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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七輯瓊斯先生的悲慘命運

里柯克幽默小品選 里柯克 17070 2018-03-21
第七輯瓊斯先生的悲慘命運 有些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因為我們非常有自製力——而有些人,在拜訪別人或晚上與人聊天的時候,總覺得告辭是一件難而又難的事。時間一分接一分地過去,到了拜訪者覺得自己真的該走的時候了,他站起來吞吞吐吐地說:“呃,我想我……”緊接著主人就說:“噢,你這就要走嗎?時間真的還早哩!”於是拜訪者拿不定主意的尷尬就接踵而至了。 在我所知的這類事情中,最悲慘的例子要數我可憐的朋友梅爾帕梅紐斯?瓊斯先生的遭遇了。他是一個助理牧師,一個非常可愛的年輕人,才二十三歲哩。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從所拜訪的人家裡脫身。他是那麼忠厚,因而不會說謊,同時又是那麼規矩,從不願失禮。正好在他放暑假的第一天下午,他去他的一個朋友家拜訪。接下來的六個星期都屬於他自己——他沒有任何事可做。他在那兒聊了一會兒天,喝了兩杯茶,然後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突兀地說:“呃,我想我……”

可是女主人說:“噢,別急!瓊斯先生,你真不能再多呆一會兒嗎?” 瓊斯從來都是說實話的。 “噢,能,”他說,“當然,我——呢——可以再呆一會兒。” “那就請別走。” 他留了下來,喝了十一杯茶。夜幕開始降臨了,他再一次站起身來。 “呃,現在,”他怯生生地說,“我想我真的……” “你非要走嗎?”女主人客氣地說,“我還以為你可以留下來吃晚飯哩……” “呃,是可以的,你知道,”瓊斯說,“假如……” “那就留下來吧,我肯定我丈夫會很高興的。” “好吧,”他有氣無力地說,“那就留下來吧。”他頹然坐回到椅子裡,灌了一肚子茶水,怪難受的。 男主人回來了。他們開始吃晚飯。席間瓊斯從頭到尾都坐在那兒盤算著要在八點三十分告辭。主人一家都在納悶,不知瓊斯到底是因呆笨而顯得鬱悶不樂呢,還是僅僅只是呆頭呆腦。

吃完飯之後,女主人想“打開他的話匣子”,於是就拿出照片來給他看。她把家裡珍藏的所有照片全都拿了出來,總共有好幾羅哩——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嬸嬸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兒子的照片,有一張非常有趣的是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著孟加拉軍服的照片,有一張拍得非常好的是男主人的爺爺的同事的狗的照片,還有一張非常邪門的是男主人在一次化裝舞會上扮演魔鬼的照片。 到八點三十的時候,瓊斯已看了七十一張照片,大約還有六十九張沒看。瓊斯站了起來。 “現在我得告辭了。”他以懇求的口吻說。 “告辭!”他們說,“嗨,才八點三十哩!你有什麼事要去辦嗎?” “沒什麼事,”他承認,接著又問聲悶氣地說了說將閒六個星期,然後苦笑了一下。

就在這時候,大家發現主人家的寶貝兒子——那個可愛的小調皮鬼把瓊斯先生的帽子給藏起來了,因此男主人說瓊斯先生非留下來不可了,於是就請瓊斯一起抽煙和聊天。男主人一邊抽煙一邊和瓊斯聊天,瓊斯於是又呆了下來。他時時刻刻都想果斷地離去,可就是辦不到。後來男主人開始厭煩瓊斯了,變得煩躁不安起來,他用反話挖苦說:瓊斯先生最好留下來過夜,他們可以給他臨時搭一個鋪。瓊斯誤解了他的本意,竟熱淚盈眶地向他連連道謝。於是男主人便把他安頓在一間空房裡,內心裡卻在狠狠地咒詛他。 第二天吃完早飯後,男主人進城上班去了,留下瓊斯和在家的寶貝兒子玩。瓊斯傷心透了,他完全氣餒了。這一天他一直在琢磨要離去,可他又左右為難,致使他根本沒法脫身。男主人傍晚下班回來,發現瓊斯居然還在家裡賴著,大感吃驚和惱火。他想乾脆開個玩笑把瓊斯支走吧,於是就說:他認為該向瓊斯先生收房租和伙食費了,嘿嘿!那個不幸的小伙子目瞪口呆了一陣子,然後緊緊握住男主人的手,向他預付了一個月的食宿費,而且還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像個孩子在哭似的。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神情憂鬱,讓人難以接近。當然,他整天都是悶在客廳裡,由於缺少新鮮空氣加之又缺乏鍛煉,他的身體很快就顯得不行了。他靠喝茶和看那些照片來消磨時光。他常常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盯著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孟加拉軍服的照片——有時是對它說話,有時是對它發毒誓。他的心智顯然已開始失常了。 最後他終於垮了。人們把他抬到了樓上,他發燒可真厲害,根本就神誌不清。後來病情進一步惡化,怪可怕的。他誰都不認識了,連男主人的叔叔的那位穿孟加拉軍服的朋友都認不出來了。有時候,他會從床上驚坐起來,尖叫道:“呃,我想……”緊接著又倒回到枕頭上,同時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再過一會兒,他又會跳將起來,大叫道:“再來一杯茶,再拿些照片來!再拿些照片來!哈!哈!”

最後,經過一個月的痛苦折磨,在他的假期的最後一天,他去世了。人們說在他臨終之際,他臉帶自信的美麗微笑坐在床上,說:“噢——天使們在召喚我,我想我真的該走了。再見。” 他的靈魂從囚禁它的牢房掙脫而去,其速度之快就像被追捕的貓越過花園的籬笆一樣。 第七輯借火柴 你或許以為在大街上向人借火柴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兒。但任何一個曾在街上向人借過火柴的人,都會向你保證那決不是件容易事兒,而且在聽了我幾天前的傍晚的經歷之後,他們還會賭咒說我所講的事兒絕對千真萬確。 那天傍晚我站在一條街的拐角,手裡拿著一支雪茄想點燃抽一抽,可是身上沒帶火柴。我便在那兒等著,直到有一個體面的普通漢子走了過來。於是我說:“勞駕,先生,請您借根火柴給我使使好嗎?”

