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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八輯“Q”

里柯克幽默小品選 里柯克 14775 2018-03-21
第八輯“Q”(1) ——遊魂顯形的故事 我不能企望我的任何一位讀者相信我即將講述的故事。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對它難以置信哩。然而,我的故事又是那麼不同尋常,足以讓讀者諸君對我們與另一個世界的人的支流別有一番認識,因此我覺得自己無權不把它公之於眾。我的確去安勒里的住處拜訪過他,那是10月31日,星期六。那一天的日期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一天是發薪日,我領到六金鎊十先令,錢的數目我記得很準確,因為我把那筆錢放進了我的口袋,而且我還記得把錢放進了哪一個口袋,因為我的其他口袋裡都沒有錢。關於這幾點我心裡一清二楚。 安勒里和我坐在一起抽了一會兒煙。 然後突然——“你相信有超自然現象嗎?” 我大吃一驚,好像受到了突然襲擊似的。

安勒里說到超自然現象的那一時刻,我恰好在想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剛好在我想另一件事的時候他說起它來,這叫我實在吃驚不小,就算那是巧合也怪不可思議的。有那麼一會兒我只有瞪著眼睛發楞的份。 “我的意思是,”安勒里說,“你相信死者的亡魂顯靈的事嗎?” “亡魂顯靈?” “沒錯,亡魂顯靈,你也可以稱之為遊魂顯形,你還可以說是幽靈出遊,簡單地說,你相信幽靈現象嗎?” 我眼睜睜地看著安勒里,以前我從來沒對他有過這麼強烈的興趣。我感到他馬上就要講一些在我認識他的兩三個月裡他一直覺得不合適講的不尋常的事情和經歷了。 到這時我才驚奇自己居然沒有想到,像他這樣剛滿五十五歲就已滿頭白髮的男人一定是飽經過可怕磨難的。

隨即安勒里又開始說話了“昨夜我看見Q了。”他說。 “天啦!”我不禁脫口說道。我其實根本不認識Q,可是安勒里看見Q的事卻叫我感到一種無法名狀的恐懼。我這個人日子過得有板有眼、平平靜靜的,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是的,”安勒里說,“我清清楚楚看見了Q,就好像他站在面前似的。不過我最好還是先向你介紹一下我過去和Q的關係,那樣你對所發生的事意味著什麼就會更明白了。” 安勒里在爐火那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與我隔火相對,他點燃煙斗,繼續往下說。 “我第一次認識Q時他住在離英國南部一個小鎮不太遠的地方,我不妨稱他住的地方為X,他與我稱之為M的一個多才多藝的美麗女郎訂了婚。” 安勒里還沒有正式講故事,我發現自己已全神貫注地在聽了。我意識到他要講的決不是一般的經歷。我不僅懷疑Q和M不是他那兩個不幸的熟人的真實姓名,而且懷疑它們確實是隨意從字母表上挑出來以掩蓋他的朋友們的姓名的。我還在沉思其中的奧妙,安勒里又繼續說起來了:“在Q和我最初成為朋友的時候,他養著一條狗,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不妨稱之為Z,每天他出去散步,Z都跟著他進出於X。”

“進出於X。”我吃驚地重複道。 “是的,”安勒里說,“進出於X。” 我的感官現在警覺起來了。 Z跟著Q走出X,對這一點我馬上能理解,可是Z卻先跟著Q進入X,這一點就超出可理解的範圍了。 “唉,”安勒里說,“Q和M小姐就要結婚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婚禮定在那年的最後一天舉行。就在婚禮前六個月零四天的時候(我記得那天的日期,因為所發生的事在那時候太不尋常了,太叫我難忘了),Q深夜跑來找我,他痛苦極了。他說他剛看到他即將死去的預兆。那天晚上,他正和M小姐坐在她家的走廊上,突然他清楚地看見他的狗R的影子從路上竄了過去。 “慢著,”我說道,“你不是說過狗的名字叫Z嗎?” “沒錯。”他回答說,“叫Z,或者更準確地說,叫ZR,因為Q習慣於把他的狗叫做R又叫做Z,這也許是出於愛心吧。總之,接下來那條狗的影子,或者說遊魂,從他們倆面前竄了過去,它太清楚了,以至於M小姐發誓說她相信那是那條狗本身。那個遊魂在屋子對面停了一會兒,還搖搖尾巴。然後它又繼續往前,一到石牆的牆角就突然消失了,好像隱入了磚石中似的。而更加玄乎的是,M小姐的母親有點瞎了,可她居然也隱隱約約看到了那條狗。

安勒里停頓了一會兒。然後他繼續說:“這件不同尋常的事,Q理解為表明他自己的死期將盡了,無疑他的理解是對的。我儘自己的最大努力消除他的痛苦,可那是不可能消除的,他很快地用力抓了抓我的手就離去了,堅信他在早晨降臨之前非死去不可。” “天啦!”我驚嘆道,“那他那天晚上死了嗎?” “沒有,他沒死,”安勒里平靜地說,“這正是難以解析之處。” “給我說說看。”我說。 “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起了床,像往常那樣一絲不苟地穿好了衣服,一件衣物都沒有漏下,而且在通常的那個時間去了他的辦公室。後來他告訴我說他對當時的情形記得清楚,因為他是沿通常的路線去的辦公室,而不是走其他的任何方向。” “停一下,”我說,“那特殊的一天是否發生了什麼令人難忘的不同尋常的事呢?”

