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巴別塔之犬

第12章 十二

第一次向露西求婚,她的回答竟然是“不”。那時是十二月初,我們相識已有九個月,兩人約好一起共度週末。那天刮著風下著雨,我們待在海邊的一家小旅館裡,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壁爐前玩棋盤遊戲、喝紅酒。 當我們躺上床後,露西從床邊桌上拿起一支簽字筆,握住我的雙手。 “這些都是你給我的。”她說,接著開始在我手上寫字。她先從我手背開始,然後轉過來寫在掌心,密密麻麻在我雙手上寫滿了字。方形蛋,她先寫下這個詞,接下來還有冬天的海灘、親吻我脖子的唇、連續一星期的開胃菜、糟透了的音樂。她還寫下:咖啡牛奶、排字遊戲、看起來很邪惡的花朵……當她寫完時,我的雙手已沒有空間可再寫下任何東西了。 “現在,換你寫了。”她說,把筆交給我,同時送上自己的雙手。我不知道該寫什麼。飢餓,我想,當然還有充實。一種心中生了翅膀的感覺。這些日子和季節,以及一隻毛髮像倒豎天鵝絨的狗。但我沒這麼寫,只把她的手拉過來,以顛倒的字跡寫下她可以輕易讀出的字。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慢慢地寫:整個世界。

這絕對是事實,也是我所用過的最浪漫的話語,而我竟然沒有大聲說出。這時我突然陷入一股澎湃的情緒中,便把她的手翻過來,連想都沒想,便在她掌心上寫下: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顫了一下,把手抽回去。 “你是認真的嗎?”她說,臉上並沒有笑容。 “當然是認真的。”我說,同時訝異地發現我真的是這麼想。 “你剛才要我嫁給你。” “剛才我是要你嫁給我。” 她看著我的臉。 “這……不行。”她說,把目光別向他處。 “我必須說不,目前我們對彼此的認識還不夠深。” 我保持冷靜,準備給她一點時間適應這個想法。 “關於我的一切,你都已經知道了,”我說,“而我對你的認識也已足夠,夠讓我確定我是愛你的。” 她突然把臉轉回來。 “怎麼了?”我問。

她一時沒有回答,整個人看起來有點緊繃僵硬。當我伸手去觸摸她時,她卻立刻扭捏地躲開。 “我知道你愛我。”她終於說,聲音顯得有點刺耳。 “但你怎麼知道你是愛我的?” “我知道,因為我想用所有時間跟你在一起。”我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個念頭是怎麼發生的?你什麼時候知道你是愛我的?” “隨時,我一直都知道。” “是的,你一直知道,但它是……它是藏在思緒深處的,沒錯吧?就像……就像你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死亡一樣。” 我伸手搭向她的肩膀,把她扳過來,讓她再度面對我。 “露西,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好,我是說,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亡,對吧?但大部分的人只讓這念頭一閃而過。我是說,這個事實一直都存在於你的腦海中,如果有人問起,你當然很清楚答案。但有些時候,你會突然深刻體認到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個想法會突然跑出來,對你說:'你總有一天會死。'而你會說:'天啊,這是生命中最嚴重的事實,我竟然差點忘掉了。'”

“是這樣,但又如何?”我說,“這件事和別的事有什麼關係嗎?沒錯,我不是無時無刻在想我有一天會死,但這是因為我希望忘掉它。如果不試著遺忘,日子是過不下去的。不過,我對你的感覺卻不是這樣。” “一樣的,這就是你感知的方式,是吧?這種感覺是間歇性的。”她再度把臉轉過去。 我舉起雙手蓋在臉上,用力搓揉了幾下,努力整理混亂的思緒。過去我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爭辯過,此刻的感覺很像泅遊在一池又稠又黏的糖漿裡。 “夠了,露西,你何必這樣呢?我對你的愛是一直存在的,我們兩個會永遠在一起。可是你到底想要我怎麼說?就算愛情再濃烈,你也不可能在這一生中的分分秒秒都維持這種強度。” 她突然平靜下來。 “我能,我可以的。如果不知道自己愛著你,我便無法呼吸,一口氣都不能。”

我沒再答話,只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看著她背部的線條。 “你這些怪念頭從哪兒來的?”我問。 她沒有馬上回答,隔了一下才轉過來看著我。 “不知道,”她說,“對不起,大概是你讓我有點兒反常吧,突然提出結婚這種事。” “要我收回嗎?” 她把手舉起來移到面前,看著我先前寫的那幾個字。 “不要,”她說,“我不要你收回。”她嘆了口氣。 “只是現在我還不能答應。我認為你對我的了解還不夠,萬一你以後了解了更多,改變主意怎麼辦?” “這個嘛……我認為是不會發生的。不過,那好,你快說―――你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可以,”她說,聲音相當平靜,幾乎沒有半點起伏。 “如果你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就嫁給你―――我身上有刺青嗎?”

我凝視著她。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我都熟悉極了,難道她以為我會錯過哪個部分嗎? “沒有,”我說,“你身上沒有刺青。” 她立刻低下頭,把頭髮撥開。我看見她的頭皮上有一塊黑色的墨痕。 “猜錯了。”她說。 我俯身湊過去,仔細查看,卻分辨不出這是什麼圖案。 “這是什麼?”我問。 “是蛇發妖女,”她說,“像美杜莎之類的。” “哇!”我說。我試著從她的髮根之間辨識哪裡是女妖身上的鱗片或猙獰的蛇臉,但她的頭髮實在太密了。 “你什麼時候刺的?” “十七歲。”她把我放在她頭髮上的手移開,抬頭看著我。 “以前我有拔頭髮的習慣,是一種精神疾病。” 我點點頭。 “我聽說過,”我說,“讓我想一下,這叫……”我苦苦思索幾個可能的拉丁或希臘字根。 “Trichotillomania,拔毛症?”

露西看著我,無奈地搖搖頭。 “這種事你居然也知道,”她說,“總之,我爸媽帶我找了好幾個醫生,他們都要我接受治療,卻沒有半點效果。所以有一天,我決定把頭髮剃光,然後刺上這個圖案。” 我想像我的露西在少女時代的樣子,想像她光著頭、萬分尷尬地面對這個世界。這突然讓我有點難過。 “這樣做有效嗎?”我問。 “有,因為剃光頭就沒有頭髮可拔了。” “的確。” “我留了一年多光頭,直到覺得生命中的一些事好轉了,才讓頭髮安全地長出來。我把這個刺青當作護身符,是我力量的神秘來源。我相信它會保護我,不讓我落回原來的處境。” 我試探性地把手伸向她,而她願意握住了。 “對不起。”她說。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破壞了你美好的提議。”她再把手舉起來,看著手上的字。 “很貼心。” “沒關係。” “我只是需要時間,”她說,“好讓我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 “別擔心,”我說,“這段時間我哪都不去。” 所以,我繼續等待。我又等了五個月。之後,有天早上當我醒來時,發現我的手掌上出現了幾個字: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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