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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砂紙的背面

偷書賊 马克斯·朱萨克 2894 2018-03-21
我想,人們總會遇到某些意義非凡的決定性時刻,尤其是在他們的孩提時代。對某個人來說,它是傑西·歐文斯事件。對另一個人來說,則是嚇到尿床引起的一件事。

1939年5月末的一個晚上,那晚與別的晚上沒什麼不同。媽媽在熨衣服,爸爸出去了,莉賽爾擦乾淨了前門,仰望著漢密爾街的夜空。 剛才,這裡進行過一次遊行。 穿著咖啡色襯衣的民族社會主義德意志工人黨(通常稱為納粹黨)極端分子,沿著慕尼黑大街遊行。他們驕傲地扛著旗幟,高昂著頭,就好像下面有根棍子在撐著一樣,嘴裡一直高唱著《德意志高於一切》。 人們也像往常一樣歡呼鼓掌。 他們一路上情緒高昂,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目的地到底是何處。 站在街上圍觀的人群中,有的手臂筆直地行舉手禮;有的把手掌都拍紅了;有些人像迪勒夫人一樣矜持地繃著臉;還有一些人,像亞力克斯·斯丹納,散佈在人群中,像木頭樁子似的站著,緩慢、服從地拍著手,盡職盡責。

莉賽爾和爸爸、魯迪一起站在小路上。漢斯·休伯曼陰沉著一張臉。



那晚,莉賽爾又做噩夢了。起初,她夢到了那些穿著咖啡色襯衣遊行的人,可是很快他們就讓她上了一輛火車,等著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一幕——弟弟睜著雙眼凝視著她。 莉賽爾尖叫著醒來時,立刻發現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她感到床單下面暖暖的、濕漉漉的,還能聞到一種味道。開頭她還企圖說服自己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可是爸爸走進來摟住她時,她哭了,趴在爸爸耳邊承認了這件事。 “爸爸,”她悄悄說,“爸爸。”這兩個字就夠了,他可能聞出來了。 他溫柔地把她從床上抱下來,帶她到盥洗室裡。幾分鐘後,關鍵的一刻來臨了。

“我們把床單扯下來。”爸爸說。等他伸手扯床單的時候,有個東西跟著床單啪的一聲落到了地上。是一本黑色的印著銀色字母的書,恰好落在這高個子男人兩腳中間。

他低頭看了看書。 他又看了看女孩。她膽怯地聳聳肩。 然後,他專注地看著書,響亮地讀出了書的名字——《掘墓人手冊》。 原來它叫這個名字,莉賽爾想。 沉默在他們之間靜靜蔓延。這個男人,這個女孩,這本書都無聲無息。男人拾起書,用溫和的聲音說起話來。



四年後,當莉賽爾在地下室裡開始寫作時,這次不幸的尿床事件讓她有如下的感慨:首先,最慶幸的是爸爸發現了那本書。 (幸好以往要收洗床單的時候,羅莎都讓莉賽爾自己鋪床疊被。“快點弄好,小母豬!你要磨蹭一整天嗎?”)其次,她為漢斯·休伯曼在她的教育中所起的作用而感到無比驕傲。她寫道:

“眼下,”那晚,漢斯·休伯曼把床單洗乾淨並且晾好之後回到了房間,“得開始我們的午夜課堂了。”

昏黃的燈光亮了起來。 莉賽爾坐在冰冷的干淨床單上,又害臊,又興奮。她一想到自己尿床的事就覺得無地自容,可是她要開始讀書了,她要開始讀那本書了。 這個念頭讓她興奮不已。 一個十歲的讀書天才即將誕生。 假如能夠那麼容易的話。

“實話告訴你吧,”爸爸事先解釋道,“我自己也不太會讀書。” 但這並不影響他緩慢地閱讀。如果說有什麼影響,那就是他的緩慢的朗讀速度反而幫助了莉賽爾,減輕了女孩因為不識字而產生的沮喪感。 最初,漢斯·休伯曼手裡拿著書審視了一番,覺得有些不妥。 他走過來,挨著她坐在床上,背靠著牆,兩腿懸垂在床邊。他又看看那本書,把它扔在毯子上。 “你這樣的好姑娘怎麼會讀這種書呢?”