“我早已猜到你會問這個問題,”安勒里說,“但根據我的記憶,什麼事也沒發生。Q回到了家,顯然和通常一樣吃了晚飯,隨後他就上床去睡了,同時抱怨說有一點點困,僅此而已。他的繼母,她和他住在一起,說晚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呼吸的聲音。” “他那天晚上死了嗎?”我問道,因激動有點喘不過氣來。 “沒有,”安勒里說,“他沒死。他第二天早上起床了,感覺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困的感覺顯然過去了,而且他呼吸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 安勒里再次陷入沉默。雖然我急於聽到他那驚人故事的其餘部分,但是我沒有用一連串的問題逼迫他講下去。他和我關係畢竟還不夠深,再說這是他第一次邀我去他的住處拜訪,這兩者都不允許我表現得太隨意,太親近。

“反正,”他說,“自那以後,Q每天都照樣去辦公室,絕對有規律。依我的記憶所及,無論是他周圍的一切,還是他本人,都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死期將近了。他定期去看M小姐,他倆結婚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了。” “一天比一天近了?”我吃驚地重複道。 “沒錯,”安勒里說,“一天比一天近了。在他結婚前的某段時間,我很少見到他。 但是在婚禮前兩個星期,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有那麼一個片刻他好像想停下來,可接著他抬了抬帽簷向我致意,微笑了一下就走了。 ” “等一等,”我說,“要是你不在意的話,我想問一個看來很重要的問題——他是先往前走,然後才微笑和招帽,還是先在帽簷下微微一笑,抬了帽簷,然後才往前走?”

“你這問題問得很有道理,”安勒里說,“不過我想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訴你,他是先微笑,接著停止微笑並抬了抬帽簷,然後停止抬帽簷並且往前走了。” “不過,”他繼續說,“最重要的事實是:在約定結婚的那一天,Q和M小姐按時結婚了。” “不可能吧?”我喘著氣說,“按時結婚,他們倆?” “沒錯,”安勒里說,“兩人按時結婚了。在Q先生和Q太太婚後——” “在Q先生和Q太太婚後,”我大惑不解地重複道。 “是的,”他回答說,“是Q先生和Q太太——因為在婚後M小姐改從夫姓了——他們離開英國去了澳大利亞,他們要在那兒居住。” “慢著,”我說,“得讓我先弄清楚——去澳大利亞定居,是他們自己想上那兒住嗎?”

第八輯“Q”(2) “是的,”安勒里說,“怎麼說這都是大家能理解的。我本人親自送他們乘汽船走的,我還和Q握了握手,當時我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那麼,”我說,“自從Q氏夫婦——我猜別人大概會這樣稱他們吧——去了澳大利亞之後,你接到過他們的來信嗎?” “這事兒嘛,”安勒里回答說,“和我其他的經歷一樣的離奇。自從Q和他太太去澳大利亞後四年過去了。開始我經常收到他的信,每個月收到兩封。後來我每兩個月收到他一封信,再往後每六個月才收到兩封,到最後一年才收到他的一封信。而到昨夜打止,我已有一年半沒得到他的任何音訊了。” 我現在迫不及待地想听後來發生的事。 “昨天晚上,”安勒里平靜地說,“Q出現在這間房裡,說得更確切一點,他的遊魂或者幽靈在這裡顯形了。他看樣子非常愁苦,他盡做一些我不懂的手勢,還不停地把一個個口袋翻個底朝天。我整個兒被迷住了,根本想不到問問他,只是徒勞無功地在心裡推測他那是什麼意思。緊接著那個遊魂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寫下這麼一些字:“兩金鎊,明晚,急。 ”

安勒里又不說話了。我坐在那兒沉思著。 “你怎麼解釋Q的遊魂寫的那些字的含義呢?” “我看是這樣的,”他宣布說,“Q顯然已經死了,他想托靈傳書,讓我感知到他在冥間經濟抬據,讓我感知到他今晚需要兩個金鎊。” 安勒里對幽靈界的奧秘的本能洞悉令我大為吃驚,我問道:“那你怎麼——打算怎麼把錢送到他手裡呢?” “我打算,”他宣布說,“做一個大膽的實驗,要是成功的話,我們就可以與幽靈世界直接溝通了。我的計劃是放兩個金鎊在這桌子邊上,讓金鎊在桌上過它一夜。要是早上金鎊不見了,那我就可以得知Q的亡魂顯形了,拿走了兩個金鎊。唯一的問題是,你是不是恰巧身上有兩個金鎊呢?很不巧,我自己身上只有一些零錢。”

