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答案只有風知道

第31章 十(1)

答案只有風知道 西默尔 16406 2018-03-21
49星期一早晨,一大早,裝有我的東西的兩隻箱子到了。家具搬運工把它們搬進昂熱拉的房子裡。運輸快得驚人。搬運工打開箱子,就收起他們的小費走了。昂熱拉非常激動。 我們一起把所有的東西整理到昂熱拉為我騰出來的壁櫥裡,她一邊歡笑唱歌。她看到我收集的象時大為興奮。在她自己的收藏櫥上還有空位,昂熱拉將我的象安放在那兒。 “它們得錯開來放,你的和我的,”她說,“因為它們現在全屬於我們了。咱們是一個家庭,咱們倆和咱們的象。” 那隻西里西亞小馬在書架上也找到了一個位置。終於把一切都整理好了,昂熱拉突然迸出淚來,我嚇了一跳。 “什麼事?昂熱拉,親愛的,你怎麼了?”我把她貼在我身上。 “沒事兒……”

“你怎麼了?請你告訴我!” “我……我只不過是太高興了。”她抽泣道,“你終於真的來到我身邊了!” “對。”我說,越過她的肩頭望出去,從平台上眺望燈火照亮的海洋。 “終於真的到了你身邊。” 50“您叫人打電話給我,赫爾曼夫人?” “我寫完了。這兒就是。”鑽石伊爾德說。她跟平時一樣躺在她的洛可可床上。今天她沒戴首飾,看上去筋疲力盡。這是星期一下午,很早。她指著床邊的一疊紙。我坐下,非常仔細地閱讀鑽石伊爾德的招供,一個字一個字,一行又一行。她果然承認了一切,說出了地點、時間和姓名。她只是沒有說出那個受僱的職業殺手的名字。她似乎真的不認識他。基爾伍德死了,他不可能再講出來,薩岡塔也肯定拒絕了這麼做。

“滿意嗎?”伊爾德恨得牙癢癢地問。 “是的。” “您索要的其它錢怎麼辦,那每月的特殊費用?您希望怎麼得到它?” “這我還會通知您。” “何時?” “很快,赫爾曼夫人。”我說。 我拿著伊爾德的招供,坐車到了公證員查爾斯?黎貝勒處。我們將這些紙封進一隻大馬尼拉信封裡,隨後前往巴黎國家銀行,把信封存放進租用的保險櫃裡。然後我告別黎貝勒,穿過城市,直逛到十字架路。我在河濱大道上佇立了很長時間,看著遠方那兩艘航空母艦。我想,我現在並不比所有那些對赫爾曼之死負有責任的人好多少,但是我覺得,我做得符合邏輯,是正確的。我又看到了那個年輕畫家,他正在這裡展出他的畫作。他馬上也認出了我,非常禮貌地打招呼。我走向他,他告訴我,我帶給了他運氣。這期間他已經賣出了四幅畫。

“太好了。”我說。 他發覺我在眺望海,也跟著我眺望。 “這麼一艘航空母艦大得不可思議,對不?” “對,”我說,“真是大得不可思議。” 51跟“保安警”相反,“棕櫚海灘”賭場是一座現代化建築,寬寬的、長長的,房間很大。七月四日晚,它的正面被燈光照耀著,一輛又一輛的車向大門口駛來。警方封鎖了“棕櫚海灘”前面的整個廣場。昂熱拉和我坐著克勞德?特拉博的勞斯萊斯趕來。賭場裡的服務員攙扶帕斯卡勒和昂熱拉下車。一個人將勞斯萊斯開到了停車場上。克勞德和我穿著白色的晚禮服馬甲。帕斯卡勒穿著一身紫色的晚禮服。昂熱拉則穿著那件橘黃色的麥斯林紗的晚禮服,有許多鐘形的褶兒;那是她在胡安派恩斯的“老英格蘭”買的。她戴著我送給她的耳環和結婚戒指,還有一隻大鑽戒和一根鑽石項鍊——這是她工作掙得的首飾。

一塊紅地毯一直鋪到門口。我們踩著它,走進“棕櫚海灘”長長的迴廊。左邊,一動不動地站著法國警察,身穿藍色制服,白綁腿、白手套和白警帽。右側,同樣一動不動地站著一身白的美國水兵。燈光照向我們。閃光燈不停地閃爍,照相機咯嚓咯嚓地響。我們從那些一動不動的男人們中間穿過,穿過室內來到外面的大平台上。這裡,最前面,挨著主席台,是酒店老闆領著我們去的那張桌子。平台一直伸到水面,台子後面是大海,它在無數燈光下波光粼粼。兩根木支架上安裝了電視攝像機。三名工作人員扛著小型攝像機在桌子之間穿來穿去。還有攝像師,肯定有二十幾個。 今天晚上在這裡聚會的是人們稱為藍色海岸邊的社交界的頭面人物。想到我坐在這個位置多麼不合適,而對於昂熱拉和我,我們坐在這裡又是多麼必要,在這裡,在許多非常富有的人們當中,在非常著名的人們和非常有權勢、非常美麗的人們當中,想到這裡我就頭暈。昂熱拉和特拉博夫婦把他們看到的一一告訴我:戛納和尼斯的市長,法國南部地區的政治家、許多部門的負責人、貴族、畫家、音樂家、科學家、企業家和銀行家——當然有泰奈多斯夫婦、法比安夫婦、薩岡塔納夫婦、澤貝格和托威爾。先後到達的還有很多法國和美國的高級軍官。婦女們穿著晚禮服,男人們穿著燕尾服,軍官們身穿制服,胸佩勳章。我在這裡看到的首飾,加在一起肯定價值有一億。

當我們被帶到我們的桌上時,在尋常的嘈雜聲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間歇。我看到,很多人驚訝地朝我們望過來,就好像他們全都暫時屏住了呼吸似的。一位攝影師後退著,拍攝我們。我知道,這聽起來愚蠢和先入為主,但並不是先入為主,而是事實:今晚匯集在這裡的所有美輪美美的女人們中,昂熱拉是最美的。她的紅發金光閃閃,她的臉容光煥發,棕色皮膚上的黃衣服合身極了。燈柱上射,照亮了兩面旗幟。它們掛在一起,美國的和法國的。一艘航空母艦的樂隊在演奏《馬賽曲》。所有的人站起來。緊接著法國國歌之後是美國國歌。我們也站著聽完,穿便裝和軍裝的美國人將右手放在心口上。後來一支樂隊出現在台上。它先是演奏歌劇樂曲,然後是常演不衰的爵士樂。電視的光線從我們頭上掃過,總是有一位拍攝人員在拍我們這一桌。

“這樣就行了,對不?”帕斯卡勒問。 “是的,”我說,“謝謝,帕斯卡勒。” 空氣很暖,沒有一絲風,大旗子軟軟地垂著。上菜時,鄰桌的一位夫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戴著齊肘的手套,也不脫去,手指伸在手套裡,吃著黃油小白麵包,等下一道菜。那手套本是白色的。現在它們退色變灰了。這個人看上去讓人沒胃口。帕斯卡勒覺察了我的目光。 “那一桌坐的全是我們這裡的高雅貴族中最高雅的。”她說,“你關注的那位戴手套的夫人是女伯爵……”她報出一個名字。 “她總是這樣吃飯嗎?” “對,”帕斯卡勒說,“這在伯爵中似乎很普遍。至少在她的伯爵家庭裡。這位夫人也總是戴著這副手套玩輪盤賭,每天晚上。” “戴著同一雙?”

