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交際花盛衰記

第7章 第三章(1)

交際花盛衰記 巴尔扎克 17613 2018-03-21
列舉上述飾物還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必須描繪出貢當鬆如何善於使這些飾物具有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態才行。在衣服的領子上,在新上油的張著口的皮靴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精心賣弄的味道。總之,為了讓人隱約看清這個色調如此不同的混合體,一個有頭腦的人通過貢當鬆的這副外表就能明白,他不是密探便是竊賊。這身破衣爛衫不但不能引人發笑,而且會叫人嚇得發抖。一個善於觀察的人看到他這身服飾後,會這樣自言自語:“這是一個卑鄙下流的傢伙,他喝酒,賭博,於壞事,不過他不喝醉,不搞鬼,他既不是盜賊,也不是殺人犯。”在沒有想到密探這個字之前,實在難以確定貢當鬆的身份。 這個人幹過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行業。蒼白嘴唇上乖巧的微笑,暗綠色眼睛不停地眨巴,塌鼻子上小小的怪相,都說明他不乏智慧。他的面孔像一塊白鐵皮,他的靈魂大概也跟面孔一樣。因此,他的面部表情與其說是內心活動的體現,不如說是出於禮節而強裝的鬼臉。如果說他不總是叫人發笑,那就是叫人害怕。在巴黎這個沸騰的大池裡,一切都在發酵,貢當鬆便是這池中翻滾上來的泡沫裡最奇妙的產品之一。他自吹豁達,常常毫不傷感地說:“我有高超的才情,但卻用不上,所以就像一個蠢人!”他並不責怪別人,而是自怨自艾。比貢當鬆的怨恨更少的偵探,你還能找到幾個?

“時機在跟我們作對,”他反復對上司這樣說,“我們本可以成為水晶,而卻一直是沙粒。就是這麼回事。”他在服飾上表現的恬不知恥具有某種含義。他對作客時的著裝,並不比演員對自己的著裝更為重視。他擅長喬裝改扮,他本應給弗雷德里克·勒梅特爾◎上上課,因為必要時他就可以變作花花公子了。他年輕時可能屬於放蕩不羈的租小屋◎的集團。他對司法警察極其厭惡,因為帝國時代他曾在富歇◎手下乾過警察,他當時把富歇看作偉人。警務部被取消後,他萬不得已於起商業巡捕來。他的出名的辦事能力和精明手腕使他成了商業警察局的得力工具。政治警察局那些陌生的頭目把他的名字寫進了他們的名單。貢當鬆和他的同伴們一樣;只不過是一齣戲的配角,在政治案件中,主要角色是他們的上司。

◎弗雷德里克·勒梅特爾(一八○○—一八七六),法國著名演員。一八四O年扮演《伏脫冷》一劇主角時,頭部化妝與路易一菲力浦相似,該劇遂遭禁演。巴爾扎克為此對他不滿。 ◎指在偏靜地帶據有或租用小屋秘密作樂,過放蕩生活。 ◎富歇(一七五九—一八二○),法國政治家,曾任警務大臣。 “你去吧。”紐沁根說,做了一個手勢,要他的秘書離去。 “為什麼這個傢伙住旅館,而我卻住在一所連同家具出租的房子裡……”貢當鬆心裡想,“他把債主誆騙三次,詐取錢財,而我從來沒有拿過別人一個子兒……我比他更有才情……” “貢湯(當)松,我的孩子,”男爵說,“你披(騙)了我一將(張)一千法郎的票子……” “我的情婦欠了上帝和魔鬼的錢……”

“你有一個青(情)婦?”紐沁根叫喊起來,用羨慕而又帶妒忌的神態望著貢當鬆。 “我才六十六歲。”貢當鬆回答。惡習使他保持年輕,在這方面他是一個過硬的榜樣。 “她做習(什)麼的?” “她給我幫忙。”貢當鬆說,“男人當了竊賊,又被一個正直的女人所愛,在這種情況下,要么女的變成竊賊,要么男的變成好人。而我卻一直當密探。” “你需要錢,總是需要錢,系(是)嗎?”紐沁根問道。 “總是需要錢。”貢當鬆微笑著回答,“我總想要錢,就像您總想賺錢一樣。我們可以談到一塊兒:您把錢賺來,我負責花銷。您是水井,我是水桶……” “你想賺一將(張)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嗎?” “那還用問!可是我真傻!……你不是為了彌補我財運不濟才送我這張票子的。”

“你聽著,我把介(這)杯(筆)錢加在你披(騙)我的那一千法郎向(上),我總共給你一千五倍(百)法郎。” “您是說,我已經拿的這一千法郎,您算給我了,然後再增加五百法郎……” “系(是)介(這)樣。”紐沁根說著點了點頭。 “那還只是五百法郎啊。”貢當鬆沉著地說。 “我要給你的?……”男爵回答。 “我要拿的。那麼,男爵先生想用這筆錢換取什麼呢?” “有銀(人)告訴我,巴黎有個銀(人)能攪(找)到我愛的那個女子,你基(知)道這個銀(人)的地幾(址)……嗯,你係(是)個偵探能休(手)嗎?” “是的……” “那號(好),你把他的地幾(址)開(給)我,你就能拿到五倍(百)法郎了。”

“我能瞧瞧嗎?”貢當鬆急切地說。 “就在介(這)兒。”男爵說著從口袋裡抽出一張鈔票。 “那就給我吧。”貢當鬆說,一邊伸出手去。 “一休(手)交錢,一休(手)交貨。咱們去攪(找)那個銀(人),介(這)錢就歸你了。缺(出)介(這)個價錢,你可以賣開(給)我很多地幾(址)呢。” 貢當鬆笑起來。 “當然,您有權對我這麼想,”他說,顯出自我克制的神態,“我們景況越糟,就越要誠實。但是,嘿,男爵先生,您出六百法郎吧,我能給您出個好主意。” “說缺(出)來,相信我的慷慨吧!” “我在冒著風險呢。”貢當鬆說,“不過,我這是在下大賭注。幹警察這一行,您知道,必須暗中行事。您說:'咱們去吧,上路吧……'您有錢,您相信世上的一切都能在金錢面前低頭。金錢確實了不起。但是,按照我們這一行里兩三個硬漢的說法,有錢只能收買人。有些事,人們根本想不到,也無法收買!……人們買不到機遇。因此,好警察是不這麼幹的。您願意拋頭露面跟我一起上馬車嗎?說不定會碰上他。機遇既可幫您的忙,也會壞您的事。”

“金(真)的嗎?”男爵說。 “哎!當然羅,先生。警察局長不就是以街上撿到的一塊馬掌鐵為線索,發現了那個暗殺爆炸裝置嗎?◎那麼,如果今天晚上我們乘出租馬車去德·聖日耳曼先生家,他將不願意再看見您走進他的屋子,也不願意您讓人瞧見上他那兒去。” ◎指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卡杜達爾策劃的謀殺波拿巴未遂事件。 “系(是)這樣。”男爵說。 “啊!他是強中之強的人,大名鼎鼎的科朗坦的助理,富歇的左右手。有人說他是富歇的私生子,可能是富歇當教士時候生的。不過,這是說瞎話:富歇知道怎麼當教士,如同他知道怎麼當大臣一樣。那麼,您瞧吧,您可沒法叫這個人給您幹事,除非有十張一千法郎的票子……您想想吧……不過,您的事將能辦成,而且會辦得很好,就像俗話說的,辦得神不知鬼不覺。我通知德·聖日耳曼先生,他會約您在某個誰都見不到和聽不到的地方見面,因為他為私人搞偵探要冒風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是個好人,是人傑啊!他受過嚴重迫害,而且是為了拯救法蘭西而受迫害!……像我一樣,像所有拯救法蘭西的人一樣!”

