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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七章(2)

漂亮朋友 莫泊桑 4380 2018-03-21
此後的時間就更難熬了。他在房內踱來踱去,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可是當門上傳來敲門聲時,他仍差一點仰面倒了下去。因為這對他脆弱的神經所造成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出現在門邊的,是兩位證人:出發的時候終於到了! 兩位證人都穿著厚厚的皮大衣。里瓦爾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說道: “今天天氣很冷。” 接著又問道: “怎麼樣?夜裡睡得好嗎?” “很好。” “心情平靜嗎?” “非常平靜。” “這就好。你吃了點東西沒有?” “我早上不吃東西。” 布瓦勒納胸前今天特意掛了枚黃綠兩色的外國勳章,杜洛瓦還從未見他戴過這玩藝兒。 三個人於是向樓下走去。門外的車內坐著一位先生。里瓦爾向杜洛瓦介紹道:“這位是勒布呂芒醫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喃喃地說了聲“謝謝”,然後想坐在車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剛一落座,便有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使他像彈簧一樣迅速縮了回來:原來是放手槍的匣子。里瓦爾連聲說:“不,不!參加決鬥的人和醫生坐裡邊,請到裡邊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在醫生身旁坐了下來。 兩個證人接著也上了車。車夫揚了一下鞭子,馬車開始啟動。此行目的地,車夫顯然已經知道。 大家都覺得手槍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別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見到它。坐在前邊的一人於是把它放到了身後邊,但又硌著腰,豎放在里瓦爾和布瓦勒納之間又總往下掉,最後只得放在腳下。 車廂裡的氣氛總也活躍不起來。醫生雖然說了幾則笑話,但也只有里瓦爾不時答上一兩句。杜洛瓦本想顯示一下自己的機智,但又擔心說起話來思想不連貫,露出內心的慌亂。他現在最為惶恐的是,生怕他的身子會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車子很快到了郊外。現在已是九點左右。在這嚴冬的早晨,極目四顧,四周曠野酷似一塊又硬又脆、閃閃發亮的水晶。樹上覆蓋的寒霜像是從樹內滲出的冰雪。車輪走在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由於空氣乾燥,只要有一點聲音,也能傳得很遠很遠。蔚藍的天空像鏡子一樣光潔。太陽在天空游弋,雖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著一股寒氣,並未給冰凍的大地帶來一絲熱氣。 里瓦爾這時向杜洛瓦說道: “這手槍是我在加斯蒂內—勒納特的店裡買來的。槍內的子彈是他親自裝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過誰會使用,一會兒還要將對方拿來的槍支放在一起抽籤決定。” 杜洛瓦木然地說了聲謝謝。 里瓦爾於是將該注意的地方向他一一作了叮囑,因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環節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談到一點,他都要強調好幾遍:

“當人家問你們:'先生們,準備好了嗎?'你要大聲回答: '準備好了! '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舉起槍來,不等數到'三'便開槍。” 杜洛瓦接著將他的話在心裡默念了幾遍: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他像課堂上的孩子一樣,不厭其煩地背誦著,以便將這句話鐫刻到腦海裡去。 馬車駛入一座樹林,向右拐進一條林蔭道,然後又向右拐了過去。里瓦爾突然打開車門,向車夫喊道;“往這兒走,沿著這條小路過去。”車子走上一條車轍明顯的大路,路兩旁是低矮的樹叢。邊沿結著冰的枯葉在微風中抖動。

杜洛瓦口中仍在沒完沒了地默念著: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他想,要是車子此時出事,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車,他摔斷一條腿,該有多好! …… 可是他看到一林間空地的盡頭已停著一輛車,四位先生正在那裡踏著腳取暖。杜洛瓦感到氣也喘不過來了,不得不張大了嘴。 兩個證人首先下了車,接著是醫生和杜洛瓦。里瓦爾抱著手槍匣子,同布瓦勒納一起向兩個陌生人走了過去。這兩人也正向他們走來。杜洛瓦見他們四人彬彬有禮地互相打了個招呼,然後一起在這塊林中空地內走了走,同時一會兒看看地下,一會兒看看樹上,彷彿在尋找什麼由樹上落下或飛走了的東西。接著,他們數了數腳步,費了很大的勁,把兩根手杖插入凍得硬邦邦的泥土裡。最後,他們走到一起,像小孩玩遊戲一樣,把一枚銅幣拋向空中,猜它落下後是正面朝上,還是反面朝上。