“一根火柴?”他說,“噢,當然可以。”然後他解開大衣的釦子,把手伸進馬甲口袋裡摸索起來。 “我記得我是有一根的,”他繼續摸索,“而且我幾乎可以發誓它是在下面的口袋裡——噢,別急,話雖這麼說,但我想也有可能是在上面的口袋裡——請等一等,待我把這些小包先放到人行道上。” “噢,不用麻煩了,”我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噢,說不上麻煩,我一會兒就找出來了。我記得我是有一根在身上某個地方的。”——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指伸進一個又一個口袋——“可是,你瞧,這不是我通常穿的那件馬甲……” 我發現那漢子激動起來了。 “好了,沒什麼的,”我鄭重其事地說,“既然不是您通常穿的那件馬甲——嗨,那您就不用麻煩了。”

“等一等,噢,等一等!”那漢子說,“我身上的某個地方是有那麼一根可惡的東西的。我猜一定是和我的表放在一起。不對呀,也不在這兒。等一等,我再摸摸大衣看。要是那個該死的裁縫會做一下就可伸進手去的口袋多好啊!” 現在他變得更加激動了。他已扔掉手杖,正在咬緊牙關摸索一個個口袋。 “一定是我那該死的小兒子乾的好事兒,”他用怨恨的聲音說,“都怪他在我口袋裡瞎折騰。媽的,回去我也許是該給他點好臉色!啊,我敢打賭,它是放在我的屁股口袋裡。請你幫我把大衣的後邊提起來一會兒,待我……” “不用了,不用了,”我再一次鄭重分辯說,“請別這麼麻煩,那真沒什麼了不得的。我的確覺得您沒有必要脫掉大衣,噢,請別把您的信件和東西那樣扔在雪裡,也別把您的口袋全部翻個底朝天!我請您,請您別踩在您的大衣上,也別把您那些小包給踩壞了。您用怨氣沖天的聲音抱怨和詛罵您的小兒子,我聽了實在過意不去。別那樣——請別那麼狠勁地扯您的衣服。”

突然那漢子發出一陣狂喜的咕噥聲,並且把他的手從大衣的襯里中抽了出來。 “我找到了,”他叫道,“給你!”然後他把它拿到了燈光下。 原來是一根牙籤! 我一氣之下抑制不住衝動,一把將他推倒在電車輪下,然後拔腿就跑。 第七輯穿石棉衣的人(1) ——一則關於未來的寓言 首先我承認我是有意那麼做的。也許部分是出於妒忌。 其他作家可以隨心所欲地入夢迴遊四五百年,或是一頭扎進遙遠的未來,去領略其各種奇蹟,這看起來有點不公平。 我也想做同樣的事情。 我過去一直是,現在仍然是一個熱衷於研究社會問題的人。今天的世界真可怕,且不說比比皆是的傾軋、貧困、戰爭和殘忍,光機器的囂叫和勞動者無休止的辛勞,就足以令我對它驚恐三分。我愛遙想將來某一天必定到來的那個時代——到那時勞累不堪的人們已征服自然,整個人類已進入和樂時代。

我愛遙想那個時代,而且渴望見到它。 於是我進行了精心的謀劃。 我想做的是按慣常的方式沉睡過去,一覺至少睡他兩百或三百年,然後在未來的奇蹟世界裡醒來。 我為這一沉睡做好了準備。 我買來所有能找到的滑稽報紙,甚至包括那些有插圖的。我把它們帶到我在旅店的房間,另外還帶了一塊豬肉餅和成打成打的油炸麵包圈。吃掉豬肉餅和麵包圈之後,我坐回床上開始一張接一張地讀那些滑稽報紙。最後,當我感到可怕的困倦悄悄襲來的時候,我伸出手去拿起《倫敦時代周刊》並把時事評論那一頁舉在眼前。 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自殺,但我還是做了。 我能感覺到我的各種知覺正在離我而去。走廊對面的房間裡有一個男人在歌唱。他那從窗戶的橫檔上方傳來的聲音原來很大,現在越變越弱了。我陷入了沉睡之中,這深不可測的沉睡使整個外部世界都沉寂了。我迷濛地感覺到日子一天天逝去,接著是一年又一年,再往後是一個個漫長的世紀。

然後,不是漸漸地,而是非常突然地,我醒了過來,坐了起來,四周張望。 我這是在哪兒? 這樣自問完全有道理。 我發現自己躺在,更確切一點說是坐在一張寬大的床上。我處身一間幽暗無光的大房裡,它外表看去一片破舊,從那些玻璃箱和里面做成標本的東西判斷,這顯然是一座博物館什麼的。 我旁邊坐著一個男人。他臉上沒有鬍鬚,既不老也不少。他穿的衣服是灰色的,很像燃燒後保持原狀的紙。他靜靜地看著我,既不特別吃驚,也沒表現出什麼興趣。 “快告訴我,”我迫不及待地開了腔,“我這是在哪兒?你是誰?現在是哪一年,是不是三千年,或是別的年?” 他臉帶煩惱地吸了一口氣。 “真奇怪你談話那麼激動。”他說。 “告訴我,”我再一次說,“現在是三千年嗎?”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可是我真的根本不知道。我想至少也該是三千年了,誤差不會超過一百年,不過已有很多很多年沒人去記年份了,因此很難說。” “你們再也不記年份了嗎?”我喘著氣問道。 “我們過去也常記年份,”那人說,“我本人還記得,一個世紀或兩個世紀以前還有很多人試圖記載年份哩,可後來它和很多很多流行一時的東西一起消亡了。嗨,”他繼續往下說,談話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興奮,“年份有什麼用呢?你知道,在我們排除了死亡之後——” “排除了死亡?”我叫喊起來,坐直了身子,“上帝啊!”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那人疑惑地問道。 “上帝啊!”我重複了一遍。 “噢,”他說,“以前從沒聽人說過這句話。我剛才是說在我們消除了死亡、淘汰了食物和排除了變化之後,我們幾乎已不受外界事物的影響,而且——” “慢著!”我說著,頭有點暈,“一次只告訴我一件事。” “哼!”他脫口而出,“我看,你一定沉睡了很長時間。那就繼續問問題吧。