“戴著同一雙!也許她迷信。” “不管怎麼樣,她非常重視衛生。”克勞德說,“她老是向眾人講,光著手指摸籌碼是多麼不衛生。” 飯後,一個芭蕾舞團上台翩翩起舞。賭場的屋頂上打下不同顏色的燈光。它們將圖像變成一會兒藍色、一會兒紅色、一會兒黃色、一會兒綠色。今晚的明星已預報過了:艾斯特爾?奧法里姆。她唱美國的、法國的和以色列的歌曲,得到了很多掌聲。後來大台子空了,供大家跳舞。 先是特拉博跟昂熱拉走上前去,又是被一些攝像機跟踪著,又是被許多目光跟踪著。我帶著帕斯卡勒。我們跳舞,被拍照。台子滿了。這下平靜終於結束了。我們幾乎到不了我們的桌子。緊接著特拉博,那位全權總代表澤貝格跟昂熱拉跳舞。他過分禮貌地、幾乎是謙卑地請她跳一曲。在他之後是泰奈多斯、法比安、托威爾、薩岡塔納、戛納的警察局長、美國大使和一些軍官。有一會兒,我單獨坐在桌旁,這時比安卡?法比安突然站到了我面前。她的衣服又幾乎露出乳房來。

“您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吧,盧卡斯先生?” “為什么生氣?”我站起來。 “您知道為什麼。我行為失禮,真抱歉。我請求原諒,請您接受我的道歉。” “那當然,”我說,“這種事誰都會碰上的。” “這麼說您不再生我的氣了?” “一點也不!” “那麼請您跟我跳舞。” 於是我跟比安卡?法比安跳舞。這位從前的“麗島”女郎,她讓她的下身頂著我的下身。我們幾乎無法離開原地。電視攝像機嚶嚶地響,攝像師的閃光燈閃個不停。跳完舞,比安卡陪我回到泰奈多斯的桌子。我又跟梅麗娜?泰奈多斯跳,然後跟瑪麗婭?薩岡塔納跳。最後,我終於輪到跟昂熱拉跳了。這是一曲華爾茲,我說:“現在咱們要露一手給他們眾人看看。”

我緊緊地摟著昂熱拉,好像我們是一體似的。所有的電視攝像機都對著我們,閃光燈不停地閃爍。其他的舞伴一下子退後了。我們單獨在台子上,在大旗子下面,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方。當華爾茲結束時,圍著我們的人都發出熱烈的掌聲。拍得最響的是比安卡?法比安和阿塔納西奧?泰奈多斯。 “好了,”昂熱拉說,“人們好像原諒了我們。” “是的,”我說,“好像是這樣。”我細看他們,那些非常富有、非常有權勢、非常有名、非常美麗的人。我想起加斯東?迪爾曼和他的話。 “我們的世界是邪惡的。它還將邪惡下去……” 我們剛剛回到桌旁,所有的探照燈全熄了,在我們周圍煙火齊放。我們像是坐在一座噴發的火山中央。煙火不停地在我們頭頂爆炸,色彩紛呈的圖畫蓋住了夜色下的天空,星星、鮮花、穀穗和炸裂的灼熱的球。煙屑如雨,紛紛落下,落進海裡,海裡映出整個奇觀。

昂熱拉抱住我的胳膊,對著我的耳朵說:“聖誕節和復活節也是這樣的。咱們將一起經歷。我的上帝,羅伯特,我做夢都沒想到過,我這輩子還會有這種經歷,這種奇妙的事情。”她側身向前來吻我,煙花爆竹繼續在我們周圍爆炸。 52大多數客人當然都還到大賭廳那邊去,裡面有比“保安警”多得多的賭台——這才是個名副其實的夏日賭場。昂熱拉小賭賭,輸了。我不賭,坐在一張很長的吧台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香檳。我一下子感覺到特別疲累和沮喪。我又要了一杯,發覺我醉了,感覺好些了,抬頭向收銀處和兌換櫃望過去。那後面是有鋼製自鎖保險箱的小房間。十三號屬於昂熱拉。現在,那個保險箱裡放著那隻信封,內有兩張蘇黎世銀行高達一千七百八十萬零五百瑞士法郎的付款收據。這是一個美好的想像,我不停地再三想像。 克勞德?特拉博向我走來。他贏了,還想賭,但是他口渴。 “我相信你非常成功。”他說。 “我真心感謝你們倆,克勞德。” “快別講了。比安卡?法比安的這些朋友都是十足的無賴!” “你這樣覺得嗎?”我問。 他皺眉望著我,然後笑了。 “聽我說,”他說,“你們還想跟我再上一回'沙利馬'嗎?我們想後天開到海上去。帕斯卡勒說,我應該問問你們,想不想一起來。” “很樂意。”我說。這時我想到了一個主意,就說:“咱們開船去'岩石樂園'!我請你們吃午飯。” “好,”克勞德說,“現在我又得去工作了。”他喝光他的杯子,走向一張輪盤賭台。我遠遠地看到昂熱拉坐在另一張台子邊。她向我招招手,我也向她招手。 當我們終於由特拉博夫婦送回家時,已是兩點鐘。我們穿上我們的晨服,坐到大窗戶前的沙發上。航空母艦燈火輝煌,像過節似的,它們裝飾著無數的長形花環。我對昂熱拉講,克勞德邀請了我們,後天——現在是明天了——坐遊艇出去。她說:“太好了。這是一個美妙的夜晚。明晚,電視裡的地方節目甚至主要節目裡都將播放出咱們倆,到時候這裡的所有人都會知道咱們是怎麼回事,沒有人會再講咱們的壞話、不理睬咱們或者說不該給我訂貨。沒有人講,這非常重要,你知道嗎?”她也有點醉了,“咱們的照片將出現在報紙上,攝影師們對我講的。真好,對不對?” “非常好。” “咱們跳舞時,所有的人都後退了。這真是太妙了,跟你這樣跳舞,只有咱們倆,羅伯特。” “是的,妙極了。”我說,心想,我還有兩條腿,這是多大的幸福啊。 “羅伯特?” “嗯?” “我得問你點事。請不要客氣!請實事求是地回答。你到底愛不愛我?” “不。”我說。 “這樣好。”昂熱拉說,“這就對了。