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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學

我的大學

高尔基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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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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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節(1)

我的大學 高尔基 21027 2018-03-21
就這樣決定了,我要去喀山大學讀書。我暗下決心,無論如何都要進入大學。 我上大學的念頭是由一個各叫尼古拉·葉甫諾夫的中學生引起的。他有一雙女人般溫柔的眼睛,生著副漂亮臉蛋兒,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當時他就住我們那棟房閣樓上,他因為常見到我讀書,就留心我,於是我們相識了。認識沒多久,葉甫里諾夫就下斷論說我“具備從事科學研究的天賦”。 “您就是為科學研究而生的。”他蠻帥氣地甩動著馬鬃似的長發對我說。 那時我根本就不明白,即使一隻小家名義,都可以為科學研究做出貢獻呢。但葉甫里諾夫煞費苦心地向我證明,大學裡面需要的正是我這種人。當然了,也必不可少地講述了哈伊爾·羅蒙諾索夫的故事。他還說,到了喀山可以住在他家,用一個秋天和冬天的時間完成中學的學業,然後,隨隨便便”去參加場考試(請注意他說的是“隨隨便便”。)我就能申請助學金上大學,再上大約五年的時間,我就是“文化人”了。聽他講的多麼輕而易舉,這也難怪,畢竟他還是個十九歲的少年,又懷有一份菩薩心腸。

學校終考之後,他返回家鄉。又過了兩個星期,我隨後而至,臨行前。外祖母一再叮囑說:“你以後別動不動就向人家發脾氣了。老是發脾氣,就會變得冷酷無情。這都是跟你外祖父學的。你看不見他得了一個什麼結果嗎?可憐的老頭兒,活來活去,到老成了傻子。 你一定不要忘記:上帝不懲罰人,只有魔鬼才幹這種事。你走吧。唉……”她抹掉皺紋密布的老臉上的幾滴淚水,接著說:“恐怕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你瘋了心的孩子,非要跑到海角天涯去,我將不久於人世了。 ……”近幾年來,我常常離開這個好心腸的老人,幾乎不怎麼和她見面,當我想到這個血脈相通、真心愛我的親人,真的要棄我而去時,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悲哀。 我一直站在船尾向外祖母張望,她在碼頭緊靠水邊處站著,一隻手畫著十字,一隻手用破舊的披肩角擦拭她的眼,那是一雙永遠對世人充滿慈愛的眼睛。

打那以後,我就來到這座有一半韃靼人的城市了,住在一幢寂寞地棲身於一條僻街盡端上崗上的平房間裡。房子對面是一片火燒之地,長滿了茂密的野草,一大堆倒塌的建築廢墟從雜草和林木中突兀而出,廢墟下是一個大地洞,那些無處安身的野狗常躲到這裡,有時它們也就葬身於此了。這個地方令我永生難忘,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學。 葉甫里夫的家由媽媽和兩個兒子組成,靠少得可憐的撫卹金維持生計。我剛到他們家那幾天,常見這個面無血色的寡婦,每次從市場買回東西放到廚房裡,就眉頭緊鎖,發一頓愁,她在思考如何解決面臨的難題:把自己排除在外,即使如此,怎樣才能用一塊肉做一頓滿足三個健碩男孩兒的美餐呢? ” 她是一個異常沉靜的女人,灰色的眼睛中蘊籍著溫順而倔強的精神,她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母馬,明明知道生活這輛車她已無法駕馭了,仍然免為其難地拼命向前拉。

到她家的第四天早上,她的兩個兒子還在熟睡,我去廚房幫她洗菜。她小心翼翼悄聲問我:“您來這兒乾什麼?” “唸書上大學。” 只見她眉毛一挑,喀頭一蹙,原來手被切了,她一邊吮著手指,一邊跌到椅子裡,隨即又蹦起來,喊道:“哎呀。見鬼了……。” 她用手帕包紮完傷口就讚許地說: “您削土豆倒挺水平的。” 這算得了什麼。雕蟲小技。我順嘴兒告訴了她我在輪船上幫廚的歷史。她接著問我:“那麼,您憑這點兒本事就能上大學嗎?” 我把她的話信以為真了,因為當時我還不懂什麼是幽默與嘲諷。我向她詳細介紹了我的行動計劃,並強調指出,這樣一來,上大學就不成問題了。 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嚷著: “唉。尼古拉。這個尼古拉……”

這時正好古拉跑進廚房洗漱,他睡得暈暈乎乎,頭髮亂糟糟的,看上去和平常一樣一興高采烈。 “我說媽媽。要是吃頓肉餡餃子多好哇。” “那好吧。”她應道。 這正是我顯示烹飪技藝的好進機,我趕緊接過話來說,要包餃子這點兒肉瘦太少了。 這下可壞了,娃爾娃拉·伊凡諾夫娜動怒了,她數落得我面紅耳赤,又把手中的胡蘿蔔,扔到了桌子上,轉身離去了。尼古拉向我使著眼色說:“生氣啦。……”他坐在凳子上接著對我說:女人比男人愛生氣,這是與生俱來的。關於這一論斷有關人士包括瑞士的大學者和英國的約翰·穆勒都曾做過探討。 尼古拉特願意教育我,凡遇恰當時機,則對我諄諄教誨,我呢,每次都是如飢似渴聽訓誡,後來,聽來聽去,我居然把弗克、拉勞士弗構和拉勞士查克里混為一談了,還有我怎麼也分不清是拉法傑砍了杜莫利的頭,還是杜莫利攀登了拉法傑的頭?尼古拉一門心思要教育主要原因:他浮華。輕佻,自私的都市青年作風。他甚至對媽媽的含辛茹苦熟視無睹,他弟弟是一個抑鬱呆板的中學生,對母親的艱辛更沒有體會。

倒是我很早就發現了這位可憐的的媽媽的廚房哲學,她的廚房技藝著實令人嘆服,她是數著米粒做飯的,每天只用一點點東西變戲法似的做出豐富的菜餚,養活自己的兩個孩子,還有我這個相貌平平,不懂禮貌的小流浪兒。分給我的每一片麵包,在我心中都如岩石般沉重。我決定出去找點活兒乾,我要自個兒養活自個兒。 為了不在他家吃飯,我早上起來就躲出去,要是碰上刮風下雨,就到那個大地洞裡避—避,聽著洞外的傾盆大雨和狂風怒吼,聞著動物屍體的腐爛味兒,我突然頓悟:上大學——美夢恧已,如果我當初去的是波斯,一定比這兒強。我開始發揮我的想像力,幻想自己變成了一個白鬍子法師,可以讓一粒穀子長成蘋果那麼大,一個土豆長到一普特重,我在為所有受苦受難的人民尋求出路,我想拯救他們。

我當時很熱衷於幻想偉大的冒險事業,因為苦難的生沽需要幻想來調劑。苦難的日子多麼漫長。我的幻想已經成癖了。苦難的日子裡我變得更加堅強了,我並不奢望他人的救渡,也不渴然的好運降臨,生存環境越艱苦,越能磨練人意志,增加人的智慧,這個道理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為了填飽肚皮,我經常到伏爾加河碼頭上做事,在那兒掙到十五至二十個戈比容易些。 因此,我就加入到那些搬運工、流浪漢和無賴的隊列中了,我感覺自己彷彿一塊生鐵投進了燃燒的爐火裡,每一天都不深刻的烙印打在我的心上。 那些舉止粗野、坦率魯莽的人群,在我眼前走馬燈似地轉來轉去,我因為有過去的一些經歷,很容易和他們步調一致,加上我讀過的波萊特·哈特的作品以及其他通俗小說,理會加深了我及他們敢愛恨天不怕地不怕的瀟灑人生態度的欣賞,我迫不及待地想融入這個熱情的群體之中,成為其中的一員。