真是好運難得!巧合為目下的情勢平添了許多奇趣。我身上剛好帶有六個金鎊,那是我領到的一個星期的工資。 “真走運,”我說,“這對我來說不成問題。我剛好身上帶有錢。”我說完就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個金鎊。安勒里為我們的好運大感高興。我們很快就做起實驗準備來。 我們把桌子擺在房子中間,擺得那麼特別,足以保證它不與任何其他家具發生聯繫或衝突。所有的椅子都小心翼翼地靠牆放著,放得那麼用心良苦,沒有哪對椅子的位置與其他椅子的位置相同,不過房子四周的畫和裝飾品都保持原位不動。我們留意不揭去牆上的任何牆紙,也不把窗戶的任何窗扇打開。當一切準備就緒之後,那兩個金鎊就被並排放到了桌面上,它們都是正面朝上,與它們的背面接觸的只有桌面本身。然後我們就熄了燈。我向安勒里道了“晚安”,摸著黑走出了安勒里的住處進了黑暗之中,因激動而渾身熱乎乎的。 讀者諸君一定可以想見我是多麼渴望知道實驗的結果。由於太急於知道結果,我簡直就沒法人睡。我當然完全相信我們的準備工作做得完美無缺,可我還是免不了擔心實驗會以失敗告終,因為我本人的心理素質和性情或許達不到這類實驗的要求。不過,在這一點上我的憂慮是多餘的。事實表明,我的心靈是第一流的靈媒,或許換一種更好的說法,是第一流的通靈體,做有關幽靈的事是再好不過的了。第二天大清早,安勒里飛跑來我的住處,他的臉因激動而神采飛揚。 “太棒啦,太棒啦,”他幾乎高喊了起來,“我們成功了!那兩個金鎊不在了。我們和Q直接達成了經濟交流。”我不必贅述那貫穿我全身的強烈的幸福感了。那整個一天以及接下來的每一夭,我已與Q達成通靈交流的快感時時刻刻陪伴著我。我唯一的希望是再創造一次機會,與幽靈做進一步的相互交流。接下來的那天晚上我的願望得到了滿足。夜間很晚的時候安勒里給我打來了電話。 “馬上到我的住處來,”他說,“Q的幽靈正在和我們交流哩。” 我匆匆忙忙地跑了去,到達的時候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了。 “Q又在這兒顯形了,” 安勒里說,“還是像前次那麼愁苦。他的影子站在這間房裡,不停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寫字。我能辨認出的字只有“金鎊”、“金鎊”,其他的字就認不出來了。” “難道你不覺得這表明Q出於某種我們難以揣度的原因,希望我們再留兩個金鎊給他嗎?”我說。 “好傢伙!”安勒里熱情洋溢地說,“我相信你猜對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試一試吧,就算失敗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們又把我的兩個金鎊放在桌上,而且像前次一樣小心謹慎地擺好了家具。由於對自己的心靈是否適合我所從事的通靈工作仍然有點心存疑慮,我竭盡全力維持內心的平衡與寧靜,以便在或許正游盪於附近的幽靈顯形時立即能見分曉。事實表明我的心靈完全合格。我們的實驗完全成功了。那兩個金鎊到早上時已經消失了。在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們按同樣的方法繼續做我們的實驗。有時候,安勒里告訴我說,他自己晚上把為數可觀的錢放在幽靈拿得到的地方,結果幽靈每次都成功地把錢拿走了。不過安勒里作為一個極重信譽的人,是從不單獨做這種實驗的,除非為情勢所迫而沒法及時通知我參加。 而在其他一些時候,他會打電話給我,二話不說,只告訴我:“Q在這兒。”或者給我發一份電報,或者寄一個便條,說:“Q需要錢,帶上你手頭的錢就行了,不用更多。” 而我呢,我極其渴望把我們的實驗大張旗鼓地公之於眾,或者用它激起心理研究協會或諸如此類組織的興趣,因為我們用大膽的實驗在知覺世界和靈異世界之間架起了相互溝通的橋樑。在我看來,唯有我們在沒有借助於冥想的情況下,成功地把錢從一個世界直接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別人的確也做到了這一點,不過他們是藉助於靈媒才完成的,要不就是通過訂購玄學雜誌。我們完成此一壯舉的辦法是那麼簡單,因此我真想立刻把我們的經歷公之於世,以造福於世上無數像我這樣的人。不過,安勒里反對這樣做,他生怕這樣一來會破壞我們和Q的關係。正是在我們第一次完成靈界送錢實驗之後大約三個月的時候,我的通靈經歷中最玄妙的時刻到了——它是那麼神秘,時至今日還令我困惑不解哩! 有一天下午安勒里跑來找我。他顯得又緊張又沮喪。 “我剛和Q進行過通靈交流,”他回答我的詢問說,“我簡直捉摸不透。依我的判斷,Q制定了一個計劃,準備吸引其他幽靈也加人我們的行列。他想在靈界那邊建立一個協會,與我們協同工作,大家一起在兩個世界之間進行大規模的金錢傳輸。” 讀者諸君準能想見,敞開在我面前的壯麗遠景使我激動得幾乎雙眼閃出火花來了。 “Q希望我們把所有的錢盡可能地集中起來,並把錢傳送給他,以便他能把幽靈們組織起來形成一個協會,也許在這種情況下,稱他們為亡人更恰當一些。”在我還沒有完全明白安勒里的意思的時候,我早已為它熱血奔騰了。 我們決定在當天晚上實施那一偉大實驗。