畢竟還有一個誠實的答案。” “請便。” “你以為,儘管如此你還是能跟我上床嗎?” “我相信,這是可以設法的。”我說。 然後,我大睜著雙眼躺到睡覺的昂熱拉身旁,特別清醒,過度清醒,我聽到列車在城市和海洋之間滾動。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流氓……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流氓,鐵軌上列車的匆匆車輪對我說。 您瞧,當我在十字架路碰上這位年輕的畫家時,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非常符合邏輯。可那時是大白天,亮亮堂堂。現在是夜晚,一片黑暗。在黑暗和夜裡事情看上去就不一樣了,噢,我的上帝,是的,完全兩樣。 我混蛋。我流氓。 我流氓。我混蛋。 我混蛋。我流氓。 53“你好,馬賽爾。”那隻會講話的鸚鵡在它的鳥籠裡說,籠子掛在路旁,是那條從遊艇的小船的停泊地通往“岩石樂園”飯店的小路。我的腳疼得很厲害,在一九七二年七月六日這個午後,天氣酷熱,熱得發瘋。 昂熱拉和我站在馬賽爾面前。我們下面的海灣里泊著很多遊艇。克勞德和帕斯卡勒正在往小船裡跨。它先送我們上岸,又返回“沙利馬”了。小狗納芙塔利在甲板上激動地跑來跑去。沒有一絲風。透過陽光的朦朦霧巒,越過大海,我依稀看到戛納的老碼頭和新碼頭、十字架路兩側的棕櫚樹和它們後面的白色酒店。但一切都是隱隱約約的,整座城市、它的大樓、許多別墅和豪華住宅區,它們處在山坡上的花園裡,山坡向上延伸至戛納上區。加利福尼亞區在右邊鋪展開,昂熱拉就住在那裡。我想,我看到了我的家,我的家鄉就在眼前。這個家和瑞士銀行里的一千五百萬馬克。現在還會有更多的錢送來。 “已經是兩點零三分,”昂熱拉說,“那人遲到了。” “是的,”我說,“可是他會來。他肯定會來。勃蘭登伯格親口通知我的。勃蘭登伯格親自為我將這個新指示譯成了密碼,給了這個人錢,好讓我能支付我的線人。” 這是我讓昂熱拉相信的說法。昨天,我又一次去了鑽石伊爾德家。 “明天,星期四,十四點,您的一位親信把我的終生退休金的第一筆送給我,”我對那個患白化病的女人說,“而且他要來安提伯斯海岬上的'岩石樂園'。我在那裡等他,在那隻會講話的鸚鵡的籠子前。我要頭六個月的數目——三十萬法郎。” “您去死吧!”鑽石伊爾德說。 “肯定的,尊敬的夫人,”我說,“但我還會等些時日。您知道,如果這位使者不來或者他試圖把我幹掉,會發生什麼事。” 她點頭。 “不光是點頭,”我說,“您講!” 她說:“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您放心吧,您這頭豬,使者會來的。” “帶著三十萬。” “帶著三十萬。”昨天鑽石伊爾德戴的是藍寶石首飾。 現在我站在鸚鵡籠前,已經是兩點零三分了,可是我心情平靜,非常平靜。使者會來的,因為他必須來。 “你為什麼偏偏要在這裡跟此人碰頭?”昂熱拉問,有些不安。 “這我已經對你講過了,昂熱拉。在已經發生過的一切之後,咱們要避免一切冒險。這裡,在大白天,那邊有許多人,是不可能行凶的。勃蘭登伯格想穩妥。我也是。” “這人要給你帶許多錢來嗎?” “是的,”我說,“非常多的錢。那些了解情況的人要求它。” 這下我又在騙她了。我別無選擇。在馬賽爾鳥籠前這次約會的真相昂熱拉絕不可以知道。現在,也許再過幾天,我準備很快告訴她,他們取消了我辦這個案子,因為保險公司已看出來,他們必須付錢給鑽石伊爾德。再晚些時候,我打算,我也要告訴伊爾德,我要求退休,拿一份非常好的退休工資,這下我可以永遠呆在戛納了。然後,也就快要截肢了。我還沒完全想好,該如何向昂熱拉詳細地講明白。至今事情很順利,我想。它也會繼續順利下去。我不再是兩個月前的那個我了。我現在等同於那些人,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在這個骯髒的世界上,只有惟一的一個人算數——昂熱拉。 “特拉博夫婦來了。”她說。 “沙利馬”的小船果然劃個大弧接近了停泊點。我想,有個不准時的使者真是幸運,因為我請求過克勞德,盡可能不引人注目地為這位使者和我拍幾張照片。克勞德有一架非常好的相機,我想有我正在等的那個傢伙的照片,以及他和我交接錢時的照片。一切正常,我想。我對昂熱拉說:“我愛你。如果我在這一刻必須死去,我將是最幸福的……” 這句話我還沒講完,就有什麼以無比恐怖的威力擊中了我的背,在左肩下方。我向前仆倒,倒在紅土地上。那是一發子彈,我想。一顆子彈打中了我,但是我沒聽到射擊的聲音。 我還知道,昂熱拉在喊叫,可是我不理解她喊什麼。奇怪,我感覺不到疼,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現在,除了昂熱拉的聲音,我還聽到其它許多聲音,高聲的,驚駭的。然後我周圍突然一片漆黑,我有一種在跌倒的感覺,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跌進一個無底的漩渦。在我失去知覺之前,我想:原來這就是死亡。 這是開始。 我還甦醒過來幾次,雖然不是完全甦醒。我在一架直升飛機裡看到昂熱拉棕色的眼睛。我說過,我將永遠不會忘記它們。直升機的旋翼大聲地隆隆,昂熱拉不得不將她的嘴貼在我耳朵上,這樣我才聽得懂她在喊什麼。