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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七章(1)

漂亮朋友 莫泊桑 7691 2018-03-21
查理走後,杜洛瓦在《法蘭西生活報》編輯部的擔子也就更重了。他現在不僅負責社會新聞欄,而且常要撰寫一些重要文章。文章發表之前,總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因為老闆要求每人必須文責自負。這期間,雖然他同外界有過幾次爭論,但都被他巧妙地應付過去了。由於他同政治家的接觸日趨頻繁,他也漸漸成了一個目光敏銳、作風乾練的政治編輯。 然而杜洛瓦在其前進道路上,如今仍有一塊心病。這就是一張名叫《筆桿報》的小報有意同他過不去,天天對他口誅筆伐,矛頭直指他這個《法蘭西生活報》社會新聞欄負責人。用小報一位匿名編輯的話說,他們要打的,就是他這個天天替瓦爾特先生製造聳人聽聞消息的禍首。因此每天都有一些指桑罵槐、尖酸刻薄的文章出現在小報上,對杜洛瓦大加撻伐。

對此,雅克·里瓦爾一天向杜洛瓦說道: “你可真是沉得住氣。” 杜洛瓦有氣無力地答道: “有什麼辦法?他又沒有指名道姓地攻擊我。” 然而一天下午,當杜洛瓦走進他那間辦公室時,布瓦勒納遞給他一份當天的《筆桿報》,說道: “瞧,今天又有一篇罵你的文章。” “是嗎?為的是什麼?” “什麼也不為,僅僅是為了一篇有關一個名叫奧貝爾的女人被風化警察逮捕的報導。” 杜洛瓦一把接過報紙,見這篇題為《杜洛瓦玩世不恭》的文章寫道: 《法蘭西生活報》名聞四方的杜洛瓦先生今日聲稱,被臭名昭著的風化警察逮捕的奧貝爾女士——有關詳情,本報已在前幾天作了報導——純屬子虛烏有,現實生活中並無此人。然而實際情況是,此人就住在蒙馬特區埃居勒伊大街十八號。警察局對瓦爾特銀行的經營活動,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該行僱員為何也如此賣力地庇護警察局,個中道理不言自明,我們對此自然非常清楚。至於本文提到的杜洛瓦先生,這位外勤記者的所有報導是皆以“瓦爾特的利益”為出發點的,如頭天說某某人命歸黃泉,第二天便遭闢謠;或是煞有介事地宣稱,某某地方戰事如何激烈,實際上當地戰場卻是一片平靜;再或是鄭重其事地拋出某某國王的重要談話,事實上這位國王卻是什麼也沒有講。因此,他不妨還是報導這些聳人聽聞、只有他洞悉內情的消息為好,甚至報導一些晚會上傳出的交際花風流韻事,或宣傳一下能給我們這些同行中某些人帶來巨大收益的某類產品性能如何優良,也未始不可。

讀罷此文,杜洛瓦氣得目瞪口呆,不過心裡卻很清楚,文中有些話對他十分不利。 呆在一旁的布瓦勒納這時問道: “這條消息是誰向你提供的?” 杜洛瓦搜盡枯腸,怎麼也想不起來,不想突然間心頭一亮: “啊!想起來了,是聖波坦提供的。” 他把《筆桿報》的文章又讀了一遍,看到文章指責他被人收買,不禁氣得滿臉通紅,大聲嚷道: “什麼?竟然說我是因為得了好處,才……” 布瓦勒納打斷了他: “是呀,這件事是夠你頭疼的。老闆對這類事情一向十分重視。這在我們這個欄目已是司空見慣的了……” 恰在這時,聖波坦走了進來。杜洛瓦立即迎了上去: “《筆桿報》今天的文章,你看了沒有?” “看了,我剛從奧貝爾家來。這個女人還確實有,不過她並未被捕,有關報導毫無根據。”

杜洛瓦於是跑去面見老闆。老闆臉色陰沉,目光中帶有狐疑的神色。聽完事情的前後經過,他對杜洛瓦說道: “你馬上去一趟這個女人家,然後對有關事實予以澄清,務使人家不要再抓著你不放。以後行事,應尤須謹慎。發生這種事,不論對報館還是對你我,都很煩人。一家報館,應像愷撒的妻子一樣,不能讓人有一句話說。” 杜洛瓦讓聖波坦為他帶路,隨即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一邊向車夫喊道: “蒙馬特區埃居勒伊大街十八號。” 車子停在一幢大樓前。嗣後,他們一連爬了六層樓梯。前來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粗羊毛上衣的老女人。見聖波坦出現在門邊,她立即問道: “您又有什麼事要找我?” 聖波坦回道: “這位先生是警官,他想了解一下有關於您的那件事情。”