“那號(好)吧!你開(給)我寫封信,我可以傾許(訴)衷強(腸)了。”男爵說,為這一庸俗的逗樂而微微一笑。 “男爵先生不給我一點兒油水嗎?……”貢當鬆說,顯出一副既謙卑又咄咄逼人的姿態。 “冉,”男爵大聲呼喚他的花匠,“去肯(跟)喬治要二十法郎,開(給)我送來……” “除了男爵先生告訴我的這些情況外,如果沒有別的材料,我倒要懷疑這位大師是否能幫男爵先生什麼忙。” “我還有別的呢!”男爵回答,現出一副詭譎的表情。 “我榮幸地向男爵先生告辭,”貢當鬆拿起那枚二十法郎的硬幣,說,“我將榮幸地再來告訴喬治,今晚男爵先生應該去什麼地方,因為優秀的警察是從來不留任何字蹟的。” “介(這)些傢伙還金(真)有點兒偷(頭)腦,”男爵自言自語說,“當警察就肯(跟)做買賣一樣。”

貢當鬆離開男爵,悠然自得地從聖拉扎爾街走到聖奧諾雷街,最後來到大衛咖啡館。他透過窗玻璃向裡張望,看見一個老人。在那裡,大家都叫他康奎爾老爹。 大衛咖啡館坐落在聖奧諾雷街拐角處的錢幣街上,本世紀頭三十年內享有盛名,而且它又處在叫作布爾多奈的街區內。那裡聚居著一批年邁而撒手不干的批發商和尚在經營的大商人,諸如卡繆索、勒巴、皮爾羅、波皮諾等家族,以及一些像小老頭莫利納這樣的產業主。在那裡,人們不時能看到從科隆比埃街走來的紀堯姆老爹。他們在店裡互相談論政治,但態度謹慎,因為大衛咖啡館持自由黨觀點。他們還在這裡交流一些當地傳聞,人們是那麼需要彼此嘲笑! ……這家咖啡館也跟別處咖啡館一樣,有自己的奇特人物,那就是康奎爾老爹。康奎爾老爹從一八-一年起就來到這裡,似乎與聚集在這裡的那些正派人相處十分融洽。當著他的面談論政治,誰也不會感到拘束。這位老好人純樸直爽,給常客們經常說些笑話。有時候一兩個月不見他的踪跡,人們認為這是由於他年邁體衰,誰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從一八-一年起,看上去,他已經過了六十歲。

“康奎爾老爹怎麼了?……”有人常問那個站櫃檯的女人。 “我想,”那婦女回答,“總有一天我們會從《小廣告》◎上讀到他的死訊的。” ◎當時一份刊登各種廣告、啟事等的小報。 康奎爾老爹有濃重鄉音,這便是他祖籍的永久證書。他把“雕像”說成“逗像”,把“特別”說成“大別”,把“百姓”說成“八姓”,把“土耳其”說成“都拉奇”。他的姓本是一處喚作康奎爾的小地產的名字,在某些省份康奎爾是鰓角金龜的意思。那塊領地就在沃克呂斯省◎,他便是那裡的人。領地名稱前本來有個表示貴族的“德”字,後來大家就只叫康奎爾,而不叫德·康奎爾了。這位老爹並不生氣,他似乎認為一七九三年貴族階層已經死亡,何況康奎爾這塊領地並不屬於他,他是次房中的幼子。從今天眼光看,康奎爾老爹的衣著彷彿有些古怪,但在一八一一年至一八二0年間,他的這身打扮不會引起任何人驚訝。老人穿一雙帶鐵皮搭扣的皮鞋,藍白條紋間隔的絲織長襪,一條棱紋塔夫綢褲子,帶著與鞋上式樣相似的橢圓形搭扣,一件白色繡花背心,一件淡綠中映出栗色的釘著金屬釦子的粗呢舊衣服,另外還有一件帶死襉襟飾的襯衫,這就配齊了他的全套服飾。襟飾中部閃爍著一塊金頸飾,可以看見玻璃下面用頭髮盤成的一個小廟宇。那種可愛的表示感情的小玩藝兒能讓人看了感到放心,如同稻草人能嚇唬麻雀一樣。大部分人和動物一樣因一點點小事而忐忑不安,也可以由於一點點小事又放下心來。康奎爾老爹的褲子用一個搭扣扣住,按照上個世紀的式樣,系在腹部上方。腰帶上平行地垂著兩條金屬鍊子,它們又由好幾條小鍊子組成,頂端掛著一些小飾物。白色的領帶從反面用金質小扣加以固定。最後,他那覆蓋著如霜白髮和撲著粉的頭上,到了一八一六年,還戴著巴黎市治安警察的三角帽。法院院長特里先生也曾戴這種帽子。康奎爾老爹非常喜愛這頂帽子,最近才拿一頂特別難看的圓帽將它替換下來(老人認為應該為這個時代作出這一犧牲)。對這頂回帽,誰也不敢有什麼非議。用緞帶紮住的一小絡頭髮在禮服的背上劃出一道隱隱的圓弧,頭上的撲粉掉落到上面,臟跡也就看不出來了。

◎在法國南方。 如果你仔細觀察他那清晰的面部輪廓,就會發現紅通通的鼻子上佈滿小肉包,跟一盤塊花菜放在一起倒很相稱。你也許會猜想這個總在大街上東遊西逛的正經老頭性情隨和,憨直寬厚,那你就和大衛咖啡館裡的所有人一樣上當受騙了。大衛咖啡館裡的人誰也沒有細細端詳過這老頭善於觀察的前額,刻薄嘲諷的嘴和冷冰冰的雙眼。他因作惡而步履瞞珊,但仍像維特里烏斯◎那樣沉著鎮定。維特里烏斯當皇帝的野心可以說是反復出現的。 ◎維特里烏斯(一五-五九),當過九個月的羅馬皇帝,後被處死。 一八一六年,大衛咖啡館的常客、一個名叫戈迪薩爾的年輕推銷員跟一個拿半拿的軍官,一起從十一點到午夜在這裡喝得半醉,他不慎講出了一樁反對波旁王朝的陰謀,這一陰謀已經認真策劃並即將實施。當時咖啡館裡只有康奎爾老爹,他似乎已經睡著。另外還有兩個正在打盹的招待和那個站櫃檯的婦人。二十四小時後,戈迪薩爾被捕:陰謀敗露。有兩個人上了斷頭台。無論是戈迪薩爾還是別人,都從來沒有懷疑告發的人就是正直的康奎爾老爹。店裡解雇了那些招待,人們互相觀察一年,提起警察就膽戰心驚。康奎爾老爹也跟大家一樣,他揚言要離開咖啡館,因為對警察感到深惡痛絕。 貢當鬆走進咖啡館,要了一小杯燒酒,並沒有瞧康奎爾老爹。老頭正在那裡專心地看報。貢當鬆大口喝完了那杯酒,拿出男爵給他的那枚金幣,在桌上迅猛地敲了三下,叫喚招待結帳。