只是,假如你不在意的話,要盡量少問一些,而且千萬請別激動。” 真奇怪,第一個從我嘴中冒出來的問題是——“你那身衣服是什麼做的?” “石棉,”那男人回答說,“它們可以穿幾百年。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件,假如有人想換一件新的,有幾十億件堆在那兒哩。” “謝謝你,”我回答說,“能告訴我這是在哪兒嗎?” “你在一個博物館裡。玻璃箱內那些人和你一樣都是標本。不過,”他說,“要是你真想知道這個新的時代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得離開你的展台,去百老匯大街找張椅子坐一坐就行了。” 我走了下來。 第七輯穿石棉衣的人(2) 穿過那些佈滿灰塵的陰暗的房子時,我十分好奇地打量著玻璃箱內的那些人。 “天啦!”面對一個穿藍衣服、繫著皮帶、拿著警棍的人,我驚嘆道,“那是一個警察!” “是的,”我的新相識說,“當年的警察就是這個樣子嗎?我經常鬧不明白。他們當年有什麼用途?” “用途?”我迷惑不解地問道,“嗨,他們站在大街中央。” “噢,對了,我明白了,”他說,“在那兒好對人們開槍。你得原諒我的無知,” 他繼續著,“按過去你們的社會習俗是這樣的。在接受教育的時候,我做了社會史手術,不過他們用的材料太差了。” 我對這個人的意思一點兒都不明白,我壓根兒沒有時間提問,因為就在這時我們已走到了街上,我驚訝得愣在那兒了。 百老匯!這可能嗎?變化太可怕了!我過去所知的百老匯大街人來車往,熱鬧非凡,可眼前卻是死氣沉沉,青苔遍地的一片荒蕪。一個又一個世紀的風吹雨打把一座又一座高樓大廈變成了廢墟,斷牆殘垣上到處覆蓋著真菌和青苔!這荒街死寂無聲。沒有一輛車在開,頭上方沒有電線。這裡沒有生命或運動的聲息,只是零零星星有些人形在慢悠悠地挪動,他們像我的新相識一樣穿著石棉衣,臉上同樣沒鬍鬚,同樣是那副既不老又不少的模樣。 天啦!這就是我一直希望見到的征服了自然的時代嗎? !不知是為什麼,以前我總是想當然地認為人類註定要向前發展。可眼前這一片荒涼,這片我們的文明廢墟,卻叫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街邊零零散散地安放著一些小椅子。我們坐了下來。 “同你記憶所及的時代相比,現在進步多了,對不對?”石棉衣男人問道。 他說這話時顯得非常自豪。 我喘著氣問道:“街上的汽車上哪兒去了?” “噢,很久以前就廢棄了,”他說,“它們肯定非常可怕。它們的嘈雜誰受得了!” 隨著一陣顫抖,他身上的石棉衣沙沙作響。 “那你們怎麼上別處去?” “我們哪兒也不去。”他回答說,“我們為什麼要去呢?呆在這兒和呆在別處完全一樣。”他看著我,露出一臉無盡的倦怠。 上千個問題頓時湧上我心頭。我問了其中最簡單的一個。 “你們怎麼去工作,又怎麼回來呢?” “工作!”他回答說,“沒有任何工作要做。它早完成了。最後一點工作早在幾百年前就做完了。” 我看著他,張著嘴愣了好一陣子,然後我轉過頭來,再次看著那零零散散有石棉衣在挪動的灰暗荒蕪的街道。 我想方設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我意識到,要是我想弄清這個全新的出乎意想的未來時代是怎麼回事,那我就必須有系統地去了解它,一步一步地來。 “我知道,”我停了一下後說道,“從我那個時代到現在已發生很多重大事情。我希望你能允許我有系統地提問,能一點一滴地向我解釋。首先我想知道的是,你說沒有任何工作要做是什麼意思?” “嗨,”我那奇怪的相識回答說,“它自行消亡了。機器消滅了它。要是我沒記錯的話,甚至在你們那個時代你們就擁有一定數量的機器了。你們利用蒸汽取得了很大成就,在利用電方面也有了良好的開端,雖然我想你們幾乎還沒有把放射性能量派上用場。” 我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你們發現這些技術對你們並沒有好處。你們的機器越好,你們幹活就越累。你們得到的東西越多,你們所缺的東西也越多。生活的節奏越來越快。你們大喊停一停,可它就是停不下來。你們都被你們自己的機器的輪齒拖累住了。你們誰也不知道何處是盡頭。” “真的是這樣,”我說,“可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噢,”石棉衣男人回答說,“我的這一部分教育的手術做得很好——我知道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別著急,往後我會告訴你的。好啦,咱們還是接著前面說吧。後來,大概是你那個時代之後兩百年吧,征服了自然的偉大時代出現,人和機器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他們真的征服了自然?”我迫不及待地問道,從前的那種希望在我血脈裡再一次悸動起來。 “真的征服了它,”他說,“把它打敗了!打得它停頓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出現,然後越來越快,在一百年之間它們就被做完了。事實上,一旦人類轉而用其精力減少其需求而不是增加其慾望,那整個事情就好辦了。首先出現的是化學用品。天啦!它太簡單了。在你們那個時代成千上萬的人從早到晚在土地上挖掘耕耘。我見過這類人的樣品——農夫,他們是這樣稱他們的。我們那家博物館裡就有一個。自從化學食品發明以後,我仍在一年內把它們大量存放在大百貨店裡,足以用上好幾百年。農業被淘汰了。吃飯和與之相隨的其他事情,如家務活之類——統統了結啦。現在一個人只需每一年左右吃一顆濃縮丸子,就一了百了啦。