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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愛彌兒(第五卷)第三節

愛彌爾-論教育 卢梭 11953 2018-03-21
既然人是主動的和自由的,他就能按他自己的意願行事;他一切的自由行為都不能算作是上帝有系統地安排的,不能由上帝替他擔負責任。上帝絕不希望人濫用他賦予人的自由去做壞事,但是他並不阻止人去做壞事,其原因或者是由於這樣柔弱的人所做的壞事在他看來算不得什麼,或者是由於他要阻止的話,就不能不妨礙人的自由,就不能不因為損害人的天性而做出更大的壞事。上帝使人自由,以便使人通過選擇而為善棄惡。上帝使人能正確地利用他賦予人的才能而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他對人的力量施加了極其嚴格的限制,以至即使人濫用他給與的自由也不能擾亂總的秩序。人做了壞事,就自受它的惡果,對世界上的萬物並無影響,而且,儘管人類遇到了人所做的壞事,也無礙於它的生存。要是抱怨上帝不禁止人類作惡的話,就等於是抱怨他使人類具有優良的天性,抱怨他使人類具有使其行為高尚的道德,抱怨他使人類具有修持美德的權利。最大的快樂就是對自己感到滿足,正是因為應得到這種滿足,所以我們才生在這個世界上,才賦有自由,才受到各種慾念的引誘和良心的約束。還要求上帝的力量為我們做些什麼呢?他會不會使我們的天性中產生矛盾,會不會獎勵那些不能為惡的人去為善呢?怎麼!為了防止人變成壞人,難道就要限制他只能按他的本能行事,而且成為一個畜牲嗎?不,我的靈魂的神靈,我決不責難你按你的形象來創造我的靈魂,使我能像你那樣自由、善良和快樂!

我們之所以落得這樣可憐和邪惡,正是由於濫用了我們的才能。我們的悲傷、我們的憂慮和我們的痛苦,都是由我們自己引起的。精神上的痛苦無可爭辯地是我們自己造成的,而身體上的痛苦,要不是因為我們的邪惡使我們感到這種痛苦的話,是算不了一回事情的。大自然之所以使我們感覺到我們的需要,難道不是為了保持我們的生存嗎?身體上的痛苦豈不是機器出了毛病的信號,叫我們更加小心嗎?死亡……壞人不是在毒害他們自己的生命和我們的生命嗎?谁愿意始終是這樣生活呢?死亡就是解除我們所作的罪惡的良藥;大自然不希望我們始終是這樣遭受痛苦的。在濛濛昧昧樸實無知的狀態中生活的人,所遇到的痛苦是多麼少啊!他們幾乎沒有患過什麼病,沒有起過什麼慾念,他們既預料不到也意識不到他們的死亡;當他們意識到死的時候,他們的苦痛將使他們希望死去,這時候,在他們看來死亡就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了。如果我們滿足於我們現在這個樣子,我們對我們的命運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們為了尋求一種空想的幸福,結果卻使我們遭遇了千百種真正的災難。誰要是遇到一點點痛苦就不能忍受的話,他准定是要遭到更大的痛苦的。當一個人由於生活沒有節製而搞壞他的身體的時候,他就想用醫藥使他恢復健康;在他所感到的痛苦之外,又加上他所懼怕的痛苦;對死亡加以預料,必然使我們對死亡感到恐怖,從而加速死亡的來臨;我們愈想逃避它,我們愈覺得它在我們的身旁;因此,我們這一生是嚇死的,而且在死的時候還把我們因違背自然而造成的罪惡歸咎於自然。