櫃檯裡的女人和招待察看那枚金幣,那仔細勁兒對貢當鬆來說具有很大的侮辱意味。但是,由於貢當鬆的外表使所有常客感到詫異,那女人和招待對金幣的懷疑也就被大家認可了。 “這金幣是偷來的還是謀財害命得來的?……”幾個腦子靈活和富有洞察力的人這樣想,他們假裝看報,透過眼鏡下方盯著貢當鬆。貢當鬆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從來不動聲色。他用一條只打了三個補丁的圍巾倔傲地擦了擦嘴唇,接過找頭,將這一大把零錢統統裝進褲腰上的小口袋,連一文也沒留給招待。那口袋裡子原來是白的,現在跟褲子的粗呢一樣烏黑。 “真是一個該上絞刑架的傢伙!”康奎爾老爹對他的鄰座皮爾羅先生說。 “嘿!”卡繆索向咖啡館裡的所有人回答,只有他沒有表現絲毫驚訝,“他是貢當鬆,我們的商業警察魯夏爾的左右手。這些怪傢伙可能要在本區抓什麼人了……” 過了一刻鐘,康奎爾老頭站起來,拿了他的雨傘,不慌不忙地走了。 如同卡洛斯教士的偽裝下掩蓋著伏脫冷一樣,康奎爾老爹的禮服下也隱蔽著一個手段毒辣、深藏不露的人。這是什麼人,難道不需要解釋一下嗎? 這個南方人出生在康奎爾,那是他相當體面的家庭的唯一領地。他姓佩拉德,實際上屬於貢塔省古老而貧窮的拉·佩拉德家族的次房,這個家族擁有一塊小小的拉·佩拉德領地。許多南方人,當他們懂得了父親的家永遠不能滿足他們的慾望時,他們便被吸引到都城。佩拉德排行老七,狂熱性格造成了他的各種壞毛病。在這些壞毛病的推動下,在渴望出人頭地的強烈慾望的激勵下,他於一七七二年十七歲時,口袋裡裝著合六個利佛爾的兩個埃居,步行來到巴黎。一七八二年,他是巴黎警察總監處的心腹和紅人,頗受最後兩位警察總監雷努瓦先生和德·阿爾貝爾先生的賞識。只要說上這幾句,就能了解佩拉德的整個青年時代了。大革命時期沒有警察,因為不需要警察。偵探當時相當普遍,被看作是公民的愛國心。督政府要比公安委員會的政府略微正規一些,它不得不重建警察隊伍。首席督政◎通過創建警察總局和警務部◎完成了警察隊伍的建設。佩拉德早已精於此行,他與一個名叫科朗坦的人一起組建起班子。科朗坦雖然比佩拉德年輕,但比他更能幹,他也只是在秘密警察部門中才顯出是個天才。一八○八年,佩拉德立下的大量汗馬功勞獲得報償,他被提拔到安特衛普警察局長這個顯要的崗位上。在拿破崙的腦子中,這類警察局相當於負責監視荷蘭的警務部。 ◎指拿破崙。 ◎實際上,警務部創建於督政府時期的一七九六年。拿破崙於一八○二年將它取消,又於一八○四年重建。警察總局始建於一八○○年。 皇帝於一八○九年征戰歸來,通過政府發布一道命令,撤消了佩拉德在安特衛普的官職。佩拉德由兩名憲兵押回巴黎,被投入拉福爾斯監獄。兩個月以後,他由朋友科朗坦保釋出獄。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受了警察局長三次審訊,每次六小時。法國沿海當時受到所謂瓦爾克倫遠征軍的攻擊,德·奧特朗特公爵◎在這一戰爭中發揮了才能,皇帝對此感到恐懼,佩拉德的失寵是否與他協助富歇保衛法國沿海的奇蹟般的行動有關呢?富歇當時認為很有可能。當然今天誰都知道,當時康巴塞雷斯◎召集的大臣會議上發生了什麼事,事情確實如此。當時英國要為布洛涅遠征而向拿破崙還擊。這一消息對大臣們來說猶如晴空霹靂,嚇得他們驚惶失措,拿不定主意,而他們的主人當時蹲在洛博島,整個歐洲都認為他已經完蛋。大部分人主張給皇帝送一封信去,只有富歇一人挺身製訂作戰計劃,而且將它付諸實施。 “你想怎麼乾就怎麼幹吧,”康巴塞雷斯對他說,“我可是把腦袋看得很重,我要向皇帝送一份報告。”人們知道,皇帝歸來後,在大臣會議上採用什麼樣的荒謬藉口,使他的那位大臣失寵,並且對他因皇帝不在期間拯救了法國而予以懲處。從那一天起,皇帝對唯獨靠大革命起家的這兩位重要政治家德·塔萊朗親王和德·奧特朗特公爵倍加敵視。如果不是這樣,他們說不定在一八一三年還能拯救拿破崙。 ◎指富歇。 ◎康巴塞雷斯(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國政治家,曾任執政府時期第二執政,拿破崙帝國的司法大臣。 為了排擠佩拉德,人們使用了貪污這個常用的藉口:說他給走私者大開綠燈,還與大商人分贓某些利潤。這樣對待一個立下汗馬功勞並作為警察局長的紅人來說,實在是很嚴酷的。這個人在實幹中漸漸老去,但卻掌握著一七七五年以來歷屆政府的機密,他就是在那一年進入警察總監處的的。這個人被認為是負責保衛國家安全的無名奇才中最可靠最精明能幹的一員,後來有人勸告皇帝寬大此人,但皇帝認為自己有足夠力量開拓人才為己所用,所以毫不理會這些勸告。他認為可以拿貢當鬆替換佩拉德。但是貢當鬆那時已被科朗坦拉了過去。佩拉德受到殘酷打擊,還由於他貪圖吃喝玩樂,在女人方面就像一個喜歡甜食的糕點商所處的境遇。他的惡習已成為他的本性:不吃豐盛的美餐,不賭博,不過那種大老爺式的奢靡生活,就活不下去。那些本領高強的人都沉湎在這種生活裡,把無度的逸樂變成自己的一種需要。直到那時,他生活一直過得很舒坦,從來不必出示證件,吃飯也不用花錢,人們從不要求他和他的朋友科朗坦付帳。他機智沉著,又厚顏無恥,喜歡自己幹的這一行。就這樣,作為一個偵探,不管他在警察機構中處於什麼位置,都無法再回到所謂正直或自由的職業中去,不會比苦獄犯強。