她臉上淚流如注:“求你,求你,求你,羅伯特,你別死!如果你不想死,你就不會死,不要放棄啊。你不可以放棄。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如此愛你,羅伯特!不要放棄,想想我們還想做的那一切,我們的新生活,它才剛剛開始。你想想這個,好嗎?請你想想吧!” 有一回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將頭動了一點點。然後我不得不閉上眼睛,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後來,就像萬花筒一樣,我經歷了色彩、聲音和形象的紛呈繁鬧。萬物都交融到一塊兒,色彩、人臉、形象和聲音。我在最近幾星期裡經歷過、聽過和看過的一切都向我衝下來。我的妻子卡琳。我的上司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 “棕櫚海灘”在獨立日放的煙花。昂熱拉和我在台子上。昂熱拉和我,我們如何做愛。花的平台。約翰?基爾伍德,吊死在浴室裡。杰茜,加拿大街上的那個妓女。杜塞爾多夫藥房裡的那個老嫗。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這怎麼會呢?噢,不幸來得不似雨,而是那些從中謀利者一手造成的。賭場裡喝醉的約翰?基爾伍德。兇手……兇手……我們大家全都是兇手!打高爾夫球的馬爾科姆?托威爾。伊爾德?赫爾曼在她的洛可可床上。尼古拉,“黃金時代”的老闆。凡?克萊夫和阿爾佩爾斯珠寶店分店。讓?凱馬爾和他的妻子。結婚戒指!夜深人靜時從昂熱拉的平台上看到的城市和海洋那數以千計的燈光,沿著艾斯特萊爾山路的燈光。博卡大搜捕。噠噠響的衝鋒槍,伊利亞兄弟和他的摩托車,行李架上的蔬菜籃。 “我們的”教堂。聖像台上的黑色聖母像。像前的蠟燭。一輛謝夫洛特車,它從舊碼頭的內港裡被拉了出來。方向盤後坐著阿蘭?達儂,被害死了。安娜?加麗娜躺在一張床上,那位護士,胸口插著一把匕首,被殺害了。三台電視機。三次新聞。昂熱拉手上的白斑。我在杜塞爾多夫的律師馮塔納。布洛賽醫院的儒貝爾大夫……顏色變換不停,我聽到和看到這許多,聽到和看到更多的。我記得,直升機降落在一家醫院的屋頂上,他們將我抬上了一隻擔架。一架電梯,一個似無盡頭的走廊。昂熱拉的聲音突然傳來,念著那句詩,非常清楚:“擺脫了狂野的生活慾望,擺脫了恐懼和希望……” 我又被搬動了。有什麼東西被噝噝地撕裂了。我的襯衫。有什麼東西照得我眼花。一隻巨盤,裡面有許多刺眼的燈,就在我頭頂。帶著面具、頭戴白帽子的人們彎下身來……一根針扎進我的右臂肘。 有什麼被摁在我的臉上。響起一聲細細的噝噝聲。色彩!色彩!世界上不曾有過如此奇美的色彩! 現在,昂熱拉的聲音變得非常輕了:“最疲憊的河流有一天也會找到它通向大海的路途……” 噝噝聲更響了。我突然看到了它。它在長滿花的草地上蜿蜒,這條所有河流中最疲累的河流。我注意到,光滑的手指在撫摸我的身體,我的左胸側有什麼冰冷的、鋒利的東西。這時我一下子知道了,這是一條怎麼樣的河流。這是陰間的冥河,它將活人的王國跟死者的王國分隔開來。這條冥河,死者的靈魂從裡面啜飲遺忘。我吃驚地想:冥河的河岸有陽光照耀。 然後,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臟非常輕柔地停止了跳動。然後,滿是鮮花的草地和冥河的圖像緩緩地、小心地消失了。那些閃爍的色彩消失了,黑暗的漩渦又口來了。然後,我第一回沉淪。我主動屈從。我的呼吸變得非常平緩,停止了,噝噝聲逐漸消失。我的靜脈和動脈裡的血進入靜止狀態。然後就只剩下黑暗、溫暖和安定了。後來我就死了。 尾聲1在我死去之後,我夢想過那麼多那麼久的那種生活開始了。是的,這肯定就是它。在一段我回憶不起來的短時間之後,我馬上又繼續活下去。就我的體驗,死亡似乎無異於一場短暫的虛弱狀態。 在我死後的生命裡我擺脫了一切煩惱,永遠跟昂熱拉融合了。我們在“法蘭西”號上,它從戛納起航,開始周遊全球。我們夜裡用被子裹著,躺在舷梯旁的躺椅裡休息,仰望星辰密布的天空。我們結婚了。卡琳突然同意了離婚。星星非常明亮地眨閃著,那上面有一輪碩大的、金黃的月亮。我們非常安靜地躺著,幾乎一句話也不講。再也沒有懷疑了,沒有心神不寧,沒有哪怕一個黑色的思想,我死後只有滿足的幸福。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死後都這樣。我是這樣的。我得到了安慰,充滿了愛情,安安全全,充滿了野性的生活慾望。 在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之後,在我死了以後,我想必經歷過所有這一切。離開了這個世界。布洛賽醫院的屋頂上有一架直升飛機在降落,當那架將我從“岩石樂園”運過來的直升飛機出現時,醫院裡的心臟搶救隊已經等在屋頂上了。儒貝爾大夫也在等著,他聽說了,送來的那位身受重傷的人是誰。後來,當我活過來時,他就講給我聽當場發生了什麼事。 當場發生了下列的事:我上到手術台上,被施了麻醉。外科醫生們打開我的胸腔。他們發現,一顆子彈打傷了心包和心肌。