到貼身的秘密的衣袋裡去的時候,我們感到說不出來的喜悅。 有時,犯人們偷愉地把信件遞給我們。我們貼上郵票,然後結隊去擲到郵筒裡。在沒擲進去以前,我們先四面望望,在近處有沒有警察或者巡捕?就好像他們能猜著我們寄的是什麼信似的。 在這些囚犯中,我記得有一個生著花白鬍子的人。都管他叫班長。 他支配搬東西。東西,特別是櫥櫃和鋼琴,常常卡在門上,很難掉轉過來,有的時候,不管犯人們費多大力氣,也不能把這些東西安放到指定的新的地方去。東西簡直擰上了。碰著這種情形,有隻櫥搬不動,班長便說;

“它願意在哪兒,你們就把它放在哪兒好了!你們折騰它幹什麼!我搬了五年東西,我清楚東西的脾氣。它若是不願意在這兒,不管你怎麼強迫它,它也不依著你。就算你拆了它,也甭想叫它聽你擺佈。” 當我思索作家的提綱和作品中人物的行徑時,我想起了老囚犯的這句箴言。家具和這些人物的行徑有共通之處。人物常常和作者鬧彆扭,而且差不多總是叫他屈服。關於這點,我們以後再談。 不用說,差不多每一個作家都給他的未來的作品擬定提綱。有些人擬得又詳細又準確。有些人光擬個大概。但也有一些作家,他們的計劃不過是寥寥幾個似乎彼此沒有多大關聯的字。 只有那些有即興寫作才能的作家,才不需要寫作提綱。在俄羅斯作家中,高度賦有這種才能的是普希金,我們現代散文作家中是阿歷克賽·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

我認為天才的作家也可以不擬任何提綱而寫作。天才的內心是如此之豐富,隨便什麼一個題材,任何一個思想,一件事情,或者一個對象,都會引起他連綿不斷的聯想。 年輕的契訶夫對柯羅連科說:“您看您這張桌子上擺著一個煙灰碟。您若高興的話,我馬上給您寫一個煙灰碟的短篇。” 他當真會寫出來的。 可以想像,一個人在街上撿到一張揉皺了的鈔票,就在這張鈔票上開始了他的長篇小說,好像是開玩笑似地隨便輕意地起個頭。可是不久這個長篇便深入下去,擴展開來,填滿了人物、事件、光和色,開始為想像所驅策,奔放而洶湧地傾瀉出來,要求作家作出一切新的犧牲,要求作家把形象和語言的珍藏獻給它。 就是在這樣從偶然事情開始的故事中,產生了思想,產生了人物的複雜的命運。而作家已無力控制自己的激動。他會像狄更斯那樣,在他的手稿上哀哭,象福樓拜那樣痛苦呻吟,或者象果戈理那樣哈哈大笑。