偵探與犯人,一旦打上了烙印,打上了號碼,就像天主教的修士一樣,便形成了難以磨滅的性格。有的人就是這樣,社會職業致命地規定了他們派什麼用場。佩拉德真是不幸,他曾經迷戀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後來肯定這個孩子是他和一個著名的女演員所生。他幫過這個女演員的忙,女演員向他感激了三個月。佩拉德把他的孩子從安特衛普弄回來,而到了巴黎發現自己沒有生活來源,只有警察局給雷努瓦的這個老弟子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救濟金。他在麻雀街住下來,佔了五層樓上五居室的一個套間,房租為二百五十法郎。 除了眾人呼之為密探,百姓喚之為特工,官方稱之為警察的這種精神麻風病人以外,誰還該感受到友情的用處和溫暖呢?因此,佩拉德和科朗坦的友情就如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一樣。佩拉德造就了科朗坦,如同維安◎造就了大衛◎。但是學生很快超過了老師。他們不只一次地共同執行任務(見《一樁神秘的案件》)。佩拉德發現科朗坦有這方面才能,感到很高興。他將科朗坦引上這一生涯,為他準備成功的條件。他強迫自己的學生利用一個蔑視他的情婦作為誘餌去捉人(見《舒昂黨人》)。科朗坦當時才剛剛二十五歲! ……如果說警務大臣是司令,科朗坦就始終是一位將軍。在德·羅維戈公爵手下,他保持了從前在德·奧特朗特公爵手下佔據的高級職位。當時普通警察與司法警察一樣,每有一件稍稍牽連廣泛的案子,就讓三個、四個或五個能幹的警察包攬。警務大臣得知有某個陰謀,聽說有某個詭計,不管怎樣,他就對手下的一位上校說;“要取得這樣的成果,你需要什麼?”科朗坦、貢當鬆經過成熟思考,便回答道:“兩萬、三萬、四萬法朗。”行動的命令一旦下達,要使用的一切手段和人員都由科朗坦或指定的警察選擇、決定。司法警察就是這樣與大名鼎鼎的維多克◎一起破案的。 ◎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們是好朋友,皮拉得斯幫助俄瑞斯忒斯報殺父之仇。 ◎維安(一七一六—一八○九),法國畫家。 ◎大衛(一七四八—一七二五),法國畫家。 ◎維多克(一七七五—一八五七),法國警察。本是苦役犯,後成為警方偵探。 政治警察局也跟司法警察局一樣,主要從知名的登記在案的有經驗的警察中選拔人員。這些人員就是這支秘密武裝的軍人,儘管那些慈善家或道德不高的道德家進行激烈的攻擊,這支秘密部隊對歷屆政府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對佩拉德和科朗坦這樣兩三個強硬大將的過分信任將導致他們獲得使用不知名的人員的權利,當然,如果情況嚴重,還是要向大臣報告。佩拉德的經驗和精明能幹對科朗坦來說極其寶貴。一八一○年的狂風刮過後,科朗坦便任用起他的老朋友,對他言聽計從,並大力滿足他的需要。科朗坦設法每月給佩拉德約一千法朗。而佩拉德這頭呢,也給科朗坦以巨大的幫助。一八一六年,在發現波拿巴分子戈迪薩爾可能參與的那起陰謀活動中,科朗坦試圖將佩拉德再次拉進王國警察總署,但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勢力把他排擠掉了。原因是這樣的:佩拉德、科朗坦和貢當鬆為使自己成為必不可少的人物,在德·奧特朗特公爵指使下,為路易十八建立了一個反偵探組織,最得力的警察都被任用在這個組織中。路易十八一死,他所知道的秘密對於掌握材料最豐富的歷史學家來說也就成了秘密。王國警察總署與國王反偵探組織之間展開鬥爭,產生了一些可怕的案件,而這些案件的秘密只有幾個上斷頭台的人才知道。這裡的地點和時間都不適合詳談這一問題的細節,因為《巴黎生活場景》不是《政治生活場景》。不過,只要看一看大衛咖啡館裡那個被人叫作康奎爾老爹的人是靠什么生活的,他通過什麼線索與可怕而神秘的警方權力聯繫在一起的,也就明白了。從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二年,科朗坦、貢當鬆、佩拉德以及他們手下的警察,他們的使命是經常對警務大臣本人進行偵察。這就可以說明,為什麼警務部拒絕任用佩拉德和貢當鬆。科朗坦在他們兩人背後使大臣們懷疑他們,以便他覺得自己不可能複職時,可以利用他的朋友。那時候大臣們信任科朗坦,他們指使他監視佩拉德,這正合路易十八的心意。當時科朗坦和佩拉德還是這塊地盤十足的主人。貢當鬆在一段很長時間裡追隨佩拉德,現在還在為他於事。他早已按照科朗坦和佩拉德的命令,為商業警察效勞。的確,懷著因愛好一種職業而產生的這種熱情,這兩位將軍喜歡將他們的精銳部隊部署到能獲取大量情報的地方去。另外,貢當鬆的壞毛病和腐化習慣使自己跌得比兩個朋友更低,並使他花銷很多錢,他為此必須幹很多活才行。貢當鬆毫不冒失地對魯夏爾說過,他認識那個唯一能滿足男爵需要的人。佩拉德確實是能為某個私人當偵探而不受懲處的獨一無二的警察。 路易十八死後,佩拉德不僅喪失了自己全部的重要性,而且也丟掉了國王陛下的普通偵探這一職業帶給他的好處。但是,他認為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物,繼續過著原來的生活。