我認識了一個專靠偷盜為生的叫做貝甚金的人,他上過師範院校,受過良好的教育,現在已經是飽經風霜肺病纏身季,他很機警地勸說我:“你幹嗎跟女孩兒似的那麼澀?是怕別人罵你不老實?老實。對女兒的確資本,但對你——則如同軛子。公牛老實,那它只配吃乾草。” 貝甚金貌不驚人,一頭棕髮,臉刮得光光亮亮,讓人發為是準備上台的戲了,短小的身材如貓般輕盈靈活。他待我很好,總是以老師和保護人的身份自居,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實意為我批發點迷津。他書讀的很多,人又聰明,他最愛讀《蒙特·克利斯托伯爵》。 “這部書主題鮮明,感情豐富,”他說。 他有一好“女人。一講到女人他就手飛色舞,手舞足蹈,情緒激昂,從他那被打得殘疾的軀體裡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痙攣。即便如此,我依然全神貫注聽他講話,憑,憑直覺我知道他的語言很美。

“呵,女人。”他滿懷激清地說,這裡他的臉頰上生出了紅暈,兩隻黑眼睛閃動著光芒,“只要是為女人,我什麼事都乾。女人就像魔鬼一親戚,她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罪孽。跟女人戀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 他擅長編故事,不費吹灰之力就鼓搗出妓女們紅顏薄命、淒美哀怨的小曲。他編的小曲唱遍了伏加河兩岸的所有城市。 下面這首非常流行的小曲就是他的傑作:儂生貧寒家臉蛋兒不漂亮身上沒有一件好衣裳就是為了這個,姑娘呀。 沒人和你把親成…… 我還認識一個行踪相當詭秘的人,他叫特魯索夫,對我很好。他比較注重著裝,儀表不凡,打扮得很闊綽,有一又音樂家般纖細修長的手。他在海軍村開著一間鐘錶店,實際上他藉著這個招牌買賣偷來的贓貨。他對我說:“彼什柯夫,你可不能學做扒手。”他很正經地摸了一下他的花白胡順,然後瞇起那雙狡黠、傲視法俗雙眼,“讓我說,你可以另謀出路,你是個品行高潔的人。”

“何謂品行高潔?” “嗯,怎麼說呢,就是只有好奇心,而沒有嫉妒心……”這樣說我,我實在是愛之有愧,因為我對許多人和事都產生過嫉妨心,舉個例子說吧:貝甚金說話的藝術和語言的優美,就曾引發我的嫉妒。我還記得他在講一個愛情故事的時候這樣開的頭:“在漆黑的夜色中,我像一隻躲在樹洞裡的貓頭鷹一樣,呆坐在斯維亞甚斯克這個荒僻小城的誘店裡。 “這時正值十月,外面陰雨連綿,秋風怒號,像是愛鄧委屈的韃靼人拉長了聲哀號似的嗚嗚個沒完。 “……這時,她。來了,那麼輕盈、亮麗、如初繁榮昌盛的朝霞。她的眼神裡充滿了裝出的天真純潔,她用極其真切的語氣說:'我親愛的,我沒有辜負你吧'。雖然我知道她在撒謊,但我還是不可救藥地相信她。理智使我清醒,愛情讓我迷惑。”

他講故事時,身體富於節奏地抖動,眼睛瞇著,間或輕拍一下自己的胸脯。很投入的樣子。 他的聲音並不美妙,還略帶沙啞,但語言卻十分動人,真像夜鶯在歌唱。 我還嫉妒過特魯索夫,他最擅長講西伯利亞、西哈拉等地的故事,他講故事的技巧很嫻熟,絕對栩栩如生,有身臨其境之感。他敢對大主教肆意嘲諷,有一回他竟然偷偷講到了沙皇亞歷山大三世:“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專制魔王。” 我沉得特魯索夫這個人很像小說中的“小人物”搖身變成胸懷坦蕩之人。 每當炎熱的夜晚,大家就渡到喀山河以是去,坐在小樹林間,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傾訴心事。主題多是困苦的生活,奇聞怪事,最熱門的話題自然是女人。很奇怪,每當他們談論女人,就充滿了怨恨和憂傷,像闖入一個滿是蛇蠍的黑暗角落。 我和他們在這兒住了兩三次,我們躺在小柳樹的窪地裡休息,這兒因為臨近伏爾加河,空氣是濕泣的,船燈看上去像是螢火蟲在夜色中移動,更有富裕的烏斯龍村里店鋪和住宅里窗口透出的光亮,在漆黑的河岸上形成一串串火球、火網。輪船蹼輪拍擊著河水,發出隆隆的轟響。水手們在船上“狼嚎鬼叫”,一些人用錘子敲出船板拉長聲唱著淒厲的歌,他們有用歌聲排遺心中的憂傷,這歌聲又給人們平添了一份哀傷。 最憂傷的還是聽他們訴說心事,如何應對艱辛的生活,他們各談各的,誰也顧不上聽別人的,他們或坐或躺,抽著煙,間或喝點伏特加或啤酒什麼的,灑引發出許多難忘的往事。 “嗯,我曾碰見過這樣一件事,”夜色中伏在地上的一個說道。 故事結束,大家認為: “司空見慣,——見過了……” “知道”“見過”“見的不願見了,”這些話聽上去讓人喪氣,好像就在今夜他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終點,因為人世間的一切他們都經歷過了,以後再沒什麼事是新鮮的了。 我的這個想法使我和貝甚金和特魯索夫有些疏遠。當然,我還是喜歡他倆兒的。依我現在的生活歷程看,我走他們的生活之路,步他們的後塵是順理成章的。尤其是我的追求和上大學的理想遇到挫折的時候,使我與他們更加接近了。有時我國為挨餓、苦悶,也曾想去干點觸犯“神聖”私有製的勾當。但我當時的崇高理想不允許我悖離光明大道,這與我讀的書有關。 我除了讀哈特的書外,還看了不少好書,書中所描寫的的某種不太清晰、但十分美好的前和告訴我,我應追求比眼前更有價值的東西。 這段時間我結識了一些新人,他們給了我嶄新的印象。葉甫里諾夫家前的那片空地,常常招引來一群中學生做一種類似戈羅德基的遊戲,我被他們中一個叫做古利·普列特涅夫的青年迷住了。 他相貌平平,皮膚略黑,黑髮,有點兒像日本人,一臉雀斑,勻勻實實真像火藥末塗進皮膚裡了。他是喜氣洋洋,玩兒起來機智,講話幽默俏皮。普列特涅夫和許多有天賦的俄羅斯人一樣,並不想發展自己的能力,而是躺在生來的天才裡度日。他有藝術天賦,聽力敏銳,美於鑑賞音樂,他自己會彈豎琴、俄羅斯三弦琴,拉手風琴,可惜他僅僅滿足於此,不再深究了。相當窮,一身掛補釘的衣服配上漏洞皮靴,這身裝束倒是和他豪放不羈、動作敏捷的氣度相融。 他看上去像久病初癒的人,又像昨天才出獄的囚犯,他對一切都感興趣,世界對他來說總是那麼新鮮、愜意,他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般跳來跳去。 他知道了我生活艱難,沒有依靠,就讓我和他一起住,還建議我報考小學老師。這樣,我到了“瑪魯索夫加”這個怪異有趣的貧民窟——雷伯內利亞德大街上一幢破爛不堪的房子,這兒裝滿了飢餓的大學生、妓女和失去形態的窮鬼。 普列特涅夫住在走廊中通向閣樓的樓梯下面,那兒放著一張木板床,走廊盡端的窗戶旁有一張果子和一把椅子,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走廊通著三個房間,其中兩間住著妓女,另外一間住著得肺病的數學家,他以前是神學院的學生,又瘦又高,頭上臉上長著紅色的硬毛,破爛的衣服幾乎不能遮著,從衣服的殘破處可以看到他青乎乎的肉皮和一根根的肋骨,總之,他的樣子十分嚇人。 