真遺憾,我本人的塵世財富並不多,不過,我有價值500英鎊的銀行證券,那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產,我無疑可以在幾個小時內把它變成現金。雖然如此,可我還是免不了擔心它金額太小,不足以讓Q把它的亡人夥伴們組織起來。我帶著那筆錢去了安勒里的住處,並把它放到了那張桌子,其中既有紙幣又有金鎊。安勒里有幸能拿出一筆數目更大的錢來,不過,在我把我的錢從桌上拿走之前,他不願把他的錢和我的一起放在桌面上,生怕我們倆的錢一混合會影響亡靈的顯形。我們這一回的準備工作做得格外小心,因此安勒里信心十足,而我呢,說老實話,我感到極其緊張而且老擔心會失敗。我脫掉了鞋子,穿著襪子四處忙碌著,而且按安勒里的提議,我們不僅把家具擺得和從前一樣,而且還把煤筐放了個底朝天,還在廢紙簍面蓋了一條濕毛巾。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就走出屋子進入了夜色之中。第二天我白等了一個早上。九點鐘到了,十點了,最後到十一點了,可還是沒有他的一點音信。我因焦急而火燒火燎的,於是就去他的住處找他。可想而知,發現安勒里失踪後,我是多麼驚恐。他消失了,好像離開地球表面了。至於到底是由於我們的準備工作出了什麼可怕差錯,還是由於我們在靈性方面修煉不夠,因而才導致如此後果,我沒法說清。不過有一點是再清楚不過的,那就是安勒里被幽世界吞沒了,順便還帶走了那筆錢——為了傳送這筆錢,他冒了遭滅頂之災的風險。他已消失的證據不難找到。在我終於有勇氣去追詢此事的時候,我謹慎地斗膽做了些查詢。結果發現,他還欠四個月的房租未付就被吞沒了,而且他甚至來不及支付所欠本地商人的多筆款項就消失了,看來他準是在剎那間被幽靈世界出其不意吞滅掉的。我非常害怕有關方面會叫我對他的死負責,因此我沒有把事情的原委公之於眾。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在我們與幽靈世界的魯莽交往中,安勒里招惹了多大的風險。如今他已成為靈異科學的偉大事業的犧牲品,而我們的實驗記錄則作為其真理的見證留存於世,與偏見分庭抗禮。 第八輯贊娜?佩帕萊和彼得?帕普金命中註定的姻緣(1) 贊娜?佩帕萊經常坐在法官府的遊廊上讀小說,一半身子掩在弗吉尼亞爬山虎的葉子間。每讀上一陣子,小說便會跌落到她的膝蓋上,她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會流露出不平靜的神色,彷彿她內心有無盡的思念。即使在她拿起放在旁邊的一個蘋果並再咬上一口的時候,那種恍惚的神色都沒有完全消失。 她常常雙手握在一起坐著出神,那是在重溫少女時代美妙無比的白日夢。假如你看見她眼中露出神遊萬里的恍惚神色,那表明她正夢見一個身披盔甲、佩戴翎飾的騎士正把她從多瑙河邊一座戒備森嚴的城堡裡營救出來。要不就是,她正夢見自己在地中海藍藍的海上被一艘阿爾及利亞海盜船劫走,而她正在向法蘭西伸出雙臂以示告別。 假如你注意到她臉上似乎堆起了溫順、甜蜜的表情,那意味著一個叫羅納德?德?歇弗羅勛爵的法國貴族正跪在她的腳邊求婚。她叫他站起來,說她的卑賤出身定會有礙他們的幸福前景,羅納德勳爵頓時陷入可怕的狀態,搥胸頓足的,和英國貴族在情場稍有失意時表現的一模一樣。 或者,假如不是上述美夢,那準是另一番佳境:她的心上人剛回到她身旁。他高大魁梧,孔武有力,皮膚曬得黑黑的。為了她的緣故,他在蘇丹打了十年仗,現在終於回來了,他回來是為了得到她的獎賞。他告訴她十年來一直在思戀她,即使是夜間站崗守陣都沒有一刻例外。他請求她有所表示,任何表示都行——在蘇丹的十年已給了他們表示一下的權力——贊娜正從她的頭髮上摘下一朵白玫瑰——只一朵。正在這時,她突然聽見遊廊里傳來她父親的腳步聲,她趕緊抓起《德肯色區的開拓者》,開始發了瘋似的讀了起來。 她歷來是這個樣子,唉,不斷被營救,不斷被劫走,不斷地背井離鄉,向法國、向西班牙伸出雙臂,向瓦拉多里或霍恩布蘭特威古老的灰色城堡說:“永別了!”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她有點兒與眾不同或過於浪漫,因為瑪麗波莎的所有女孩都是這樣的。假如有個阿爾及利亞海盜闖到鎮上來找壓船夫人,他想找一打都不成問題,而假如來的是一位負傷的英國軍官——要是這樣啊,也許最好是不要聲張,要不小小的瑪麗波莎鎮恐怕就要整個兒變成正規的軍醫院了。 因為瑪麗波莎鎮的女孩們都是挺出色的,請注意這一點。你只需看她們幾眼就明白了。你知道吧,在瑪麗波莎你花上一塊二毛錢,便可買到一套用淺藍色或淺粉紅色印花布做的女裝,看上去比你在城裡見到的任何服裝都好看不知多少倍——假如你再戴上一頂寬邊草帽,並且以楓樹或綠草如茵的網球場為背景,那就更加迷人了。再說呀,這些女孩都是有教養的,在瑪麗波莎高中上過學,還會算十進制小數哩。要是你還記得這一切的話,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阿爾及利亞海盜一見她們就開始磨刀霍霍、虎視眈眈了。 不要以為她們都拼命似地在盼著結婚,事實上她們不想輕易結婚。