女人,吃喝,外國人俱樂部◎,這一切不會使他積攢下什麼錢。而他跟其他所有為惡習而造就的人一樣,又有著鋼鐵般強壯的體質。不過,從一八二六年到一八二九年,他快七十四歲時,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出了故障”。佩拉德眼看自己的舒適一年不如一年。他參加了警察的葬禮,傷心地看到查理十世政府拋棄了警察的好傳統。議會一次次開會,削減維持警察隊伍的必要撥款,仇視這一統治工具,打定主意要教訓這一機構。 “這簡直是要戴著白手套下廚房。”佩拉德對科朗坦這樣說。 ◎外國人俱樂部位於格朗若一馬特里埃爾街,此處饌餚十分有名。 科朗坦和佩拉德從一八二二年起就預見到一八三○年的形勢。他們深知路易十八在內心深處對他的繼承人懷有仇恨,這就是他為什麼對自己家族的幼支◎聽之任之的原因。如果沒有這一幼支,他的統治和政策便成了不解之謎。 ◎指奧爾良公爵。 佩拉德年紀越大,越喜歡他的私生女莉迪。為了她,他才把自己打扮成有產者,因為他希望莉迪能嫁一個正派人。因此,特別是近三年來,他總想讓自己待在警察總局或是王國警察總署領導部門某個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職位上。他最後竟然創設了一個職位。他對科朗坦說,這個職位的必要性早晚會被人們所認識。這就是在警察總局內設立所謂“情報辦公室”,它是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局和王國警察署之間的一個中介機構,便於總領導機構利用所有這些分散的力量。佩拉德小心謹慎地干了五十年,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也只有他能有資格成為這三家警察機構的聯繫紐帶,也就是成為政治和司法兩家警察為搞清某些案件而必須與之求助的檔案人員。在這種情況下,佩拉德希望在科朗坦幫助下尋找一個機會,為他的小莉達獲取一筆嫁妝並物色一個丈夫。科朗坦已向王國警察總署署長談過這件事,不過沒有提起佩拉德。這位南方人署長認為必須由警察總局提出這個建議。 貢當鬆用他的那枚金幣在咖啡館桌子上敲了三下。這是一個信號,意思是:“我有話對你說。”這個資格最老的警察正在考慮這樣的問題:“通過什麼人物,利用什麼利害關係,才能騙取警察局長的同意?”他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正在閱讀《法蘭西郵報》的模樣。 “我們可憐的富歇,”他沿著聖奧諾雷育行走時心裡這樣想,“這位偉人已經死了。我們那些與路易十八聯繫的中間人也都失寵了!而且,正如科朗坦昨天對我說的那樣,人們也不太相信一個七十來歲的人還會怎麼靈巧,還會有多大智慧……啊!為什麼我養成了這些習慣:要去維里酒家吃晚飯,要喝上等好酒,要唱《戈迪雄大媽》◎一有錢就去賭博呢!正如科朗坦所說的,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光有頭腦還不夠,還必須善於採取行動。那位親愛的雷努瓦先生,在項鍊事件中得知我並未呆在使女奧莉華床下時◎便大聲喊起來:'你一定不會默默無聞的!'他正確地預見到了我的命運。” ◎《戈迪雄大媽》是十八世紀的一首淫蕩歌曲。唱《戈迪雄大媽》,其意為過花天酒地的生活。 ◎“項鍊事件”發生在法國大革命前夕。紅衣主教德·羅昂為取悅王后瑪麗一安東奈特,為她購買一串珍貴項鍊充當中間人。他以為在凡爾賽樹林與之相會的就是王后,而實際上卻是王后的使女奧莉華。此處意為佩拉德並未去竊聽紅衣主教與假工後的談話,而是為奧莉華所迷,上了她的床。書中敘述的情節似係作者虛構,並無歷史記載。 這位可敬的康奎爾老爹(他在家里大家都叫他康奎爾老爹)之所以一直住在麻雀街五層樓上,請你們相信,那是因為他發現這一住所具有非同一般的佈局,有利於行使他那可怕的職責。這座房子座落在聖羅克街的拐角處,所以一邊沒有鄰屋。房子被一列樓梯分成兩部分,每層有兩間完全隔開的房間,這兩個房間都朝聖羅克街。五層樓上方是閣樓,其中一間是廚房,另一間為康奎爾老爹的唯一女僕的住所。這個女僕是弗朗德勒◎人,名叫卡特,莉迪就是她帶大的。那兩個單獨的房間,第一間是康奎樂老爹的臥室,第二間作為他的書房。一堵厚厚的地牆把書房與後院完全隔絕開來。書房的窗子朝麻雀,正對著街角上一堵沒有窗戶的牆,佩拉德的寬闊的臥室把兩個朋友與樓梯隔開,他們在這個書房裡商談事情無須擔心別人窺視或竊聽,這個書房是為他們可怕的行業而專門設計的。出於謹慎,佩拉德藉口要給孩子的奶媽過得舒適,便在那個弗朗勒女子的房間裡放置了一張鋪草墊的床,一條牛毛毯和另一條很厚的地毯。此外,他嚴寒將壁爐封死,而使用一個煤爐,爐子的煙筒通到聖羅克街一邊的外牆上。最後,他在書房的地面上鋪了好幾層地毯,以防樓下房客聽到任何響聲。他精於間諜活動,每週都要對界牆、天花板和地板進行一次探測,仔細巡查,做出要打死害蟲的樣子,確保這裡的行動無人聽見,無人看見。科朗坦也正是出於這一點而選擇這個書房作為議事室。當他不在自己家裡商議事情時,便到這裡來議事。科朗坦的住所只有王國警察總署署長和佩拉德知道。他在那裡接待警務部或宮廷出現嚴重情況時派來的那些中間人。