勒布呂芒醫生這時向杜洛瓦問道: “您感覺好嗎?是否需要什麼?” “不,什麼也不需要,謝謝。” 他覺得自己的神誌已不太清楚,好像在睡覺,也好像在做夢,處於一種突如其來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否害怕了?也許是,但他也說不上來。他所知道的是,周圍的一切都已改變。 雅克·里瓦爾走過來,十分滿意地低聲對他說道: “一切已準備就緒。我們的運氣不錯,在挑選槍這一方面佔了點便宜。” 此時此刻,杜洛瓦對此是毫無興趣了。 有人過來幫他脫下大衣,並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看袋內是否裝了什麼可起防護作用的紙片和錢夾。他聽任擺佈。他像祈禱一樣,依然在默誦著:“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他被帶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裡接過一支手槍。這時,他才看到,前方不遠處已站著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著一副眼鏡的禿頭男子。不言而喻,這就是他的對手了。此人他看得很清楚,然而他心裡所想的,卻依然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在一片寂靜中,彷彿從很遠的遠方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問道: “先生們,你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杜洛瓦大聲喊道。 這同一個人於是下了口令:“放!……” 發口令的人下面還喊了些什麼,他是毫不理會了。他懵懵懂懂,眼前一片昏花,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舉起槍,使勁扣動了扳機。 響亮的槍聲,他一點也沒有聽到。 不過他看到,他那支槍的槍口,立即冒出一縷青煙。他對面的那個人,依然站在那裡,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看到,對方的頭頂上方也升起了一縷青煙。 雙方都開了槍,事情已經結束。 他的兩個證人和醫生跑過來,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並解開他的上衣釦子,焦慮地問道: “你傷著沒有?”

“沒有,我想沒有,”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樣,毫髮未傷。 “用這種鬼手槍決鬥,結局一向如此,不是根本打不著,就是一槍致命。實在沒辦法!”雅克·里瓦爾嘀咕道,話音中透出一種不滿。 “事情已經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驚喜中,身子動也不動。他手裡仍舊緊緊地握著那把槍,別人只得把它拿了過去。他此刻感到,自己彷彿是同整個世界進行了一場決鬥。事情已經結束,他心中別提有多高興,突然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向任人何挑戰。 雙方證人在一起談了幾分鐘,約定當天再碰一下頭,草擬現場報告。接著,大家便上了車。坐在駕轅位子的車夫笑了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馬車又踏上了歸程。 他們四人進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館,話題自然是今天這場決鬥。杜洛瓦談了談他的感受:

“我並沒把它當回事,一點也沒有。這你們想必也看到了。” 里瓦爾說道: “是的,你確實表現非凡。” 現場報告寫好後便給杜洛瓦拿了來,由他在社會新聞欄發表。杜洛瓦見報告上寫著,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兩槍,不禁深為納悶,甚至有點不安,便向里瓦爾問道: “我們每人不是只開了一槍嗎?” 里瓦爾笑道: “是一槍呀……每人一槍……不就是兩槍嗎?……” 杜洛瓦覺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沒再說什麼。瓦爾特老頭一見到他,便激動地同他擁抱在一起: “好樣的,好樣的,你為《法蘭西生活報》立了大功,真是好樣的!” 當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報館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館走了走,併兩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場所露面的對手不期而遇。