我並不是說她們不願嫁給一個遊俠騎士,或一個海上大盜或匈牙利流亡者,只是說平常人的平常婚嫁讓她們覺得可憐,她們不屑一顧。她們每個人的心願是到一定時候與一個迷人的王子結婚,然後雙雙住進鎮上地勢低平處小巧迷人的小屋裡去。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在瑪麗波莎鎮你每月花八元錢便可租到一座迷人的小別墅,而且有些最迷人的別墅是最便宜的。至於說那些迷人的王子,她們可以在一些最離譜的地方找到他們——在那些地方,你想誰都不會指望會有他們的身影的——你知道,他們中了魔法,正在藥店和印刷廠之類地方打雜,甚至是在雜貨店里當店小二哩。不過為了能夠認出他們,你先得大量閱讀有關蓋蘭哈德爵士和遠征遊俠的小說才成,反正諸如此類的東西多多益善。 贊娜?佩帕萊坐在遊廊裡,夢見的自然是強盜、受傷的軍官和騎在汗淋淋的戰馬上的羅納德勳爵。但要說她曾夢想過穿鮮豔的黃運動衣的年輕銀行出納員騎著自行車從她面前經過,那是非常難以想像的。因此,當帕普金先生騎車飛快地衝上奧內達街那個坡道的時候,我想贊娜是沒有註意到他的存在的。他的速度表明,他從那裡衝過去決不僅僅是為了路過法官府。 這麼說或許有點兒誇張。沒準她對他已有所了解,知道他是匯兌銀行新來的年輕出納員,知道他來自沿海省份且無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知道他在來瑪麗波莎鎮之前從未坐過獨木舟,知道他坐在周恩牧師的教堂是坐在第五排的坐位上,還知道他的月薪是八百元。除這些之外,她對他就一無所知了。她不明白他騎得那麼快的原因,也許他騎得那麼快是因為他不敢放慢速度吧。 當然,這是完全正確的。自從那天帕普金先生在大街上遇到贊娜以來,他在銀行下班後總是騎車從法官府前面經過。他本想每天從法官府門前經過二十次,可是他不敢。一騎到奧內達街,他便會越蹬越快——他並沒有想到要快,可是克制不住自己——一到贊娜所坐的遊廊邊,速度立即快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那件小號的黃色運動衣也在風中飄揚起來。片刻之間他已風風火火地裹著一團塵雲消失了,直到衝勁把他帶到幾英里以外的鄉間,他才敢停下來或回頭看一看。 然後帕普金先生會在鄉間繞上一大圈,與此同時拼命設想他是在視察田野的莊稼。或早或遲,他又會朝鎮子方向掉過頭來,再一次直奔奧內達街。他會把踏板蹬得嗡嗡直響,速度會越來越快,再次掠過法官府門前時,他簡直就像轟出槍膛的子彈。他騎車走了十五英里才從法官府前經過了兩次,他可是使出了渾身膽量才做到這一點的。 奧內達街的鎮民們都以為帕普金先生瘋了,但贊娜?佩帕萊知道他沒有瘋。你瞧,他騎自行車一沖而過的情景,和“傷心者”譚克雷德在多瑙河邊的最後一次馳騁看來隱約有幾分相似。 我想我在前面已介紹過帕普金先生和讚娜?佩帕萊第一次是怎麼相識的。就像他們倆的其他事情一樣,那純粹是巧合,根本無法解釋,你只知道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 前世有緣的愛情當然是這樣的,而這正是它與平常的男女之情截然不同的地方。 關於帕普金先生第一次同贊娜說話並和她坐在一起抄寫勸募一毛錢的“連環信”時的感想,我在此不想花筆墨描述了。他們倆齊心合力抄寫了至少八封信,他們發現他倆的筆跡太相似了,簡直叫你分不出彼此來,只不過帕普金的字母是圓角的,而贊娜的字母有尖角,帕普金的字很端正,而贊娜的字有點斜。除了這點區別,兩個人的筆跡實在太相似了,簡直是世界上最罕見的巧合。當然,寫起阿拉伯數字來,他倆的筆跡可就不同了。帕普金對贊挪解釋說:在銀行里幹活兒,你必須把“7”字寫得工工整整的,以免看起來像“9”字。 總之他們寫信寫了一整個下午,寫完後又一起走在奧內達街上,走得非常慢。快到法官府的時候,贊娜請帕普金進屋去吃喫茶點什麼的。她說得那麼輕鬆愉快,你真不忍告訴她她已晚了半個小時回家,準會挨法官老爹一頓斥責。正當他倆走上游廊,帕普金還來不及接受邀請的時候,法官已從門口冒了出來。法官手裡拿著一塊餐巾,眼鏡裡閃爍著炸藥爆炸似的怒火,他大聲吼道: “天啦!贊娜,你這該死的丫頭,你為什麼不正正經經按時回來喫茶點呢?” 贊娜向帕普金投去懇求的目光,帕普金報以心領神會的一瞥,隨即便轉身逃到了奧內達街上。即便這一情景不如行吟詩人譚克雷德的犧牲精神那麼富於戲劇性,至少其中也有某些完全相同的成份。 帕普金走回瑪麗波莎飯店吃晚飯時得意洋洋的,而且當天晚上他對餐廳女招待賽蒂態度有點兒冷淡,跟她保持著得體的距離。我敢說以前在瑪麗波莎,還沒有哪位銀行職員有過如此表現哩。瞧他那神氣,當年蓋蘭哈德爵士一邊同格韋內維爾王后的女僕說話,一邊從她手裡接過越橘餅時的派頭也不過如此。 自那以後,帕普金先生和讚娜?佩帕萊經常會面。他們作為搭檔在蓋拉格爾先生屋後的草坪上打網球——你還記得吧,瑪麗波莎網球俱樂部租下了它,月租金五毛錢——帕普金先生在球場上經常表現得異常英勇,他跳到空中發球,他那瘦小的身體在空中彎成“S”形。