人啊,別再問是誰作的惡了,作惡的人就是你自己。除了你自己所作的和所受的罪惡以外,世間就沒有其他的惡事了,而這兩種罪惡都來源於你的自身。普遍的災禍只有在秩序混亂的時候才能發生,我認為萬物是有一個毫不紊亂的秩序的。個別的災禍只存在於遭遇這種惡事的人的感覺裡,但人之所以有這種感覺,不是由大自然賜與的,而是由人自己造成的。任何一個人,只要他不常常想到痛苦,不瞻前顧後,他就不會感覺到什麼痛苦。只要我們不讓我們的罪孽日益發展,只要我們不為非作惡,只要不出自人為,那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哪裡是一切都好,哪裡就沒有不正義的事情。正義和善是分不開的,換句話說,善是一種無窮無盡的力量和一切有感覺的存在不可或缺的自愛之心的必然結果。無所不能的人可以說是把他的存在延及於萬物的存在的。創造和保存是能力的永無止境的工作,它對現時不存在的事物是不發生作用的;上帝不是已死的人的上帝,他毀滅和為害於人,就會損害他自己。無所不能的人是只希望為善的。可見,凡是因為有極大的能力而成為至善的人,必然是極正義的人;否則他本身就會自相矛盾,因為,我們所謂的“善”,就是由於愛秩序而創造秩序的行為,我們所謂的“正義”,就是由於愛秩序而保存秩序的行為。

人們說,上帝對他所創造的生物沒有欠付任何東西。我則認為,他還欠付他在賦予他們的生命的時候所答應他們的一切東西。使他們具有善的觀念,而且使他們感覺到對善的需要,這就等於是許下了要把善給予他們的諾言。我愈捫心自問,我愈領會到刻畫在我靈魂中的這句話:“行事正義,你就可以得福。”然而,把現在的事情拿來一看,卻不像這句話所說的樣子;壞人是命運亨達,而正義的人一直是受到壓迫。你看,當我們這樣一直等待,以至我們的希望終成泡影的時候,我們的內心是多麼的憤怒!良心終於反叛,對上帝發出怨言,它沉痛地喊道:“你欺騙了我!” “我欺騙你,這句話真說得鹵莽!是誰教你這樣說的?你的靈魂被毀滅了嗎?你已經不繼續存在了嗎?啊,布魯土斯!我的兒子!在結束你高貴的生命的時候,不要給它蒙上了污點;不要讓你的光榮和希望都隨著你的身體遺棄在菲利普斯的戰場。當你即將獲得你自己的美德的報償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說美德是一點價值都沒有的'呢?你以為你就要死了,不,你要活下去的,正是在這個時候我才履行我應許你的一切諾言。”

也許,人們根據那些沒有耐心的人的怨言就說,在他們應得上帝的報償以前,上帝就應該報償他們,他必須預先支付他們的美德的價值。啊!我們首先要為人善良,然後才能得福。在獲得勝利以前,我們不能強索獎勵;在工作以前,我們不能硬討工資。普盧塔克說:“在神聖的競技中得勝的人,並不是一進入運動場就算是勝利了的,他們必須跑完了他們的路程之後,才能把榮冠戴在自己的頭上。” 如果靈魂是無形的,那麼,在身體死亡之後它也能繼續存在的;如果它比身體存在得久遠,那就證明上帝是無可懷疑的。即使沒有其他的證據,我單單拿這個世界上壞人得意和好人受壓的情形來看,也能深深相信靈魂是無形的。在宇宙萬般諧和的情景中,出現了一種這樣刺目的不調和的現象,使我竭力要尋出一個答案來。我要對自己說:“就我們而論,並非一切都是同生命一起結束的,在死了的時候,一切都要回到原來的秩序的。”的確,也許我自己要問到這樣一個疑難:“當一個人所有的可以感覺得到的形骸都消滅之後,這個人到哪裡去了?”當我了解到有兩種實體的時候,這個問題在我看來就不難解決了。答案很簡單:在我的肉體活著的時候,由於我只是通過我的感官去認識事物,因此,所有一切不觸及感官的東西都逃脫了我的注意。當肉體和靈魂的結合一瓦解之後,我想,肉體就消滅了,而靈魂則能保存。肉體的消滅為什麼會導致靈魂的消滅呢?恰恰相反,由於兩者的性質極不相同,所以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它們倒是猛烈地互相衝突;而結合一旦告終的時候,它們都各自返回天然的狀態:有活力的能動的實體收回了它以往用去推動那沒有生命的被動的實體的力量。唉!我從我所作的罪惡中清楚地體會到這個道理,一個人在一生中只不過是活了他的生命的一半,要等到肉體死亡的時候,他才開始過靈魂的生活。