但是,沒有任何警察或下級人員到那裡去,他的職業方面的事都在佩拉德那裡策劃。如果牆壁能開口說話,人們就會知道,在這個房間裡曾經制訂過一些計劃,作出過一些決定,為不平凡的歷史和奇特的戲劇提供過材料。從一八一六年到一八二六年,在這里分析過涉及重大利害關係的問題,發現過尚處萌芽狀態而可能會對法國產生重大影響的事件。在這裡,與總檢察長貝拉爾一樣深謀遠慮但更加洞察入微的佩拉德和科朗坦從一八一九年起就這樣說過:“如果路易十八不想使用強硬手段,不想擺脫某個親王,難道他厭惡自己的弟弟?他要留給他一場革命?”◎ ◎比利時和法國的地區名。 ◎路易十八的弟弟是阿圖瓦伯爵,即後來的查理十世。他不相擺脫的那個親王是他的表兄弟奧爾良公爵,即七月革命後掌權的路易—菲利普。 佩拉德的房門口有一塊石板,他有時能在石板上看到用粉筆寫的一些奇特的記號或數字。這類魔鬼般的難懂的謎,熟悉內情的人一看就懂。佩拉德的那個極其平常的套間對面是莉迪的住所,裡面有一間前廳,一間小客廳,一間臥室,一間浴室……莉迪的房門也和佩拉德的房門一樣,安了四分◎厚的鐵板,夾在兩塊結實的林木板中間,再裝上鎖和整套掛鉤,與監獄的門一樣堅不可摧。所以,這幢房子雖然是那種有過道,有店鋪和不設門房的房子,莉迪住在裡面卻絲毫不用擔驚受怕。餐廳、小客廳、臥室內陳設豪華,弗朗德勒式的一塵不染,窗台外鮮花盛開,猶如空中花園。那位弗郎德勒奶媽從來沒有離開過莉迪,她把莉迪叫作女兒。她們兩人按時上教堂,這使那個擁護王政的雜貨商對康奎爾老頭產生了很好的印象。那雜貨商也住在這幢房子裡,位於麻雀街和諾夫一聖羅克街的那個拐角。他的一家人,廚房和僕役佔用二層和中層;三層住的是房東;四層租給一個寶石商人已有二十年。每個房客都有大門的鑰匙。雜貨店裡設有一個信箱,老闆娘很高興為這和睦相處的三家人收取信件和包裹。不敘述這些細節,外地來的人或已經熟悉巴黎的人可能不會理解神秘、安寧、信任和安全使這幢房子成了巴黎的一個特殊的例外。 ◎法國古長度單位,等於十二分之一法寸,約合二點二五毫米。 從午夜開始,康奎爾老爹便能策劃各種陰謀,接待密探、大臣、婦人、少女,外界誰也不會知曉。佩拉德被看作一個大好人,那個弗朗德勒女人談起佩拉德時,對雜貨店的廚娘這樣說:“他是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去碰的!”他對女兒莉迪毫不吝嗇。莉迪從師施穆克學習音樂,已經能夠作曲。她還會作烏賊墨畫,會畫水粉畫和水彩畫。佩拉德每星期日都與女兒一起吃晚飯。只有在這一天,這老頭才是一位父親。莉迪信仰宗教,但並不虔誠,她復活節去領聖體,每月都去做仟悔,不時也去看看戲。天氣晴朗時,她去杜伊勒里花園散步。這就是她的全部娛樂,她過的是深居簡出的生活。莉迪愛她的父親,對父親那些毒辣的本領和見不得人的活動一無所知。這個純潔的孩子的純潔的生活沒有受到任何慾望的干擾。她像她母親一樣,身材苗條,容貌美麗,她嗓子甜潤,臉蛋清秀,面孔周圍是漂亮的金發,猶如文藝復興前期西歐畫家所畫的以神聖家庭為背景的神秘感超過現實感的小天使。她的眼睛是藍色的,眼神中似乎傾瀉出一束陽光,灑落在受她青睞的人身上。她衣著樸素,沒有任何浮華式樣,散發出一股平民女子的可愛的芬芳。 只要想像一下一個老魔王,同時又是一個溫柔的女孩的父親,他就會從這美好的接觸中感受到清新的氣息,你們就會對佩拉德和他的女兒有一個概念了。假若有人玷污這塊寶石,父親一定會設置最惡毒的圈套把他置於死地。復辟時期有些可憐蟲就是上了這種圈套而把自己送上了斷頭台。對莉迪和被莉迪稱作女僕的卡特來說,每年一千埃居足夠她們花銷了。 佩拉德從麻雀街上坡走來,一眼就瞧見了貢當鬆。他越過貢當鬆,先上了樓,聽見那人的腳步聲還留在樓梯上。弗朗德勒女人還沒有顧上往廚房門外探頭,佩拉德就已經把貢當鬆接了進去。寶石商居住的四樓有一道柵欄門,如果有人上樓,門上便會響起鈴聲,通報四樓和五樓的住戶。不用說,一到半夜,佩拉德便用棉花把鈴錘給堵住了。 “什麼事這麼急急匆匆,哲學家?” 哲學家,這是佩拉德給貢當鬆起的綽號。這位密探具有愛比克泰德◎的頭腦,他確實也當之無愧。貢當鬆這個姓,哎,掩蓋著封建時代諾曼底的一個最古老的家族(見《現代史內情》)。 ◎愛比克泰德(五五—一二五或一三○),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他的倫理學格言是“忍受、自製”。 “也許能有一萬到手呢。” “什麼事?政治方面的?” “不是。一樁愚蠢可笑的事?紐沁根男爵,你是知道的,這個出了名的老暴利商,對他在萬塞納森林裡見到的一個女人發了情,非要給他找到不可,否則會因相思病而送命……他的隨身男僕告訴我,昨天請了幾個醫生來會診……我藉口給他找那個女子,已經敲了他一千法郎。” 貢當鬆便把紐沁根和艾絲苔相遇的事講了一遍,並說男爵還有一些新的情況。 “好,”佩拉德說,“我們會找到這個杜爾西內亞◎的。你去通知男爵今晚乘馬車到香榭麗舍大街來,就在加布里埃爾街,馬里尼路的拐角處。” ◎杜爾西內亞:堂吉珂德想像中的意中人。 貢當鬆走後,佩拉德關上門。他接著去敲女兒的房門,似乎必須先敲門才能進去。他高興地走進房內。剛才這個消息為他得到他所渴望的職位提供了機會。他親吻了莉迪的額頭,然後舒舒服服地坐到一把伏爾泰式沙發上,對女兒說:“能給我彈一段嗎?……” 莉達給他彈了一段貝多芬的鋼琴曲。 “彈得很好,我親愛的小姑娘。”他說著把女兒拉到膝前,“你二十一歲了,知道嗎?應該結婚了。你父親已經七十多了……” “我在這裡很幸福。”她回答說。 “你只愛我一個人,一個又老又醜的人?”佩拉德問。 “可是,你要我愛誰呢?” “我跟你一起吃晚飯,親愛的小姑娘,你去通知一下卡特。我在考慮你應該結婚,要有一個地位,要找一個與你相稱的丈夫……一個善良的小伙子,才情橫溢,有朝一日你將為他而感到自豪……” “能叫我喜歡,當我丈夫的,我只見過一個人……” “你已經見過一個人?……” “對,在杜伊勒里花園。”莉迪繼續說,“他從我面前經過,德·賽里奇伯爵夫人挽著他的胳膊。” “他叫?……” “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我當時和卡特坐在一棵菩提樹下,什麼也沒有想。我聽見身邊兩位貴婦人說:'這就是德·賽里奇夫人和漂亮的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兩位貴婦人注視著這一對,我也看了看他們。啊,親愛的,'另一個說,'有的女人可真幸福!……就說這一位吧,她要什麼有什麼,因為她娘家姓隆克羅爾,丈夫又有權力。''可是,親愛的,'另一個貴婦回答,'這位呂西安對她來說可是寶貝呀……'爸爸,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蠢話,上流社會的人都說這種蠢話。”佩拉德用一副誠實的姿態回答女兒的問題,“也許她們暗指什麼政治事件。” “好吧,既然你問我,我就回答你。假若你想讓我出嫁,你就要給我找一個像這個小伙子一樣的丈夫……” “傻孩子!”父親回答說,“男人的俊美不一定總是心地善良的標誌。具有悅人外表的年輕人,涉世之初不會遇到任何困難,於是他們的才情就得不到發揮。社交界借錢給他們,他們便受到腐蝕,他們日後將以自己的品德來償付利息!……我想為你找一個那些資產者、有錢人和笨蛋放在一邊不去救助和保護的人……” “他是誰,父親?” “一個不為人知的有才華的男人……哎,好了,親愛的孩子,我有辦法搜遍巴黎的各個角落,來滿足你的要求,為你的愛情物色一個跟你剛才說的那個壞人同樣俊俏,而又前程似錦的男人,一個肯定能名利雙收的男人……哦,我還從來沒有想到,我該有一大群外甥,這麼多人中總能找出一個能與你相配的!……我自己或叫人往普羅旺斯寫一封信去!” 說來也真湊巧!這時候有個飢腸轆轆、疲憊不堪的青年從沃克呂茲省步行來到這裡。他是康奎爾老爹的一個外孫,從意大利門進巴黎城來尋找他的舅舅。這位舅舅的命運如何,老家的人並不清楚,但在他們想像中,他能給人提供希望:他們以為他是從印度發了橫財回來的。這個小外甥名叫泰奧多茲,如同在爐火旁讀小說時受到鼓舞一樣,他作了長途旅行,來尋找這位幻想中的舅舅。 佩拉德享受了幾個小時做長輩的樂趣後,便洗染了頭髮(頭上的撲粉是一種化妝),穿上一件肥大的藍色粗呢禮服,將釦子一直扣到下巴上,外披一件黑色大衣,腳蹬一雙鞋底結實的大皮靴,帶著一張特殊的名片,緩步沿加布里埃爾街走去。貢當鬆扮成賣菜的老太婆,在這條街的愛麗捨一波旁花園前與他相會。 “聖日耳曼先生,”貢當鬆用化名稱呼他的前上司,“你叫我賺了五百法斯(法郎)。我之所以到這裡來,是想告訴你,那該死的男爵給我錢前,已到家裡(警察局)去了解過情況了。” “我很可能需要你,”佩拉德回答,“你看一下我的七號、十號和二十一號,我們將使用這些人,而不會被別人發現,不管是警察總署還是警察局都不會發現。” 貢當鬆重新回到一輛馬車旁,德·紐沁根就在這輛車上等著佩拉德。 “我是德·聖日耳曼先生。”這個南方人踮起腳尖湊近車門對男爵說。 “那號(好),向切(上車)吧!”男爵回答,一邊吩咐車子朝星形廣場的凱旋門駛去。 “您去過警察局了,男爵先生?這可不好……您對局長先生說了些什麼,局長又是怎樣回答的,我能知道一下嗎?”佩拉德問。 “怕(把)五倍(百)法郎交開(給)那個怪傢伙貢湯(當)松之前,我很想基(知)道他係不系(是不是)白賺介(這)筆錢……我只對警察局將(長)說,為了一件微妙的系(事),我想僱傭一個在外國被叫作佩拉德的警察,還問他我係不繫(是不是)能完全信印(任)他。局將(長)回答我說,你係(是)個最精明最秦(誠)實的銀(人)。就說了介(這)些。” “既然已經把我的真名實姓透露給了男爵先生,男爵先生願意告訴我是為了什麼事情嗎?……” 男爵用他那可怕的波蘭猶太人土話,絮絮叨叨地詳細敘述他如何與艾絲苔相遇,馬車後邊的保鏢如何大叫起來,他到處尋找毫無收穫,又講到前一天晚上在他家發生的一切,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情不自禁流露的微笑,比昂雄和幾個公子哥兒相信這個年輕人與那個不知名的女子經常來往。 “請您聽我說,男爵先生。您先付給我一萬法郎,作為全部費用的預付金,因為這對您來說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而您的生命便是財源,所以必須毫不馬虎地為您找到這個女子。啊!您現在是被卡住了!” “系(是)啊,我被卡居(住)了……” “如果要用更多的錢,我再告訴您,男爵。您只顧相信我好了。”佩拉德接著說,“您可以相信,我並不是密探……一八○七年,我在安特衛普當警察局長。