他好像以吃指甲生,手指頭都被人也咬破了。他沒黑夜沒白天地算呀算呀寫呀寫呀,不時傳出吭吭吭咳嗽聲。妓女們又怕他又憐憫他,她們經常故意丟一塊麵包、殺、砂糖在他們門前,他見了就把它們一古腦兒地搬回自己房裡,還一面呼呼呼地喘著粗氣像一匹累壞了的老馬。要是妓女們沒給他送的吃的,就會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在走廊裡迴盪:“麵包。” 靠別人的憐憫度日並不能改變他深陷的眼睛中閃爍的高傲神氣,有時會有一小羅鍋來找他,這個人樣子怪怪的,拐著一條腿,肥笨的鼻子上架著一副深度眼鏡,花白頭髮,清教徒似的冷漠的黃臉皮上著狡詐的笑容。他每次來後,就緊閉房門呆上數個小時,沒有動靜。但有一次深夜時分,我被數學家的吼叫聲驚醒:“聽我說,這分明是監獄。必何,是羊圈,嗯,是老鼠洞,是監獄。” 之後傳來小羅鍋的尖笑聲,他在不斷重複著一甸相當難懂的話,這時數學家已經怒不可遏了:“王八蛋。給我滾。” 可憐的客人氣鼓鼓地滾出房門,嘴裡還在不停地咒罵,寬大目站在門口,手指插進蓬亂的頭髮,沙啞的喉嚨裡吐出:“歐幾里得是個傻冒。地地道道的大傻冒,……我敢斷定,希臘人絕不如上帝聰明。” 隨後,他用力關上房門,屋裡什麼東西哐啷一下被震掉了。 沒過多久,我聽說數學家是打算用數據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可惜壯不酬身先死了。 普列特涅夫的工作是給印刷廠的報紙做夜班校對,工資為十一戈比。我因為要參加考試,沒有多少時間出去幹活掙錢,我倆一天就只有四斤的麵包、兩戈比的茶和三戈糖吃了。 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學習各類科目,那些古老呆板的語法最讓我上火,生動、活潑、俏皮的口語與古老生硬的語法相去是多麼遙遠埃幸好我很快就明白了,現在學習這些問還操之過急,就算我通過了鄉村教師考試,因為我太小也得不到那個位置。 我和普列特涅夫睡一張床,他白天睡,我晚上睡。每天早上他幹完一整夜的工作,烏黑著臉,張著眼睛回來時,我就跑到小飯館去打開水,我們自己是沒有茶炊的。然後我們開始吃早餐——啃麵包喫茶。他從報紙中挑出新聞給我聽,經常那個筆名“紅鬼”的酒鬼作家的打油詩。 我一直很奇怪普列特涅夫遊戲人生的生活態度,他的人生觀我看來,和那個倒賣女人舊衣服便為女人拉皮條的肥婆佳爾金娜沒什麼兩樣。 這個肥婆就是房東,普列特濕夫最初租下這個小屋角的時候沒錢付房租,他就給肥婆說笑話,拉手風琴,唱動人的歌,每當做過歌唱的時候,眼睛裡就會閃動著冷冷的光,肥婆佳爾金娜早年做過歌劇班的合唱歌手,她能領歌聲中的涵義,有時她竟被感動的熱淚盈眶,不知羞恥的眼睛裡流出淚水沖洗著醉得發腫的臉,她先用胖手指抹掉淚水,再用一條很的手帕慢慢悠悠擦手指。 “天埃好樣的古利,”她驚嘆著,“您是個真正藝術家。 如生,果您再漂亮點——我會讓你走運的。 ” 我已經介紹過許多小伙子鍋獨守空房的女人們排遣寂寞了。 ” 我們頭頂上的閣樓裡就住著一個這樣的小伙子,他是大學生,皮匠兒子,中等身材,胸寬背闊,屁股又窄又小,看上去像個倒三角形,只是下邊的角兒不術完善。他有一雙人似的小腳,小小的腦袋夾在肩膀裡,一頭馬鬃似訴紅頭髮,毫無生氣的蒼白的臉上鑲著兩隻鼓出來的綠眼睛。 這個人學生很有點反叛精神,他當初就是因為違背父命進了普通中學,落得飢寒交迫的境地,後來好容易考上大學,他又發覺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渾潤的男低音,於是他專攻歌唱了。 也正是這個幫因,佳爾金娜才找到他,把他介紹給一個富商的太太,她大約四十幾歲,兒子上大學三年級,女兒中學快畢業了,商人婦是個瘦乾巴女人,沒有一點女性魅力,平板的胸脯,身子直挺挺的倒像個士兵,臉上沒有一點活人味,像個絕欲的老修女。兩隻灰色的大眼睛深陷在黑眼窩裡。她穿一件青色外衣,頭戴舊式絲巾,兩隻賊綠的寶石耳環垂在耳際。 一般情況她在夜或清早來找她的大學生,我見過她好幾次,她動作十分敏捷,一縱身就跳進大門,然後飛快地衝上閣樓,她臉色十分嚇人,嘴唇往裡抿得幾乎找不見好,眼珠倒是全瞪了出來,她慌慌張張向前張望,她的樣子看上去真像個殘廢人,雖然她確實四肢健全,但總有那麼股勁兒讓人看了難受。 “瞧。”普列特涅無叫道,“簡直是個瘋女人。” 其實在學生也分厭惡她,所以總躲著不見她,可是身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商人婦像個不留情面的討倆人或者更形像地說她像一個歹毒密探時時刻刻跟著他。 “我真無恥。”大字生帶些醉意地說,“我是怎麼搞得?突然想起來要學唱歌?就憑我這德行,誰會讓我登相呢,這絕不可能。他後悔了。 “你不趕快和那個女人一刀兩斷。”普列特涅夫勸他說。 “你說得是,我又恨她可憐她。我真受不了她。唉。要是你們知道她臬怎樣……唉。……”這我們早就知道了,曾經有一個晚上,我們聽到商人婦怎麼地企大字生:“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心肝兒寶貝兒。求你了——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 商人婦擁有萬貫家資,卻像個乞丐似的向一個窮大學生乞討愛情,據說她是某個大廠的股東,有許多房產也做慈善事——為產科學院捐了一筆巨款。 普列特涅夫吃完早飯就躺下睡覺我去外面尋點事做,天一黑我就回來,古利去印刷廠幹活。要是運氣好,我能掙回點吃的:麵包、捍腸或牛雜碎,就分給他一半。 等就剩我一個人沒事,我就要貧民窟的走廊裡來回巡視,我想了解我的鄰居們是如何生活的。這兒人們住得像螞蟻窩一樣擁擠。各色人等,應有盡有。衝鼻的酸腐氣從名外角落裡散著,在這兒從早到晚從未有過片刻的安寧;縫紉機嗒嗒個不停,歌女們的吊嗓兒聲,大學生的男低音,喝醉酒瘋瘋癲癲的男戲子的大聲朗讀,微醉妓女們的大呼小叫的狂喊,凡此種種,我的心中不禁疑惑:“人們這樣活究間是為了什麼?” 一個禿頂只有周遭長紅頭髮、高顴骨、大肚子、兩條細腿的人,因為厚重的笨嘴唇裡包著一口大馬牙而得名“紅毛馬”。他總是活躍在飢一頓飽一頓的年輕人中。據他說他已經和他的西姆比爾斯克的商人親戚打了三年官司,他縫人就說:“我豁山命去也要把他們折騰得傾家蕩產。讓他們過上三年討飯生活,之後,我就把贏得的家產歸還他們,並對他們說:'狗奴才們,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感覺如何?'”“紅毛馬。這就是你的全部追求嗎?”有人這樣問他。 “對。我這輩子就一門心思幹這事,沒別的了。” 他整天忙忙碌碌,空行在地方法院、高級法院和律師事務所之間,他經常在夜裡坐著馬車帶回許多吃的喝的來。然後把凡是想吃一頓飽飯、喝兩口甜酒的大學生們、女裁縫們,請到他間天花板附落、地板下陷的髒屋子裡,舉行晚宴。紅毛馬只喝甜酒,這種酒不管濺哪兒,就再也甭想洗掉,並留下紫色的污跡。他要是喝多了,就會喊叫:“你們這群可愛在的小鴿子。