但是,靈魂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呢?靈魂是不是由於它的性質而永不死亡呢?這我不知道。我有限的智力想像不出無限的東西;一切無限的東西,我是無法想像的。我對它們是加以否定還是肯定?我對我無法想像的東西講得出什麼道理來?我相信,靈魂在肉體死亡之後還能活足夠的時候以保持秩序,不過,誰知道它能不能永久持續呢?我往往能夠理解肉體是怎樣由於各部分的分離而消滅的,但是我無法想像一個進行思想的存在也這樣地毀滅;由於我想像不出它怎麼能夠死亡,所以我就假定它是不死的。既然這個假定能夠給我以安慰,而且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我為什麼不敢接受它呢? 我意識到我的靈魂,我通過我的感覺和思想而認識它,我雖然不知道它的本質,但是我知道它是存在著的。我不能推論我現在還沒有的觀念,我所知道的是,我只能通過記憶而延長“我”,為了要真實地是同一個我,我必須記住我曾經是怎樣存在過。除非我同時記住我的感覺,從而也記住我所做的事情,否則在我死以後我就無法回憶我的一生;我毫不懷疑,這樣的回憶將有一天使好人感到慶幸,使壞人感到痛苦。在這個世界上,有千百種強烈的慾念淹沒了內在的情感,瞞過了良心的責備。道德的實踐給人帶來了委屈和羞辱,因而使人感覺不到道德的美。但是,一旦我們擺脫了肉體和感官使我們產生的幻覺,從而喜悅地看到至高的存在和以他為源泉的永恆的真理,一旦秩序的美觸動了我們的整個靈魂,使我們誠懇地把我們已經做過的事情和應當做的事情加以比較,這時候,良心的呼聲才又發揮它的力量和權威;這時候,由於對自己感到滿意而產生的純潔的歡樂,由於墮落而產生的痛苦的悔恨,將通過難以遏制的情感而看出每個人給自己預先安排的命運。我的朋友,你不要問我幸福和痛苦還有沒有其他的根源;這我是不知道的;我所設想的那個根源就足以使我對今生感到安慰,而且使我希望從它那裡得到來生。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善良的必將得到報償,因為,一個優秀的人物除了按自然而生活以外,還希望得到什麼更好的報償呢?但是我認為他們必然會感到快樂,因為他們的上帝,一切正義的神,既然使他們有感覺,其目的就不是為了叫他們感受痛苦,而且,由於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濫用他們的自由,他們就沒有被他們的過失弄錯他們的歸宿,因此,他們今生雖然遭受了苦難,他們來生是會得到補償的。我這個看法,不是依據人的功績而是依據善的觀念得出來的,因為我覺得這種觀念同神的本質是分不開的。我必須指出:秩序的法則為萬物所遵守,上帝始終是忠實於他自己的。

你也不要問我壞人所受的痛苦是不是無止境的,是不是由於上帝的慈悲而判他們永受折磨,這些我也是不知道的,我也沒有想弄清這些無用的問題的好奇心。壞人的結果怎樣,同我有什麼關係?我對他們的命運是毫不關心的。我不大相信對壞人判處的痛苦是永無終止的。如果最高的正義之神要報復的話,他就要在今生報復。世上的各民族啊,你們和你們的過錯就是他的使臣。他利用你們的災難去懲罰那些釀成災難的罪人。在你們表面上極其隆盛的時候,兇惡的慾念給你們的罪惡帶來的懲罰,表現在你們慾念難填的心在遭受妒忌、貪婪和野心的腐蝕。何必到來生去找地獄呢?它就在這個世界上的壞人的心裡。 我們頃刻間的需要在什麼時候沒有了,我們瘋狂的慾望在什麼時候停止了,我們的慾念和罪惡也就結束了。純潔的心靈能沾染什麼邪惡呢?既然沒有什麼需要,他們為什麼會成為壞人呢?如果他們不讓他們的感官變得很粗俗,他們就會把他們的快樂寄託於對人生的沉思,一心一意地響往善良;一個人只要不繼續壞下去,他哪裡會永久痛苦呢?以上是我初步的想法,不過還沒有花工夫去作出結論。啊,仁慈的上帝,不論你的旨意如何,我都是很尊重的。如果你要永久地懲罰壞人,我就在你公正的裁判之前拋棄我這不充分的道理;但是,如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讓這些可憐的人消除他們心中的悔恨,如果他們的罪孽也有終止的時候,如果我們有一天大家都可同樣地得到平安,那麼,我也將為此而讚頌你。壞人不也是我的弟兄嗎?我也受了多少次引誘去學他們的樣子!只要他們擺脫了他們的痛苦的境地,他們也就可以失去同痛苦相伴隨的惡意。願他們也像我這樣快樂,他們的快樂不僅不引起我的妒忌,反而使我更感到快樂。