存在著心包血堵塞的危險。當我的心臟靜止下來時,我得到了一針心內註射。心臟雖然受傷了,通過電休克又重新跳動起來。心包裡的血被吸乾了,心包的傷口被縫起來。我還是死去了那麼長時間,這就是說,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了那麼長時間,形成了大腦缺氧缺血的傷害。後果是六天的昏迷和在搶救中心治療。 這一切我還懂什麼?一點也不懂。我跟昂熱拉在“法蘭西”號上,穿過地中海和直布羅陀海峽。我們在卡薩布蘭卡和卡普城拋錨,參觀這些城市。到處都熱得很,那座塔菲爾山讓我覺得無比高大,卡普城就坐落在它的腳下。我給昂熱拉買了一台攝像機,她興奮地使用它。她不停地攝像,因為她想從我們這次周遊全球之旅上多帶點東西回家,她那麼熱切地嚮往過它。在船的甲板上,我們結識了有趣的可愛的人們——以色列人、美國人、瑞典人、荷蘭人和法國人。晚上有宴會,昂熱拉可以穿上她的最美的服裝,我穿上我的燕尾服。我非常清楚地想到,我們總是夜很深了還走到甲板上去,長時間地佇立在欄杆旁。也許我在我的死亡的一秒鐘的百萬分之一的瞬間經歷了所有這一切和即將到來的一切,也許是在我回到生活中的一秒鐘之間,也許是在我失去知覺的日日夜夜之間。儒貝爾大夫認為,絕沒有人能夠這麼講,但他還從沒有過像我這種狀況的病人。當我醒過來之後,總是繼續說和做我在醫學上算是死了或介於生死之間的一切,而且回憶得那麼精確。 在那個時候,當昂熱拉和我穿過卡普城漫遊,後來當我們到達杜爾邦,再後來,當我在達累斯薩拉姆的老城裡跟一個商人為昂熱拉的一根珊瑚項鍊討價還價時,也正是那時候,我的氣管裡有一根管子,一台呼吸器在做人工呼吸。當我們到達卡拉奇和孟買時,有可能在那個時候,仍然有一根管子從手術的傷口掛出來。我的胳膊肘上有膠管和注射插管,我被接上一根輸液管,它給我人工餵食,又將電極粘在我胸上,插在四肢上,不停地記錄下我的心電圖和其他身體數據,監測我的體溫和我的血壓——這誰也不會知道。那天夜裡,我們駛離孟買,我想:你在死去。當你愛著時,你在死去。這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生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死亡,說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還活著嗎?我是不是早死了?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或是同樣的或類似於生活。我們注意不到差別嗎?在孟買,我記得,這座罕見的城市,它有一座核反應堆,同時又是波斯的拜火教派的中心。那裡,在馬拉巴爾山的郊區立著“沉默之塔”。在這個不真實的城市裡,昂熱拉和我在那外面的“沉默之塔”旁邊,跟一位古老的印度人講話。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生活和死亡的秘密鎖在兩隻櫃子裡,每隻櫃子裡放著打開另一隻櫃子的鑰匙。 誰還敢記住什麼? 沒有人。 儒貝爾大夫也不敢。 我在閃電的一瞬間看到了我現在所看到的一切,也許是在我與外界隔絕、躺在急救中心的那日日夜夜裡。也許。也許我跟昂熱拉一道看到了馬德拉斯、卡爾庫塔、西貢和新加坡的最大的美麗和最大的苦難,也許我們剛剛站在曼谷的王宮前,被折服了,也許昂熱拉正在拍攝這座無與倫比的城市的幻想的不真實的寺廟,也許我們已經繞過了越南駛向香港。我對它那麼熟悉,在那裡我要帶昂熱拉參觀許多東西。 “四十八小時後您開始了自動呼吸。”儒貝爾很久之後告訴我說,“但它有很長一段時間供氣不夠。當您六天之後又恢復了知覺時,您糊里糊塗,心神不寧,滿口瘋狂的想像。” “什麼瘋狂的想像,大夫?” “好吧,您以為是在汪洋大海上,然後又朝向馬尼拉,朝向台灣,在長崎和橫濱……” 噢,我也跟昂熱拉去過那裡!我跟她去過東京!我們欣賞皇宮、寺廟、絲綢、釉陶和瓷器工廠!我們參觀了一個古老的日本藝術展覽。我為昂熱拉買了一隻上釉的美妙的工藝品——一對鴿子,雌的較小,雄的較大,張著翅膀。 兩隻鎖著的櫃子,每一隻裡鎖著另一隻的鑰匙。 從東京,我們繼續坐“法蘭西號”駛往遙遠的南方,前往悉尼,然後駛向新西蘭的惠靈頓,又去北夏威夷。在那裡,我們看到了熄滅的和仍在活動的火山,拍了照。我過去從沒到過夏威夷,但我能向儒貝爾大夫詳細地講毛納基火山和毛納洛火山,包括齊佬火山口以及哈勒茂麥魯熔湖。他在書裡查找,我的描述完全正確!有誰能解釋這個?這沒人能解釋。 我們從夏威夷來到有“金門”的舊金山,穿過巴拿馬運河來到加勒比海,想由直布羅陀海峽踏上歸途。 當我們離開加勒比海時,正是夜晚。我躺在我們的艙室裡,躺在床上昂熱拉的身旁,半睡半醒。我聽到聲音,睜開眼來。在我的瞳孔適應了周圍的亮光(怎麼是明亮的,現在可是夜晚啊?)之後,我首先看到的是昂熱拉的眼睛,緊挨在我的眼前。 “什麼事,親愛的?”我平靜地、非常清醒地問,“你為什麼開燈?你睡不著嗎?” “我沒有開燈。”昂熱拉說,“太陽從百葉窗裡斜照進來了,羅伯特。現在是下午三點。” “噢,”我說,“咱們這是在哪兒?” “在布洛賽醫院裡。他們今天早晨將你轉到了一間單人病房裡。” “從哪兒轉過來?” “從搶救中心。