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巴別塔之犬

第7章 七

我之所以成為語言學家,有一部分理由是因為我這輩子一直沒辦法把語言說好。簡單來講就是,我生來就有點大舌頭:聯結舌頭和口腔下部的組織長得太短又太厚,對語言活動造成了限制。這是一種很普通的情況。我常想像,當年產房的醫生只要簡單地替我剪開薄膜,我長大後就能像正常的小孩一樣說話,不會有任何語言上的障礙。但是,這個想像一直跟著我,像是一種隱喻,只要在我碰到處理語言的麻煩問題時就會跑出來―――我天生擁有一根不適合說話的舌頭,也不願以任何人工的方式矯正。它就這麼根深蒂固地待在那裡,破壞我生命中每個重要的時刻。 不過,關於我和露西第一次約會的事,我還有很多話想說。當我們和眾人一起排隊準備向新郎新娘道賀時(他們已在交換信物後拿下面具彼此親吻,現在臉上的表情真可說是容光煥發),我和其他賓客攀談,興高采烈地向他們介紹,讓今天這場奇蹟成真的人就是露西。

我們走向接待處向新人致賀,感覺好像我們也是一對夫妻。此時,露西是面具製造者的消息已在人群中散播開來,一群人帶著既崇拜又興奮的情緒圍住我們,好像今天結婚的不是布蘭妮和費德林,而是我和露西。我一手搭在露西的肩上,吹噓她的工作,驕傲地扮演起她的伙伴和宣傳者的角色,讓她像個謙虛的藝術家般害羞地接受眾人的頌揚。她紅著臉,微笑著回答關於技術和靈感的問題,並順應眾人的要求,把名片發給那些藝術品收藏家、童話愛好者,以及想在萬聖節精心設計一場派對的人。 等圍住我們的人漸漸散去後,露西悄悄捏了我手臂一把。 “真是謝謝你啊,”她說,“沒想到你這麼厲害。” “好說,”我回答,“但坦白告訴你,平常我說話不是這麼溜的,這一定是面具的效果。”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說,“我只知道你方形蛋做得蠻溜的,那些蛋可把我迷得神魂顛倒了。” “我敢打賭在人類語言的歷史中,這些話一定從來沒被說過。” “還有另一句呢:'你何不替我把這個狗面具拿開才好吻我?'” “哦,這句話我倒肯定有人用過了,”我說,“事實上,我相信這句話曾出現在《羅密歐與朱麗葉》陽台相會那一幕的初稿中。” 但她已主動貼過來吻我了。 “我們走吧。”當我們的嘴唇分開時,我說。 “溜。”她說。我們牽著手走過草地穿出人群,經過握著香檳杯的惡龍和公主,經過翩然起舞的魔鬼和兔女郎,回到汽車、蔓草和漫長塵土路的真實世界。 “接下來去哪兒?”一坐進車上,我便問露西,“是不是該去做第一次約會應做的事了?吃晚餐、看電影、到咖啡館尷尷尬尬地談心?”

她仰頭靠在椅背頭枕上,彷彿在檢查車頂天花板。 “呃……”她說,“讓我想一下……你有沒有去過迪斯尼樂園?” “迪斯尼樂園?”我重複了一遍。之前我忘了說,我們此時是待在弗吉尼亞州的某個郊區。不過我還是裝作認真思考她的問題。 “沒有,我沒去過。” 我當然沒去過迪斯尼樂園。我還小的時候,佛羅里達州的那個迪斯尼樂園還沒出現(記得那是在我十五六歲時才開業的),而且無論如何,我父母都不可能有錢到帶我們去度那種昂貴的假期。成年後,我從來沒想過去迪斯尼樂園一遊,而每次和莫拉去度假也都是去一些城市―――倫敦、羅馬、雅典,因為我們都對遺蹟有興趣。莫拉喜歡把假期白天的行程排至最滿,喜歡享用最精緻的餐點,使得我們晚上總是又累又飽地回到旅館。我們蜜月的時候是去加勒比海度假勝地,每天一成不變的空曠沙灘和陽光差點讓她發了瘋。當我們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我只帶了一本書,她卻背了一個裝滿小說、雜誌和填字遊戲的草袋,而不到二十分鐘,她就站起來在沙灘亂逛,偶爾泡泡海水,然後就縮回冷氣房,躲在陰暗的酒吧里喝鳳梨可樂,完全無視於沙灘上就有身穿花襯衫四處穿行叫賣飲料的男人。我問也不必問,就知道坐在巨大的旋轉咖啡杯旁和扮成老鼠模樣的成年人握手,絕對不會對她產生半點吸引力。所以,是的,我從來沒去過迪斯尼樂園。

