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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節(2)

我的大學 高尔基 20767 2018-03-21
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手中還在玩弄紙牌,彷彿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有一隻鳥嘴一樣尖的鼻子和一雙大眼睛。她終於舉起少女般的雙手,撫摸自己如假髮般濃密蓬鬆的灰頭髮,用少女般的聲音發話了:喬治。你找到米莎了嗎? ” 這個叫做喬治的男人推開我,立即坐起來答道:“他不是去基輔了嗎?……”“是的,他去基輔了。”她又重複了一遍,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紙牌。我感覺她說話簡單明了但很冷漠無情。 “他就回來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真的嗎?”她又喃喃自語道。 幾乎赤裸的喬治跳下躺椅,跪在女人腳前用法語說了幾句話。 “這我不在意。”她用俄文答道。 “你知道嗎?我在這冰天雪地和狂風中迷了路,我差點兒凍死,”喬治緊張地對女人說,一邊還輕輕地揉著女人的手。

喬治看上去有四十來歲,黑胡順紅色嘴唇的臉上一副卑躬屈膝的神情,他用手狠勁兒地抓著馬鬃似的灰髮,此時他咬字已經很清楚了。 “明天我們去基輔。”那女人人像是問話,又像是下決心似宣布。 “好吧,那就是明天去。不過現在該休息了,你快上床睡覺吧,都快半夜了……”“米莎今晚不回來嗎?” “不會的。這麼大的風雪……走……我們去睡吧……”他手持燈盞扶著女人進了書櫥後的小門,我一個人在外屋呆了很久,內心平靜地聽著喬治沙啞的低語。暴風雪像是長了毛爪子,不時地抓著窗玻璃,地板上化了的雪水羞澀地反射出燭焰的光輝”房間擠滿了家具,暖融融的,讓人心情很放鬆。 喬治總算是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手中的檯燈罩撞擊著燈泡。

“她睡了。” 他把燈放回原入,站在屋子中央,若有所思,眼睛也不看我,說道:“怎麼說好呢?今晚如果沒你,我早就凍死了……謝謝你。 你是乾什麼的? ” 他把頭一側,傾聽著里屋裡細微的動靜,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她是您妻子?”我小聲說。 “是妻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他望著地板,聲音雖不響亮但十分清晰,並開始用手狠抓頭髮。 “對了,你喝茶嗎?” 他遲鈍地走向門口,又猛地站住,他想起來傭人因為魚中毒住院了。 我說我自個兒來燒茶炊,他表示贊同。他一定是忘了自己幾乎赤裸著身子,只顧光著腳啪嗒在地板上走,他把我帶到一間極小的廚房裡。背向爐火說道:“要不是你,我大概早死了。太感謝你了。”

猛地他渾身抖動了一下,恐懼地瞪大雙眼。 “萬一我死了,她怎麼辦?天埃……” 他看著漆黑的臥室門口,快速地小聲說:“她有病,她有個兒子是音樂家,後來在莫斯科自殺了,她還在盼他回來,已經兩年了……”我們一起喝茶時,他語無倫次地講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話。 他告訴我這個女人原來是地主,他是歷史老師。給女人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德國人,是個男爵),到歌劇院謀生。雖然她的丈夫使盡解數,但也無濟於事,他們始終過著快樂的同居生活。 他瞇著眼一個勁兒地瞅著廚房裡的某個角落的什麼東西和火爐旁已經破料的地板。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熱茶,燙得他眉頭一皺,眼睛直眨。 “你是乾什麼的?”他問我。 “噢,烤麵包的工人。怎麼不像?為什麼?”

他顯然有點不知所措,像只入網的小鳥一樣驚慌地望著我。我簡單地講述了我的歷史。 “噢。是這樣。”他輕聲叫著,“是這樣。……”不知怎麼回事,他突然變得活潑了,他問我:“你聽過醜小鴨的故事嗎?一定讀過吧?” 他的臉變得歪歪扭扭,嗓子裡發出讓人驚異的尖啞聲憤怒地說了起來:“多麼動人的故事。我像你這麼大時也幻想過,我會不會變成一隻白天鵝呢?你看看我吧……我應該去神學院,卻上了大學。我父親是神父,因此和我斷絕了父子關係。我在巴黎學習人類的悲劇史——進化論。是埃我也發表了文章。可是。這究竟是怎麼搞的……”他嚇人地猛然跳起,又坐到椅子上。認真地聽聽房間裡的動靜,繼續說:“進化,多麼好聽的字眼。這是人們發明出來欺騙自己的。

人類現有的生活根本就毫無意義,是不合理的。如果沒有奴隸制就不會有所謂的進化,沒有少數統治者,社會就不會進步。 “我們越是想改善生活環境,減輕勞動強度,就越會使生活困難重重,勞動也更加沉重。 工廠、機器,然後再造機器,還有什麼比這更愚蠢的呢?工人越來越多,生產糧食的農民越來越少,我們需要的就是通過勞動向自然界索取糧食,我們別無他求。希望越小,幸福越大;希望越多,自由越少。 ” 他當時也許是口不擇言,但他的確是這樣說的,他的思想是多麼不可思議。這種怪論邪說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他又發神經了,激動的尖叫一聲,又立即羞澀地望一下臥室的門,靜聽了一會兒,然後憤慨地小聲念叨著:“人是十分容易滿足的,我們需要的不多:一塊麵包和一個女人而已……”他用一種神秘的語調,和我從未聽說過的語言及詩句說起了女人,他的樣子就像小偷貝甚金。

看得出來他是個愛情崇拜者,從他的嘴裡一下子吐出一連串我十分陌生的名字:貝爾雅德、非亞米塔、勞拉、妮依……他向我講述了詩人甚至國王和上述美女們的愛情故事,朗育了幾段法國抒情詩,朗誦過和中還不忘記用他纖弱、赤裸的手臂合著折節。 “愛情和飢餓統治著世界”,聽完他的話,我猛然記起這段熾熱的語言在一本革命小冊子《飢餓王》的標題下出現過,於是我更加覺得他們的話意義深遠。 “人類追求的是忘記和享樂,而不是知識。” 他的想法震撼著我。 早上六點過幾分,我離開喬治家。一邊跋涉在風雪晨霧之中,一邊回想起昨晚的奇遇,喬治的思想觸動了我,他的話就像咔在喉嚨裡的魚刺似的,讓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我不想回麵包坊,也不想風任何人,就任憑自己遊逛在韃靼區的街道上,一直逛到天際放亮,滿天的風雪中依稀可見人們身影的時候。

打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喬治,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以後的日子裡我不只一次地聽其他人說出同樣的觀點,他們中各色人等一應俱全:大字不識的遊方僧、四海為家的流浪兒、托爾斯仄主義者及諸如此類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教堂教職人員、造炸藥的科學家、主張新生力論的生物學家等等,不管怎麼樣,我再聽到這類想法時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無法理喻了。 就在兩年前,也就是我第一次聽說喬治觀點後的三十多年的時候,我從一個熟悉的老工人嘴裡聽到了幾乎同樣的想法,甚至表達的語言都是如此相近。 那是我和老工人的一次隨便的談心,他自嘲為政治老油條,並以俄國人特有的坦率對我說:“親愛的阿列克塞·馬克西美奇,我可以告訴你我需要什麼,研究院、飛機、科學這些跟我毫無關係,我需要的是一間僻靜的房子和一個女人,我可以高興時就和她親吻,她的心靈和肉體都屬於我,這就足夠了。您和我們不是一路人,您喜歡用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思考問題,您把理論、思想看得高於一切,我甚至覺得您是不是像猶太人一樣:活著就是為了禮拜六?”