整整十天我只能透過一塊玻璃板看你。現在你度過了危險期,現在你不再需要搶救中心了。主治醫生同意了在這裡另放一張床,我可以留在你身邊。只要我想,我也可以睡在這個房間裡。你活著,羅伯特,你活著!你沒死!” “你的珊瑚項鍊呢?”我問。 “什麼?” “哎呀,沒什麼。”我說,因為這時我已經像個生病的孩子一樣感到不知所措了,知道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沒什麼,親愛的。對,我沒死。至少沒死去很長時間。”我轉頭望,在我稍微轉動了一下頭之後——只一點點,我無法多轉——我看到一個現代化的大房間,裡面一切都很明亮,亮堂堂,非常潔淨。這雖然沒讓我吃驚,但是有一股短暫的不合邏輯的傷心,從我的幻想世界回到現實當中。哎呀,這是現實嗎?我記得,我輕聲地問:“今天是星期幾?” 昂熱拉回答道:“星期天。” “幾號?” “七月十六號。” 七月十六號。 我想:你是七月六號去“岩石樂園”的。你是七月六號被槍打倒的。原來你在生死之間夢遊了十天。十天沒有知覺,糊里糊塗,幻想聯翩——十個美妙的日子。我說:“咱們一直在一起,你知道。在'法蘭西'號上。咱們做了你那麼想做的環球旅行,非常漂亮。現在,咱們真的做了這一旅行。” “太好了。”昂熱拉說,顫抖著嘴唇,對我微笑。她看上去很痛苦,她的臉讓我覺得很小,陷下去了,蒼白如紙,眼睛下有黑眼圈。儒貝爾大夫後來講,昂熱拉在這十天裡一開始寸步不離,後來也只是離開醫院幾個小時。其餘時間她日夜守在我身邊,雖然他們總是想讓她走。夜裡,她躺在搶救中心門外的一張長凳上,在那裡睡。最後他們為她騰出了一間護士房。她得到了一張床,但她還是最多睡一個小時。儒貝爾大夫告訴我,睡醒她又起來,走近搶救中心的大玻璃板,透過玻璃注視著我,一動不動,面無表情。而我沒有知覺地躺在那裡,緩緩地、艱難地從明媚的、幸福的死亡返回到一個黑暗的、不定的生命中。 2這一天主任醫生來了,外科醫生和心臟急救隊的男男女女們都來了,儒貝爾大夫也來了。我被做了非常徹底和認真的檢查,結果是眾人都認為,危險期過去了,雖然我的血液循環還很差,我顯示出不斷的衰竭。 “夫人可以留在這裡。”主治醫生說,他矮而胖,戴著金絲眼鏡,“我認為這只會有好處。” “謝謝。”在場的昂熱拉說。 “我有急事要找一個人談。”我說,因為現在,回到了現實中,我想立即處理一些事。 “不行。”主治醫生說,“您知道,您還能活下來是怎樣的一個奇蹟嗎?像您這樣的病例百分之九十以死亡告終。不行,不行,您暫時不能跟任何人談話。另外,已經有兩個人來找過您,一定要跟您談。我告訴了他們,這不可能。” “那些人是誰?”我問“一位赫爾曼夫人和一位叫黎貝勒的公證員。” “我確實有急事需要見到這兩個人。”我說。 “只要您的血液循環還這麼弱,我就禁止。一個星期之後——也許一一我會批准。這我也對那兩個人講過了。” “什麼時候?” “在我來見您之前。他們每天都來。他們找您幹什麼?” “哎呀,這是件私事。您肯定知道,我是誰,我是為什麼來戛納的。”他點點頭。 “好了,這兩個人肯定在為我擔憂。” “我會說,您很好——實事求是地講。這一定會讓他們寬心。” “我想,這會讓他們大為寬心。”我說,“我的女士們、先生們,我感謝你們大家做出的巨大努力,以及你們為了將我接回生命所使用的精湛技藝。” 我這麼講,但是我根本不敢肯定,我是不是也真的這麼認為。一股巨大的疲憊向我襲來,緊接著我就睡著了。我還知道,我夢到了寺廟。許多寺廟,有很多的象牙神像。這些神全都有很多胳膊。 3星期六,七月二十二日,第十七個治療日,我的狀況已恢復得這麼好,主治醫生批准了短暫的來訪。我說主治醫生,指的是亨利?布瑞萊特教授,外科主任,正是他為我做的手術。布洛賽醫院,我在我呆在這兒的時間裡得知,是一座有很多個科室的非常大的和現代化的醫院。 當魯瑟爾、拉克洛斯和迪爾曼進來時,昂熱拉呆在我身邊。她恢復了一點兒,睡了幾夜,但是她仍然很蒼白,眼睛底下的黑圈仍然未消。她默默地坐在她的床上,聽這三個人跟我談話。他們獲准有五分鐘的探訪時間。一開始他們當然是問我,我有沒有預感,是誰出於什麼原因應對這一襲擊負責。昂熱拉已經告訴了他們事發經過。 “不清楚。”我說。我活下來了,我想。我的生命逃過來了。我想好好地生活,安安全全,擁有很多的錢。 “一點也不清楚。”我說。 拉克洛斯半痛苦半憤怒地打量著我,問:“您沒向我們隱瞞什麼?” “我能隱瞞什麼?” “一定有個原因,使得他們想要殺死您。您對於這些……這些人一定構成了危險。您找出什麼了?您告訴了這些人,您找出什麼了嗎?” 這問得太露骨了。 “沒有,”我說,“我什麼也沒找出來,什麼也沒有。您也許還記得,他們已經破壞過黛爾菲婭夫人的車子,我們因此幾乎衝進大海裡。那是第一次襲擊。當時我也一無所知。” 魯瑟爾說。 “當然,我們跟您的公司取得了聯繫。” 這不妙。 “是的,當然。”我說。 “他們告訴我,您不再負責此案的調查了。是的,您被取消了其它任何工作。” 我短笑一聲,因為我一笑就疼。隨後我想,如果拉克洛斯和魯瑟爾繼續刨根問底,事情就會露餡兒。最好是我先開口講——我也不能再向昂熱拉撒謊了。 “我甚至還有更多的要向你們解釋,我的先生們。我的公司太保密了。” “保密什麼?” “我不僅被免除了這個案子,而且已根本不再為環球保險公司工作了。” “羅伯特!”昂熱拉跳起來,來到我的床邊。 “你冷靜,親愛的,我現在想向你們解釋。沒有理由激動。” “您不再為環球保險公司工作,這是什麼意思?”迪爾曼問,“他們解雇了您?” “對。”我說,直視著他的嚴肅的眼睛,心想,這個人看穿了我的全部把戲。 “噢,不,不是解僱。他們找到了一種方式,提前退休——考慮到我的長期忠誠的服務和對環球保險公司的重大貢獻。” “這是怎麼回事?提前退休?羅伯特!因為你的腿嗎?你講啊!”昂熱拉擠上前來,向我彎下身子。她的眼睛嚇得更大了。 “不是腿,根本不是腿。這是他們找到的藉口,仁慈的藉口。” “您的腿怎麼了?”魯瑟爾問。 “沒什麼。血行障礙,輕度的。我們在杜塞爾多夫有一位非常認真的顧問醫生。環球保險公司對他講的話非常認真。可事實上我不是因為腿被解僱的,這裡也對它進行過檢查——您問問儒貝爾大夫——而是因為我跟黛爾菲婭夫人的關係。我們要對付的那些高貴的人們,估計首先是鑽石伊爾德,將刀口架到環球保險公司的脖子上,投訴這一關係,說如果它不開除我,就到處宣揚環球保險公司是一家不正派的公司——如果它不付錢的話。我很抱歉,在上次碰頭時我沒有告訴你們真相,我的先生們。沒有告訴全部的真相。因為環球保險公司當然會繼續偵查這個案子,即使它支付了保險金。他們只是想撤換我。我還想盡可能久地呆在這場遊戲中間,因此就撒了謊。” “羅伯特,你因為我們的關係丟掉了你的工作?因為我們,卻對我隻字未提?反而說,你的上司派了一個人到'岩石樂園',送了很多錢給你,讓你支付線人?”昂熱拉喊。這一下一切都抖露出來了。 4可以想像,終有一天會暴露出來,快了。昂熱拉講完後,白色的房間裡沉默了很長時間,足夠數到七。然後,迪爾曼仍然低聲謹慎地問:“是這樣嗎,盧卡斯先生?” 我點點頭。 “這是事實嗎?” 我搖搖頭。 “羅伯特!”昂熱拉喊道。我早就想過,她永遠也不可能獲悉此事。 “原諒我。”我說。 “你為什麼欺騙黛爾菲婭夫人?” “因為我不想讓真相令她不安。” “哪個是事實,盧卡斯先生?”拉克洛斯問。 一位護士把頭從門縫裡探進來。 “你們必須走了,我的先生們,五分鐘到了。” “馬上,小姐。還有兩分鐘。”魯瑟爾說。 “至多兩分鐘。不然我就叫醫生。”護士說完走了。 “真相,盧卡斯先生!”拉克洛斯說。 “真相是:我於七月四日,夜裡很晚,在賭場裡,在自由日的宴會之後,被叫過去聽電話。你沒看到,昂熱拉,你在賭錢。” “電話上是誰?”魯瑟爾問。 “一個男人。我不認識他。” “當然不認識。”魯瑟爾說。 “安靜,”迪爾曼說,“講下去,盧卡斯先生。” “那人告訴我,如果我不再繼續過問赫爾曼一案,他們準備給我錢,大筆的錢。” “這人顯然不知道您已退休和被解僱?” “顯然不懂。這種事環球保險公司不會大肆宣揚的。” “多少錢?”拉克洛斯問。 “一百萬新法郎。” “那您一定查到了什麼對某個人有生命危險的東西!” “有可能。” “是什麼?”拉克洛斯問。 “我不清楚。但是處於我的處境,我會收下錢,對不對?我也很好奇,想看看來的是誰。我希望能有所發現。” “羅伯特,羅伯特,你跟我都沒講過實話……”昂熱拉結結巴巴地說。 “沒有,連你也沒有。那個人要求我沉默。這是條件,要我不帶警察去。我可以確定地點和時間。由於我的朋友特拉博在那次電話前剛剛邀請過七月六日乘他的遊艇出海,我選了'岩石樂園'作為碰頭地點。那人同意了。我準時。他晚到了。結果我被槍殺了。” “您當然沒看到這個人。”魯瑟爾說。 “當然沒有。” 又出現一陣靜謐。 “我不相信您。”拉克洛斯最後說。 “我也不相信。”魯瑟爾說。他們兩個都講得非常客氣。 “我相信您。”迪爾曼說,怪怪地望著我。 “我也相信你。”昂熱拉說,“雖然你講的很可怕……因為你被開除了……然後你就不信任我了……” “不然我只會讓你害怕!我真的以為,我會在那裡跟給我錢的那個人碰面。我請求了克勞德?特拉博,拍下我和那伙的照片。”好吧,我想,至少有點有用的、能證明是實情的東西。 “如果我找到一點新的線索,如果我有一點點懷疑,我當然會立即跟你們聯繫。”又是撒謊。 “是啊,您會嗎,盧卡斯先生?”魯瑟爾脫口問道。 “理所當然!難道您相信我跟這幫人狼狽為奸?” “冷靜,冷靜。您必須非常冷靜,盧卡斯先生。”迪爾曼說,“這沒人相信。我堅信,您會將任何新的線索馬上告訴我們。” “謝謝。”我說。 “盧卡斯先生從現在起受警察保護。”迪爾曼對兩位刑警說,“日夜派人監視他的房門。每一位來訪者都得出示證件,檢查武器。很有可能這些人認為盧卡斯先生擁有一個真相,它威脅著他們,而他事實上卻根本不掌握它,或者沒有意識到掌握著它。” 拉克洛斯和魯瑟爾沉默不語。 “聽明白我的話了嗎?”迪爾曼問。 “當然,先生,”魯瑟爾說,“警方保護。立即。多長時間?” “很長。”迪爾曼說。 門推開了,先前的護士和一位搶救站的醫生走進來。醫生怒沖沖地說:“我的先生們,我不得不請求你們,趕緊離開。盧卡斯先生還很虛弱。” 他們馬上走了。他們全都跟我握了手。迪爾曼只是鼓勵地對我微微一笑。另外兩個人緊繃著臉。當屋裡只剩下我跟昂熱拉時,她結結巴巴地說:“你沒有對我講實話,羅伯特……行,這我理解……你不想讓我不安……可現在我是多麼的不安啊!我的天,現在一切是多麼的嚴重,如果他們相信,你了解到什麼,想殺死你,而沒有殺成,那他們還會相信下去,繼續相信!