露西轉向我,臉上出現興奮的表情。 “真的嗎?”她說,“那麼,我們應該去那裡才對。現在,就在今晚。” “今晚當然可以,”我應和她說,“但我們應該先去吃點東西。” “我們是可以去吃飯,”她說,“不過只能吃一點兒開胃菜。”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們把整套晚餐吃完,那麼約會也就結束了。” “為什麼這麼說?” “哎,你想看看,我們已經參加一場婚禮了。如果我們再去吃一頓正式的晚餐,那還剩什麼事能做?畢竟這只是第一次約會而已。” “好吧,”我說,“但就算今天約會結束,為什麼我們不能再找一天一起去迪斯尼樂園呢?” 她轉了轉眼珠。 “因為那太瘋狂了。我們甚至不了解彼此,就要一起出發去旅行?只有瘋子才會這麼做。但是,如果我們都認為迪斯尼樂園是第一次約會極佳的地點―――我相信它一定是,那麼以後的日子裡就有一個美好的故事可講了。”

“你是認真的,沒錯吧?”我問。 “那當然。”她又露出極其興奮的樣子,“你瞧,現在是春假期間,你不用去學校教書。你一個人原本打算怎麼度過這一星期?” “呃……我有一些報告要批改,也想找時間給冰箱除除霜。” “這就對了,你確實需要一趟迪斯尼樂園之旅。” 我不敢相信我居然會認真考慮。 “那你的狗怎麼辦?”我問。 “我可以打電話請鄰居幫忙照顧。” “那衣服怎麼辦?”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稱讚我的卡其褲和扣領式襯衫。 “穿這樣到那邊沒問題,”她說,“等我們抵達後你可以買一件米老鼠T卹。啊,不,不要米老鼠,買屹耳驢好了,你讓我聯想到它。我會幫你找一件屹耳T卹來穿。” “屹耳?”我問,同時搜尋腦海中對兒童文學的記憶。 “你指的是那隻憂鬱的驢子?我讓你聯想到它?”

“是呀,不過是好的方面的聯想。” 在開往高速公路的路上,我們找了一間意大利餐廳停下。我一直覺得她隨時會取消旅行計劃,但當我們一走進餐廳,她便說要去打個電話。等她回到座位,就對我說她已經把一切事情都打點好了;她的鄰居已答應替她在這幾天中照顧羅麗。我拿起菜單瀏覽,只覺得飢腸轆轆,而菜單上的主菜又個個看似可口。 “真的只能吃開胃菜?”我問。 她點點頭。 “這樣很難讓人吃飽,是不是?”她露出些許失望的表情。突然,這讓我燃起要配合她到底的念頭,決定和她一起完成這瘋狂的計劃。 “沒人規定我們只能各點一樣開胃菜。”我說,同時看著菜單上的項目。 “這裡的東西多到夠當一頓晚餐了,我們可以合吃烤麵包和白乾酪沙拉,還有……你看,上面說我們還可以點半個比薩。重點是我們要合吃,主菜不能合吃,但大家都是一起吃開胃菜的。”

她微笑看著我。 “現在你可完全掌握點菜竅門了,”她說,“不過我覺得我們還可以吃一點淡菜。這樣會不會太多了?” 我連忙搖頭。 “很好,”我說,“這樣很好。” 一小時後,我們酒足飯飽回到車上,繼續往南方開。 “你每次約會都是去迪斯尼樂園嗎?”我問。我們已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原本興高采烈的談話已漸漸和緩下來。儘管天性謹慎的我仍不免覺得這場冒險之旅有所不妥,此時卻感到一股異樣的平靜。 “不是的,”她說,“但我的確都會帶不同人去他們需要去的地方。” “那你為什麼覺得我必須去迪斯尼樂園?” “哦,只是一種感覺。大概是你的眼睛像屹耳驢的一樣憂傷,加上你說還有等著要批改的報告。我不清楚你的前妻是什麼樣的人,我也不會問,這並不是約會時的好話題,但我敢打賭她永遠也不會跟你去迪斯尼樂園。”