老女人於是把他們讓進屋內,一面說道: “您走後又來了兩個人,說他們是一家報館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說著,她轉向杜洛瓦: “這麼說,先生您想了解一點情況嗎?” “是的,請說一說,風化警察是否逮捕了您?” 老女人舉起雙臂,神情激動地說道: “這是從何說起?啊,先生,這可是絕對沒有的事。事情經過是這樣的:附近一家賣肉的平時態度挺好,只是常常缺斤少兩。我已數次發現,但什麼也沒有說。那天,我女兒女婿要來,便去讓他給我稱兩斤排骨。沒有想到,他給我稱的盡是些零碎玩意兒。話說回來,雖然零碎,倒還是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種。說實在的,他給我的那些,只能做雜燴,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賣剩下的零碎。所以我沒有要,他張口罵我老耗子,我也就罵他老騙子。這樣你一句我一句,雙方也就大吵了起來,鋪子前面圍了一百多人,嘻嘻哈哈地看熱鬧。後來來了一名警察,要我們到局子裡去把事情說清楚。我們就去了,但沒過多久便把我們趕了出來。自那以後,我總在別的鋪子買肉,甚至不再從他門前經過,以免又吵起來。”

見老女人停了下來,杜洛瓦問道; “就是這些嗎?” “是的,先生,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老女人答道。說著,她遞給杜洛瓦一杯黑茶藨子酒,杜洛瓦沒有喝。她要杜洛瓦在寫報告時,不要忘了把肉舖老闆的份量不足寫進去。 回到報館後,杜洛瓦寫了一篇短文,駁斥對方。 《筆桿報》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蹩腳文人,從身上拔下一根毛①,洋洋灑灑,就其聲稱而遭我否定的一老婦人被風化警察逮捕一事,對我大興問罪之師。這位名叫奧貝爾的老婦人,我已親眼見到。她至少已有六十來歲。據她向我詳細所談,她那天是因買排骨而與肉舖老闆發生了爭吵,後去警察局對此情況作了一番說明。 -------- ①《筆桿報》,原文為plume,意即羽毛。在當時的歐洲,書寫用的筆仍以鵝毛管削成。此處是將對方比作又蠢又笨的鵝。

事情的全部經過就是這樣。 至於《筆桿報》這位先生的其他惡意中傷,恕我只能嗤之以鼻,就不一一駁斥了。況且對於這種又不署名的攻擊文章,也無須作答。 喬治·杜洛瓦 雅克·里瓦爾此時也來了。他和瓦爾特都覺得這樣寫也就可以了。因此當下決定,這篇短文當天就發排,登在社會新聞欄後面。 這一天,杜洛瓦很早就回到住處,心中有點焦灼不安。對方見了後,會怎樣回答呢?此人會是誰呢?為何對他如此不講情面?鑑於記者的脾氣都相當暴躁,搞得不好,這種事會越鬧越大,他因此一夜沒有睡好。 第二天,報紙拿來後,他把這篇短文又讀了一遍,心中感到這印成文字的東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咄咄逼人。他覺得,有些措詞本來還可再和緩一點。

整個白天,他都心神不定,夜裡依然沒有睡好。因此天一亮便爬起來去買會有答复的當天《竿桿報》。 天氣又忽然冷了起來。大街上,凜冽的寒風侵入肌骨。兩邊污水溝裡的水,邊流邊凍,沿著人行道結成兩條長長的冰帶。 報紙尚未送到報亭,杜洛瓦不由地想起他的處女作《非洲服役散記》發表時,他那天出來買報的情景。他的手腳此時已經凍僵,特別是手指尖,凍得生疼。他於是圍著鑲有玻璃門的報亭跑了起來,藉以禦寒。報亭裡,老闆娘以一襲羊斗篷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正伏在腳爐旁取暖。從小窗口望進去,只能見到她那凍得紅紅的鼻子和兩頰。 送報人終於來到報亭前,將一捆報紙從窗口塞了進去。接著,老闆娘遞給杜洛瓦一份打開的《筆桿報》。