有時,在傍晚時分,他們也乘帕普金的獨木舟到威莎諾提湖上去,贊娜坐在舟首,帕普金則在舟尾划槳。他們劃得那麼遠,等到他們回家的時候,夜幕早已降臨,天上佈滿了繁星。贊娜常看著那些星星出神,說它們是那麼遙遠,真不可思議,帕普金則意識到,一個頭腦像這樣的女孩對他這麼個凡夫俗子來說恐怕沒多大用處。贊娜常問他昂宿星團、木星和小熊星座在哪兒,帕普金馬上會把它們的確切位置指給她看。這給他倆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因為帕普金想不到贊娜竟記得她在寄宿學校的天文學課本上學過的那些星宿名稱,而贊娜也想不到帕普金不過是碰運氣亂指了一番而已。 有很多次他們談得那麼投機,帕普金差點兒向她談起了他那在沿海省份的家以及他的父母親的情況。可最後他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和盤托出並承受其後果,為此他大罵自己丟臉,沒一點兒大丈夫氣概。 請不要根據上述任何情況臆想帕普金先生的愛情是一帆風順的。相反,打從一開始帕普金先生本人便覺得此事了無希望。 當然也得承認,有些跡像似乎表明他倆的關係有了一點兒進展。 在六月、七月和八月這段時間,他已用獨木舟帶贊娜出去過三十一次。以平均每晚劃兩英里計算,帕普金已載著贊娜劃了六十二英里,或十萬碼以上。這無疑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他還和她玩過十六個下午的網球。有三次,他把他的網球拍留在了法官府,由贊娜保管。還有一次,徵得她的完全同意,他把自行車放在她家過了一整夜,這的確是意味深長的。沒有哪個女孩會和男的開玩笑開到這樣的地步:允許他把自行車靠在她家遊廊的柱子上過夜,而她自己卻對此毫無所謂。 還不止這些哩!他曾在法官府用過十四次茶點。他曾七次被莉蓮?周恩請去牧師府,就因為贊娜也要去。還有五次他被諾拉?蓋拉格爾請去醫生家,就因為贊娜也在那兒。 總共加起來,和讚娜一塊兒參加的飯局是相當多的了,致使他在瑪麗波莎飯店的飯票根本就用不完,幾乎可以比往常多用一倍的時間。與此同時,餐廳女招待賽蒂那張臉越變越憂鬱無奈了,比浪漫小說裡所描寫的還要傷心得多。 表明有進展的又何止這些呢?帕普金買給贊娜吃的冰淇淋,全部計算在內大約已有兩提桶之多,此外還有半蒲式耳的巧克力。並不是說帕普金吝嗇,捨不得多花錢。相反,除了以上所說的冰淇淋和巧克力,他還為她買了一件白色的無袖短衫,一根頂部帶金飾的手杖,一大批新領帶和一雙漆皮靴——就是說,他買這些東西全是為了她,即便不是她用它們也沒什麼區別。 另外還需補充的一點是,帕普金和讚娜差不多每個星期天晚上都一起到英格蘭教會的教堂會,他們這樣做已有兩個月了。有一天晚上為了“好玩”,他們甚至一起去了長老會教堂——你要是了解瑪麗波莎的話,你便會明白這是一種離經叛道的大膽舉動。他們倆敢這樣一起胡作非為足以說明問題了。 然而,儘管有上述進展,帕普金還是覺得此事了無希望。不過,這種時而消沉,時而激昂的可怕沉浮,這種希望與絕望交替的激烈波動,恰恰說明了這段戀情的與眾不同。 是的,希望渺茫。 第八輯贊娜?佩帕萊和彼得?帕普金命中註定的姻緣(2) 每一次帕普金看著贊娜在教堂裡祈禱,他都覺得她太虔誠了,他配不上她;每一次他去約贊娜外出,見她不是在讀勃朗寧就是在讀歐瑪?哈亞姆,他就覺得她太聰明了,他配不上她;而且每一次他一看見她,都覺得她太漂亮了,他配不上她。 帕普金知道自己不是英雄。當贊娜一如既往地把雙手握在一起,神采飛揚地談起十字軍騎士、各類戰士、消防隊員和一般意思上的各種英雄時,帕普金立即明白他該成為哪一類人了。但現在他還不屬於其中任何一類,事實如此。假如瑪麗波莎爆發戰爭,或是法官府受到德國人侵略的話,他或許還有機會成為英雄。可依目前情況看,還是希望渺茫。 另外還有贊娜的父親,上天知道帕普金為取悅於他費了多少心思。無論佩帕萊法官提出什麼主張他都表示贊同,這可得在心智上有相當的柔韌性才成。今天他們抨擊婦女擁有選舉權,明天又主張婦女應該有選舉權。今天法官聲稱勞動運動正在侵蝕國家的生命中樞,可明天他又說只有勞苦大眾組織起來世界才有希望。帕普金的觀點就這樣跟著一變再變,就像萬花筒中的彩色玻璃片變幻莫測一樣。他獲准保持堅定不移看法的唯一的東西,是加拿大保守黨的純潔性和法官罷免書的可怕的邪惡性。 但即使有這一切討好之舉,法官對帕普金仍然不能仁厚以待。儘管瑪麗波莎的所有銀行職員一般都把佩帕萊法官的住宅視為他們自己的,但在讚娜把帕普金帶回家之前,法官從沒有主動邀請過他。而在帕普金走後,法官常常坐下來對他大肆嘲笑一番,氣得贊娜扔下《德肯色區的開拓者》,憤憤不平地離開遊廊進入臥室。然後法官會立即改變態度,重新點燃他那支玉米穗軸做的煙斗,面帶不折不扣的滿意的微笑,坐下來開始自享其樂。所有這一切之中還有某種很玄乎的東西,它是那麼叫人捉摸不透,足以證明帕普金先生的所有機會都是了無指望的。 證明希望渺茫的還不止這點哩。帕普金的年薪是八百元,而按匯兌銀行的規定年薪一千元以下的職員是不能結婚的。 