你仍然處於生命危險之中!” “當我們開著你的車衝進海裡時,在'乳房'餐館的那一夜顯然就是處於生命危險之中了。” “對,是這樣……但這不會有一點點好轉……他們會繼續嘗試,再一次……” “這我不相信。”我說,“如果他們沒出什麼事,他們會看出,他們搞錯了,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正如他們顯然會相信的那樣。因為不然現在我就會講了,昂熱拉!你不認為我現在會講出來嗎?” 她默默地望著我。 “昂熱拉!我在問你: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想,你現在會講出來。”她幾乎是聽不懂地答道,“我只能祈禱,你真的啥也不知道,他們看出了這一點。” “放心,他們會看出來的。”我說。這是我能給她的安慰,別的一切我必須保密。 “因為咱們倆相愛,他們解雇了你?” “對。” “太可恨了。” “太美妙了!” “美妙,為什麼?” “我得到一份高額的退休金,昂熱拉。然後——你還一直沒明白?” “什麼?” “這一下我可以一直呆在你身邊!” 她凝視我許久,然後向我放在被子上的左手俯下身來,在上面印下許多小吻。 “在我身邊……永遠在我身邊……從現在起,咱們一直在一起……直到永遠!” 5一小時後一名警察來到我房門外放哨。從這時起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保護我。警察們每六小時換一次班。這特別令昂熱拉寬心。隨後的幾天她經常離開我較長時間,去處理她無法再推遲的事情。星期三,七月二十六日,幾個星期以來,她又去理髮店了。她說,非去不可,她看上去已經像邋遢個的女人了。她不想這樣子出現在我面前一天,不然我就不會再愛她了。這時候我們已經認識所有保護我的警察了,他們偶爾也進房間來看我。全是些挑選出來的和藹可親的警察。昂熱拉委託剛好在那天下午值班的那位,要特別保護我。 下午四點剛過昂熱拉就走了。四點半,那位值班的警察望望房間裡,說:“有人來看您,盧卡斯先生。一位赫爾曼夫人和一位黎貝勒先生,得到了醫生的允許。先生已由我搜查過武器,夫人由一位護士搜查過。”終於來了,我想。 “赫爾曼夫人想先跟您單獨談談。” “請吧。”我說。 於是,鑽石伊爾德就站在了我面前——沒有首飾,妝化得很難看,穿著白色昂貴的真絲夏裝。她的粉紅色的患白化病的眼睛裡閃爍著恐懼和驚駭。我指指一張椅子。她將它拉近,緊靠我坐下。 “這裡沒人能聽見我們嗎?我是說竊聽器什麼的……” “我不知道,赫爾曼夫人,”我說,“不過我想沒有。” “萬一有呢?” “您必須冒險。” “我低聲講。” “換成我才不會。”我說,“警察知道您的名字。如果有竊聽器的話……” “對,沒錯!”她控制不住自己地說。 “不要。”我說。 “什麼不要?” “不要這種聲調。我不喜歡,赫爾曼夫人。” “請您原諒,盧卡斯先生。” “這裡沒有竊聽器。”我說,心想,但願沒有。 “快點吧,您想對我說什麼?” 那是一幕很不習慣的形象——鑽石伊爾德終於穿上了衣服,離開了她的床。 “我已經試過無數次來找您,但……” “我明白。您想對我講什麼?” “講不是我們,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委託了兇手這麼做。”她的話很急,“當我們知道了這場襲擊時,我們大家都絕望透頂。您必須相信我,盧卡斯先生!您會相信我!我是作為代言人來這兒的,代表……代表大家。我這麼做,雖然我知道,這是多麼丟面子,尤其是多麼危險。但是您必須相信我:這次謀殺事件我們沒有責任!我們希望,您很快就會健康,再活上很長時間……您不該笑!” “可我忍不住。”我說,笑得眼睛都流出淚來了,“我明白,您希望我健壯如牛,長壽,赫爾曼夫人。因為如果我再出點什麼事,我死去,你們會有什麼下場呢?” “對不對?對不對?”她的假髮套又稍微滑落了。我想,一個如此富有的女人確實該買頂合適的假髮套了。 “我們擔心……擔心極了……” “為什麼?” “我們知道,這不是我們幹的……那是由其他人促成的。” “誰?” “是啊,誰呢?我們不知道。您怎麼想?” 我開玩笑說:“也許你們成功地收買了我的公證員黎貝勒,他將一切材料交給了你們。然後你們可以請求他,支付一筆額外酬金讓人進行這場襲擊。” “您瘋了吧!公證員是不受收買的!即使能,那樣我們也只是落進另一個人的手裡!那時您沒有了,但黎貝勒……”她打住,“您在開玩笑,我看出來了。我這個蠢女人上當了。不,盧卡斯先生,我們相信是這樣的:某個想毀掉我們的人,知道您把我們控制在手裡,萬一您暴死會發生什麼事——於是這個人請了一位殺手。” “您和您的朋友們想到是誰呢?” “想到克萊蒙和阿貝爾。” “胡說。”我立即說,可後來我想,這是胡說嗎?伊爾德和她的朋友們肯定沒有請人殺死我。但一定是有人這麼做了。為什麼不是那家法國企業的所有人呢?它已被科德公司慢慢然而是肯定地毀了——為什麼不會是克萊蒙和阿貝爾呢?我想到,加斯東?迪爾曼在我講明真相後多麼迅速地幫助我。如果他……不,不,不,迪爾曼是個正派人,我想。但我也想:到底什麼人是正派人呢?我是個正派人嗎?上帝也搞不懂了。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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