我喜歡你們,你們都是好人。 可我卻是一個惡混,是吃人的鱷魚,我要吃掉他們——我的親戚。無論如何我要吃掉……”他一邊叫喊一邊流下淚來,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淚水在他難看的高顴骨上滑動,他用手抹抹淚就往膝蓋上蹭,這是他的習慣動作,所以他那肥大的褲腿上水遠沾滿了油污。 “你們過得是臬的生活呀?”他大聲說,“忍飢挨餓受凍,破爛衣服——人應該這樣活法兒嗎?這種生活人能學到什麼? 唉。如果沙皇知道你們這樣生活著……”然後,他從衣兜里抓出一把五顏六色的鈔票,衝大家嚷:“餵。兄弟們。需要錢的拿去吧。 ” 歌女和女裁縫們蜂擁而到想從他的毛毛手中搶到錢,他卻大聲笑道:“這錢是給大學生的,不是給你們的。” 可是沒有大學生來拿錢。 “把你的自錢扔到而所去吧。”毛皮匠的兒子怒聲叫著。 一天,紅毛馬喝醉了,手裡捏著一把揉皺的十盧布鈔票來到古利這兒,把錢往桌上一去,說:“這錢我不要了,你要嗎?……”說完一斜身就躺在我們的木板床上,嗚咽起來,我們趕緊用冷水給他醒酒:向頭上澆水,往嘴裡灌水。等他睡著了,古利想把他錢展開,可是這錢抓得太狠了,得先用水潤濕才能一張張揭開。 這個大貧民窟的窗口正對看隔壁房子的山牆,屋子里烏煙癉氣、骯髒不堪,人們擠在一起大聲吵鬧讓人心煩。紅毛馬是人群中叫得最歡的一個。 “你幹嗎不住大旅館,卻仿住這兒擠呢?” “我的好兄弟。就圖個心裡痛快呀。和你們在一起我能體會人間的溫情……”毛皮匠的兒子立刻贊同地說:“他說的沒錯。我有同感。如果我到別處去住,恐怕早就廢了。……”紅毛馬請求普列特涅夫說:“彈起你的琴。唱首歌吧……”古利坐下彈起了豎琴,他邊彈邊唱:鮮紅的太陽你快升起來吧。快快升起……他的歌聲悠所婉轉,感動了所有的人。 屋子裡靜下來了,大家都沉浸在這哀怨的歌聲和如泣如訴的豎琴聲中了。 “太好了。小傢伙。和商人婦斬不斷“情思”的可憐的大學生讚歎著。 有這個怪異人群聚集的貧民窟裡,古得·普列特涅夫是最會營造快樂氛圍的人,他就像神話故事裡的快樂之神一樣。 他多才多藝,才華出眾,生氣勃轂,充滿了青春的熱情,他會說最幽默的笑話,會唱最動聽的歌,他還敢於抨擊社會上的遺風陋俗,甚至揭露社會的不公平現象,他的存在使人們黯淡的生活出現了一線光明。 古利只有二十歲,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可是在這個大家庭中,人們熱愛他,擁戴他,信任他遇到困難求助於他。好人喜歡他,壞人害怕他,就連那個叫做尼基弗勒奇的老警察見到他都擠出張笑臉來。 瑪魯索夫加貧民窟,是上山去的交通要道,它在雷伯內良斯卡婭和老戈爾內婭兩條街的交匯處。尼基弗勞動力奇的派出所孤零零地守在老戈爾舍內婭街的拐彎處,和貧民窟的大門相去不遠。 他是個胸前掛獎章的瘦高老頭兒,在這條街上乾了很多年了,看上去還算聰明,笑起來倒也親切,但還是掩飾不住眼睛中的狡猾。 他對我們這個人員複雜的貧民窟相當重視,每天都會全副武裝地到此巡視幾回,巡視時慢條時,就像動物園裡飼員查看鐵籠裡的野獸似的,看完一個窗口,再看一個窗口。他的戰果相當可觀,今年冬天他抓了一隻手的斯密爾諾夫軍官和穆拉托夫兵士,他們都曾得過喬治勳章,參加過中比列夫將軍指揮的俄哈爾杰克遠征軍。還逮的捕了佐伯字、奧夫希金、葛利高里耶夫、克勒洛夫等人。聽說他們被逮的原因是想立一個“地下”印刷廠,穆拉托夫和斯密爾諾夫就是因為星期天白天,偷走了城里克留鍥尼夫印刷所的鉛字而被捕的。 沒過多久的一天晚上,貧民窟裡又被抓走了一個終日悉眉緊鎖的被我稱做“活鐘樓”的人。第二天早上,古得知道這事後,憤怒地抓看頭髮對我說:“馬克西美奇老弟。真他媽耽誤。你快點去……”他告訴我到哪兒去,又叮囑我:“一定要小心。那兒或許有密探……”這個秘密行動令我興奮不已,我像一隻小燕子似的飛到了海軍村。我走進一家昏暗的銅匠鋪,見一個捲髮藍眼的年輕人正鍍一口帶耳平底鍋,看上去不像工人,屋角的老虎鉗邊有一個小老頭,他白頭髮用一根小皮帶束著,正忙著打磨一個活塞。 我問他: “你們這兒有活兒嗎”” 小老頭怒氣沖天的答道: “我們自己人有活兒乾,可異沒你的活兒。” 那個年輕人看了我一眼,又低頭鍍他的鍋。我用腳碰了一下他腳,他又驚又怒地盯著我,手中握著平底鍋,好像要沖我砸過來似的。見我一個勁兒賂他使眼色,才平靜地說:“走吧。……”我又向他遞了一個眼色,才走出店鋪,站在大街上,捲髮青年也跟了出來,不聲不響地看著我,點了一支紙菸。我問他:“你是吉虹嗎?” “是的。” “彼得被捕了。” 他被激怒了,用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我。 “你說的是哪個彼得?” “高個子像教堂裡的助祭……” “嗯?” “沒了。” “什麼彼得,助祭,和我有什麼相干?”他越這樣說,我就越認定他的確不是銅匠舖裡的工人。當我跑回貧民窟的時候高興極了,我的第一次“地下”活動圓滿完成了。 古利·普列特涅夫和一些進步人士接觸很多,我曾請他把我介紹到他們中去,可他總是說:“老弟呀,你還校應該好好唸書學習……”有一回,葉甫里諾夫引見我與一個做秘密工作的人會面。 這次會面安排得十分周密,氣氛異常沉重、緊張。尼古拉帶我到城外的阿爾斯科波爾平原,一路上提醒我要謹慎小心,並要求我為這次會面保守秘密。然後,他指著從很遠的地方慢悠悠走來的一個灰濛蒙的小人影,扭頭低聲對我說:“就是他。跟著他走。等他停下來,你就走上前跟他說:'我是新來的……'”秘密的行動意味著新鮮、刺激,應該是十分有趣的,可是這次卻很可笑:頭頂是火辣辣的術陽,一個人在草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真像是一棵小草,就這些,沒別的。我一直跟他到了墳場才追上他,鬧了半天他也是年輕人,臉兒瘦削,兩隻小鳥眼十分警覺。他穿一件學生的灰大衣,原來的銀灰鈕扣已經丟了,又重釘了幾枚黑鈕扣,破學生帽上還可以看到帽徽。整體上看,他還是個孩子,可他偏要裝成大人樣。 我們找了一塊有樹蔭兒的地方坐下來,他講話枯燥、乏味而冷漠,那神態我一點不喜歡。 他十分嚴肅地問我讀過哪些書,還希望我參加他創建的小組,我答應了,就這樣我們的會面結束了。他緊張地先往前走了幾步,腦袋左看右看,對空曠無人的野地進行了一番嚴密觀察。 這個小組還有三、四個成員,我是其中最小的一個。小組會在一個師範學院的大學生羅夫斯基家進行,主要學習約翰·穆勒的著作和車爾尼雪夫斯基做的註釋,這對我是一個陌生的領域。這個大學生後來用葉洛恩斯基為筆名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寫夠五本後,就自殺了。 ——這種事已不足為奇了,我常見。 他很內向。沉默寡言,思想沉悶,講話十分注意分寸,住的是一間房子下面的地下室。 他為了“腦體結合”,每天都做點木工活兒。和他在一起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穆勒的書也沒興趣,因為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他的經濟學理論我舊就知道,而且是印像極為深刻,這沒什麼難的,單賃我個人的生活經歷就可以領會了。