我想你已註意到瑪麗波莎各銀行暴虐的資本主義壓迫了。這些銀行里有不少成熟而有經驗的男職員,他們都在十九、二十和二十一歲之間,可婚姻對他們來說卻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們被迫靠瑪麗波莎飯店的餐券活命,為迎合一群資本家的古怪念頭而擠住在銀行的集體宿舍裡。 無論何時,帕普金只要一想到那兩百元的差距,就會明白社會不安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事實上,他就是依據這一點來解釋所有的社會不滿的。俄國的無政府主義,德國的社會主義,勞工運動,亨利?喬治,洛伊德?喬治——對所有這一切,他只要一想到他那不足的兩百元錢就全理解了。 在這段時間裡,帕普金先生攻讀了《偉大革命家回憶錄》,他甚至想過用炸藥把亨利?穆林斯干掉。聽我這麼一介紹,你馬上就會明白帕普金的心境了。 但所有這一切妨礙帕普金和讚娜結合的重重障礙竟沒有促使他自殺(噢,對了,他曾自殺過三次,往後我會一一道來),那是因為他早已明白:在他和讚娜之間永遠橫亙著另一種無情無義的現實,它使得他們的愛情注定是沒有指望的。 自從他和讚娜相識那一刻起,他就模糊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每一次他試圖向她介紹他的身世和他父親的情況,總是有某種東西梗住他的喉嚨,這時候他對橫亙於他們之間的東西也就認識得益發清楚了。而當他得知他父母要來瑪麗波莎看他時,他的心情突然變得異常沉重,彷彿大難就要臨頭了,因此他千方百計地阻止他們來瑪麗波莎。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阻止他們呢?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帕普金為他們感到羞恥,為他們感到無地自容。一想到他母親和父親會在瑪麗波莎露面,會被他的朋友們看見,還會去佩帕萊家登門拜訪,他就會羞愧得簡直要暈過去。 不,我並沒有說這樣做有什麼錯。它只不過表明了不同的命運——有錢和沒錢的差別在這個世界上意味著什麼。你也許夠幸運的,沒有機會體會為自己的父母的社會地位感到羞愧是何種滋味。你會覺得那沒多大關係,重要的是為人誠實和心地善良。但你若是這樣想的話,只說明你對命運不如你的人的某些痛苦情感還一無所知。 帕普金先生正好處在這種痛苦之中。他一想到他的父親和母親要在瑪麗波莎露面,他就會滿面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 只需想像一下那種情景就夠他受的了!他可以想見他們從高級大轎車裡走出來的情景,是司機為他們開的車門。他父親要在瑪麗波莎飯店租一套房間——請想一想,一套房間呀! 一想到這些他就渾身不舒服。 什麼?你搞錯了我的意思?因父母窮而感到恥辱?天啦,不是,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們富有!不是瑪麗波莎那種意義上的富有——在瑪麗波莎,所謂“富有”僅僅意味著有足夠的錢蓋帶遊廊的屋子,需要什麼就買得起什麼——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富有——擁有汽車、住里茲賓館,有遊艇,有避暑小島,等等。 嗨,帕普金的父親——企圖繼續隱瞞真相有什麼用處呢? ——他是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法律公司的大股東。假如你對沿海省份有所了解的話,你便會知道帕普金的大名。從切達巴克托到奇達貝克托,這個名字是家喻戶曉的。就其要命程度而言,法律公司和老帕普金是檢察總長的事實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檢察總長!嗨,這差事兒沒多少油水!不見得比當參議員強。不,不,像很多律師一樣,老帕普金實際上是一個企業發起人,他發起公司就像吹肥皂泡,一串接一串的。要是他不在沿海省份,那準是在波士頓和紐約鼓動投資和發行公債。要是紐約游資已盡,他會殺往倫敦。在倫敦大功告成後,他會投資到賽拉密奇河上做木材生意,到格蘭德淺灘捕鱈魚,或到芬迪灣捕小魚。你聽說過泰達爾運輸公司,芬迪聯合漁業公司和帕斯佩比亞克紙漿和造紙股份無限公司吧?嗨,這些全是老帕普金以別名辦的公司。請想像一下他出現在瑪麗波莎的情景!難道他不會出盡洋相嗎?請想像一下,老帕普金在鎮上碰到吉姆?艾略特,僅僅因為人家開了一爿小藥店便把人家當成藥商!要不就是和杰弗遜?索普談話,僅僅因為對方靠替別人刮須糊口,便把人家當成理髮師!唉,像老帕普金這樣一個人,不出半天便足以使帕普金在瑪麗波莎聲名狼藉,帕普金明白這一點。 對帕普金本人或許問題不太嚴重,可你想一想,對佩帕萊夫婦和讚娜會怎麼樣?與他們的一切關係都會立即砸鍋。帕普金很清楚法官對財富和奢侈持什麼看法。有多少次,他聽法官聲言過要判處皮埃朋?摩爾根和洛克菲勒先生無期徒刑。