“猶太人不是這樣的……” “鬼才知道他們的想法,這個稀奇古怪的民族。”他一邊說一邊把煙蒂丟下河,並一直目送它落下水去。 在這個月光如洗的秋夜,我們坐在涅瓦河畔的花崗岩石凳上,殫思竭慮地思考著如何做點有意義的事情,結果是徒勞的,再加上白天一整天的緊張工作,現在已是身心疲憊不堪了。 “我們人在一起,心卻不同,您和我們不是一類人,這就是我要說的,”他一邊思考一邊接著說:“知識分子們都不安分守已,他們就愛組織黨團胡折騰,像耶穌一樣,為了大家都上天堂,他就開始胡鬧。這些知識分子也都是打著烏托邦的旗號亂折騰的。只要有一個瘋狂的幻想家鬧騰起來,那群流氓、無賴等烏合之眾就一哄而起和他們結盟。這些人對政府心懷不滿,因為他們知道生活中沒有他們的位軒。到於工人暴動就是為了革命,他們要爭取生產工具和生產產品的合理分配權。如果他們奪取了政權,您認為他們會建立新國家嗎?沒門兒。到那會兒,人們都做鳥獸狀散去,自顧自找個安生地方呆著……”“您說機器機器有什麼好,它只會把我們脖子上的強索勞動力得更緊,把我們的手腳束縛的更牢。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機器,我們要的是減輕勞動強度,過安生日子,但工廠和科學不會給人安靜。我們的要求再簡單不過了,如果我只需要一間小房,又何必勞民傷財建一座城市呢?大家集中到城市裡,扔擠不堪,還有自來水、下水道、電氣等麻煩事。您想想看,如果沒有它們,生活將是多麼輕鬆。嗯。我們這兒有許多多餘的東西,都是知識分子們鬧騰出來的。所以我認為知識分子是害群之馬。”

聽這席話,心中怎成滋味。我敢斷定,世界上再沒有哪個國家的人敢像俄國人這樣全盤否定生存意義了。 老工人笑一笑繼續說:“俄國人的思想是絕對自由的,不過請您別動氣,我的想法是正確的。千千萬萬的人們都是這樣想的,只是他們不善表達……生活都該簡簡單單,才最舒服輕鬆……”我很清楚這個人的思想發展史,他可不是“托爾斯泰主義者”,也沒有無政府主義傾向。 談完話後我不禁想到:莫非千百萬的俄國人民歷盡千辛萬苦參加革命,就是為了減輕勞動,追求安樂嗎?付出最小的努力,獲得最大的享受,這話聽上去和各種空想主義及烏托邦傳說一樣美麗,充滿了誘惑力。 我想起了易卜生的一首詩: 我是保守派嗎?噢,不。 我還是原來的我,沒有一絲改變

我不願一個個棋子擺弄 我要把棋盤掀翻 曾經有過一次乇底的革命 它是世上最明智的革命 就是世紀初那聲洪水 大洪水真該把一切沖毀 可是,魔鬼又一次上當受騙 諾亞再一次變成了大獨裁。 噢。如果革命是真實的 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您快去掀起沖毀一切的洪水 工心甘情願在方舟下按水雷 捷里柯夫的小雜貨舖有些入不敷出了,收入太光,需要救濟的人太多。 “得想點法了。”安德烈憂慮地援著胡順說,他自現地笑笑,又長嘆一口氣。 捷里柯夫太苦自個兒子,他就像把自個兒判了無期稈弄,服服貼貼地給人們做苦工,儘管他十分願意這樣做,也不免痛苦的侵襲。 我曾經多次變著法地問他: “您窨為了什麼要這樣做呢?” 他並沒明白我問話的意圖,每每都是急匆匆回答“為什麼?”他使用毫無活力的干巴巴難懂珠生硬詞藻,閘述著人民生活在苦難之中,必順讓他們接受教育、獲取知識等緣由。 “你是說人們在渴望和追求知識嗎?” “當然是了。您不是也這樣想嗎?” 是的,這也是我的希望,可喬治的話此刻又在我耳邊迴盪:“人類追求的是忘記和享樂,而不是知識。” 這種思想對於十七歲的年輕人是十分有害的,年輕人聽了這話會黯然神傷,也毫無裨益。 我有這樣一種感受:人們為了逃避現實的苦難,很喜歡聽有趣的故事。而且故事越離奇,大家就越愛聽,他們認為那些充滿奇異情節的書才是最好的。我就像在霧中行走一樣。 真有點無所適從了。 捷里柯夫經教研室周密籌劃,決定開一個小麵包坊,初步計算一盧布可以產出三十五戈比的利息。我被委以重任——提任麵包師助手,並以“親信”的身份。監視麵包坊裡可能發生的偷盜事件:偷麵粉、雞蛋、牛油和麵包。 我呢,也就從骯髒的大地下空升到了這個小而整潔的地下室了,店裡的清潔由我負責,眼前一下子清潔了許多,原來四十人人的大作坊,現在卻只有一個。他是個兩鬢斑白,膚色蠟黃,長著一撮小鬍子,一雙陰沉而憂鬱的眼睛,一個莫名其妙小得像魚似的嘴巴的人,嘴唇長得極富特色,豐厚的唇總是聚攏著,彷彿要和人接吻似的。但他的眼神中卻透射出一種不悄的神情。 他並不脫俗,自然也偷東西,就在頭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施展才能了,他悄悄把十人雞蛋、三斤面、一大塊牛油放到了一邊。 “這些是乾什麼用的?” “留給一個小姑娘的,”他平靜地回答我,然後聳了一下鼻子又加了一句:“一個相當不錯的姑娘。” 我試圖向他說明,偷人家東西是在犯罪。但看來我的努力是徒勞了,或許是我太口拙,或許是我自個兒都不相信自個兒,又怎能說服別人呢”麵包師躺在裝面的櫃子上,透過窗子望著天上的星星,陰陽怪氣地咕噥著:“他還想訓斤我。第一次見面就教訓人。我都大出他三倍了,簡直是笑話。 ……”他收回眼睛望著我說:“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你以前在哪兒乾?是塞米諾夫家嗎?要不就是鬧暴動那家?都不對?那麼,看來我們就是夢中相遇了……”幾天后我發沉這個人有一個特長:睡覺,且功夫相當深,睡覺不分場所不分姿勢,甚至站著燒麵包時也能睡著。他睡著的面相依然怪異,眉毛微挑,一副譏諷人的醜態,他喜歡講發財和夢的故事。他信心十足地說:“這算看透了這個世界,它就像一張巨大的餡餅,裡面裝滿了財寶:一罐罐的錢,一箱箱的什錢物甚。我還做夢到我曾去過的地方,有一次夢見了浴池,浴池的牆角下面埋著一箱金銀器皿。夢醒之後,我信以為真連夜去挖,挖了一尺半,挖出了煤渣和狗骨頭。你瞧瞧,我居然挖出了這些破爛貨。 ……這時嘩啦一聲響,窗玻璃撞碎了,隨著一聲女人的尖叫:'來人啊,抓賊呀。 '幸虧我逃得快,否則非得挨一頓飽打。簡直是笑話。 ” “簡直是笑話”,幾乎成了伊凡·柯茨米奇·布托寧的口頭語,他說這話時自個兒不笑,只是和言悅色地眨巴眨巴眼,聳聳鼻子,開合一下鼻孔了事。 他的夢是日有所思,日有所見,而夜有所夢,所以和現實生活一樣的乏味和枯燥。