我認為這些理論,凡是那些曾為別人的幸福和快樂出過力的人都十分清楚了,根本沒必要花費很大心思用艱的深的詞語編成一本大厚書。 我在這兒充滿鰾膠味兒的地下室裡,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眼睛看著小蟲子在污濁的牆上爬來爬去,真是大難為我了。 有一次,老師遲到了。我們還以為他不來了呢,就跑出去習褲腿從地下空的窗口處一閃,嚇得我們趕忙把酒,這時老師的灰下,老師走進來講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偉大論斷。我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唯恐誰一伸腿把酒瓶碰倒了。唉,偏偏讓老師踢個正著,我們嚇壞了,個個滿面通紅,以為老師會大發脾氣,結果是風平浪靜。他那種沉默不語和氣一條縫的眼神,看上去真讓人難受,還不如狠狠地斥責我們一頓呢。 我很難過,雖然買酒不是我提出的,但對老師我總有種負罪感。 一直他講課真沒勁兒,我人在這兒心早跑到韃靼區了,那批复人們過著“清真”生活,他們善良又勤勞,講一口不太純正的俄羅斯話。天一黑,清真寺的塔尖上就有執事僧用奇特的聲音招換大家去做晚禱。我琢磨看韃靼人的生活一定很奇怪,肯定不會像我以前過的那些不愉快的生活。 一直以來我都十分嚮往伏加河上那種集體勞動的熱場面,直到現有那種狂熱依然讓我癡迷。我還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感受到勞動激情的那一天。 我們的任務是同碼頭搬運組貨,那是一艘滿載波貨物的大拖船,它在喀山附近觸礁,船底破了。當時正是刀月,狂風冷披著草蓆或帆布蹲在甲板上同艘小火輪船向前走,小火輪喘著粗氣,不時噴出一團團的火星。 夜深了。喀山河上烏云密布,搬運工們是叫是喊,罵完天又罵地,罵自己的生活處境,他們在甲板上懶懶散散地躲來躲去,企圖避避風雨。看著他們暈暈乎乎的樣子根本不像幹活的,我看不太可能去打撈出快要沉下去的船貨。 半夜,終於到了那艘船礁的地方,大家把空拖船和出事的船甲闆對甲板系在一起,這時搬運組第出現了,他是個面帶凶相的老頭兒,一臉麻子,生性狡猾,愛說下流話,長一雙鷹眼和一隻鷹鼻。他摘下禿頂濕透的帽子,用女人一樣的聲音喊道:“伙計們。禱吧。” 工人們在甲板上聚成一個黑團,像一群狗熊,他們狂叫起來。組長率先燈。伙計們,看你們的了。小伙子們出點力。 上帝保佑我們,開始乾吧。 ” 於是剛才還蠅一愁莫展、散兵敗將、渾身濕透的從們一個子變得生龍虎一般,他們像上戰場一樣,縱身躍到觸船上,一邊吶喊,一邊狂叫,說著笑話幹起活兒來。我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有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乾、一捆捆皮革在飄動,短小的人影在穿梭,剛才還是怨聲載道的人們,這會兒居然興高采烈歡歡喜喜地投入戰鬥了。 雨越下越大,天理會冷了,風更猛了,人們的襯衫吹捲起來,肚皮都露出來了,濕漉漉的夜色中,六盞昏暗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五十多個人影跳來跳去,踏得板嗵嗵嗵直響。他們幹活兒的樣子就像幾百年沒幹過活兒似的,拖看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貨包賽跑的好事,他們早就想享受受了。用個恰當的比喻:他們幹活生就像孩子熱愛遊戲一樣,他們那個幸福勁兒,看來除了和女人擁抱,再沒什麼事兒可以和它媲美了。 一個滿臉鬍鬚的大個子,身穿哥薩克式緊身外衣,渾身濕透了,看上去他是貨船的主人或代理人,他鼓動大家說:“好小伙子們。——我獎你們一桶。我的小土匪們。——兩桶也行。加油幹吧。” 夜色中,從四面八方傳來沙啞的叫聲: “來三桶吧。” “三桶就三桶。好好乾吧。” 勞動場面理會加熱烈了。 我跑去抱米袋,搬、拋、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覺得我們不是在勞動,而是在狂歡,好像這些人可以永生永世這樣不知疲倦、快快樂樂地干下去,那勁頭兒真像隨時都可以抓起城裡的鐘樓或尖塔,整個喀山城也濱握在他們手裡,想搬哪兒就搬哪兒。 這一天晚上,我過得前所未有的育快。真想就這樣一輩子瘋瘋癲癲、痛痛快快地勞動。 甲板上大雨點兒嘩嘩落著,狂風還在呼嘯,黎明的薄霧中,落湯雞的赤裸的搬運工們,不停地跑動著,一邊笑著、叫著,顯示自己的力氣和勞動成果。 這時了陣風吹開了沉重的烏雲一角藍天上露出了太陽粉紅色的臉,這群快樂的瘋子抖動著濕乎呼的鬍鬚,一齊向著太陽大叫。我真想跑上去擁抱這群兩條腿的動物,親吻他們,他們幹活時那麼機智靈活,真讓我心馳神往。 沒有什麼可以陰他們由衷快樂的迸發出來的力量。這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創造奇蹟,它可以實現神話故事裡只要一夜之間就建起美麗的宮殿和城市的幻想。陽光極其吝嗇地照了一兩分鐘勞動的人群,就被厚重的烏雲遮住了,就像一個小孩掉進了大海,完完全全被烏雲吞沒了。雨瓢潑一般下著。 “歇工吧。”不知誰喊了一聲,立即招來了許多發怒的聲音:“誰敢歇。” 這場戰鬥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要搬運貨物的時候,這群半赤裸的人們頂著狂風暴雨,不知疲倦玩命地勞動。我被他們身上爆發出來的強大力量震懾了。等大家返回到小火輪上時,一個個東倒西歪像醉鬼似的睡著了。小火輪一到碼頭,他們就像一道灰色呢流擠上了岸,飛奔小酒館喝那三桶伏特加去了。 在小酒館我見到了貝甚金。他向我走來問道:“他們叫您幹嗎去了?” 我禁不住喜悅地告訴他這次勞動的情況。誰知他聽完露出一臉的不屑說:“傻瓜。傻瓜都沒你傻,你簡直是——白痴。” 他吹著口哨,像一條在水中游泳的魚似的搖擺著身體,從一排排的酒桌間走掉了,這會兒,搬運工們剛坐在酒桌旁熱火朝天地大吃大喝起來。角落裡一個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小曲。 噯唷,半夜三更時分 老爺的太太呀 上後花園 尋歡作樂。噯唷 這時有十幾個人的聲音加入其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同時用手在桌沿上打著節拍。 打更人巡視到此 看見呀,太太仰在地上…… 一時間小酒館里人聲嘈雜,有放聲大笑的,有吹口哨的,大有在一起胡說些無恥的小流話。 我經人介紹認誤解了雜貨舖老闆安德烈·捷里柯封鎖。 他的小舖在一條荒涼小街的盡頭、垃圾佔領的道路附近。 他是一個患麻病的獨臂人,相貌溫和,銀灰色的鬍鬚,眼睛裡透出精蝗。他有全城最好的圖書室,收藏了許多禁書和珍貴版本書,喀山許多學校的大學生包括那些抱有進步思想的人們,都到他這兒來借書。 安德烈的小雜舖是一幢低矮的平房,緊挨著一個放高利貨的清教徒的住所,從鋪子裡進去,有一扇門通向一個大房間,這間房子採光不好,只靠一扇向天井開的窗子射入微弱的光線。和大房間相連的是廚房,從廚房過去,在通向清教徒住所的昏暗走廊的拐彎處,“躲”著一間倉庫,對了。這就是那間秘密圖書室。