我正是這樣按上帝的業績去默想上帝,通過在他的屬性中我應當知道的那些屬性去研究他的,所以我才終於逐漸地把我起初對這個無限的存在所有的不完全的和有限的觀念加以擴大和發展。但是,這個觀念如果愈崇高,它就愈同人的理性不相配稱。隨著我在精神上愈來愈接近那永恆的光明,它的光輝就使我頭昏眼花,感到惶惑,使我不得不拋棄那些曾經幫助我去想像它的世俗的觀念。上帝已不再是有形的和可以感覺的了,那統治世界的最高智慧並不就是世界的本身,我徒然花費我的心思去想像他不可想像的本質。當我想到是他把生命和活力賦予那能動的活的實體去統御有生命的形體的時候,當我聽到人家說我的靈魂是神靈的,說上帝是一個神靈的時候,我就憎惡這種褻瀆神的本質的說法,因為這種說法好像認為上帝跟我的靈魂是屬於同一個性質,好像認為上帝並不是唯一的絕對的存在,不是唯一能夠真正活動、感覺、思想和行使自己意志的存在,好像我們的思想、感覺、活力、意志、自由和生命不是得之於他的。我們之所以自由,正是因為他希望我們自由;他那無法解釋的實體對於我們的靈魂,就像我們的靈魂對於我們的肉體是一樣的。他是否創造了物質、身體、靈魂和世界,我可不知道。創造的觀念在我是模糊的,是我的智力所不能理解的;不過,我既然能想像他,我就可以相信他:我知道是他創造了宇宙和一切存在的東西,我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他所做的和安排的。毫無疑問,上帝是永恆的,然而我的心靈能不能理解永恆的觀念呢?我為什麼要拿一些我不知道其意義的辭來迷惑自己呢?我所想像的是:先有上帝,而後有萬物,萬物能存在多麼久,他就能存在多麼久,而且,即使將來有一天所有一切都消滅了,他也能繼續存在的。要說什麼一個我無法想像的存在賦予其他的存在以生命,這在我是模糊而不能理解的,但是,如果說“存在”和“虛無”是二而一的話,也顯然是矛盾的,也明明是荒謬的。

上帝是聰明的,但他聰明到什麼程度呢?人在推理的時候是聰明的,而最高的智慧則不需要進行推理;它不要什麼前提,也不要什麼結論,甚至連命題都不要;它純粹是直覺的,它既能認識已經存在的事物,也同樣能認識可能存在的事物;正如所有的地方在它看來只是一點,所有的時間在它看來只是一瞬一樣,所有的真理在它看來也只是一個單獨的概念。人的力量要通過工具才能發揮作用,而神的力量則能自行發揮作用。上帝是萬能的,因為他能行使意志;他的意志就是他的力量。上帝是善良的,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人的善良表現在對同胞的愛,上帝的善良表現在對秩序的愛,因為他正是通過秩序來維持一切的存在和使每一個部分和整體聯在一起的。上帝是公正的,這我是深信不疑的,這是他的善良的結果;人類不公正的行為是人造成的而不是他造成的;道德的混亂,在哲學家看來是上帝不存在的明證,但在我看來恰恰表明了上帝是存在的。人的公正表現在給予每一個人應得的東西;而上帝的公正表現在要求每一個人對他給予的東西付出其代價。

我對這些屬性是毫無絕對的觀念的,而我所以能夠陸續發現它們,是由於必然的結果,是由於我好好地運用了我的理智。不過,我雖然承認這些屬性,但是我並不懂得這些屬性,所以實際上是等於沒有承認任何東西的。即使我對自己說,上帝是這個樣子,我感覺到他,體驗到他,這也是徒然的,因為我並沒有更好地理解到上帝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總之,我愈沉思他的無限的本質,我便愈不理解這個本質;但是,它確實是存在的,我知道這一點就夠了,因為我愈不理解它,我反而愈崇敬它。我謙卑地向他說:“萬物之主啊,我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你存在;我這樣不斷地對你思索,為的是使我明白我的根本。要想最恰當地運用我的理性,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使它聽從你的旨意:我的心靈之所以這樣喜悅,我柔弱的體質之所以這樣可愛,正是因為我感受到了你的偉大。”