“這點你說對了。”我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呢?我們為什麼不去你需要去的地方?” “哦,因為那些地方我大部分都去過了。還有,我若沒真正去到那個地方,就不會知道我是需要去那裡的。” “哇,”我說,“道理聽起來蠻深奧的。” “別說這個了,”她說,“我們來玩文字遊戲吧。” 我們玩了一些遊戲,斷斷續續持續了一整晚。到清晨四點的時候,我們已開到南卡羅萊納州境內。我們已連開了七小時的車,這時我已累得想睡了。 “我沒辦法再開下去了,”我說,“你還有體力繼續開嗎,還是要找個地方停下來休息?” “我還可以開一段路,”她說,“我是夜貓子,而且剛才也打了一會兒盹。不過我們先去買杯咖啡好了。”

我們在下一個出口離開高速公路,找到一家帶有二十四小時營業便利超市的加油站。露西下車去買咖啡,我則爬到副駕駛座,盡可能把椅背放平。我舒舒服服地倒在軟綿綿的坐椅上,沉思了一會兒―――這確實是我想要去的地方。露西還沒回到車上,我就睡著了。 我醒來時,發現一個小女孩正隔著車窗偷看我。我一時搞不清楚狀況,隨後才發現現在已是白天了,而我所在的地方是一處休息站的停車場。露西並不在駕駛座上;我轉過頭,看到她整個人在後座椅墊上縮成了一團。 我再看向那個站在車窗旁的女孩。 “媽咪,有人睡在車裡面。”我聽見她說。 我沒坐起來,只把手舉起來揮了揮。 “這個人對我揮手了!”女孩說,聲音既驚恐又興奮。 “離開那裡,親愛的,”女孩的母親說,“別大驚小怪,人家只是在那裡休息一下。”