其中一些書籍是手抄的。比如拉甫洛夫的《歷史信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彼消列夫的文論集,《飢餓王》,《陰謀的把戲》——這些全是用鋼筆抄寫的,現在這些手抄本翻破了,書頁也捲了。 我頭一次來小雜貨舖的時候,捷里柯夫正在待客,他指著通向大房間的門向我示意,我進去一看:黯淡的房間角落裡,跪著一個像是薩洛無修道院聖徒塞勒菲姆畫像似的小老頭,他虔誠地祈禱著。看著他,我覺得不太舒服,也不協調。 我聽人們說捷里柯夫是民粹派,在我的印象裡民粹派應該是革命家,既是革命家就不應該信上帝了,所以我認為這個禱告的小老的房間裡是多作的。 他禱告完,很認真很仔細地用手梳一梳白頭髮和鬍子,極為重視地看著我說:“我是安德烈的父親。你是誰呀?噢,幫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化了裝的大學生呢。” “大學生幹嗎非得化裝呀?”我問他。 “是呵。”小老頭小聲說,“他們裝扮得再好,上帝也會認出他們的。。” 他到廚房去了。我坐在窗子旁想事,猛然聽到喊聲:“噢,他長這樣兒呵。” 廚房邊上靠著一個白衣女孩兒,短短的金黃色頭髮,臉色蒼白有點兒浮腫,兩隻漂亮的藍眼睛在微笑,她像是街上廉價石印畫的小天使。 “您用得著那麼驚訝嗎?我的樣子真得很可怕嗎?”她說話的聲音細微顫抖。她十分小心地緩緩地向我靠近,走路時手緊緊扶著牆壁,姦像腳下不是牢固的地板,是搖擺不定的繩子似的。她全身顫抖著,彷彿有萬千支針扎進了她的腳掌,又像是牆壁上有火燙傷了她嬰兒般胖乎乎的手,看她不大肢走路的樣子更不像凡人了。她的手指直直的很僵硬。 我一言不發站在她面前,感到從未有過的狼狽和淒涼。這間默淡房子裡一切都是怪異的。 女孩兒坐到椅子上,還在抖動,就像椅子會突然從她屁股底下飛走似的。她十分坦率地告訴我,她近四五天才開始活動,她手腳麻痺躺在床上三個多月了。 “這病是神經麻痺。”她微笑著對我說。 當時我似乎很希望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分析她的病症:神經麻痺。這麼一個女孩兒,住在這個怪異的房間裡得了麻痺症。聽起來太簡單了。這房子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十分膽小地依偎著牆壁,屋角聖像前的小神燈分外明亮,神燈鍊子的黑影在飯桌的白桌布上奇怪地晃動著。 “我聽好多人說起你,早就想知道你長什麼樣了。”她說話的聲音像小孩子一樣細弱。 這個孩兒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我,我十分不自在,她那雙藍眼睛彷彿可以穿透一切。而對這麼一個女孩兒,我不可以也不會說什麼,所以只好默默無語地看著牆上掛的赫爾岑、達爾文、加里波得等人的囤像。 從小雜貨舖闖進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伙子,淡黃色頭髮,長著一雙沒有有教養的眼睛,立刻鑽進了廚房,然後用沙啞的聲音大叫:“你是怎麼爬出來的?瑪麗亞。” “他是我弟弟,阿列克塞。”女孩兒和我說,“我,起先在產科學校上學,後來病了。您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您是不是害羞?” 捷里柯夫走了進來,那隻殘手插在胸前,另一隻手撫摸著他妹妹柔軟的頭髮,她的頭髮被揉得亂糟糟的,他問我要找什麼活兒。 不一會兒,又進來了一個紅頭髮、身材心稱的女孩兒,她用那又帶些碧色的眼睛充分地看了我一眼,扶起白衣女孩,一邊走一邊說:“瑪麗亞。坐得時間不短了。” 瑪麗亞。白衣女孩兒怎麼會起這樣一個成年人的名字,真不和諧,聽起來都刺耳。 我也從小雜貨舖出來了,心里挺憋氣。但這並不妨礙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間怪房子裡,我很想了解:他們如何生活?我覺得其中心有奇異之處。 小老頭斯契潘·伊凡諾維奇蒼白有些透明,他在屋角坐著而帶笑容向四周環視,嘴唇微微微翕動,像是祈求:“誰也別來打擾我。” 他終日像隻兔子似的提心吊膽,總是提心有什麼大禍突臨。他的內心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 殘疾了的安德烈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甚硬得結成痂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剛剛辦了錯事被原諒了的淘氣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著,在高度間裡橫著膀子晃來晃去。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雜鋪給他幫忙,是個又懶又饞又笨拙的小伙子。另一個弟弟伊凡在師盪學樣上學,平時住宿,只有節假才回家。伊凡個子矮小,打扮得挺精緻,頭髮總是光光亮,那樣子倒像個衙門裡的舊官吏。得病的妹妹瑪住在閣樓上,她不怎麼下來。她要是下來我就不自在,感覺渾身被什麼束縛住一樣難受。 捷里柯夫的家務事由和清教稈房東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臉譜像木偶,長著一雙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她的紅頭髮女兒叫娜斯佳,她經常到這兒來轉悠,每次她盯住一個男人時,尖鼻子的鼻孔就會習慣性的一吸一合。 要說捷里柯夫家的真正主人還是喀山大學,神學院等各院校的大學生們,他們把這兒作為聚會點。這群人時時刻刻為國家為人民憂慮,每當有什麼新消息:報約上的一篇文章、書本里的某些觀點、城里或大學裡發生的不幸事等等,他們從喀山城的各個角落蜂擁而至,擠到捷里柯夫家的小雜貨舖,慷慨激昂的狂熱爭論,有的聚在一起大聲辨論,有的躲到屋角竊竊私語。經常是他們拿來一本大厚書,然後手指頭戳到某一面上互不相讓地爭辯,各自說著自己的見解。 我是不大明白他們在爭辯什麼,不過我倒以為真理已經被他們洶湧的空話沖淡了,就像窮人家菜湯裡的油星一樣很少了”我甚至認為有幾個大學生,和伏爾加河沿岸反對正教的分裂派教徒裡,那些抱著聖經不放的老傢伙們一樣迂腐。當然,我很清楚大學們的初衷是好的,他們希望生活更美好,即好真理被他們空洞的評說淡化了,但畢竟沒有全部淹沒。他們希望改變舊狀況,我也明白,我有同樣的想法。聽他們講話,經常可以發現我想說但沒說的話。 接觸到這些人,心中不禁狂喜,彷彿即被開禁的犯人。 在他們眼裡,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塊好木材,他們很希望用它打製出一件不同凡中央委員的木式活兒來。 “這是天才。”他們彼此見在面時總這樣把我推銷出去,還帶著一股顯然的驕傲自豪之氣,就像街上到處跑的孩子竟然遇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幣,然後不能自己的向別人炫耀。