整套消化器官——你知道的,過去在其使用過程中被過分脹大了——簡直就成了一堆大而無當的贅肉!” 我實在忍不住要打斷他的話:“你和這些人是不是都沒有胃——沒有消化器官呀?” “當然有,”他回答說,“不過我們把它用於其他方面。我的胃大部分用在我的教育上——慢著!我又說過頭了。最好還是讓我按開頭的順序說下去吧。化學食品首先出現:這省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工作。然後出現了石棉衣。真是妙不可言!人們一年之內造的石棉衣多得永遠也穿不完。當然囉,要是沒有女人們的反叛和時裝業的衰落,這是永遠不可能做到的。” “各種時尚都沒有了嗎?”我問道,“那種奢侈、瘋狂的——”我正準備操起我從前的那套長篇大論,抨擊花里胡哨的穿著所表現的純粹的虛榮,突然幾個穿石棉衣的形象進入我的眼簾,因此我馬上打住了。 “全沒了,”石棉衣男人說,“接下來我們消滅的,或者說差不多消滅的,是氣候變化。我認為在你們那個時代,你們沒法完全理解你們所說的天氣變化給你們增添了多少麻煩。它意味著需要各種各樣特製的衣服和住所,與之相隨的便是雜七雜八的工作。在你們那個時代那肯定可怕極了——風暴、濕漉漉的大東西——你們叫它們什麼?一一上對了,雲團——它們在空氣中飄遊,整個兒是鹽的海洋,不是嗎?——它們被風暴扯碎,雪被撒在所有的東西上,還有冰雹,暴雨——多可怕呀!” “有時候,”我說,“那也很美。可你們是怎麼改變它的呢?” “把天氣乾掉!”石棉衣男人說,“這和任何事一樣簡單——我們讓天氣的各種力量互相抵消了,還改變了大海的成份構成,使它的上部整個兒或多或少變成了膠狀。關於這一點我真的說不清,因為這種手術我在學校裡從沒有做過,不過可以告訴你的是,這使天空變成了灰色,這你看得出來,也使大海變成了樹膠色,而天空則永遠是一個樣了。與這些相隨的便是廢棄了燃料、房屋以及無休無止的勞作!”他停了一陣子。我開始對已發生的變化的進程有一點點認識了。 “那麼,”我說,“對自然的征服,是不是意味著現在再也沒有事可做了?” “千真萬確,”他說,“什麼事也沒有了。” “有足夠的食物供所有人吃嗎?” “太多了。”他回答說。 “房屋和衣服呢?” “你想要的無論什麼東西都不缺。”石棉衣男人說著揮了揮手。 “它們就在那兒。去拿就是了。當然,它們是落下來的——慢慢地,很慢地往下落。不過它們可以用上好多個世紀,誰也不用操心。” 這時我意識到——我想這是第一次——在舊的生活裡,工作的意義是何等重要,而且就連生活本身都是以工作為中心煞費苦心營造的。 過了不久,我的目光在那些長青苔的建築上方游離,我看見了好像是電話線遺留物的東西。 “那些東西,”我說,“電報、電話和整個通訊系統怎麼樣了?” “噢,”石棉人說,“那就是所謂電話,對吧?我知道那玩藝兒幾百年以前廢棄了。它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 “嗨,”我熱情地說,“通過電話我們可以和任何人談話,找誰都不困難,再遠的距離都可以和他說話。” “反過來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時間把你叫來說話,對不對?”石棉衣男人帶著某種恐懼說,“多可怕呀!你們那個時代真是太可怕了!說實在的,現在電話和其他相關的東西都沒了,交通和通訊全被廢掉、禁止了。那一切毫無意義。你知道,”他補充說, “你沒有意識到的是,在你那個時代之後人們逐漸變得越來越有理性了。比如說鐵路,那有什麼好處呢?運來很多很多別的城鎮的人。誰需要他們呢?誰也不需要。工作停止了,商業結束了,食物不必要了,天氣也固死了,這時候還到處走動實在愚蠢。總之,一切都結束了。”一絲恐懼的表情掠過他的臉,他接著又說,語調都變了:“四處走動太危險了!” “什麼!”我說,“危險!你們還有危險?”“是的,唉,”他說,“被撞碎的危險總是存在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嗨,”石棉衣男人說,“我想那就是你們過去所謂的死亡吧。當然,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已有幾個世紀沒有死亡了,我們排除了它。疾病和死亡只不過是一個病菌的問題。我們一個接一個地發現了它們。我想即便是在你們那個時代,你們都已經發現其中一兩種大的、容易發現的病菌了,對吧?” 我點了點頭。 第七輯穿石棉衣的人(3) “是的,你們當時已發現白喉和傷寒兩種病菌,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還有一些病菌你們已有所了解但還沒弄清,你們稱之為超級病菌,如猩紅熱病菌和天花病菌,不過有一些病菌你甚至根本沒懷疑過。而我們,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找了出來並全部消滅掉了。奇怪的是你們那個時代從來沒有任何人想到過,那個舊時代本身只不過是一個病菌!它其實只是一種很簡單的病菌,可由於它廣佈在那個時代的行為之中,因此你們甚至從來沒有想到過。” “你想告訴我你們今天的人可以永遠活下去,對嗎?”我看著石棉衣男人,驚奇地脫口問道。 “我希望,”他說,“你不要用那種少見的、易於激動的方式談話。瞧你那說話的樣子,好像什麼事情都重要得要命似的。”他繼續說,“是的,我們是可以永遠活下去,當然,除非我們被撞碎。那種事兒有時也會發生的。我是說我們會從很高的地方跌下去或是撞在什麼東西上,於是就自行折斷了。你瞧,我們是有點兒脆——我猜這是舊時代病菌遺留下來的痕跡——因此我們得小心點。