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那麼那麼津津樂道於講夢,而現實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他卻視若無睹,從不輕意提起”一件轟動性新聞:茶商之女因不滿婚姻,出嫁當天即開槍自荊幾千名青年為她送葬。大學生們在她墳前發表演說,警察出動驅散了他們。這時我們麵包坊隔壁的房間裡,大家正為這個悲劇事件爭論不休呢。小舖後面的大房間裡擠滿了大學生,我們在地下室都能聽到他們憤怒的叫喊聲和狂熱的辨論聲。 “我看這個姑娘是小時候欠揍。”布托寧發表了他的看法,接著又說起了他心愛的夢:“我可能是在池子裡捉鯽魚,一個警察猛然大喊:“站祝你好大的膽子。 ”我無處可逃,一著急就往水里扎,然後嚇桓了……”布托寧雖是不大關心周圍的現實生活,即使如此,沒過多久他還是覺察出了小雜貨舖的不同尋常。小店裡的服務員是兩個愛讀書但很外行的姑娘,一個是老闆的妹妹,一個是老闆妹妹的好朋友,高高的個子,粉紅色的臉頰,一雙溫柔可人的眼睛。 大學生們是這家店舖的常客,他們每到小舖後面的大房子裡就不停地爭辯,或高談闊論,或小聲低語,一坐就是小半天。真正的店老闆不怎麼管事,而我卻東張羅西張羅儼然店老闆般。 “你是老闆的親戚吧?”布托寧問我,“要不就是想招你為妹夫,對不對?”簡直是笑話。那幫大學生幹嗎老來這兒搗亂? 看姑娘? ……嗯,也許可能……但那兩個姑娘沒那麼漂亮,什不得……依我看,這群大學生吃麵包的積極性超過了看姑娘……幾乎每天早上五六點鐘時,就會有一個短腿姑娘準時出現在麵包坊窗外的街上,她的身體組成很奇特,像是由一個小小球體構成的大球體,就跟一袋子麵瓜似的。她赤足走到地下室的窗子時,就邊打呵欠邊喊:“瓦西尼亞。” 她長著一頭黃黃的捲發,像是一串串小圓環掛在圓鼓鼓、紅通通的臉上和扁扁的前額上,撩著她睡意朦朧的雙眼。她懶洋洋地用那雙嬰兒般的小手撩開眼前的頭髮”那樣子真滑稽。 面對這樣一個姑娘你能怎麼辦?我叫醒布托寧,他睜開眼說:“來了?” “你這不瞧見了嗎?” “睡好了嗎?” “當然好了。” “夢見什麼了?” “記不清了……” 此刻,整個城市都在寂靜之中。只有遙遠的地方傳來清道夫揮動掃把的聲音,一覺兒醒來的小麻雀歡快地叫著,地下室的窗子也在享受陽光的撫慰,我十分鍾情於這樣寧靜的清晨。 麵包師貪婪地把毛茸茸的手從窗子伸出去撫摸姑娘的光腳丫,姑娘若無其事地任憑弄,兩隻溫柔順從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眨巴著。 “彼什柯夫。麵包熟了,快點取出來。” 我把鐵篦子抽了出來,麵包師從上面抓了十來個小甜餅、麵包圈和白包丟進姑娘的裙子裡。她把熱甜餅從左手倒到右手,又送到嘴邊,張開嘴用黃黃的細碎牙齒啃了起來,燙得她邊吃邊哼哼。 布托寧痴迷地望著他的姑娘: “快把裙襟放下來,你這不害羞的丫頭。” 圓姑娘走後,他又誇獎起她了: “看到了吧?多像一隻綿羊,她一頭捲髮。老弟,我還是個童男子呢,我從不不和娘兒們鬼混,只和小姑娘交朋友。這已經是我的第十三個姑娘了,她是尼基弗勒奇的干閨女。” 聽他得意洋洋的滿足話,我私下里琢磨:“莫非我也得這樣活著嗎?” 我趕快從爐子裡取出烤好的白麵包,挑出十塊,也可能是十塊,放到一個長托盤裡,給捷里柯夫的雜貨舖送去。趕回來又緊著把白麵包和奶油麵包裝兩普特,提著籃子麼神學院給人學生們送早點。我站在神學院飯廳口,把麵包發放給大學生,“記帳”或收“現金”。神學院裡有個叫古色夫的教授,是列夫·托爾斯泰的持不同政見者。所以我還可以聽聽他們關於托翁的爭論。我有時候還從事一些“地下”工作,麵包下面放幾本小冊子,偷偷地送到大學生手中,他們也常常把書籍或紙條塞進籃子裡。 每周有一次我得遠行,去瘋人院,在那兒精神病學家別赫捷羅夫給大學生們上實例教學課。我還記得他講一個躁狂病人,病人當時已站到了教室門口,他模樣怪怪的,身著白色病號服,個子很高,頭上頂著尖簡帽,看見他那樣兒,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經過我時特意停留片刻,然後瞪了我一眼。可把我嚇壞了,我一個勁兒往後縮,彷彿他那黑眼睛放射的光芒刺進了我的心臟似的。精神病學家援著鬍子講課時,我一直用手護著像是被火燎了似的臉。 病人語調低沉,白色病號服裡伸出他可怕的細長的手,手指也一樣可怕的細長,那樣子像是在索取什麼。也許是我的幻覺,我覺得他的整個身體都在拉長延伸。他的那隻黑手彷彿隨時都可以卡住我的咽喉,尤其那張乾癟的瘦臉上黑眼窩裡的眼睛,放射出威嚴、凶狠的銳利光芒。 聽課的二十幾個學生望著這個頭戴怪帽的瘋子,有幾個學生笑了,其他的大多數學生在冥想苦想。他們平淡無奇的目光根本就沒法和瘋子炙烈的目光較量。瘋子很可怕,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傲氣,他真傲氣。 大學生們一個個變成了不會說話的魚,教室裡鴉雀無聲,只有教授那清脆的聲音在教室迴盪,教授每提一問,瘋子就會低聲喝斥,他的聲音像是從地板下,或者沒有窗子的白牆後面發出來的。瘋子的言行舉止很高貴,像教堂裡的大主教一樣舒緩、莊重和威嚴。 當天夜裡,我就寫下一首描寫瘋子的詩,瘋子的形像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攪得我被食難安,在我的詩中,我稱這位瘋子為“萬王之首,上帝的貴客”。 我的工作十分繁忙,幾乎沒有空閒時間看書。從晚上六點開始,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午後我還得補覺所以看書的時間就得偷空兒了,當揉好一團面,另一團還沒發酵好,麵包也已經進爐時,我才可以拿起書讀一讀。麵包師見我差不多已經入門了,他幹得就更少了。他還用和氣而古怪的聲間教導我:“你挺能幹,再過一兩年,你就可以出徒當麵包師了,簡直是笑話。你這麼年輕,沒人聽你的,也沒人看重你……”他極為反對我埋在書堆裡:“我看你還是別讀書了,最好是睡它一覺。”他經常這樣關切地對我說,但他傺不問過我讀些什麼書。 他的最大癖好就是做千奇百怪的夢,夢想著地下埋藏的金銀財寶,迷戀那個圓球似的短腿姑娘。短腿姑娘經常在夜里和他約會,她一來他就把她帶到堆麵粉的門洞裡,要是天太冷,他就聳聳鼻子說:“你出去半小時吧。” 我一邊向外走,一邊想:“他們的戀愛方式和書本里描寫的可是相去甚遠呵。