我不喜歡被人們稱什麼“天才”、“驕子”之類的,我是被人遺棄的孤兒倒是真的。有時那些指導我學習的大學生會讓我感到壓抑,有一回,我在書店的櫥窗裡看見一本題為《警世箴言》的書,我讀不懂書名的含義,但我很想看這本書,就到一個神學院的大學生那裡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這不是瞎胡鬧嗎。讓你看什麼就看什麼,別亂伸爪子了。”這個長得很像黑種人,捲髮、厚嘴唇、白牙齒的未來的大主教先生嘲諷地對我說。 他粗魯的訓教傷害了我。後來,我還是把書搞到手,這錢,有些是我在碼頭做工掙的,有上結是從捷里柯夫那兒借的。這是我買的第一本像回事兒的書,我很珍惜,至今依然保存著。 總的來說,大學生們對我要求十分嚴格:有一次我讀《社會學入門》一書,我以為作者一是過分誇大了游牧民族對人們文化生活的影響,二是忽略了富於創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獵人的功績。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一個從事語言學研究的大學生,聽了我的疑問,他那張充滿女性美的臉上頓時莊重嚴肅了起來,跟我講起了“批評權力”問題,嘮嘮叨叨足足一個小時。 “你先得信仰一種真理,才可以去批評,才有批評的權力,那麼你又信仰什麼呢。”他問我。 這是個在街上走都要讀書的大學生,他常常因為把書放在臉上而和別人撞架。他患麻疹傷寒病時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說:“道德必須是自由部分與強制部分的統一,統一……”可憐這位文弱文生,因為長期忍飢挨餓落得一副病態,再加上他拼命苦讀尋求真理,使他看上去更加虛弱了。 讀書是他唯一的興趣所在,除此之外他別無他求。當他認為內心的兩個矛盾達到了統一和諧時,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就會像孩子般閃爍出喜悅的光芒。我還記得離開喀山十年後,我在海爾科夫城見過他,他當時被流放了五年後又返校學習了。他總是生活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結核折磨死的時候,他還在調和尼采思想和馬克思思想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他在洛血,嗓子裡呼嚕呼嚕地說:“矛盾不統一,就沒法活了。” 再後來,他死在上學去的電車車廂裡了。 我曾見過許多這樣為真理殉職的人,每當想起他們來,心中敬意就油然而生。 經常來小雜貨舖聚會的大約有二十個人,他們之中也不乏神學院學院學生,有一個叫佐騰·潘捷拉蒙,是日本人。還有一個大個子有時也來,他很獨特,寬闊的胸膛,密實的絡緦胡,韃靼式光頭,身著一件哥薩克短大衣,釦子扣到嘴巴下。他總是寡言少語,愛坐在角落裡,吸個煙斗,兩隻沉穩的灰眼睛不停地望著大家。看的出來,他很留意我,目光不時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麼稿的,他這麼一看,我心裡直發虛,有點害怕。在人人爭辯的大房間裡,唯獨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們都在高談闊論,毫不掩飾大膽地說著自己的想法,他們爭論的趙熱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唇槍舌劍的辯論之中隱藏著見不得人的虛偽主義,我聽了很久也沒覺察到。這個大絡腮鬍子在想什麼呢? 大家都叫他“霍霍爾”,這裡除了安德烈再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過了不久我聽說他是個流放犯,在雅庫梯省流放十年,剛剛同來沒多外。了解他的慾望更加濃烈了,但這還不能使我有勇氣走上前和他認識,談話。我不害羞,也不怕見陌生人,我這人從來都是被好奇心奴役著,我渴望探知一切未知,正是這個壞習慣使我一生也沒有認認真真地研究過什麼。 我聽他們談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麼和他們的那樣不同呢?他們的觀點是:人民是真、善、美瓣化身,是一個神聖的群體,是高尚品德的始發地,我怎麼沒見過這種人民呢?我見的有木匠、裝卸工、水泥匠,我還見過亞可夫、奧西布、葛利高里。我說的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人,而他們說的是抽象的人的整體。他們把人民看得高貴,並且願意以人民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可我認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擁有者是他們,在他們身上才真正體現著博愛、自由的美好品德。 這種博愛精神是我以前所沒有經歷過的,可是現在,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裡都散發著博愛的光輝。 這段時間,我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變化,人民偉大、神聖的理論像春雨般滋潤著我的心田,那些描寫農村生活的樸素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給了我新的啟示。我覺得只有對人類充滿了最強烈的愛,才會激發出人追求生活意義的力量,從那以後我再不是只考慮自己,而是開始為他人著想了。 聽安德烈說,他開雜貨舖賺的錢,都用來幫助這些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們了。他就像一個虔誠的助祭侍奉大主教作彌撒似的,在這些人群中轉來轉去,不時地為他們的聰慧機智而欣喜。他時常情不自禁地面帶笑容將殘手插入懷中,另一隻手捋一捋軟軟的鬍鬚對我說:“您聽。多麼好呵?” 這群人中有一個叫拉甫洛夫的獸醫,他說話的聲音就像鵝叫,他獨樹一幟地發表與大學生們相反的言論,每當這種時候,捷里柯夫就驚訝地把眼睛往下一垂,嘟嘟囔囔地說:“瞎搗亂。” 安德烈和我一樣欣賞這些大學生,可是大學生對待他卻像老爺對待奴僕或酒店的小二兒似的隨便吆喝,他並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客人們逐漸散去,他時常留宿我,我們以地為席舖一塊毛毯在地上睡。夜裡在神像前那盞燈的照耀下,我們暢所欲言,喋喋不休。他帶著教徒所特有的虔誠與歡悅告訴我:“以後能發展出百八十號他們這類出眾的人才,佔據國家的各個重要位置,世界會翻個過的。” 安德烈長我十來歲,看的出來他非常喜歡紅發姑娘娜斯佳,在人前他故意對她不屑一顧,甚至和她說話的語氣很冷漠,愛慕的眼光倒是時時刻刻追隨其後。當只剩下他倆兒在一起時,他就唯唯諾諾,唯命是從,露出乞求諒解的笑容,一隻手還不忘記捋著稀軟的鬍鬚。 他的妹妹瑪麗亞常常站在角落裡聽人們辯論。她聽得極為認真,神情嚴肅,臉緊繃著,大眼睛瞪著,當聽到辯論高時,她會發出一聲尖銳的喊聲像是有人把冷水澆到了她的脖子裡。 