事實上,我可以毫不在意地告訴你,在我們採取措施杜絕一切事故之前,這類事故是我們的文明中最令人悲痛的事情。我們禁絕了街上的大小車輛,禁絕了飛機,等等。你們那個時代的風險,”他說著石棉衣服顫抖了一下,“想必是非常可怕的。” “是可怕,”我說,同時感到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對我這代人的驕傲,“不過我們認為勇敢者有責任——” “得了,得了,”石棉衣男人不耐煩地說,“請不要激動。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太沒理性了。” 我們一聲不吭地坐了好長時間。我朝四周張望,目光所及是日益衰敗的建築,單調不變的天空和陰沉空曠的街道。這麼說,這就是征服自然的成果——了結了工作,結束了飢餓和寒冷,停止了艱難的鬥爭,消滅了變化與死亡,於是就有了這一結果——噢不,有了這幸福的黃金時代。可是,不知怎的,這其中好像又出了點差錯。我沉思著,然後接連問了兩三個問題,急得幾乎就沒去考慮對方的回答。 “現在還有戰爭嗎?” “幾個世紀以前就被取諦了。他們用一種自動售貨機似的裝置解決了各種國際爭端。自那以後所有的國際交往都被取消了。為什麼要保留它們呢?所有的人都覺得外國人可怕。” “現在還有報紙嗎?” “報紙!我們要它們到底有什麼用呢?假如我們什麼時候真需要它們,有成千上萬舊報紙堆在那兒,隨時可以去拿。再說報紙上印的東西,無非是發生的事情,如戰爭、事故、工作和死亡之類。這些東西一消亡,報紙也就隨之消亡了。瞧,”石棉衣男人繼續說,“你好像有點像個社會改革家,可是你根本不理解這種新生活。你根本不知道我們所有的負擔是多麼徹底地消失了。我們這樣來談吧,過去你們的人,是怎樣度過他們生命中的整個早期階段的?” “嗨,”我說,“我們開頭的十五年左右花在受教育上。” “確實如此,”他回答說,“現在看看我們在這點上有多大進步。在我們這個時代,教育是通過外科手術完成的。真奇怪,在你們那個時代誰也沒意識到教育只不過是一次外科手術。你們的見識不足以發現,你們所做的其實是通過一種漫長而痛苦的心理手術緩慢地重塑大腦,使它的內部發生彎曲並形成回溝。每學一樣東西都會在大腦上留下痕跡,使它產生某種機體變化。以前你們知道這一點,可是你們看不到全面的結果。而我們據此發明了外科手術教育——簡單得很,只需打開頭顱一側,往裡面移植一塊事先準備好的大腦就夠了。當然,在開始的時候,我猜他們不得不用死人的大腦做材料,那是有點可怕,”——這時石棉衣男人像樹葉一樣打了個顫——“不過,他們很快就知道怎麼做效果一樣好的腦代用品了。到了這一步就輕而易舉了,做一個幾分鐘的手術,就足以把詩歌、外語、歷史或你所需的任何其他知識植進你大腦裡了。舉個實例吧,瞧,” 他說著把腦袋邊的頭髮撩開,露出下面的一個疤痕,“這就是我植入球面三角學時留下的疤。我得承認,植人三角這玩意兒很痛苦,不過植入其他東西,如英語、詩歌或歷史,壓根兒一點痛苦都沒有。你們那種通過耳朵完成的野蠻、痛苦的教育方式,我一想起來就發抖。真夠奇怪的,後來我們發現有很多東西壓根兒犯不著用大腦去裝。我們把這類東西——如哲學、玄學,等等——裝在過去用作消化的器官裡。它們裝在裡面棒極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 “好了,再往下說吧,過去在受過教育之後,你們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幹什麼?” “嗨,”我說,“當然,一個人得工作,然後,說老實話,他的時間和感情有很大一部分是為異性付出的,他花很多時間、精力去談戀愛,去找一個女人和他分享生活。” “噢,”石棉衣男人說,表現出了真正的興趣,“我已聽說過你們那些有關女人的安排,可是對它們根本一竅不通。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你說你選擇某個女人?” “是的。” “於是她變成你們所謂的你的妻子?” “沒錯,當然如此。” “你為她而工作?”石棉衣男人驚奇地問道。 “是的。” “她不干活,對吧?” “是的,”我回答說,“當然不干。” “你的財產有一半是她的,對吧?” “是的。” “她有權力住在你的屋裡並且用你的東西,對嗎?” “當然。”我回答說。 “多可怕呀!”石棉衣男人說,“我到現在才意識到你們那個時代真正可怕在哪裡。” 他輕微地顫抖著坐在那裡,臉上還是帶著從前那種怯生生的神情。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街上的那些人看起來彼此毫無區別。 “告訴我,”我說,“現在再沒有女人了嗎?她們也全消亡了嗎?” “噢,不,”石棉衣男人回答說,“她們同樣在這兒。那些人中有一些就是女人。只是,你瞧,現在一切都被改變了。這整個兒是她們的反叛的一部分——她們想跟男人們一樣。這在你們那個時代開始了嗎?” “只一點點,”我回答說,“那時候她們已開始要求選舉權和與男人平等。” “正是那麼回事,”我的相識說,“我找不到恰當的詞兒。你們的女人,我相信,是某種很可怕的東西,是不是?她們渾身上下都覆滿了羽毛、毛皮和炫目的色彩等已死去的東西,對不對?她們動不動就咯咯笑,不是嗎?她們的牙齒很可笑,而且她們隨時都能誘騙你簽訂那種契約!唷!” 他打了個寒戰。 “石棉,”我說道(我找不到其他名字叫他),同時憤怒地轉向他,“石棉,瞧街上那些果漿過濾袋似的'平等者',她們的衣服和垃圾箱一樣,你認為她們能和我們二十世紀的那些沒有被改造、保持著天生風采的穿魚尾裙的女人媲美片刻嗎?” 然後,另一念頭突然閃進我心中—— “孩子們呢?”我說,“孩子們上哪兒去了?現在還有孩子嗎?” “孩子們,”他說,“沒有!