可以感知的客觀事物給我以印象,內在的感覺使我能夠按照我天賦的智慧去判斷事物的原因;我根據這些印象和內在的感覺推出了我必須了解的重大的真理之後,我就要從其中找出哪些準則可以用來指導我的行為,哪些規律我必須遵循,才能按照使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來的神的意圖去完成我在世上的使命。由於我始終是按照我自己的方法去做,所以我這些規律並不是從高深的哲學中引伸出來的,而是在我的內心深處發現的,因為大自然已經用不可磨滅的字跡把它們寫在那裡了。我想做什麼,我只問我自己:所有一切我覺得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所有一切我覺得是壞的,那就一定是壞的;良心是最善於替我們決疑解惑的;所以,除非是為了同良心刁難,我們是用不著那種詭譎的論辯的。應當首先關心的是自己;然而內心的聲音一再告訴我們說,損人利己的行為是錯誤的!我們以為這樣是按照自然的驅使,而實際上我們是在違抗自然;我們一方面聽從它對我們感官的指導,而另一方面卻輕視它對我們良心的指導;主動的存在在服從它,而被動的存在卻在命令它。良心是靈魂的聲音,慾念是肉體的聲音。這兩種聲音往往是互相矛盾的,這不是很奇怪的嗎?我們應該聽從哪一個聲音呢?理性欺騙我們的時候是太多了,我們有充分的權利對它表示懷疑;良心從來沒有欺經過我們,它是人類真正的響導;它對於靈魂來說,就像本能對於肉體一樣;按良心去做,就等於是服從自然,就用不著害怕迷失方向。說到這裡,我的恩人看見我要打斷他的話頭,馬上就接著說這一點很重要,叫我等他進一步把它解釋清楚。 我們的行為之所以合乎道德,在於我們本身俱有判斷的能力。如果善就是善,那麼,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也應當好像在我們的行為中一樣,把善看作是善,而行為正義的第一個報償就是我們意識到我們做了正義的事情。如果說道德的善同我們人的天性是一致的,則一個人只有為人善良才能達到身心兩健的地步。如果它們不是一致的,如果人生來就是壞人,那麼,他不敗壞他的天性,他就不能停止作惡,而他所具有的善就將成為一種違反天性的病根。如果人生來是為了要像狼吞噬動物那樣殘害他的同類,則一個人如果為人仁慈的話,反而是敗壞天性了,正如豺狼一發慈悲,反而是失去狼性了;這樣一來,我們就必然要悔恨我們做了合乎道德的事情了。 年輕的朋友啊!現在再回頭來談一談我們自己,讓我們放棄個人的利害,看一看我們的傾向將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是他人的痛苦還是他人的快樂最能打動我們的心弦?是對人行善還是對人行惡最能使我們感到快樂,而且在事後給我們留下最美好的印象?你看戲的時候,最關心的是戲中的哪一種人?你喜不喜歡看作姦犯科的事?當你看到犯罪的人受到懲罰,你流不流眼淚?人們說:“除了我們的利益以外,其他一切對我們都沒有什麼關係。”然而,恰恰相反,正是溫存的友情和仁慈的心在我們遭受痛苦的時候能安慰我們;而且,甚至在我們歡樂的時候,如果沒有人同我們分享歡樂的話,我們也會感到孤寂和苦悶的。如果人的心中沒有一點道德,那麼,他怎麼會對英雄的行為那樣崇敬,怎麼會對偉大的人物那樣愛慕?這種道德的熱情同我們的個人利益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為什麼願意做自殺的卡托而不願意做勝利的凱撒呢?剝奪了我們心中對美的愛,也就剝奪了人生的樂趣。