……”麵包坊後面的小房間住著老闆的妹妹,我經常給她燒茶炊但極力避免和她見面,因為一見到她,我就局促不安,很不自然她總是用孩子般的眼睛令人難堪地望著我,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樣,我覺得她的眼神中含有一種譏諷我的笑容。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所以看上去顯得粗粗笨笨。麵包師見我居然能夠挪動五普特重的面袋,就不無遺憾地說““你勁兒大的頂三個人,可異講到靈烽,你就完了,看你長得又瘦又高,但還是一頭又蠢又笨的的牛……”這時的我雖讀了不少書,也愛讀詩還開始寫詩了,可我還是說:“我自個兒”這句土話。我知道這話聽上去很笨,沒文化似的,可我總覺得用這個粗糙的詞語才可以表達出我紛亂的思緒。有些時候,為了反抗那些難以容忍的事情時,我就故意把話說得很粗魯很野蠻。 一個曾教過我的數學系大學生說我: “魔鬼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說出的哪裡是話,簡直就是秤砣……”其實,我對自個兒感覺也不太好,這或許是十五六歲青春期男女的通病,我總是覺得自己又醜陋又可笑,就像卡爾美克人似的,長著一副高顴骨,說話自個兒也把握不了。 讓我們看看老闆的妹妹瑪麗亞吧,她的樣子就像隻小鳥,飛來飛去,輕盈、靈活,可我覺得她動作和她胖乎乎的體態有點兒不協調。從她的舉止步態上,看得出她有點兒愛慕虛榮。 每次我聽到她快樂的聲調,就想:她是不是想讓我忘記我們初次見面時她的病態呢?可我忘不了,我對一切與眾不同的事物都很關心,我渴望了解、認識可能發生或已經發生的非常事件。 有時候她走近我問: “您看什麼書呢?” 我簡捷地予以答复,真想反問她: “您問這幹什麼?” 有一天晚上,麵包師和短腿姑娘幽會,他用肉麻的語氣跟我說:“你出去會兒吧。餵。 你去瑪麗亞那兒吧,幹嗎傻乎乎地看著?你知道嗎,那些大學生……”我告訴他住嘴,否則我一秤砣下去砸料他的腦袋。說完我就去了堆麵粉的門洞。我從關得不太嚴實的門縫裡聽見布托寧念哪:“我才不和他動氣呢。他就知道唸書,簡直是個瘋子……”門洞裡根本沒法呆,成群結隊的老鼠在這裡狂歡,麵包坊里傳來短腿姑娘陶醉的呻吟聲。我只好躲到院子裡,外面正悄無聲息地飄著毛毛細雨,我的心情很煩悶,院子裡有一股焦煙味,可能是什麼地方發生了林火。 時間已是後半夜了,麵包店對面的房子裡還有幾間閃著昏暗的燈光,裡面的人在哼哥:聖稈對瓦拉米呵頭上閃爍著金環他們在天上相逢忍不住笑開了花……我想像瑪麗亞會像短腿姑娘躺在麵包師膝蓋上一樣躺在我的膝蓋上,可我又覺得十分荒謬,甚至有些嚇人。 從黑夜到黎明 他歡歌暢飲 可是他呀。哎呀呀 還乾了那種事…… 在這個“哎呀呀”上,他們唱的極為用心和意味深長,我雙手扶著膝蓋探身望著一個窗口,透過窗簾的是一間方方正正的地下室。藍色燈罩的小檯燈照亮了灰色的牆壁,一個姑娘面對窗子寫信,這時她抬起頭,用紅筆桿理一下垂下來的髮際,她眼睛瞇著,滿面笑意,像是想一件歡樂的事。並緩緩地折好那封信塞入信號封,用舌尖舔著封口的膠邊沾好信,就丟到了桌子上。然後伸出比我的小指都小的食指用力指了幾下,又重新拾起信封,眉頭緊鎖,把信抽出來又看了一遍,另裝了一個信封,寫好地址。為使封口快點幹,她舉起信封在空中搖來擺去像一面白色旗幟。她拍著手轉向床鋪,等回來時已經脫了外罩,露出了麵包似的豐腴肩頭,她端著檯燈消失到角落了。當你觀察某個人的單獨行動時,直覺得(她)就是個神經病,我在院子裡邊走邊想:這個姑娘自個兒生活真是奇怪的事。 我說的這個姑娘是瑪麗亞,每次那個紅頭髮大學生來找她,我心中就會掠過一絲不悅,他壓低聲音和她說話,她呢,彷彿是害怕的樣子,縮著身子兩隻手躲到身後或放到桌下邊。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大學生,甚至討厭他。 短腿姑娘裹著頭巾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她嘟囔著:“你可以回去了。” 布托寧一面從櫥子裡往外掏麵團,一面向我炫耀他的情人多麼善解人意,多麼讓人快活,就是一百年也不厭煩。我自個兒想:“如此以往,我怎麼辦呀?” 我有種感覺:隨時隨刻都可能從那麼一個角落裡飛來橫禍到我頭上。 麵包店算得上生意興隆,捷里柯夫打算另找一間大點兒的作坊,還計劃再僱一個助手。 這是個不壞的消息,我現在的活兒太多了,每天我都累得精疲力荊“去了新作坊,你當大助手。”麵包師許了願,“我跟他們說說,把你的薪水提到十盧布。” 我當大助手對麵包師是百得而無一害的,他不愛幹活,我願意幹,身體的疲倦可以忘卻心情的煩躁,控制我的情慾,可是就沒法讀書了。 “你把書送給老鼠啃吧。”布托寧說,“你是不是沒做過夢? 當然了,可能你不肯說。簡直是笑話。說夢沒事兒,用不著提驚受怕。 ……”麵包師和我說話很和善,好像還胡點敬意。估計是他認為我是老闆的心腹,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天天偷麵包。 我外祖母去世了,她入葬後的第七個星期我從表兄的信裡得知這一噩耗,在這封簡短、沒有句讀的信中寫道:外祖母在教堂門口乞討時從門口摔了下來,斷了一條腿。到第八天就死去了。我後來才知道,我的外祖靠求乞養活著表兄、表弟、表姐及她的孩子,在外祖母生病時,他們居然沒有請過醫生。信中還說:外祖母葬在彼得列巴甫洛夫斯克墳地,送葬人除了他們還有一群乞丐,外祖父也參加了送葬,他把他們全部趕走,自個兒在墳前哭的死去活來。 我得知此事時沒哭,只是打了一個冷顫,夜裡我坐在柴火堆上,心中鬱悶,想找個人講講我的外祖母,她是那麼善良和慈祥,就像全世界的媽媽。這個賂人傾訴的願望在我心中埋了很久,始終沒有機會,就這樣它將永遠沉在心底了。 許多年之後,我又找回了這份心情,那是我讀契訶夫的一個描寫馬車夫的短篇小說時引發的,小說中講到,馬車夫是那麼的孤獨,只好對自己心愛的馬訴說了兒子之死的悲慘情景。 我的處境更加悲哀,我既沒有馬,也沒有狗,只是身邊活躍著一群老鼠,可我並不想向它們訴說什麼,麵包作坊裡的老鼠成了我的親官鄰居。 我引起了老警察尼基弗勒奇的注意,他像一隻老鷹般盤旋在我的周圍,尼基弗勒奇身體健康、身材勻稱,一頭銀灰色短髮和修整的很好的大鬍子。他嘴裡亂咂磨著,像看聖誕節待殺的鵝一樣盯著我使勁兒瞧。 “聽說你挺喜歡看書,是不是?” “你愛讀哪類書?比如說是聖稈傳還是聖經?”他追問我道。 