一如,在山間,由於一個輕微的聲音,由於獵人的槍聲,積雪便開始光耀奪目地、連綿一片地沿著陡坡滾下去。很快地變成寬闊的雪河奔流而下,幾分鐘後,一個雪崩,墜入溪谷裡去,殷殷之聲震撼著峽谷,空中充滿晶瑩的雪塵。 許多作家都提過天資卓著且賦有即興寫作才能的人,極容易湧現靈感。 無怪非常了解普希金的寫作情況的巴拉廷斯基關於他說道:“……年輕的普希金,這個出色的輕薄兒:在他的筆下,一切都容易虎虎有生氣……” 我說過,有一些計劃簡直是空話連篇。 舉一個小例子。我有一個短篇。在未寫之前,我寫了一頁東西,這個短篇就是從這個筆記產生的。這筆記是什麼樣子呢? “一本遺忘了的關於北方的書。北方的基本色調——箔的顏色。河上的蒸氣。女人們在冰窟裡洗衣服。煙。亞歷山大.伊凡諾夫娜門鈴上的字'我掛在門旁,請拉得起勁點兒!''門鈴,瓦爾戴①的禮物,在拱門下無精打彩地響著。'門鈴叫作'瓦爾戴的禮物'。戰爭。達妮雅。她在哪裡,在哪個荒僻的小市鎮?孤零零的。'浮雲背後朦朧的月兒——可怕的遠方。生活凝縮在小光圈裡。燈的光圈。在牆裡整夜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響。樹枝擦著窗玻璃。在隆冬午夜,我們絕少外出。這應該檢查……孤獨和等待。一條憤世嫉俗的老貓。什麼也不能使它歡喜。一切好像一覽無餘——甚至大鋼琴上盤繞的蠟燭(橄欖色的),但暫時別的還沒有。找有鋼琴的房子(女歌唱家)。疏散。關於等待的故事。別人的家。老式的,有它舒適的地方,有無花果盆景,老牌子板煙斯坦波爾或密薩克蘇濟的氣味。住著一個老人,故世了。胡桃木的寫字台上鋪著帶黃斑的綠呢子。小姑娘。灰姑娘。保姆。暫時還沒有別人。常言道千里姻緣一線牽。可以寫一個單是描寫等待的短篇。等待誰?等待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使她心碎。人們在十字路口偶然相遇,卻不知道他們全部過去的生活,都是這次邂逅的準備。或然率的理論。適應人心。對傻瓜們講來萬事都很簡單。國家沉沒在雪裡。一個人出現的必然。不知誰不斷給死人寫信。台子上積了一堆信。這裡是導線。什麼信?寫的什麼?海員。兒子。在他到來以前的恐懼。等待。她的心地無限地善良。信變成了現實。又是盤繞的蠟燭。另一種質量的。樂譜。繡著櫥樹葉子的毛巾。大鋼琴。樺樹的煙。調音師——每一個捷克人都是出色的音樂家。包著頭巾只露兩隻眼睛。一切都清楚了!”

【①瓦爾戴:蘇聯地名,15世紀以來,以產家具著稱。 】 這就是勉勉強強可以稱之為這個短篇的提綱的東西。假如不知道這篇小說,而光看這個筆記,便可以明白這篇東西雖然是迂緩而模糊的,但卻是對主題和情節的執拗的探索。 作家周密考慮過的、而且經過校正的無懈可擊的提綱,究竟會怎樣呢?說實在的,它們的壽命大多數都很短促。 在開始了的作品剛一出現人物,這些人物剛一按照作者的意志活動,他們便立刻開始抗拒提綱,和提綱鬥爭起來。作品開始按著本身的內部邏輯發展,當然邏輯的推動力是作家賦予的。人物按照適合於他們性格的那個樣子行動,儘管這些性格的塑造者是作家。 假如作家硬使人物不按照內部所產生的邏輯行動,假如迫使他們回到提綱的框子裡去,那麼人物便開始僵硬,變成會行走的圖式,變成傀儡。

列夫·托爾斯泰非常簡單地表白了這個思想。 到雅斯納亞·波里雅那來的一位客人埋怨托爾斯泰,說他使安娜·卡列尼娜臥軌自殺,未免對待她過於殘忍。 托爾斯泰笑了笑回答說:“這個意見使我想起了普希金的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對他的一個朋友說:'你想想看,達吉雅娜跟我開了多大一個玩笑。她結婚了。我萬萬沒料到她會這樣。'關於安娜·卡列尼娜我也完全可以這樣說。一般說來,我的男女主角們,有時跟我開那種玩笑,我簡直不大歡喜!他們作那些在現實生活中應該作的,和現實生活中常有的,而不是我願意的。” 所有的作家都熟習人物的剛愎自用。 “我在工作極度緊張的時候,”阿歷克賽·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說,“我不知道人物在五分鐘以後會說什麼。我驚奇地跟隨著他們。”

有的時候,次要人物擠走了別人,自己變成了主角,把故事的整個進程扭轉過來,帶著它跑。 只有當作家正在寫作的時候,作品才開始真正地、全力地生活在作家的意識中。所以提綱受到破壞和推翻,沒有什麼大不了,也沒有什麼可悲的。 恰恰相反,這種現像是極其自然的,只是證明真實的生活湧來了,填滿了作家的提綱而又推開了,甚至用自己的充滿生命的壓力打破了作家最初的提綱的框子。 這一點也無損於提綱,這並不把作家的作用,僅歸結為按照生活的提示來記述一切。因為形象的生命,在作家的作品中,是取決於作家的意識、他的記憶、想像力以及他的一切內心狀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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