一個人的邪欲如果在他狹隘的心中窒息了這種優美的情感,一個人如果由於只想到自己,因而只愛他本人的話,他就再也感覺不到什麼叫快樂了,他冰冷的心再也不會被高興的事情打動了,他的眼睛再也不會流出熱情的眼淚了,他對任何東西都不喜歡了;這可憐的人既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什么生氣,他已經是死了。 但是,不論這個世界上的壞人多麼的多,像這樣除了個人的利益之外,對一切公正善良的事情都無動於中的死屍般的人還是很少的。不公正的事情只因使人能得到好處,所以人們才喜歡去做,除此以外,誰都是希望無辜的人能夠獲得保障的。當我們在大街小巷看到兇暴和不公正的事情時,我們的心中馬上就會激起一陣憤怒,使我們去保護受壓迫的人;不過,我們受到了一種強制的義務的約束,法律不允許我們行使我們保護無辜者的權利。當我們看到慷慨仁慈的行為時,我們將產生多麼敬慕之心啊!誰不在心中想道:“我也要這樣做呢?”兩千年前的某一個人是好或是壞,當然是對我們沒有多大的關係,然而我們對古代的歷史仍然是那樣地感到關心,好像它們都是在我們這個時代發生的一樣。卡提利納的罪行同我有什麼關係?是不是我怕做他的犧牲品呢?我為什麼把他看作跟我同時代的人,對他感到那樣的恐怖呢?我們之所以恨壞人,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損害了我們,而且是因為他們很壞。我們不僅希望我們自己幸福,而且也希望他人幸福;當別人的幸福無損於我們的幸福的時候,它便會增加我們的幸福。所以,一個人不管願意或不願意都會對不幸的人表示同情;當我們看到他們的苦難的時候,我們也為之感到痛苦。即使最壞的人也不會完全喪失這種傾向,因此,他們往往使他們的行為自相矛盾。搶劫行人的匪徒見到赤身裸體的窮人也還拿衣服給他穿;最殘忍的殺人者見到暈倒的人也會把他扶起來。 我們說悔恨的呼聲在暗暗懲罰那些隱藏的罪行,將很快地揭露它們的真情。唉!我們當中誰不知道這種聲音是令人不愉快的呢?我們是根據經驗說這種話的,我們想扼殺這種使我們極其痛苦的酷烈的感覺。我們服從自然,我們就能認識到它對我們是多麼溫和,只要我們聽從了它的呼聲,我們就會發現自己做自己的行為的見證是多麼愉快。壞人常常是提心吊膽的,而他一快樂,他就會得意忘形的;他帶著焦急的目光環視他的四周,想找到一個供他取樂的目標;他不挖苦人和取笑人,他就感到憂鬱,他唯一的快樂就是嘲笑他人。反之,好人的內心是十分恬靜的,他的笑不是惡意的笑而是快樂的笑,因為他自身就是快樂的源泉;無論他是獨自一個人還是在眾人當中,他都是同樣的高興;他不是從他周圍的人的身上取得他的快樂,相反地,他要把他的快樂傳給他們。 看一看世界上的各民族,並瀏覽古今的歷史:在許多不合乎人情的怪誕的禮拜形式中,在千差萬別的風俗和習慣中,你到處都可以發現相同的公正和誠實的觀念,到處都可以發現相同的道德原則,到處都可以發現相同的善惡觀。古代的邪教產生了一些在世間可能被當作罪大惡極的人來懲治的醜惡的神,這些神所描述的最大的快樂是罪惡,是慾念。但是,邪惡即使具備了神威,也徒然從上天降臨人間,因為道德的本能是不讓它進入人類的心的。人們雖然讚賞丘必特的放蕩,然而對芝諾克拉底的克制仍然是十分欽佩的;貞潔的盧克萊修敬拜無恥的維納斯,勇敢的羅馬人供奉恐懼的神,他祈求那殺害父親的神保佑,而自己卻一聲不響地死在自己的父親的手裡。最可鄙的神竟受到最偉大的人的膜拜。聖潔的自然的呼聲,勝過了神的呼聲,所以在世上才受到尊重,它好像把一切罪惡和罪人都驅逐到天上去了。 因此,在我們的靈魂深處生來就有一種正義和道德的原則;儘管我們有自己的準則,但我們在判斷我們和他人的行為是好或是壞的時候,都要以這個原則為依據,所以我把這個原則稱為良心。 我到處都聽見一些所謂的智者在鬧鬧嚷嚷地議論這句話,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這是幼稚的錯誤,是教育的偏見!