兩本書我都讀過,看來我的回答很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吃一驚,看上去懵懵懂懂的。 “真的?當然,讀這些書很好,是合法。我想托翁的作品你也讀吧?” 我確實看過托爾斯泰的書,看來不是警察們敏感的書。 “托翁的菱和其他作家的作品沒什麼兩樣,不過,倒是聽說他曾寫過幾本大逆不道的書,居然敢反搞神父,哎,這本書你倒可以看看。” 他說的這本書我早拜讀過了,十分的枯燥乏味,我很清楚在這個問題上不必和警察爭辯。 和他在大街碰上並邊走邊聊有好幾回了,他邀請我去那兒坐坐:“到我的小派出所來吧,喝杯茶。” 我心中很明白他的用意,可我還是想去他那兒看看,我這個人對一切新奇的東西都感興趣。經過和幾個識大體之人商量,他們決定我去,因為如果色他的善意邀請,等於不打自招,加深他對麵包店的懷疑。 就這樣,我成了尼基弗勒奇的坐上。在他的小房間裡,作式壁爐就佔去了二分之一的地方,還有一張掛花布的雙人床下空間裡放著一個碗櫥、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窗子給他擋得嚴嚴實實的。他太太坐我身邊,她是個胸脯豐滿的二十幾歲的小娘兒們,陰險、狡詐的灰藍色眼睛鑲在粉紅色臉頰上,她講話時特意翹起兩片鮮紅的唇,帶抱怨似的語氣說話。 “聽說,我的干閨女常往你們那兒跑,這個下賤的丫頭。” “世界上的女人全一個德行,就是賤。” 老警農察的顯然觸怒了他的太太,她特別問道:“全都是?” “沒一個不是。”尼基弗勒奇堅定地答道,他胸前的獎章嘩嘩直響就像馬兒搖響身上的鞍轡一樣。他唱口茶又興致勃勃地說:“從最下等的妓女……到最高無尚的女皇,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賤的。氏巴女王為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賤的。氏巴女王為向所羅門頌訴衷情不惜跨越兩行千里沙漠,就是葉卡捷琳娜女王,雖稱為大帝,可她也不能脫俗……”他以確鑿的證據證明了女皇的風流艷事,他仔仔細細地進述了一個宮廷燒茶爐的侍者因和女皇一夜風流而飛黃騰達之事,侍者現在已高居將軍之職。他太太聽得入了迷,不時地舔舔嘴唇,還用桌下的腿碰我的腿。老警察人老了,口齒卻很流利,且思維敏捷,愛用逗人的語言。我沒開明白怎麼回事呢,他的話題已經轉到另一個問題了:“就拿那個大學生普列特涅夫來說吧。” 他太太不無遺憾地嘆息一聲,站起來說:“可惜他不怎麼漂亮,不過人倒蠻不錯。” “你說誰好?” “普列特涅夫行生。” “你叫他先生恐怕還為時過早吧。要叫也得等到他畢業呀,他現在不過是千千萬萬普通大學生中的一員而已。對了,你說他很好是什麼意思?” “他快活,有青春氣。” “馬戲團裡的小丑也一樣快活……” “那不同,小建成快活為掙錢。” “閉嘴。你記住,老狗也曾經做過年輕的小狗……”“小丑們就像猴子……”“我鍘才說讓你閉嘴。你沒聽見嗎?” “聽見了。” “那不結了……” 說服了太太,老警察轉過臉建議我: “我說。你應該認識一下普列特涅夫,他挺有意思。” 我猜想他在試探我,我敢肯定他見我們一起在街上走過。 我別無選擇,只她說: “我認識他。” “你們早認識?噢……” 他好像很失望,身子突然地抖動著,震得胸前的獎章又響了。我內心十分憂慮,因為我最清楚普列特涅夫正在做什麼:印傳單。 他太太繼續在桌子底下秘密活動:用他的腿碰我的。她故意逗她的老丈夫,老警察像孔雀開屏似的滔滔不絕地炫耀他的能言善辯。他太太弄得我根本沒法專心聽他的話,不經意間,我發現他講話的聲音更加深沉動人了:“這就像一張看不見的網,你明白嗎?皇上就是織網的大蜘蛛……”他不無憂慮地瞪著兩隻圓眼睛對我說。 “哎呀。你瞧你說些什麼呀。”他太太大驚小怪地喊叫道。 “你給我住嘴。蠢娘兒們。我這樣說最形像生動,不是蓄意醜化。這個母馬,去準備茶炊吧……”老警察眉間緊鎖,瞇起眼,繼續他生動的講話:“這是一張看不見的網,網從沙皇的心裡出發,通過各個環節:各部大臣、縣長、各級官吏、直到我,甚至可以綿延到兵士頭上。這條條線,蜜蜜匝匝地包裹著,堅不可破,正是它維持著沙皇的統治。可是仍有一些被英國女王收買的波蘭人、猶太人、俄羅斯人公然破壞這張網,還打著為人民的旗號。” 他隔著桌子探身靠近我,壓低聲音帶點恐怖地說:“你應該清楚,我今天為什麼和你說這些話。你的麵包師傅對你挺滿意,他說你誠實、聰明、光棍一條。可是你的麵包店裡總是聚集一大群大學生,他們在捷里柯夫的房間裡整夜談論。如果是單獨一個學生去,那可以理解,可是總有很多學生成群結隊往那跑就不對勁兒了。我可不敢說大學生什麼,他們今天是個普通大學生,明天就可能當上檢察官。大學生們是好人,就是太多事,再加上沙皇的政敵私下里鼓以動他們,你明白了嗎?我還有話跟你說……”他的話看來是沒法說下去了,他家的房門被一個紅鼻子小老頭打開了,老頭兒的捲髮用小皮條束著,手中提著瓶伏特加,可能喝醉了。 “咱們殺盤棋吧?”他藉著酒勁興致勃勃地說,他看上去是個很有趣味兒的人。 “這是我岳父。”老警察沮喪地向我介紹說。 幾分鐘後,我告辭了。尼基弗勒奇的妖艷太太送我出來關門時,捏了我一把,有點獻媚地說:“您看那片雲彩,像著火似的。” 天空晴朗,那片金色雲朵,漸漸消散了。 我不得不給老警一個公正的評價,我也不是想惹我的老師們生氣,但是我還要說:警察對當時國情的分析更加鞭辟入裡。一隻大蜘蛛,通過無數條緊密糾纏和約束生活的無窮不盡的線,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我沒多久就發現了許多許多這樣那樣的網絡了。 晚上關了店我被叫到瑪麗亞房間裡,她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她奉命來了解我和警察的會談情況。 我一五一十地向她講述了整個過程,她聽完後大吃一驚道:“天呵。我的上帝。”然後她就像隻老鼠似的,滿地亂轉,若有所思,“麵包師沒向你打聽過什麼嗎?原來他的情人是老警察的親戚。得把他趕走。” 我站起來靠著門框,她的話激怒了我。她說“情人”這個詞說得太順溜太不負責了,還有就是她幹嗎要趕走麵包師? “以後您要多加小心。”她說話的方式和往常一樣,我的感覺也沒有改變,永遠的狼狽和尷尬。此時瑪麗亞背著手站在我面前說:“您怎麼老是那兒鬱悶?” “我外祖母剛剛去世了。” 她對這件事好像感了興趣,於是她面帶微笑說:“您愛她?” “當然。