杜洛瓦先匆匆掃了一眼,看報上有沒有自己的名字,但未能找到。他正要舒口氣,突然發現在兩個破折號之間,有這樣一段文字: 《法蘭西生活報》的杜洛瓦先生髮表了一篇闢謠聲 明。聲明試圖糾正我們的報導,但採用的伎倆卻是撒謊。 因為他承認,確實有個女人叫奧貝爾,也確實有個警察把她帶到了警察局。這樣,如果在“警察”兩字前面加上“風化”一詞,也就同我們原先的報導完全一樣了。 可見,有些記者的為人處世,同他們的才能一樣糟 糕。 順便說一句,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頓時怦怦直跳。他恍恍惚惚趕回家中漱洗,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對方污辱了他,而且言辭是如此狠毒,他已無任何猶豫可言。究竟為了什麼呢?什麼也不為。不過是為一個老女人同肉舖老闆吵了一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趕到瓦爾特家中,雖然此時還才是早上八點。 瓦爾特已經起床,正在看《筆桿報》,見杜洛瓦進來,他神色莊重地問道; “怎麼樣,你不會後退吧?” 杜洛瓦一聲未吭,這位報館經理又說道: “你馬上去找里瓦爾,讓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嘟嘟嚷嚷地嘀咕了兩句,隨即去找里瓦爾。這位專欄編輯還在蒙頭大睡。聽到鈴聲,一骨碌爬了起來。他看完那篇短文後說道: “他媽的,現在也只有這條路了。另外一位證人你想找誰?” “我也不知道。” “你覺得布瓦勒納怎樣?” “行,就是他。” “你的劍術好嗎?” “根本不行。” “真糟糕,槍法呢?” “以前打過。” “那好,你得抓緊練練,其他一切由我操辦。現在請稍等片刻。”