在人的心靈中只蘊藏著由經驗得來的東西,而我們完全是根據我們獲得的觀念去判斷其他的事物的。他們做得太過分了,這些所有各個民族都普遍承認的東西,他們也敢否認;為了反駁人類的這個一致的看法,他們暗中去尋找了一些既難於理解,而且只有他們才知道的例外的情形;好像一切自然的傾向都因一個民族的敗壞而全部被抹殺掉了,好像整個人類都因出現了窮凶極惡的人而不能再存在了。多疑的蒙台涅要那樣辛辛苦苦地到世界的一個角落去發掘一種違背正義觀念的習慣,有什麼用處呢?他為什麼要相信最不可靠的旅行家而不相信最有聲名的著述家的話呢?世界上的各個民族,儘管在其他方面各有不同,但在這一點上大家都共同歸納了這樣一個一致的看法,所以,能不能單單憑我們無法理解的地區原因所形成的一些奇怪的習慣,就可以把這個看法完全推翻呢?啊,蒙台涅,你自己夸你為人坦率,說的都是真理,要是一個哲學家真能坦率地說實在話,那就請你老實地告訴我,在這個世界上,哪一個地方的人把遵守自己的信念,把為人慈善和慷慨,看作是罪惡,而且,在那個地方,好人是受到輕視,而不忠不信的人反而受人的尊敬。 人們說,每一個人都是為了他個人的利益才贊助公眾的福利的。那麼,為什麼好人要損自己而利大眾呢?難道說犧牲生命也為的是自己的利益嗎?毫無疑問,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利益而行動,但如果不談道德問題的話,是可以用私利去解釋壞人的行為的,這樣一解釋,別人就不會再進一步問個究竟了。這種哲學是太可怕了,因為它將使人畏首畏尾地不敢去作善良的行為,它將使人拿卑劣的意圖和不良的動機去解釋善良的行為,它將使人不能不誣衊蘇格拉底和詆毀雷居魯斯。這樣的看法即使在我們中間有所滋長,自然的呼聲和理性的呼聲也會不斷地對它們進行反駁,決不讓任何一個抱這種看法的人找到一個相信這種看法的藉口。 我不打算在這裡討論形而上學,因為它超出了我和你的理解能力,所以討論一陣實際上也得不到什麼結果。我已經向你說過,我並不是想同你講什麼哲學,而是想幫助你去問問你自己的心。當舉世的哲學家都說我錯了的時候,只要你覺得我講得很對,那就再好不過了。 為此,我只要使你能夠辨別我們從外界獲得的觀念跟我們的自然的情感有什麼不同就夠了,因為,我們必然是先有感覺,而後才能認識;由於我們的求善避惡並不是學來的,而是大自然使我們具有這樣一個意志,所以,我們好善厭惡之心也猶如我們的自愛一樣,是天生的。良心的作用並不是判斷,而是感覺:儘管我們所有的觀念都得自外界,但是衡量這些觀念的情感卻存在於我們的本身,只有通過它們,我們才能知道我們和我們應當追求或躲避的事物之間存在著哪些利弊。 對我們來說,存在就是感覺;我們的感覺力無可爭辯地是先於我們的智力而發展的,我們先有感覺,而後有觀念。不管我們的存在是什麼原因,但它為了保持我們,便使我們具備了適合於我們天性的情感;至少,這些情感是天生的,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就個人來說,這些情感就是對自己的愛、對痛苦的憂慮、對死亡的恐懼和對幸福的嚮往。但是,如果我們可以毫無疑問地肯定說人天生就是合群的,或者至少是可以變成合群的,那麼,我們就可以斷定他一定是通過跟他的同類息息相連的固有的情感才成為合群的,因為,如果單有物質上的需要,這種需要就必然使人類互相分散而不互相聚集。良心之所以能激勵人,正是因為存在著這樣一種根據對自己和對同類的雙重關係而形成的一系列的道德。知道善,並不等於愛善;人並不是生來就知道善的,但是,一旦他的理智使他認識到了善,他的良心就會使他愛善;我們的這種情感是得自天賦的。因此,我的朋友,我並不認為我們不能把良心的直接的本原解釋為我們天性的結果,它是獨立於理智的。要說是不能夠這樣解釋的話,還不如說是不需要這樣解釋,因為,有些人雖然否認一切人類所公認的這個本原,但卻無法證明它不存在,他們只能夠硬說沒有這個本原罷了;而我們之斷言它的存在,也像他們一樣是有很好的根據的,何況我們還有內心的證據,何況良心的呼聲也在為它自己辯護咧。