至少一個世紀以來我還從沒聽說過有這種東西。他們準是一些又小又可怕的妖魔!臉大大的,哭個沒完沒了!而且還變長,是不是?像蘑菇一樣!我相信他每年都要比頭一年長一些,而且——” 我站了起來。 “石棉!”我說道,“原來,這就是你們近在眼前的文明,你們的極樂盛世!工作和負擔從生活中消亡了,與之相伴的生活的歡樂和甜蜜也消失了,剩下這麼個沉悶、僵死的怪物!取代以前的奮鬥的,只是死氣沉沉的停滯;取代危險和死亡的,只是安全帶來的沉悶和單調,只是漫無止境地衰弱的恐懼!”我叫喊起來,朝沉悶的空氣張開著雙臂,“把過去那又緊張又危險的舊生活還給我,連同它艱難的操勞和痛苦的風險,連同它所有的傷心事兒。我明白它的價值!我知道它的意義。不要讓我永無安寧吧!”我大聲喊道—— “別喊了,讓走廊的其他地方安寧一下!”一聲憤怒的高喊接著我的大喊爆發出來。 突然我的睡眠結束了。 我再一次回到了我在旅館的房間,環繞我的又是那個忙碌、邪惡的老世界的喧囂,還有走廊對面那個憤怒的男人的吼聲在我耳裡炸開。 “停止牛叫吧,你這地獄的混蛋,”他吼叫道,“回到地面上來吧。” 我於是回到了地面。 第七輯家庭女教師傑楚德(1) 又名:純真的十七歲 前面章節概要: 前面沒有章節。 在蘇格蘭西洋岸這一夜狂風大作。不過,這一點對本故事並不重要,因為故事並不是發生在蘇格蘭西部。其實說到氣候,愛爾蘭東部海灘也是同樣糟糕的。 本故事的大背景是英格蘭南部,具體發生在諾泰珊提勒姆塔樓(人們稱之為諾珊塔)及其附近,此地是諾泰珊特侯爵(人們常稱之為諾什侯爵)的邸宅。 不過,在讀本故事的時候,沒有必要把這些地名、人名都拼讀出來。 諾珊塔是一座典型的英國式家園。它的主要部分是一座用暖色紅磚砌成的伊麗莎白時代的建築,它更古舊的那一部分是一座古風依然的諾曼式塔樓——侯爵為它自豪到了過分的地步。塔樓旁邊增設的建築是金雀花王朝的一個孤兒院和蘭卡斯特王朝的一座監獄。這座巨宅四周分佈著大面積的樹木和園子,其中的很多橡樹和榆樹不知已長了多少年,離宅子更近的地方則長著一叢叢的山莓和天竺葵,它們是當年的十字軍種植的。 這座巨大的古宅四周熱鬧非凡,有畫眉鳥婉轉的吟唱,有鷓鴣沙啞的鳴聲,還有小溪清脆甜美的喃喃細語。除了鳥類,還有大量的四足動物如鹿、羚羊等在草坪上倘祥,它們那麼柔馴地在吃著草,整天悠哉樂哉的。事實上,這裡可以說是一個井然有序的動物園。 從古宅下坡,有一條美麗寬廣的大道穿過園林,它是亨利七世國王修建的。 諾什侯爵正站在書房裡壁爐前的地毯上。雖然作為政治家和外交官他訓練有素,但他那貴族氣十足的威嚴的臉還是因憤怒而失去了常態。 “小子,”他說,“你得和這個女孩結婚,否則我取消你的繼承權。不再認你這個兒子。” 年輕的羅納德爵士站在侯爵面前,以挑釁似的目光回敬侯爵。 “我不答應,”那年輕人說,“從今以後您不再是我的父親。我要另找一個女孩。我只願和我能愛上的女人結婚。我們從未見過的這個女孩——” “傻小子,”侯爵說,“你願拋棄我們的財產和這上千年的名聲嗎?我聽說,那個姑娘很漂亮,她姨媽同意這門親事,她們是法國人,哼!法國人可懂得這些。” “可您的理由——” “我不用說理由,”侯爵說,“聽著,羅納德,我給你一個月時間考慮。這段時間你得呆在這兒。一個月後你要是不按我說的辦,那我就和你一刀兩斷,一個子兒也不給你。” 羅納德爵士什麼也沒說,他猛衝出書房,縱上自己的馬,朝四面八方狂奔而去。 書房的門在羅納德身後一關上,侯爵就頹然坐進了扶手椅。他的臉變了。它不再是一個驕傲的貴族的臉,說它像一個被通緝的罪犯的臉倒是蠻恰當的。 “他必須娶那個姑娘,”他咕噥說,“不久她就會明白一切。塔切莫夫已逃離西伯利亞,他知道一切而且會說出來的。所有的礦山都遺贈給了她,還有這座宅子,那麼我——夠了!”他站起來,走到餐具櫥邊,舀了一大勺苦味杜松子酒喝下肚去,然後他又變成一個有教養的英國紳士。 就在這當兒,或許已有人注意到,有一輛高高的狗車正駛進諾珊塔的林陰道,駕車的小伙子穿著諾什侯爵家的特別制服。他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姑娘,看上去她比一個孩子大不了多少,事實上她也沒有車夫個兒大。 她戴著一頂形狀像蘋果餡餅的帽子,上面插著些黑色的柳狀羽飾,帽子遮住了她的臉部——那看起來太像一張臉了,因此毫無疑問是一張臉。 來客——我們得介紹一下——是家庭女教師傑楚德,她今天前來諾珊塔任職。 在狗車駛進林陰道的一頭的同時,或許已有人注意到,一個高高的年輕男子正從另一頭騎馬而來,他那張表明身世的貴族氣十足的臉長長的,而他所騎的那匹馬的臉甚至比他的更長。 這個隨著馬的每一跨躍離傑楚德越來越近的高個兒男子是誰呢?噢,他到底是誰呢?是誰呢?我不知讀者諸君是否能猜得出來,此公不是別人,正是羅納德爵士。 他們倆命中註定要相遇。瞧,他們越來越近了。啊,更近了。接下來的那一瞬間他們相遇了。彼此擦身而過的時候,傑楚德抬起頭來看那個貴族青年,她那雙簡直能說話的圓圓的眼睛絕非一般眼睛可比。而羅納德爵士也向狗車乘客投去凝視的目光,其熾烈程度只有瞪羚或煤氣管能比。 這是不是愛情的萌芽呢?等著瞧吧。別把故事給攪了。 我們還是先介紹一下傑楚德吧。傑楚德?德蒙哥穆倫奇?麥克弗京既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也不知道母親是誰。在她出生之前幾年他們倆就去世了。對母親她所知無幾,只知道她是法國人,長得非常漂亮,還知道她的所有長輩甚至她生意上的那些朋友都在法國大革命中喪命了。 不過傑楚德珍視父母的記憶。她的胸口掛著一個串在項鍊上的小金屬盒,裡面珍藏著她母親的小像,她的背心處則掛著她父親的一張銀版相片。她把祖母的一幅畫像,揣在衣袖裡,把表兄表姐們的照片藏在靴子裡,另外還——噢夠了,犯不著多舉了。 