莉賽爾又聳聳肩。要是那個學徒一直讀的是歌德的全集或是別的名著,那擺在他們面前的就會是那些書了。她準備解釋解釋:“我——在……雪地裡發現它的,還有……”她的柔聲細語輕輕落下,像粉末一樣飄落在地板上。 爸爸知道這時該說什麼,他從來都很清楚該怎麼對莉賽爾說話。 他用一隻手攏了攏凌亂的頭髮,說:“好了,莉賽爾,答應我一件事。要是我什麼時候死了,記住要把我埋得妥妥噹噹的。” 她點點頭,表情誠摯。 “可別漏掉第六章,還有第九章裡的第四步,”他笑起來,就像發現她尿床時一樣,“我真高興能提前把後事安排好。那我們現在就開始讀書吧。” 他換了個姿勢,骨頭嘎吱嘎吱地響,好像人踩在地板上的聲音。 “我們有好戲瞧了。”

一陣風吹開了書,夜晚顯得更加寧靜。

回顧當時的情形,莉賽爾完全能體會到爸爸在瀏覽《掘墓人手冊》時的想法。他肯定意識到這本書不容易讀懂,學這本書可不是什麼好主意,裡頭有些字連他自己都不認識,更別提那些不適合小孩子的內容了。可女孩對這本書是如飢似渴,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內容。在某種程度上,她也許是想確認弟弟是被妥善安葬了的。不管出於什麼動機,她想讀這本書的願望是如此之強烈,不亞於任何一個同齡人身上所能表現出的飢渴。 書的第一章名叫“第一步:選擇精良的裝備”。簡短的引言裡列出了下面二十頁裡提到的所有東西。有各種類型的鏟子,鎬頭,手套等等,全部都分門別類,登記在冊,還註明了這些工具的保養方法。掘墓可是一件嚴肅的事情。

爸爸翻看著書,感覺到莉賽爾在註視著他。她投過來的目光中飽含著期待,期待著從他嘴裡發出的聲音。 “這兒,”他又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書遞給莉賽爾,“看看這一頁上面你認識多少字。” 她看了看書——只好撒謊。 “大概有一半。” “給我讀幾個。”她當然讀不出來。她順著爸爸的手指一行行讀,只找出了三個認識的字——三個在德語中表示“這”的詞,而這一頁上大約有兩百個詞。 這比我想像的要糟糕,他想。 雖然僅是一瞬間的念頭,莉賽爾還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又走出房間。 這次,他回來時說:“我想了個好辦法。”他手裡拎著一隻油漆匠用的粗鉛筆和一疊砂紙。 “我們先從塗鴉開始吧。”莉賽爾沒有理由反對。

在砂紙背面的左側一角,他畫了一個一寸見方的正方形,並用力在正方形裡寫了一個大寫字母A,又在右下角寫上一個小寫的a。字寫得挺漂亮的。 “A。”莉賽爾念道。 “說個以A開頭的單詞。” 她笑著說:“Apfel(蘋果)。” 他把這個單詞寫得大大的,又在它下面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蘋果——他只是個粉刷匠,不是藝術家。畫完後,他看看莉賽爾,說:“接下來是B。” 他們一個一個字母學著,莉賽爾的眼睛越睜越大。她在學校和幼兒園都學過字母表,但都沒有這次認真。她是唯一的一個學生,而且也不再是傻大個了。她看著爸爸的手寫下一個個單詞,再慢慢勾出一幅幅圖畫。 “啊,來吧,莉賽爾,”看著她絞盡腦汁的樣子,爸爸說,“說一個以S開頭的單詞,小菜一碟,要不我就對你太失望了。”

她還是想不出來。 “快點,”他對她耳語,“想想媽媽。” 那個詞一下子閃過她的腦海,她咧開嘴笑了。 “Saumensch(母豬)。”她叫出聲來。爸爸也捧腹大笑起來,可馬上又止住了笑。 “噓,我們得小聲點。”可他還是忍不住笑著寫下了這個詞,還畫了張圖畫。

“爸爸,”她悄悄說,“畫上的我怎麼沒有眼睛?” 他摸摸女孩的頭髮,她已經完全沉迷到他的“詭計”裡了。 “要是像這樣大笑的話,”漢斯·休伯曼說,“就看不見眼睛了。”他擁抱了她一下,又注視著那幅畫,臉上帶著柔和溫暖的笑意。 “下面該學T了。” 他們學完了字母表,又進行了多次復習。然後,爸爸俯身對她說:“今晚就學到這兒吧?” “再學幾個單詞吧?”

他意志堅定。 “行了。你早晨醒來的時候,我會給你拉手風琴。” “謝謝,爸爸。” “晚安,”一個無聲的微笑,“晚安,小母豬。” “晚安,爸爸。” 他關上燈,走回來坐在椅子上。莉賽爾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她還在看著那些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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