有多少次他曾聽法官說過年薪在三千元(瑪麗波莎地區法官的年薪標準)以上的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惡棍,根本不配和誠實的人握手。多尖刻!我說他尖刻不算過分!不過,與瑪麗波莎中學校長馬多爾遜先生相比,或許法官還算客氣的,按馬多爾遜先生的說法,任何人年薪超過一千五百元便是人民公敵。而與郵政局長特里羅尼相比,馬多爾遜先生無疑又是溫和的了,因為特里羅尼先生說過,凡是每年從社會獲得一千三百元的人(成功的選舉所致的合法提薪除外)都是害群之馬。儘管如此,法官還是夠尖刻的。他們這些人都呆在瑪麗波莎。帕普金完全可以想見他們會多麼蔑視他的父親。 還有贊娜!這是最糟的。多少次帕普金聽她說過,她就是恨寶石,不但不願戴它們,而且還唾棄它們,即使你送她一頂用寶石嵌成的冠冕,她也不會對你說半個“謝”字!至於說汽車和遊艇嘛——哼,對諸如此類的東西,贊娜?佩帕萊顯然是不屑一顧的。可不是嗎,有一天晚上她在獨木舟告訴他說,她只願嫁一個窮人,一個有自己的理想、能夠為了她而披荊斬棘的人。當時帕普金對她的主張未能呼應,結果她很是生氣,回家的路上一句話都沒有說。 那麼,彼得?帕普金拿八百元年薪在瑪麗波莎的一家銀行幹什麼呢?假如你這樣問,那說明你對沿海省份的生活和那裡的人的犟勁一點兒不了解。我敢說,在憎恨奢侈和過度揮霍之類事情方面,世界上無人能和沿海省份的人相比,而在沿海省份的人當中,老帕普金在這方面又是首屈一指的。 不要錯看了這個人。他在冬天穿的是一件長長的海豹皮大衣,沒錯,但請注意,這不能和奢侈相提並論,僅僅是為了保養他的肺。我承認他抽的雪茄很高級,每支需花三毛五分錢,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他喜歡高級煙,而是因為他的胸腔很脆弱,非要這種煙不行。他吃中餐時要喝香檳酒,這一點我也承認,不過這絕對不是因為他樂於飲酒,而只是由於他的舌頭和雙唇對酒有一種無法抑止的特殊感情。就其本心而言——他妻子也有同樣的心願——老帕普金渴望的是儉樸的生活——到某個有鳥有樹的小島上去——一個在聖勞倫斯河,兩個在聖勞倫斯灣,還有一個在緬因州海岸附近——為的就是過儉樸的生活。老帕普金常說,他希望找到那麼一個地方,能讓他想起艾盧斯托克河邊那個古老的小農莊,以便重溫他兒時在那裡成長的美好時光。正是為了這一目的,他經常購買一些古老的小農莊,但試住的結果是,它們總是免不了離城市太近,古風味不足,因此他只好把它們劃入不動產,此後再不抽一點兒時間去看上一眼。 但是,這是最值得強調的——在他的獨生子是否可以奢侈這一問題上,老帕普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沿海人,具有大英帝國的忠誠子民根深蒂固的所有苛刻。那孩子不能奢侈!絕對不能,先生!從兒子還是小孩的時候起,老帕普金只要見到一點點奢侈的跡象,就會按至今仍在沿海省份流行的老規矩把它從孩子身上“抽出來”。然後他把兒子送進了一所老式學校,以便把奢侈從孩子身上“榨出來”。從學校出來後,他又把兒子送到新斯科舍的縱帆式帆船上呆了一年,以便把奢侈從他身上“磨練掉”。經過這一切考驗之後——尤其是在到了瑪麗波莎之後——假如小帕普金還戴著鑲寶石的飾針,穿著鮮黃色運動衫,而且在發薪日突然繫起有條紋的藏紅色領帶,那隻說明他身上那種古老的劣根性仍需在沿海省份進一步受到鞭撻。 當然,按原來的安排小帕普金是準備從事法律的。他父親對此寄予厚望,他夢寐以求的夙願是把公司變成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一帕普金法律公司,本來也早該這樣叫了。可惜小帕普金卻被愚蠢的考試制度——這種制度在他父親那個年代就實行了——排斥在了法律的大門之外,於是,除了把他扔進銀行別無他法了,“扔進去”,我想是這一字眼。因此他父親決定,既然要把小帕普金扔掉,不如索性把他扔得遠遠的——乾脆扔到加拿大去(你知道沿海省份的人說這個地名意味著什麼)。為了把小帕普金扔掉,老帕普金請他的一個老朋友幫忙。此公與他情投意合,同他一樣心狠手辣,三十年前在城裡的法律學校時便和他是老搭檔。因此,他的這個老朋友——一個恰好住在瑪麗波莎的橫蠻狠心的傢伙——立即回复說:“愛德華,上天明鑑!送孩子來吧!” 這麼著帕普金便來了瑪麗波莎。假如在他到了那里之後,他父親的朋友不露聲色地對他粗暴以待,毫不客氣,依我看這或許是在繼續沿海人所謂“棍棒底下出好人”的磨練程序吧。 不知我在前面是否提過了,幾代人以前,佩帕萊家族也在艾盧斯托克河畔擁有田產,法官的父親便是從那兒到德肯色地區來的。也許我沒提過,但這沒多大關係。 的確,既然已花了這麼多篇幅回顧往事,那麼,關於正在向帕普金步步逼近的那些可怕事情,我們只好在下一章慢慢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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