總有一個紅發醫學大學生圍著她轉來轉去,他故弄玄虛伏在她耳邊小聲說話,並擠弄一下眉頭。看上去有意思的。 秋天來了,我必須有一個固定“職業”了。我被眼前所發生的新鮮事給迷住了,活兒乾得越來越少,幾乎是靠別人養活,這樣的麵包吃起來是困難的。我為自己找了一個營生——到瓦西利·塞米諾夫而包坊打工。 這段時期的生活是艱難的,也是很有意義的,在我後來寫的短篇小說:《老闆》《柯諾娃洛夫》《二十六個和一個》等中,曾經描述過這段生活。 肉體的痛苦是膚淺的,只有精神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自從進了那家麵包作坊的地下室後,就和我以前天天見面天天談話的人隔絕了,我和他們之間彷彿豎起了一道高牆。 沒人來看我,我也因為每天十四個小時的工作,沒有閒暇到安德烈那兒去。遇到假日就睡覺或是和作坊裡的工作們瞎鬧。 一開始,有些同伴就把我當成了開心丸,還有一個跟小孩似的,就喜歡聽有趣的故事。 誰知道我竟給他們講了些什麼呀,總之,效果不錯,居然引發出他們對某種不很清晰,但輕鬆,美好生活的嚮往。有些時候,我的故事很出色,他們或悲或怨或恨的情緒暴露無遺,我為自個兒高興,我私下以為我在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在教導人民呢。 我也有自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那麼弱小,那麼無知,有時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知道。 這種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彷彿被遺棄在一個昏暗的地洞裡,地洞裡的人就像大蟲子一樣蠕動,他們不敢正視現實,終日鑽酒館逛妓院,到妓女冰冷的懷抱中尋求安慰。 每月月底領薪水時,他們必去光顧妓院,在這個美妙日子到來的頭一個星期裡,他們就開始想入蜚蜚了。等嫖宿回來,很久很久還沒有從那份甜蜜中醒來,他們厚顏無恥地炫耀自個兒的床上功夫,以及怎樣的蹂躪妓女。談到妓女,他們一臉的不屑,甚至吐唾沫以示“清高。” 不知為什麼,當我聽到他們這樣談論時,心中一陣悲傷,難過。我彷彿看到煙花巷裡一個盧布一晚上的妓女,我的同伴們迫不及待的醜惡行徑,雖然可恥但尚可理解,可是其中一些人的肆無忌憚、好色、放縱,卻讓人髮指。當然,這裡並不排除他們故意炫耀的虛榮心的滿足。對於性我有些恐懼地感到好奇,所以就比較敏感這種事,我還沒有品嚐過女人的滋味兒,為此我感到心中不快:無論是妓女還是同伴都無情的譏諷我。沒多久,他們再去逛妓院,就不帶我我,他們照直說:“老弟。你就別去了。” “為什麼不讓我去?” “和你在一塊兒彆扭。” 我記住了這句話,覺得其中大有含義,可我沒弄太明白。 “你看看你。跟你說別去了。你去讓人掃興……”只有阿爾及姆比較明朗地帶著冷笑說:“你像個神父,又像個不通情理的老爸。” 起初妓女們還笑話我放不開手腳,後來就憤怒了:“你是不是嫌棄我們呀?” 那個漂亮豐滿的四十歲的波蘭“姑娘”捷羅莎·布魯塔,是這裡的“媽媽”,她用家狗一樣溫順的眼神望了我一下,說:“我說姑娘們,別逗他了。他一準是有情人了,是不是? 這麼健壯的小伙子,肯定給情人迷住了,錯不了。 ” 她是個酒鬼,喝醉了就醜態百出,酒醒時則判若兩人,她沉穩、冷靜,體貼人的性格讓我佩服。 “最奇怪的就是那些神學院的大學生了。”她說,“他們真會玩兒:先讓姑娘在地板上打肥皂,再把赤條繁榮的姑娘手腳向下放在四個瓷盤上,然後對著姑娘的屁股用力推一掌,看看她在地板上滑行的距離。一個完了,再來一個,你們說,這叫什麼事呀?” “你瞎說。”我說。 “喲,我幹嗎撒謊呀。”她叫道,依然心境平和地說,但平和之中帶著一種說服人的意思。 “這是你們自己編造的。” “一個姑娘怎麼可能編這種事呢?我又不是瘋子?”她眼睛瞪起來了。 大家洗耳恭聽著我們的爭論,捷羅莎繼續用冷靜平淡的話語述說著嫖客們的古怪行為,她很想弄清楚人: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在場的人們都厭惡地往地上吐唾沫,他們罵著粗話。我以為捷羅莎是有意誹謗我喜愛的大學生,就對他們說大學生是熱愛人民希望人民生活好的。 “你說的是伏斯克羅森卡亞街上那所學校的學生,我說的是從城外阿爾斯克波爾神學院來的大學生。他們是教會裡的,都是孤兒。孤兒們長大了必定是小偷、流氓、壞蛋。他們無情無義。” “媽媽”所講述的故事和妓女們對大學生,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層人物所說的怨恨話,我的同伴們不僅僅是厭惡的氣忿,還充滿了驚喜,他們發現:“這麼說,這些受過教育的人還不如我們呢。” 聽他們這麼說,我難過極了。望著他們,感覺這些人就像城市的粉塵,本應到垃圾堆裡去的現在卻到了這間昏暗的小房間裡,在這里烏七八糟的折騰一通,又帶著滿肚子的怨恨分散到喀山的各個角落去了。由於情慾和生活的鬱悶他們從四面八方躲到這個骯髒的洞穴裡,極為荒唐的地唱著動人的情歌,談論受過教育的人們的軼文趣事,這是他們的一貫作風:譏諷、嘲笑、敵視他們不理解的東西。我甚至認為這“煙花柳巷”就是一所大學,我的同伴們從這所大學裡獲得了醜惡的知識。 可憐的賣唱的姑娘們,在污濁的地板上來回走動,一個個像霜打了,拖著腳走路。在手風琴的哀音和一架破鋼琴無可奈何的顫音裡,擺動著柔弱的腰肢。望著眼前的一切,心中一陣朦朦朧朧的憂思,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不盡人意,“趕快離開這兒。”我的心情壞極了。 在麵包坊裡,只要我說有人毫不為已地為他人尋求自由與快樂時,就會有人提出質疑:“但姑娘們並不這麼認為。” 然後他們開始為我進行猛烈攻擊。我當時很自信,我覺得自個兒像一條不馴服的小狗,但比大狗還要聰明和勇敢,所以我對他們毫不客氣,甚至大發脾氣。我認識到思考生活和實際生活同樣不容易。我有時會對同伴們的忍耐性感到憤怒,我真不理解他們會心甘情願忍受酒鬼老闆的污辱,他們的順從和毫無休止的忍耐精神激起了我的怨恨。 我的精神處於非常痛苦時期,就在這時,命運發生了轉機我又接觸到一種新的思想,雖然它是和我敵對的,但它仍然從心靈深處觸動了我。 一個風雪之夜,大風呼嘯,像是要把天空扯碎似的,厚厚的白雪覆蓋著大地,彷彿世界末日已經來臨,太陽自此沉沒不再升起了。這正是懺悔節之夜,我從捷里柯夫那兒出來返回麵包坊,我瞇著眼,迎著風雪前行,突然我的腳下被什麼一絆,正跌倒在橫躺路上的一個人身上,我們彼此咒罵著,我罵俄話,他罵法文:“呀,魔鬼……”我的好奇心被引發出來,我將他攙扶起,讓他站好。他個子矮小,比較瘦弱。他一下把我推開,吼道:“我的帽子。 他媽的。給我帽子,我快凍死了。 ” 我幫他找到帽子,抖了抖雪給他戴在因怒而倒豎的頭髮上,可他卻不通情理地把帽子摘下來搖晃著,用俄法兩國話罵我:“滾。滾。” 然後突然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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