對父親她所知甚至更少。他是一個出身高貴的英國紳士,曾云遊四方,在很多地方住過,她知道的就這些了。他留給傑楚德的遺產只有一本俄語語法、一本羅馬尼亞成語集、一個測角度用的經緯儀和一本關於採礦工程的書。 從嬰兒最早期起傑楚德就由姨媽撫養。她姨媽精心地向她傳授了基督教的所有教義。她還對她講伊斯蘭教教義以免她陷入迷誤。 傑楚德十七歲的時候,她姨媽得狂犬病離開了人世。 她姨媽遭逢此運的前因後果是一個謎。那一天有一個穿俄羅斯服裝的留絡腮鬍子的奇怪男子來拜訪過她姨媽。他走之後,傑楚德發現姨媽暈厥過去了,從此姨媽就進入了一種胡言亂語的狀態而且再沒有恢復常態。 為了無損於這不幸者的聲譽,人們稱她患的是狂犬病。總之,傑楚德就這樣被拋到了世界上。往後怎麼辦呢?她必鬚麵對這個咄咄逼人的問題。 有一天傑楚德剛好在沉思自己的命運,突然她看到一則廣告: “欲聘一家庭女教師,要求懂法語、意大利語、俄語、羅馬尼亞語、音樂和採礦學。薪水為每年一英鎊四先令零四個半便士。有意者可於十一點半至十一點三十五分之問到貝爾格雷韋亞梯形街第六區四十A號洽談。諾什侯爵夫人啟。” 傑楚德是一個天生聰敏、富於悟性的姑娘,對這則廣告沉思了半個小時之後,她就領悟到廣告所要求的學識剛好和她所具備的一樣。 她準時趕到了貝爾格雷韋亞梯形街去詣見侯爵夫人,夫人接待小姑娘的態度是那麼和藹,使小姑娘立即就安下心來。 “你精通法語,對吧?”侯爵夫人問道。 “噢,是的。”傑楚德用法語謙恭地回答。 “還有意大利語?”侯爵夫人繼續問道。 “噢,沒錯。”傑楚德用意大利語回答。 “還有德語吧?”侯爵夫人高興地問道。 “對的。”傑楚德用德語回答。 “還有俄語吧?”夫人問道。 “是的。”傑楚德用俄語回答。 “羅馬尼亞語呢?”夫人問道。 “也懂。”傑楚德用的是羅馬尼亞語。 小姑娘如此精通現代語言,這令侯爵夫人吃驚不小,她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小姑娘。那張臉她以前在哪兒見過呢?她若有所思地用手拂了一下眉頭,朝地板上吐了一口痰,可是沒有,她怎麼也想不起來。 “夠了,”她說,“我這就聘用你,明天你就到諾珊塔去,開始教那些孩子吧。另外我還要補充一點,你還得幫助侯爵處理他的俄文信件。他在徹明斯基有大宗礦產。” 徹明斯基?為什麼這個簡單的地名在傑楚德耳裡不斷迴響呢?為什麼呢?因為它剛好是她的父親寫在他那本採礦學著作的扉頁上的地名。其中到底有些什麼奧妙呢? 接下來的第二天傑楚德就乘車到了那條林陰道上。她從狗車上下來,穿過圍成七層的一群穿制服的僕人,她給他們每人一個金鎊,然後就進了諾珊塔大宅。 “歡迎。”侯爵夫人一邊說,一邊幫傑楚德拿箱子上樓。 姑娘不久就下了樓並被帶進了書房,在那裡她被引薦給了侯爵。目光一落到新來的家庭女教師臉上,侯爵就明顯地驚了一下。他在哪兒見過這張臉呢?到底在哪兒呢?在賽馬場,或是在劇院——在公共車上吧——噢不。一根記憶的游絲在他心裡悠晃。他匆匆地走到餐具櫥前,舀起一勺半白蘭地酒喝下肚去,然後他又再次變成了一個完美的英國紳士。 傑楚德到幼兒室和那兩個即將由她管教的金發小童會面去了,我們還是來說說侯爵和他兒子的事吧。 諾珊侯爵屬於完美型的英國貴族和政治家。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曾在君士坦丁堡、聖彼得堡和鹽湖城呆過多年,這練就了他的老謀深算並為他的貴族出身錦上添花。而他在聖赫勒拿島、皮特肯島以及安大略的漢米敦度過的漫長歲月,則使他變得更富於主見,不易為外部印象所動了。作為全國民眾自衛隊的副軍需官,他領略過軍旅生活更可怕的那一面,而世襲的宮廷侍從職位,又使他與皇家本身保持著直接聯繫。 第七輯家庭女教師傑楚德(2) 他對戶外活動的熱情使他深為他的住客們喜愛。作為一個熱衷戶外運動的人,他擅長打狐狸、捕狗、殺豬、抓蝙蝠以及他那個階層的其他娛樂。 在戶外活動方面羅納德爵士可以說是子承父志。從一開始這個年輕人就表現得極有發展前途。在伊頓公學,他在板羽球和羽毛球方面有出色表現;在劍橋大學,他的縫紉技術是全班第一。在人們的私下交談中,他的名字已與全英乒乓球賽冠軍稱號聯繫在一起——果真奪冠的話,那他無疑會在國會佔一席之地。 家庭女教師就這樣在諾珊塔安頓下來了。 一個個日子,一個個星期過去了。 傑楚德這個孤兒、這個美麗的女郎的純真的魅力迷住了所有人的心。她那兩個小學生成了她的奴隸。 “我愛你。”小拉斯赫爾弗里達常常這麼說,同時把金發的小腦袋枕在傑楚德的膝上。甚至那些僕人都愛她。大園丁常在她起床之前抱一大束美麗的玫瑰送到她的房間,二園丁則給她送來一大把剛長出來的菜花,三園丁送的是一株老蘆筍,連第十和第十一個園丁都給她送來了一枝飼料甜菜或是一捆乾草。整個白天,她房裡都擠滿了園丁,而到了晚上,年邁的男管家有感於舉目無親的姑娘的孤獨,會輕輕地敲響她的房門,給她送來黑麥威士忌酒和德國礦泉水或一盒匹茲堡雪茄。連那些不會說話的動物都好像在向她表達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傾慕。白嘴鴉們一聲不吭地在她肩上棲息,附近的每一條狗都默默地跟隨著她。 還有羅納德!噢,羅納德!沒錯,當然有他!他們碰到一起了。他們還一起說過話哩。 “多陰沉的早晨!”傑楚德說道,然後又用法語和德語重複了兩遍。 “糟透了!!”羅納德回答說。 “糟透了!!”這一回答一整天都在傑楚德耳朵裡迴響。 自那以後他們倆就形影不離了。白天他們一起玩網球和乒乓球;晚上,按侯爵府的刻板程序,他們和侯爵及侯爵夫人一起坐下來玩二十五分錢的撲克牌,此後他們還要一起坐在走廊裡,看著月亮從一邊天際走向另一邊。 沒過多久,傑楚德就意識到羅納德爵士不僅愛和她打乒乓球,而且還對她別有一份溫情。