如果判斷的光芒使我們眼花繚亂,把我們要看的東西弄得模糊不清,那就等我們微弱的目光恢復過來,變得銳利的時候再看;這時候,我們在理智的光輝之下馬上就可以看出那些東西在大自然最初把它們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是什麼樣子;說得更確切一點,那就是:我們一定要保持天真,少弄玄虛;我們必須具備的情感,應當以我們內心最初經驗的那些情感為限,因為,只要我們的潛心研究不使我們走入歧途,就始終會重新使我們恢復這些情感的。 良心呀!良心!你是聖潔的本能,永不消逝的天國的聲音。是你在妥妥噹噹地引導一個雖然是蒙昧無知然而是聰明和自由的人,是你在不差不錯地判斷善惡,使人形同上帝!是你使人的天性善良和行為合乎道德。沒有你,我就感覺不到我身上有優於禽獸的地方;沒有你,我就只能按我沒有條理的見解和沒有準繩的理智可悲地做了一樁錯事又做一樁錯事。 感謝老天,我們才擺脫了這種可怕的哲學的玄虛,我們沒有淵博的學問也能做人,我們才無須浪費我們一生的時間去研究倫理,因為我們已經以最低的代價找到了一個最可靠的響導指引我們走出這浩大的偏見的迷津。但是,單單存在著這樣一個響導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認識它和跟隨它。既然它向所有的人的心都發出了呼聲,那麼,為什麼只有極少的人才能聽見呢?唉!這是因為它向我們講的是自然的語言,而我們所經歷的一切事物已經使我們把這種語言全都忘記了。良心是靦覥的,牠喜歡幽靜;世人一吵鬧就會使它害怕。有人認為它產生於偏見,其實偏見是它最兇惡的敵人;它一遇到偏見,它就要躲避,或者就緘默不語;它們鬧鬧嚷嚷的聲音壓倒了它的聲音,使人們不能聽到;偏執的想法竟敢冒稱良心,而且以良心的名義陷人於罪行。它因為受到人們的誤解而感到沮喪;它不再呼喚我們,也不再回答我們;由於我們長期地對它表示輕蔑,因此,我們當初花了多少氣力把它趕走,現在也要花多少氣力才把它召得回來。 在進行探索的時候,我有多少次由於內心的冷淡而感到厭倦!有多少次悲傷和煩惱把它們的毒汁傾入了我最初的沉思,使我覺得我所沉思的東西是毫無根據的!我貧弱的心對真理的愛好也是那樣地缺乏熱情。我對自己說:“我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地去尋找那並不存在的東西呢?道德上的善全屬子虛,最快樂的事情莫過於官能的享受。”我們一旦喪失了使靈魂快樂的欣賞能力,是多麼難於恢復啊!要是從來就沒有過這種能力的話,要想具備,那就更加困難了!如果一個人竟可憐到沒有做過一件使他回憶起來對自己感到滿意、而且覺得沒有白活一生的事情,那麼,這個人可以說是缺乏認識自己的能力;而且,由於他意識不到什麼德行最適合於他的天性,因此他只好一直做一個壞人,感到無窮的痛苦。不過,你相不相信在全世界能夠找到一個人竟墮落到心中從來沒有發生過為善的想望呢?這種想望是這樣的自然和愉快,以至不可能永久地阻止它的產生;而且,只要它留下了一次快樂的回憶,就足以使它不斷地呈現在我們的心中。不幸的是,這種想望在起初是很難滿足的,一個人可以找得到千百種理由來違背他心中的傾向;不必要的謹慎把他緊緊地束縛在“自我”的範圍內,要越過這個範圍,是必須要有巨大的勇氣的。為善之樂就是對善舉的獎勵,一個人要配得上這個獎勵,才能獲得這個獎勵。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道德更可愛的了,但是,為了要發現它的可愛,就必須照它去實踐。當我們想擁抱它的時候,它開始就會像神話中的變幻無定的海神,幻化出千百種可怕的形象,只有緊緊抱著它不放的人,才能最後看出它本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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