“那我要不要也跟他揮一下手呢?”女孩問。 “不!別隨便跟陌生人揮手,這樣做是很不好的。” 我聽見後座傳來露西挪動身體的聲音。 “別跟陌生人揮手,”她的聲音還充滿睡意,“我最喜歡看這些做父母的怎麼替孩子建立價值觀。” “是啊,”我說,“看來她會帶著一點'陌生人揮手情結'長大了。”我看著小女孩和她母親一起走過停車場,朝水泥建築的八角形廁所走去。小女孩沒轉身,卻偷偷把手伸到背後,悄悄地、很秘密地小小揮動了一下,然後才蹦蹦跳跳朝廁所走去。 我笑了出來。 “我接到她的回應了,”我說,“看來她很清楚該怎麼做嘛。” 我看向時鐘,現在時刻是上午九點。 “我們在這裡停多久了?”我問。 露西坐起來,伸展了一下雙臂。 “從七點到現在,”她回答,“我需要休息一下。” “這是什麼地方?”我問。 “大概快到沙凡那市了吧,我猜。走吧,我們活動一下,去吃個早餐。” 我們先去休息站的盥洗室梳洗。我潑了點冷水在臉上,然後對著鏡子檢視自己的模樣。我沒刮鬍子,臉上的皮膚也留著汽車坐墊的花紋,但除此之外,我還在自己的臉上看見某個已久未出現的東西―――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輕鬆,十分快樂,也可說是相當平靜。我看見自己的嘴角竟掛著一個小小的、充滿自然的微笑,感覺整個人生氣蓬勃,感覺未來的日子正在我面前展開,充滿了種種可能性,而且迫不及待想和露西一起共度未來。我整理好衣服,離開廁所走到陽光底下,加入那群站在女廁所外的男人堆中,他們正在等待自己的老婆或女友從盥洗室出來。 我們在路旁的一間咖啡廳吃早餐,但露西提出了一些意見。當我們找了位子坐下後,她馬上說:“我想,我們有必要先訂一下基本原則,是關於吃東西方面的。” 我花了點時間才明白她的想法。 “所以,”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們還是不能吃主菜,這樣約會才不會突然在第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上的某處結束?” “沒錯,”她說,“我可不想見到我們的約會結束在一間早餐連鎖店裡。” 我低頭看菜單。 “呃,”我說,“上面雖然沒有開胃菜,但輔菜倒有不少。” “太好了,”她說,“但這樣好像又有點矛盾,對不對?如果沒有主菜,怎麼能說它們是輔菜呢?既然沒有主,哪來的從?” “這是典型的文字遊戲,”我說,“我可以回答你,不過我需要先喝點咖啡。” 我們吃了一頓古怪的早餐。幾片葡萄柚和香腸、切成薄片沾上奶油的香蕉,以及幾片吐司。再度上路前,我們買了一份地圖―――現在我們離奧蘭多市大約還有兩百八十英里遠。這讓我不免有些訝異,沒想到我們已經開了這麼遠的距離。 在接下來那個與露西共度的日子,在那昏沉欲睡,卻又陽光閃耀的一天中,我幾乎無法停止說話。我的心中仍充滿驚喜,彷彿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刻起,她便讓我的生命起了不可思議的轉變。我有一種感覺,似乎一輩子在聆聽、在默默從事解構句子和分析字詞用語的工作後,我第一次擁有了真正的聊天。天氣越來越熱,當露西閉上眼睛,在從擋風玻璃透進來的陽光中睡著時,我的腦海中還塞滿想問的問題和想說的故事;在我們換手開車,輪到我小睡片刻後,我醒來時又有新的話可說。在我們抵達奧蘭多時,她幾乎已知道我所有的事。她知道我在新罕布什爾州長大,我爸爸在屠宰場工作,每天都全身血腥味地下班回家。她知道我有一個夏天在床墊工廠打工,在那裡看見一個人只為撿回掉落的鉛筆而跳下電梯井,結果電梯壓上他的背,也壓垮了他的生命。我告訴她第一位被我親吻的女孩的名字。我還告訴她許許多多事,都是多年來我從未回想過的。 不知怎的,我們的話題落到了夢境上。露西告訴我,她從小便在床邊準備一本夢的筆記,每次一醒來,就會把做過的夢寫在筆記本上。她說,她有時不免這麼想,只要看了這本筆記的人就會明了她的一切,知道她所懼怕的事和古怪的幻想,以及所有她醒來時去不了的地方。她告訴我,在她才只有四五歲大的某個夜裡,她遇到一位國王,因為她躲在他的寶座底下而對她大聲叫喊。另有一個晚上,那是她十二歲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出現在母親招待客人的晚宴上。她還告訴我幾個最鮮明的夢,這些夢都偶爾會再度出現,而且每次都一樣令她驚心動魄。她像開清單似的列舉出她的夢,提供零碎的片段讓我拼湊出她的一生。她四肢並用爬過一間廣闊的地下室。她看見一匹馬被不斷切割,直到成為一堆血肉的組合,但這匹馬仍活著,還會呼吸,而且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她。她生了孩子,但孩子沒了父親。她從很高的地方墜下。她的名字每天都會發生改變。她在床上開墾了一個花園,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身體已被繁茂的玫瑰、雛菊和常青藤緊緊包裹纏繞。她在一棟大房子裡漫遊,但嘴中充滿了碎玻璃。她在水底下游泳,一路游到英國,一次也不需要浮上來換氣。她的手臂變長,而雙腿莫名其妙變短。她走進冰淇淋店,點了一種名叫“暴怒”的口味,這種冰淇淋的顏色紅中帶綠,冰涼、紮實又豐富,即使到現在她都還記得那杯冰淇淋的味道。她還告訴我,有一次她夢見自己的牙齒一顆接一顆掉下來;還有一次,夢見自己忽然有了神力,可以把一個大男人高舉過頭。她在一座大教堂裡結婚,但還沒見到新郎,教堂的牆壁就紛紛傾圮倒塌了。她夢到過在田野上被惡狗狂追,夢到過一種可怕的疹子突然從頭到腳長滿身體。她赤腳走過街道,面前出現長長的草叢。她被人追逐,卻無法動彈。在夢中,她也曾見過一群蝴蝶飛來停滿全身的景象…… 那天相當溫暖,我們把車窗降下開著車,讓熏風輕拂我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現在,我回味那一天,回味那陣清風。讓當時的記憶奔流於你的唇舌吧。大聲說出來吧,沒有人會聆聽的。說出“太陽”、“酷熱”和“日子”。閉上你的眼睛,回憶那個時刻,那溫暖的粉紅色日子,露西就在我座位旁邊,車裡充滿了她的聲音。好好回憶吧,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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