有時候,尤其是吃完晚飯之後,當著她的面,他會突然羞怯地陷人沉思。 有一天晚上,傑楚德回到房間,在準備脫衣睡覺之前,她推開窗戶,居然看到了羅納德爵士的臉。他正坐在她窗下的一叢荊棘裡,他那向上仰著的臉痛苦而蒼白。 不知不覺日子一天天過去,諾珊塔的生活按英國大家庭的慣常程序往前推移。早上七點鐘打鑼是起床。八點鐘吹號是吃早飯,八點三十分吹口哨是祈禱,下午一點升旗是吃午飯,下午四點鳴槍是喝下午茶,晚上九點第一次打鈴是穿禮服,九點十五分第二次打鈴是繼續穿戴,而九點三十分放小火箭表示晚餐已準備好了。午夜時晚餐結束,凌晨一點又有鈴聲敲響,舉家上下做晚禱的時間到了。 就這樣侯爵給羅納德爵士限定的一個月一天天過去。現在已是七月十五日,過一兩天便是七月十七日了,而緊接著又馬上到了七月十八日。 有時候,在大廳裡一碰到羅納德爵士,侯爵就會很嚴厲地說:“記著,孩子,你得答應,否則我取消你的繼承權。” 那麼侯爵對傑楚德是怎麼看的呢?這正是姑娘在幸福之中感到一絲苦澀的地方。由於某種她沒法弄清的原因侯爵對她流露出一種明顯的憎恨。 有一次,她從書房門口經過,他向她投來一個脫靴器。還有一次單獨和她吃午飯時,他野蠻地用一根香腸在她臉上打了個正著。 替侯爵翻譯俄文信也在她的職責範圍之內。她徒勞地試圖藉此解開有關徹明斯基的謎團。有一天一封俄文電報被送到了侯爵手裡。傑楚德大聲地為他譯了出來: “塔徹莫夫去找了那個女人。她死了。” 聽到這一消息侯爵怒惱得臉色煞白,事實上就是在這一天侯爵用香腸打了她。 後來的某一天,侯爵外出打蝙蝠去了,傑楚德為女性本能的好奇心驅使,不顧可能遭受的懲罰,內心裡癢酥酥地翻遍了侯爵的往來信件,想不到居然找到了解開謎團的鑰匙。 諾什侯爵不是諾珊塔的合法主人。它真正的主人是侯爵的一個遠房表兄,侯爵在徹明斯基任大使時用奸計暗害了他,結果他枉死在了監獄裡。這位表兄的女兒才是諾珊塔的合法繼承人。 那些信函沒有透露那個合法的繼承人的名字,除了這一點侯爵的隱事可以說赤裸裸地暴露在傑楚德眼前了。 女人的心就是怪,傑楚德是不是因此就鄙棄侯爵了呢?不。她自己的悲慘命運使她學會了同情別人。 不過謎團還是沒有完全解開!為什麼侯爵每一次看她的臉都會顫一下呢(可以感覺出這一點)?有時候他驚顫的幅度達四厘米,因此別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這種情況下,他往往會急忙喝下一勺酒或礦泉水,再次變成一個無可挑剔的英國紳士。 結局很快就出現了。傑楚德永遠忘不了它。那是諾珊塔舉行大型舞會的一個夜晚。附近所有的鄰居都被請來了。傑楚德那顆滿懷希望的心跳得多麼厲害呀。她翻遍她少得可憐的所有衣物,以便穿得不致於在羅納德爵士眼裡太掉價,這時她是多麼惶恐不安啊。她的衣服實在是太少了,好在有她從法國母親那兒繼承的穿著方面的內在天賦為她撐腰。她在頭髮裡插了一朵玫瑰花,還用傘的內架和幾張舊報紙為自己做了一身足以為舞會增輝的衣服。她在腰間係了一條用提袋的帶子做的腰帶,還把她母親遺留給她的一小段花邊用細線吊在一邊耳朵上。 傑楚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隨著音樂的旋律翩然起舞,那少女的歡快與純真誰見了都會著迷。 舞會進入了高潮。簡直是熱火朝天! 羅納德和傑楚德站在灌木叢中。他們互相對視著。 “傑楚德,”他說,“我愛你。”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可它們卻震撼了姑娘的衣服的每一根纖維。 “羅納德!”她說著把頭依到了他肩膀上。 就在這個時候,侯爵突然出現在他們倆身旁,幽幽地站在月光下。他那嚴厲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了。 “好啦!”他說道,同時轉向羅納德,“看來你拿定主意了!” “沒錯。”羅納德傲慢地說。 “你願娶這個身無分文的姑娘,而不要我替你選的繼承了大筆財富的小姐?” 傑楚德驚訝地看看那個父親又看看那個兒子。 “是的。”羅納德說。 “就這麼說吧,”侯爵說道,同時喝下一勺他拿在手裡的杜松子酒並且恢復了平靜。 “我得取消你的繼承權。從這兒滾吧,再也別回來。” “來吧,傑楚德,”羅納德柔情地說,“我們一起走。” 傑楚德站在他們前面。那朵玫瑰已從她頭上落下,那段花邊已從她耳朵上脫落,那根提袋帶子已從她腰上鬆開,那件報子做的衣服也皺得不成樣子了。雖然她衣發凌亂,面目全非了,可是她的神誌卻非常清醒。 “決不要這樣,”她堅定地說,“羅納德,決不要為我的緣故做這樣的犧牲。”然後她轉向侯爵,用冷冰冰的語調說,“別人也有自尊,先生,甚至能和您的相比。梅切尼柯夫?麥克弗京的女兒不必巴望任何人的恩賜。” 說著她就從胸口把她父親的銀版相片拿了出來並把它貼在嘴唇上。 侯爵一陣驚顫,好像被打了一槍似的。 “那個名字!”他叫道,“那張臉!那張相片!夠了!” 好啦!沒有必要把故事講完了。讀者諸君想必早已猜出,傑楚德就是那個女繼承人。 那對戀人投入了彼此的懷抱。侯爵那傲慢的臉色柔和下來了。 “上帝保佑你們。”他說。侯爵夫人和眾賓客擁出大廳,來到了草坪上。新的一天即將破曉,把喜慶的人們照亮。 傑楚德和羅納德舉行了婚禮。他們的幸福完美無缺。我們還有必要說更多嗎?是的,不過只需再多說一點點。幾天之後侯爵在獵場被打死了。侯爵夫人也被閃電奪去了性命。那兩個孩子則殞命在一口井裡。這麼著傑楚德和羅納德的幸福就完滿無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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