您不問別的了吧?” “大問了。” 我離開了老闆的妹妹。當晚寫了首詩,其中一句依然記憶猶新:你真是愛慕虛榮。 從那以後就決定大學生們少到麵包店來,找不到大學生,我的問題就沒人解答了,只能把有關問題記在筆記本上,到時候一總兒問。有一次,我累的寫著寫著就枕在筆記本上睡著了。面饣師偷看了我的本兒,他叫醒了我:“餵。你寫的什麼呀?加里波得為什麼不驅逐皇上,加里波得是誰?他怎麼敢驅逐皇上呢?” 他憤憤地把筆記扔到麵粉櫥上,鑽到爐坑烘烤麵包去了,他在那兒還喋喋不休地說:“你說你不驅逐皇帝陛下,簡直是笑話。最好放棄這個念頭,你這個書呆子。我記得五年前在薩拉托夫,憲兵們捉了許多你們這種書呆子。我記得五年前在薩拉托夫,憲兵們捉了許多你們這種書呆子,就像逮老鼠似的,哎。你不知道尼基弗勒奇早就盯上你了,你以為驅逐皇上像趕只鴿子那麼輕而易舉嗎?” 他好心好意勸了我半天,我不能正面回答他,因為店裡有令不讓我和麵包師談禁區以內的危險話題。 當時有一本小冊子在全城傳播,讀過小冊子的人們竊竊私語,議論著什麼。我讓拉甫洛夫幫忙找本看看,可惜他沒有找到。 ”唉,。我說老弟,別抱希望了,早就沒了,不過,我倒是聽說有個地方近日要宣講這本小冊子,到時候我帶你聽聽去……”那是聖母升天之夜,我和拉甫洛夫一前一後約五十丈遠行走在阿爾斯克波爾昏暗的大地上。儘管曠野里人際皆無,我仍然按拉甫洛夫說的去做,我時刻提高警惕,一邊走一邊吹口哨,唱著小曲,儼然一副醉灑工人的樣子。這時曠野上昏暗而寂靜,黑色的雲朵緩緩地飄動。掠過大地上空,金黃色的落月隱藏在雲間,水窪地閃動著銀灰色和鐵藍色的光,不時發出沉沉低吼的喀山城被我甩在身後了。 拉甫洛夫停在神學院後邊果樹園的柵欄邊,我趕上去,越過柵欄,穿過雜草叢生的果園。 樹枝上有露水,一碰就落下來打濕了衣服。我們來到一幢房子的牆腳輕輕扣擊窗板,一個絡肋胡打開窗板,他身邊一片漆黑和沈寂。 “誰?” “從亞柯夫那兒來的。” “進來吧。” 這個黑洞洞的屋子裡,擠了很多人,可以聽到衣服的摩擦聲,人們的輕咳和議論聲,就跟地獄差不多,有人劃了一根火柴照照我的臉,一下子有許多黑影投在地板上。 “人都到齊了嗎?” “齊了。” “掛好窗簾,別讓燈光漏出去。” 一個憤怒的聲音響起來: “誰這麼自以為是,把我們帶到這個多少萬年沒人住的房子裡開會?” “小點兒聲。” 屋角亮起一盞燈,房間裡空空蕩盪,只有一條木板架在兩個箱子上,上面坐了五個人,就像烏鴉棲息在樹枝上一樣,小檯燈放在一個倒置的箱子上,靠牆處坐了三個人,窗台上也坐著一個人,這人長發,臉色花白而瘦弱,除了他和那會兒打開窗板的絡腮鬍子,其他人我都認得。 絡腮鬍子低聲說,他下面即給家讀那本小冊子,它是脫離民主黨的普列諾夫撰寫的文章,名為《我們的分歧》。 地板上有人氣鼓鼓地叫道: “這我們早知道了。” 我喜歡這種秘密的場面,它讓我興奮不已,神秘的詩就是最好的詩。我感覺自個兒彷彿成了做祈禱的教徒,還聯想到古羅馬時代教徒們在地下室裡秘密祈禱的場景。屋子裡一直充滿了人們的低語聲,但聽得還很清楚。 “胡說八道。”屋子裡不知是誰氣忿地吼了一句。 在黑暗的房間裡,朦朦朧朧地有什麼東西在反光,可能是件銅器,也許是羅馬時代騎士們戴的盔甲,我估摸著是爐子通風門上的把手。 房間裡紛亂的嘈雜聲和朗讀聲混在一起,也搞不清人們在談論什麼,突然我頭上響起一個嘲諷的聲音:“咱們還聽不聽了?” 這是那個長發、蒼白的青年在說話。這句話效果不錯,屋子里頓時沉寂下來,只剩下孤零零的朗讀聲了。屋子裡有許多紅紅的火光在閃動,後面一張張深沉思慮的面也,有人大睜著眼,有人使勁兒瞇著眼,屋子里烏煙癉氣,硝煙迷漫。 文單太長了,就連我這個對語言通俗、文詞流暢、觀點鮮明、情有獨鍾的人都厭煩了。 朗讀聲猛然停止,立刻響起了一聲憤怒的喊叫:“叛徒。” “一紙空文。……” “這分明是在褻讀英雄的鮮血。” “這是在喀涅拉羅夫和烏里揚諾夫犧牲之後……”那個蒼白的青年又發話了:“先生們,可不可以用正常的言詞的反駁而不用咒罵呢?” 我向來討厭人們爭論不休,也不喜歡聽,再說要想谷分辯出個所以然來也十分不易,再加上辯論者自視清高的傲氣勁兒讓人看了怪難受的。 長發青年從窗台上俯身對我說: “您是彼什柯夫?我是弗得塞也夫,我們認識一下好嗎? 說實話,在這兒呆下去沒有什麼收穫,我們離開這兒? ” 我早就听見過這個名字,他是個沉穩莊重的小組頭目,我十分喜歡他蒼白而生動的臉和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 我們邊走邊談,他問了我很多話:有什麼工人朋友?讀什麼書?閒暇時間多不多?他還說:“我知道你們那個麵包店,可使我奇怪的是您怎麼浪費大好時光去干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呢?” 我跟他說我自個兒也認為自己這樣做一無所獲,他十分滿意我的。一面緊握我的手,一面發出宏亮的笑聲。他告訴我後天他要離開這兒三個多星期,等他回來再設法和我見面。 麵包店經營的越來越紅火,我自個兒的事情卻亂成了一團新作坊不但沒有減輕我的工作量,反而更加重了。我里里外外的事都得做,除了作坊裡的事,就是往外送麵包:私人住宅、神學院、貴族女子寄宿學校。 那些女學生們常常趁挑麵包的機會,把小紙條塞給我,在那些美麗的信箋上居然寫著毫無恥的詞句,儘管字寫的很幼稚,但思想似乎已經“成熟”了。 每當那一群歡快、潔淨、俊秀的貴計算所小姐們嬌喘微微,極盡媚態,伸著粉紅色小爪子轉著我的麵包籃轉的時候,我就想:到底是哪幾位小姐寫下這樣的信箋呢?她們真的不懂她們寫的是什麼嗎?我不禁聯想起“煙花巷”來,自個兒尋思:“難道那條看不見的線從煙花巷延伸到這些貴族小姐身上女學生攔住,她十分緊張地輕聲說:“勞駕你把這封信按上面的地址送去,我會你十戈比。 “看著她欲哭還羞的樣子:眼裡含著淚,緊咬嘴唇,臉和耳朵都紅了。我大方地接過信封,沒要她的十戈比,把信送給了高院裡一位法官的兒子,他臉上的紅潮一看就知道是害肺病的,這個身材高大的大學生接過讎就打算給我五十戈比的報酬。他細細地數著錢巾,我告訴他我不收錢,他放錢幣時沒放進褲兜儿,嘩啦啦散落了一地。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五戈比、七戈比的銅幣在地上翻滾,使勁地搓著雙手,指節啪啪直響,然後艱難地咕濃了一句:“怎麼辦呀。就這樣吧。再見了。我得考慮考慮……”我不知道他考慮出了什麼結果,可我覺得那個女學生很可憐。