里瓦爾於是走進洗臉間,過了一會兒便走了出來,不但臉已洗過,鬍子也刮了,而且穿得整整齊齊。 “跟我來,”他向杜洛瓦說。 他住在一家旅館的底層。下面是一間很大的地下室,臨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成一處供練習擊劍和射擊的場所。他把杜洛瓦帶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後兩部分。牆上掛著一排煤氣燈,直達後半部最裡邊的牆角,那裡立著一個塗了紅藍兩色的鐵製模擬人靶子。里瓦爾將煤氣燈一一點著後,在一張桌子上放了兩把從後面上子彈的新式手槍,接著開始喊口令,聲音清脆而又響亮,好像就在決鬥現場。 “各就各位!預備……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得依令而行,不斷地舉行胳臂,瞄準靶子射擊。由於少年時代常用父親的老式馬槍在院子裡打鳥,他數次擊中模擬人靶的肚子。雅克·里瓦爾十分滿意: “好……很好……很好……你看來會一切順利……一切順利。” 他要走了,行前又向杜洛瓦叮囑道: “你就這樣一直練到中午。這兒有的是子彈,就是全部打完也沒關係。我中午來接你去吃飯,並告訴你新的情況。” 說完,他走了出去。 地下室現在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幾槍,也就再也沒有勁了。他坐了下來,心裡開始翻騰。 不管怎樣,這事鬧成現在這樣,實在拙劣透頂!再說它又能說明什麼?一個惡棍經過一場決鬥,身上的邪氣難道就會少些?一個正派人因受到惡棍的污辱而以此種方式去同他拼命,又能得到什麼?可見人的思想是多麼地可憐,考慮問題是多麼他庸俗,道德觀念是多麼地低下!這些話還是諾貝爾·德·瓦倫前不久對他說的,心情陰鬱的他此刻不由地想了起來。 杜洛瓦不覺大聲喊道: “媽的,他的話真是對極了!” 他忽然覺得口渴。聽到身後有滴水聲,他回頭看了看,見那裡有個淋浴裝置,便走去對著噴頭喝了兩口。此後,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氣氛陰森,同墳墓無異。地面上,不時有車輛走過發出的沉悶聲,聽來像是遠方傳來的隆隆雷鳴。現在會是幾點鐘了?這裡時間過得簡直同除了送飯獄卒的到來能給人一點時間概念,別無其他任何時間標誌的監獄一樣。杜洛瓦等了很久很久。 隨著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里瓦爾終於出現在門邊,他身後跟著布瓦勒納。一見杜洛瓦,他便向他喊道: “問題已經解決!” 杜洛瓦以為定是對方寫了封道歉信,從而把事情了結了。 他高興得心都要跳了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道: “啊!……謝謝!” 不想里瓦爾接著說道: “這個朗格勒蒙,辦事倒還痛快。我們提出的條件,他全部接受。雙方距離為二十五步,聽到口令後才舉起槍來各射一發子彈,而不是先舉起槍,聽到口令後由上往下移動。這樣打要準得多。來,布瓦勒納,你來看看我剛才的意思。” 說著,他拿起槍來,一連射了幾發,把由下往上舉槍如何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穩,做了一番示範。然後說道: “現在十二點都過了,咱們去吃飯吧。” 他們於是進了隔壁一家餐館。杜洛瓦一言不發,只是埋頭吃飯,以免露出內心的恐懼。吃完飯,他同布瓦勒納一起回到報館,雖然心不在焉,但仍機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覺得他很勇敢。 過了一些時候,雅克·里瓦爾回來同他談了談,約定第二天早上七點,兩位證人將乘一輛帶篷的馬車去他家接他,然後去決鬥的地方——韋濟內林苑。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轉眼之間已一切準備就緒,誰也沒有來聽聽他本人的意見,看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總之他並未表示認可,一句話也沒有說,而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因此他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怎麼也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出於關心,布瓦勒納整個下午一直沒有離開他,並同他一起吃了晚飯。杜洛瓦於九點左右回到自己的住處。 現在身邊既已沒有任何人,他邁開大步,急切地在房內來回踱了好幾分鐘。心裡亂糟糟的,他的思想怎麼也集中不起來。腦海中所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決鬥。除此之外,便是茫開頭緒的焦慮,一顆慌亂不已的心怎麼也安定不下來。他曾當過兵,槍也開過,但那時候,槍口是對著阿拉伯人,很有點像是在狩獵場打野豬一樣,對自己不會造成多大危險。 不管怎樣,這一次,他是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了,該怎樣表現也已怎樣表現了。不久之後,人們將會談到這一點,對他表示贊同和稱讚。想到這裡,他的思緒像是受到了巨大震動,不禁大聲喊了起來:“這傢伙怎麼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來,開始認真思索。對手的一張名片,里瓦爾已交給他,讓他記住上面的地址。他剛才回來後將此名片扔到了小桌上,現在,他又拿過來看了看。一天之中,他的目光停在這小紙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兩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馬特街一七六號。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 他覺得,這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個個充滿令人不安的含義,因而對著它端詳了好久。 “路易·朗格勒蒙”,此人究竟是誰?今年多大年紀?身高如何?長相怎樣?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完全因為心中的一時不快,只是為了一個老女人同肉舖老闆吵了一架這種區區小事,而毫無道理地突然來把你平靜的生活攪得一團糟,這怎叫人不氣憤難平? “這是一個多麼沒有人性的傢伙!”杜洛瓦又大聲罵了一句。他眼睛盯著那張名片,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心裡想著這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決鬥,一股怒火不禁油然升起。除了憎恨,憤怒中還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這件事實在太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對著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在將一把匕首刺進對方的胸膛。 這麼說,他是真的要去決鬥了,而且用的是手槍?他怎麼沒有想到用劍呢?