他們互相間沒有打招呼,要是兩人中有一人受傷,就會握手的。不過兩人都一口咬定,曾聽到對方的子彈從耳邊呼嘯而過。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杜洛瓦收到一張小藍條: 天哪,你可把我嚇壞了!我的寶貝,讓我親吻你,望即來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愛你。 ——克洛。 杜洛瓦隨即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馬萊爾夫一下撲到到他的懷內,在他的臉上到處吻著: “啊!親愛的,你知道嗎?今天早上看到報上的消息,我不知有多激動。來給我講講事情經過,把一切都告訴我。我什麼都想知道。” 杜洛瓦只得把有關情況詳細談了談。她嘆道: “決鬥前那天晚上,你一定非常難熬!” “不,我睡得很好。” “如果是我,就一夜不會合眼的,到了決斗場以後呢?你把那兒的情況也對我講一講。”

杜洛瓦於是活龍活現地講述了起來: “我們倆面對面地站著,彼此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這個房間長度的四倍。雅克問了問也們是否已準備好,接著便下了開槍的口令。我立即平穩地把槍舉起來對准他的腦袋,問題就出在這裡。我平常都用的是扳機靈活的手槍,而這把手槍的扳機卻很緊,結果沒有掌握好,而把子彈打飛了。不過倒也沒有偏多少。我的那個死對頭槍法也很不錯。他射出的子彈從我太陽穴旁飛過時,我感到了一陣風。” 德·馬萊爾夫人坐在他的腿上,並用兩手緊緊地摟著他,好像要分擔他所經歷的危險。她喃喃地說道: “啊,我可憐的寶貝,我可憐的心肝……” 待杜洛瓦講完後,她又說道: “你知道,我已離不開你,我希望能常常見到你。我丈夫在巴黎,這確實很不方便。不過在你早晨起床之前,我可以隔三岔五地抽出一小時,來同你相會。可是你住的那地方,實在可怕,我是不會再去的。這可怎麼辦呢?” 杜洛瓦靈機一動,問道: “這套房間的租金是多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乾脆搬過來好了,租金由我付。以我現在的身份,那個房間已不合適。” 德·馬萊爾夫人想了想,說道: “不,不行。” 杜洛瓦驚訝地看著她: “為什麼不行?” “因為……” “別說了,這套房子對我很合適。我既然來了,也就不走了。” 說罷,他哈哈大笑: “況且房子本來就是以我的名義租的。”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仍舊不同意: “不,不行。” “究竟怎麼不行?” 她嗲聲嗲氣地在杜洛瓦耳邊低聲說道: “因為你會帶別的女人到這兒來,我可不希望……” 杜洛瓦滿臉氣憤: “我怎會這樣呢?你放心……” “不,你會帶來的。” “那好,我向你發誓……” “真的不帶?” “當然是真的,我以名譽擔保。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兩人的家。” 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摟著他: “既然這樣,當然可以,親愛的。不過我要告訴你,你只要欺騙了我,那怕只是一次,我們的關係也就從此完了,永遠完了。” 杜洛瓦又信誓旦旦地賭了一通咒。因此當下決定,他當天就搬過來。以後她從門前經過,便可進來看看他。 後來,她又說道: “星期天,你還是來我家吃晚飯。我丈夫對你印像很好。” 杜洛瓦不禁有點得意起來: “是嗎?” “當然,他對你誇不絕口。還有,你不是說過,你是在鄉下一座別墅里長大的嗎?” “是呀,怎麼啦?” “地裡的農活,你應該知道點嘍?” “是的。” “你可以同他談談蔬菜的栽培和莊稼的播種,他可喜歡這些了。” “好的,我知道了。” 德·馬萊爾夫人吻了他一遍又一遍,才戀戀不捨地離他而去。經過這場決鬥,她對他的愛如今是更形熾烈了。 在前往報館途中,杜洛瓦心中卻想的是: “一個多麼古怪的尤物,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天曉得,她天天想的是什麼,喜歡的是什麼?這兩口子實在舉世少有!也不知道老傢伙同這沒心沒肺的女人是怎麼突發奇想而走到一起的?不知道這位鐵路巡視員當初是出於什麼考慮而娶了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這一切都是謎,誰能知道?但這也許就叫愛情吧?” “不管怎樣,作為一個情婦,她可是再好沒有。我若把她丟掉,那可太愚蠢了,”杜洛瓦最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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