沒多久她失踪了。十五年後,我又遇見了她,她在克里木當中學老師,得了肺結核,一談到社會人生就忍不住地悲憤和心酸。 來看看我的工作表排得有多滿吧:送完麵包睡覺,晚上到作坊幫著烤麵包,半夜裡要烤好,送到麵包店裡賣,我們的新麵包店在一個劇院旁,夜場的觀眾經常到店裡吃熱乎乎的麵包圈。除之外,我還得揉按斤賣的麵包和法式麵包的麵團,這可是十五到二十普特重的大麵團,是件十分繁重的工作。休息兩三十個小時之後,開始送麵包。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好在這段時間我對社會工作充滿了熱忱,我非常渴望向周圍的人們傳播一種永恆、美好的東西,我天生臉備優越條件,喜歡和人打交道,很會講故事,尤其擅長把自個兒的親身經歷和所讀書本中獲得的知識編撰起來,成為很有趣的故事,自然我的故事裡也藏著那許許多多“看不見的線。” 我認識了許多克羅斯托捕尼柯夫和阿拉甫佐夫工廠的工人,還和織布老工人尼基塔·魯伯佐夫交上了朋友,他幾乎走遍了全俄國的織布工廠,這人很有心計,性情活潑。 “我在世上已經混了五十七年了,阿列克塞·馬克西美奇。我的小流浪兒,新鮮的小梭子。”他說話聲音瓮聲瓮氣的。 這個老頭有一副很別緻的黑眼鏡,是他自個兒做的,他用銅絲把有關部位聯結起來,因而鼻樑上和耳朵後都染上了銅垢。他的鬍子很也很獨特,並因此而落得一個雅號,他刮鬍子時像德國人似的留下嘴唇上的一撮兒和嘴唇下的一塊灰白胡順,所以人們稱他是“德國佬”。 他身材適中,胸脯寬闊,總是面帶艱辛的笑容。 “我最喜歡去看馬戲”,他甩了一甩凹凸不平的光頭說:“馬本來是個牲口,你說它是怎麼訓練的呢?真讓人羨慕,由此可見,人也可以訓練的聰明起來,馬戲團裡的牲口是用糖訓教出來的,而人需要的糖是善心,而不是從雜貨舖裡買來的糖。這個意思就是對人要充滿善心,我的小伙子,不要動不動就想舉棒打人,你說是不是?” 其實他自個兒對人並不好,這些話純粹是說給別人聽。他和別人爭論問題時,態度粗暴,蠻橫無禮,盛氣凌人,平時和人說話也是常帶嘲諷的笑容。說起我們的相識,還有段故事:我走進一家啤酒店,看見倔被一群人圍打,而且他已不幸地挨了兩下,我衝過去勸開了他們。 “您怎麼樣?痛秋風悲涼的夜晚,我們在夜路上走著。 “呸。這算得了什麼?”他一臉的不屑,“唉。你和我說話幹嗎老是您您的?” 從那以後我們成了朋友最初他還經常嘲諷諷和譏笑我,可是聽了我講的“看不見的網”,他一改常態認真地說:“你真的不笨,一點兒也不笨,對不對?……”他對我真有點父親的味道兒,而且叫我時也毫不客氣地加上父稱。 “我的阿列克塞·馬克西美奇。我的小梭子。你的觀點是正確的,可是沒人相信你……”“您信嗎?” “我?我和別人不同”。我是個喪家的禿尾巴狗而其他人則是帶鐐銬的看家狗。他們的尾巴好長好重:老婆孩子、手風琴、棉鞋等等雞毛蒜皮瑣瑣碎碎的,看家狗痴迷著自個兒的狗窩,他們才不會信你呢。那次我們在莫列佐夫工廠暴動時就是,出頭的椽子先爛,腦門兒可不同於屁股,一但爛了可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 後來他的這種觀點有所變化。那是他認識了克羅托甫尼柯夫工廠的鉗工亞柯夫·沙坡什尼柯夫之後,他身患肺病,會彈六弦琴,精通聖經,強烈地反對上帝。亞柯夫談話狂熱而激烈,還不時地往地上吐帶血的痰:“上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道先,我這個人不是按上帝的形象造的。無論聰明才智還是自身體力,都一無所長,況且我一點兒也不仁慈;其次,上帝根本不知道我生活有多艱難,要不就是他知道而不肯幫忙;最後,上帝並非全知全能,而且,根本就不仁慈,讓我說,上帝壓根就不存在。上帝壓根就不存在。純粹是人們自個兒捏造出來欺騙自個兒的。 “我們的一切生活都是欺騙。” 直把個魯伯佐夫聽得啞口無言,臉色鐵青,以至破口罵,亞柯夫不慌不忙,引經據典,說得條條是道,說得魯伯佐夫低頭沉思,無言以對。 亞柯夫的講話風度簡直夫可比擬,那樣子十分怕人,尤其那雙凶光畢露的眼睛就像躁狂病人的眼光,他的頭髮黑的像吉卜賽人似的,臉瘦而黑,猛一望過去,漆黑一片,青色的嘴唇裡狼牙齒的閃動,說起話來目光炬死死盯住對方的臉。 告別亞柯夫,魯伯佐夫沉重地說: “世蜀上所有的話我都見識過,就是沒聽過這種話,居然在我面前誣衊上帝。這個人活不了多久了,真是個可憐人,他快把自個兒死了。……挺有意思,是不是?老弟。” 可是事情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沒幾天工夫,他和亞柯夫打得火熱,快活得都要燃燒了,一個勁兒地用手擦他的壞眼。 他笑哈哈地說:“餵。這就是說,罷了上帝的職。哈哈。 我親愛的小釘子沙皇嗎?他不妨事。依我看,問題不在沙皇而在老闆身上。多才不管是誰當沙皇,伊凡勒帝當也成,只管坐下來統吧。請便。我只要懲治板的權力就夠了。來來來,讓我用一條結實的金鍊子把你綁在皇帝的寶座上,我要像朝拜沙皇一樣朝拜你……”魯伯佐夫看完《飢餓王》後對我說:“這書中寫的沒錯。 ” 他第一次看這種石印小冊書,俏皮地說:“餵。這書是誰給你寫的?真清楚。麻煩你告訴他一聲,我這廂有禮了。” 他對知識的渴求到了貪求到了貪得無厭的地步,他十分投入地聽亞柯夫糟踏上帝,一連幾個小時聽我講書的故事,他時常被逗得前仰後合,並一迭連聲地讚美:“人真是有靈氣呀。” 他因為有眼病,自己讀收很困難,可這似乎不影響他見多識廣,他的博學經常讓我吃驚不已,記得一回他說:“德國有個絕頂聰明的木匠被國王認命為參加議員了。” 我追問下去才弄清他說的是倍倍爾。 “您打哪兒才弄清他說的是倍倍爾。 “您打哪儿知道這事兒的?” “知道就是知道。”他隨口一句,手指頭抓著那個崎嶇不平的禿殼。 亞柯夫對周圍的現實生活漠不關心,就跟上帝較上勁兒了,一門心思地要消滅上帝,譏諷神父,一副叛者的形象。他尤其痛恨修士。 有一次锝伯佐夫平聲靜氣地問他: “餵。你是不是就會咒罵上帝呀?”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他發狠似的狂叫道:“就是這個上帝。我恨他。他讓我崇拜了二十年,我謹小慎微、擔驚受怕、縮手縮腳地度日,因為上帝說凡事不可辯駁,一切由上帝作主,到頭來呢,我一無所獲,我活得痛苦,壓抑、沒有自由。當我熟讀了《聖經》,我才恍然大悟,這套把戲全是憑空捏造,騙人的。根本就沒有什麼尼基塔。” 