如果用劍,充其量不過是手上或胳臂上受點傷,而用槍,那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不管怎樣,這個時候,我可不能裝熊,”他自言自語道。 聽到自己的說話聲,他一陣戰栗,向四周看了看,覺得自己這樣緊張下去是不行的,於是寬衣就寢。 躺到床上後,他吹滅燈,合上了眼。 房內很冷,雖然蓋著一層薄被,他卻覺得很熱,怎麼也不能入睡。他輾轉反側,平躺了一會兒又側向左邊,稍待片刻又側向右邊。 他感到還是很渴,於是又爬起來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點不安起來。 房內只要出現一點響動,他的心就怦怦直跳。連模仿杜鵑叫聲的掛鐘,每次在報時之前發條所發出的嘎吱聲,也會把他嚇得一哆嗦。他感到胸中憋悶,必須長長地舒口氣,方可稍覺好些。他這是怎麼啦? “難道我害怕了?”他問自己,儼然一副哲學家刨根問底的樣子。 哪兒會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決心前往決斗場,顯出一副男子漢的氣概,他怎麼會在這時候害怕起來呢?不過話雖如此,一個人在此情況下會不會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這樣一想,他又緊張起來,心中不禁因此疑慮而感到焦慮不安和深深的畏懼。是啊,要是他雖有堅強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這種強大無比、左右一切、無以抗拒的力量控制著,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當然,他會去決斗場的,因為他主意已定。可是一旦臨陣發抖,嚇得暈倒過去,他的地位、名譽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突然產生一種慾望,想爬起來去照照鏡子,於是把蠟燭重新點燃。當他看到光潔的玻璃鏡顯現出自己的面龐時,他幾乎認不出自己了,覺得自己從來不是這副模樣。因為他的兩眼好像忽然大了許多,而且面色蒼白,簡直白得怕人。 一種不祥之感驀然湧進他的心房: 明天這時候,我也許已不在人世了。 ”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來。 他迴轉身,向床上看了看,彷彿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裡,身上蓋著他剛才掀去的被子。兩頰則深深凹陷,同他見過的死人面龐毫無二致,一雙慘白的手動也不動。 他因而對這張床怕得要命,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開窗戶,把眼睛向著窗外。 不想一股寒氣襲來,冷徹肌骨。他不由地倒抽一口氣,急忙後退了兩步。 於是想起生火,慢慢地總算把爐火燒得旺旺的,但仍不敢回過頭去看那張床。由於過度緊張,一雙手一碰到什麼東西便顫抖起來,腦海中的思緒早已支離破碎,盤旋不定,難以把握,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現在簡直是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糊糊。 他所一心惦念的,如今只有一個問題:“我該怎麼辦?會不會死?” 他又在房內大步走了起來,機械地反复說著一句話:“無論怎樣,我該堅強起來,決不示弱。” 接著,他自言自語道: “我該給父母寫封信,把此事告訴他們,以免一旦發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來,拿過一疊信紙,在上面寫道:“親愛的爸爸,親愛的媽媽……” 在此非常時刻,他覺得此種稱呼未免不太協調,因而撕去一頁,重新寫道:“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個人決鬥,我可能會……” 下面的話,他怎麼也寫不下去,於是霍地一下又站了起來。 現在,一想到這可能的結局,他便難以自製。是的,他要去決鬥了,這已無法避免。可是他心裡卻怎麼啦?不是他自己願意的嗎?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決心嗎?然而他感到,儘管自己表現了堅強的意志,到時候恐怕仍沒有足夠的力氣走到決斗場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時因身子的顫抖而發生碰撞,聲音雖小,但清晰可聞。他心裡想: “我的對手以前決鬥過嗎?他是否常到靶場去練習射擊? 是不是一個有名的出色射手? ” 他從未聽人提到過這個名字。不過他想,此人若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會這樣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以手槍決鬥的。 這樣,他的思緒忽而又轉到了他即將前往的決斗場上,想像著他自己會是一種怎樣的神態,對方又是一種怎樣的表現。他想呀想,把決鬥中可能遇到的細枝末節都想到了。突然間,他彷彿看到陰森烏黑的槍口正對著他,子彈就要從那裡射出來。 他頓時感到無比的絕望,心頭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他全身顫抖,並不時地抽搐著。他咬緊牙,不讓自己喊出聲來,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滾,砸碎家甚,或對著什麼咬他幾口。這當兒,他忽然發現壁爐上放著一隻玻璃杯,想起櫃子裡還存著滿滿一瓶燒酒。因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他一杯,這個習慣還是在軍隊裡養成的。 他拿過酒瓶,就著瓶口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直到喝得喘不過氣來方才放下。而這時,瓶裡的酒已被他喝去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燒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熱乎乎的。由於酒的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鎮定了下來。 “我總算有辦法來對付這難耐的時刻了,”他想。他感到周身熱得實在受不了,因此又打開窗戶。 天色微明,窗外寒氣襲人,一片寧靜。天穹深處,群星正隨著晨光的顯露而漸漸隱去。窗下鐵路旁的紅、綠、白信號燈,也已黯然失色。 首批機車駛出車庫,正帶著長長的汽笛聲,向當天的早班列車駛去。其他機車則呆在遠處,彷彿剛從沉睡中醒來,像原野上的報曉晨雞,在不斷地發出尖利的叫聲。 “這一切,我恐怕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傷感起來,於是立馬煞住:“不行,在去決斗場之前,我什麼也不能再想。只有這樣,才不致於臨陣膽怯。” 他開始漱洗,但在刮鬍子的時候有一剎那又有點挺不住了。因為他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在鏡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後穿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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