他氣憤地揮動著一隻胳膊,好像要掙脫什麼,說話的聲音差不多成了哭腔。 “全是因為這個,我年紀輕輕就快死了。” 這段時間我還認識了幾個有意思的人,我想起來就跑回塞米諾夫麵包坊看我的老伙計們。他們都歡迎我去,喜歡聽我講故事,可惜魯伯佐住海軍村,亞柯夫又住韃區,相跑五里之遙,我們幾乎不怎麼見面,他們不來看我,我也不去看他閃,關鍵是我沒有可以款待他閃的場所。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新來的麵包師是個退伍兵,常和憲睢來往,再加上憲兵同令部的後院和麵包店的院子只有一牆之隔,那樣揚扈的“制服”經經常翻牆而過。或是為崗卡爾特上校買白麵包,或是為自個兒買黑麵包。 也不人警告我,不要太出“風頭”,以免引起有關方面對麵包坊的過分關注。 我的工作越來越沒兒了,麵包店也快經營不下去了。最近常常發生些可氣的事情。有些人很不自覺,經常拿走櫃子裡錢,有時候弄到沒錢買麵粉的份上。 捷里柯夫揪起那縷兒可憐的小鬍鬚無可奈何地說:“完了,我們快破產了。” 他的私人生活也變得很糟,娜斯佳懷孕了,脾氣大長,整天鼻了,臉不是臉,像一頭野貓撞來撞去,那雙綠眼睛裡充滿了怨氣。 她使勁兒往安德烈身上撞幫,幫意無視他的存在,此時的安德烈忍氣吞聲地給他讓開路,望著她搖一搖頭。 捷里可夫也向我訴過苦: “這些人也是有點像話。太隨便了,沒有不拿的東西,我買的半打襪子只一天工夫就全拿沒了。” 他的家庭也遭遇了不幸,父親因為怕死後入地獄得了精神抑鬱症;小弟弟整日喝酒玩女人;妹妹變得冷若冰霜,看來她和紅頭髮大學生的戀愛沒有什麼好結果。我經常看見她哭紅了雙眼。心中更增加了對那個大學生的厭惡。 捷里柯夫的事業也很難支撐下去了,從襪子這個小事兒就可以看出,大家是多麼不體應該這個善良人的義舉呀。他苦心孤詣地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太艱難了,他周圍那些得到救助的人們不但不關心他的事業,反而去摧毀它安德烈別無所求,他只希望大家能夠友善地對待和他的畫業。這個可憐的善人呀。 我覺著我喜歡上瑪麗亞了,我還喜歡麵包店女店員娜捷什塔·社爾巴托娃,她有著健康的膚色和嫵媚的笑容。 不論怎麼說,我開始戀愛了。我這可不算早熟,無論年齡、個性還有我“豐富多彩”的生活都“逼著我接近女人。我渴望異性的溫情,哪怕只是友誼的關後也行。我渴望向人傾訴我自個兒的心事,太需要有人幫我理清紛亂的思緒了。 有生以來我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那些個把我看成“璞玉”人們,並不能觸動我的心靈,我不會對他們傾訴衷腸。 要是我講了他們不感興趣的話題,他們立刻就會阻止我:“嘿。算了,算了,別往下講了。” 最近得到了一個壞消息:古利·普列特涅夫被捕入獄,押到了彼得堡的“克羅斯特監獄。 這個消息是從老警察尼基弗勒那兒得知的。那是個早晨,我們在街相遇,他還是一副老樣子,胸前掛滿獎章,莊嚴的神情就像剛剛走出閱兵場,見了我敬個冖就走了。沒走幾步他主不停下來憤怒地沖我吼道:“咋晚古利·普列特涅夫被抓了……”他揮揮手,轉過頭小聲說:“他完了。” 我看他狡詐的眼睛裡好像閃動著淚花。 普列涅夫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他還不讓我和伯佐去找他,他和魯伯佐夫就像和我的關係一親戚親近。 尼基弗勒奇望著自個兒的腳。鬱鬱寡歡地說:“你怎麼不去看我……”晚上我去看他時,他剛剛睡醒,靠在床上喝格瓦斯,他太太個人坐在窗口給他縫褲子。 老警察搔著胸前的長毛,若有所思地瞧著我說:“是這麼回事,逮捕他,是因為在他那裡搜到了一口熬顏料的鍋,你知道他是條算印反動傳單用的。” 他吐了一口唾沫,沒好氣地衝著夫人喊:“給我褲子。” “就好。”她頭也不抬地應著。 “她心疼還,還哭呢,連我都可憐他,可是,大學生怎麼可以叛逆沙皇呢?” 他一面穿衣服,一面吩咐太太: “我出去一會兒……你繞茶炊,聽見了嗎?你。” 他年輕的太太彷彿對他話無動於衷,雕塑般望著窗處,當老著走出房門,她迅速轉身,握起拳頭向門去,還咬牙切齒地罵道:“呸。人面獸心的老東西。” 她揚起臉我才看清:臉哭腫了,左眼有一在聲傷痕,眼睛差不多睜不開了。她在壁爐前準備茶炊。滿腹怨氣地咕噥著:“我非得騙他個慘的不行,我要讓他痛哭、嗥叫。你千萬別相信他。他嘴裡沒有一句實話。他想抓你。他就會假慈悲他,他才不會可憐誰呢。他是個漁翁,以打魚為生,你的事他全知道,他整天都一個心思:抓人……”他太太靠在我旁邊乞求我:“親親我好嗎?” 我根本就是厭煩她,可是看著她那雙充滿深仇大恨的眼睛,我忍不住擁抱了她,甚至摸了摸她油膩的亂發。 “最近他又發現了什麼目標?” “住在雷伯閃斯卡婭旅館的人。” “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她笑了起來: “看看,要是我跟他說你問我這些事了,天埃他回來了……古洛奇卡就是他發現的……”她趕緊跑到壁爐前面。 老警察載而歸:一瓶伏特加、果醬和麵包。我享受著貴賓待遇,瑪琳娜和我坐在一起,殷勤地侍候著我,還用那隻好睛望著我。她的老丈開始教導我了:“這條看不見的線深入到人們的骨髓中了,你要斬斷它,不可能。沙皇就是上帝。他主宰一切。” 他說著說著,猛然發問: “噯。你讀過很多收,《新約》四福音書書讀過吧,你覺得它上面寫的都對嗎?” “我看不懂。” “讓我說,那上面有好多廢話。舉個例子來說,書上寫的窮人幸福,簡直是胡說八道,窮人怎麼會幸福呢。有關窮人的話,真叫人難以理喻。我看,生來就窮和中途敗落變窮的人不是一回事,生來就窮人的一準壞人。中途敗落變窮的人則是不幸。” “為什麼?” 他用他特有的警察眼睛望了我一下,接著就嚴肅地講出他蓄謀已久的想法:“福音書宣所憐憫窮人,我不這樣想,我覺得花費那麼大的人力、物力去幫助窮人或殘疾人真是浪費,辦什麼收容所、養老院、監獄,精神病院,錢應該用在健康的人們身上,以使他們更有可能有所作為。窮人,病人並不因幫助就變得健壯起來,倒是健康的人反而被拖垮了。這個問題值得探計,許多問題都需要新估價。 “福音書和我們的現實生活相去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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