現在路易十八死了。我可以告訴您,我領導他的反警察組織長達七年之久……所以,人們不跟我討價還價。男爵先生,您很明白,研究一個案子之前,不能開收買人心的估價單。請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辦成。您不要以為隨便給我一筆錢就能滿足我的心意,我還要別的報酬呢……” “不繫(是)想要一個王國吧?……”男爵說。 “對您來說,只是拔一根毛而已。” “那號(好)!” “您認識凱勒一家嗎?” “很曉(熟)悉。” “弗朗索瓦·凱勒是德·貢德爾維爾伯爵的女婿。昨天晚上,德·貢德爾維爾伯爵和他的女婿在您家吃晚飯。” “見貴(鬼),誰告訴你的……”男爵叫起來,“肯定係(是)喬治多罪(嘴)多謝(舌)。” 佩拉德笑起來。銀行家注意到這一笑容,於是對他的僕人產生了莫名的懷疑。 “我期望在警察局得到一個職位,貢德爾維爾伯爵完全能為我謀得這個位子。警察局長將在四十八小時內收到一份設立這一職位的備忘錄。”佩拉德繼續說,“請您為我要求一下這個位子,設法叫貢德爾維爾伯爵過問一下這件事,從中使點勁兒。我要給您幫忙,您就以此感謝我吧。我只要您說一句話。如果您言不由衷,早晚您會詛咒自己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佩拉德說一不二……” “我向你保金(證)盡可能去盼(辦)……” “如果對您的事,我也只是盡可能去辦,那就不夠了。” “那號(好),我將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這才是我所要求的,”佩拉德說,“坦誠相待是我們彼此可以贈送的唯一有點兒新意的禮物。” “竭盡全力。”男爵重複說,“你要我怕(把)你送到哪裡去?” “路易十六橋的盡頭。” “喜(駛)向議院橋。”男爵對來到車門口的跟班吩咐說。 “介(這)麼說,我就能得到那個不基(知)名的女郎了……”男爵邊走邊自言自語說。 “真是奇怪!”佩拉德步行返回王宮市場時這樣想。他在那裡試圖把一萬法郎再增加兩倍,以便給莉迪作嫁妝。 “我現在不得不研究一下這個年輕人的生活細節。他的一個眼神就能迷住我的女兒,他也許就是那種'鉤魂眼'。”他自言自語說,用了一個臆造的語彙。他和科朗坦常常用一些違反語言習慣的詞彙對事物進行評論,然而這些詞彙卻形像生動,鮮明有力。 紐沁根男爵回到家裡,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容光煥發,生機勃勃,顯得興高采烈。他周圍的人和他妻子見了,都感到非常驚奇。 “還得當心我們的那些股東!”杜·蒂耶對拉斯蒂涅克說。 這些人從歌劇院回來後,此刻正在苔爾菲娜·德·紐沁根的小客廳裡喝茶。 “系(是)啊,”男爵接過那位同行的笑話,微笑著說,“我現在有做心(生)意的圓(欲)望了。” “這麼說,你見到你的無名女郎了?”德·紐沁根夫人問。 “莫(沒)有。”他回答,“只係(是)有希望攪(找)到她。” “有這樣愛自己妻子的嗎?……”紐沁根夫人高聲說。她感到有點兒醋意,或是裝作吃醋。 “當你把她弄到手後,”杜·蒂耶對男爵說,“你要請我們跟她一起吃夜宵,因為這個女子能使你變得如此青春煥發,我一定要好好端詳她一番。” “她金(真)系(是)造物主的傑作。”老銀行家回答。 “他會讓人家像耍弄孩子似地耍著玩呢!”拉斯蒂涅克湊近苔爾菲娜的耳邊說。 “甭管他!他賺的錢夠多的,可以……” “可以拿出來一點兒,是不是?……”杜·蒂耶打斷男爵夫人的話,說。 紐沁根在客廳裡踱來踱去,兩條腿好像礙著他的事。 “現在是讓他償付你新債的時候了。”拉斯蒂涅克在男爵夫人耳畔說。 就在這時候,卡洛斯離開泰布街,滿懷希望走來,要對歐羅巴進行最後一次叮囑。歐羅巴要在欺騙紐沁根男爵這齣喜劇中扮演主角。呂西安將卡洛斯一直送到大街上。看到這個半人半鬼的傢伙如此巧妙的裝扮,連自己也要聽到他聲音後才能辨認出來,他不禁心慌意亂。 “見鬼!你是從哪裡找到一個比艾絲苔還要漂亮的女人的?”他問這個拉他下水的人。 “我的孩子,這在巴黎是找不到的。法國不出產這種容貌。” “你是說,你覺得我又飄飄然了……卡利皮若維納斯女神還沒有這麼標致呢!為她下地獄也心甘情願啊……可是,你到底在什麼地方找到她的?” “她是倫敦最美的女郎。她喝金酒醉了,大發妒心,殺死了自己的情人。這個情人本是個惡棍。這一死,倫敦警察倒是清閒了。把這個女人送到巴黎來待一陣子,好讓人們把這件事忘掉……這姑娘在良好的環境中長大,是個新教牧師的女兒,法語講得跟她的母語一樣好。她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她在這裡扮演什麼角色。別人對她說,如果她討你喜歡,她可以吞掉你幾百萬。但是你像老虎一樣嫉妒。就叫她演艾絲苔的角色。她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是,如果紐沁根對她比對艾絲苔還喜歡……” “啊!這是你要說的話……”卡洛斯叫起來,“昨天還叫你那麼擔驚受怕的事,今天你倒唯恐辦不成了!放心吧,這個頭髮金黃,皮膚雪白,長著一對藍眼睛的姑娘,與那個漂亮的猶太女郎正好相反。只有艾絲苔的眼睛才能使紐沁根這樣的老朽動心。見鬼,你總不能老藏著一個醜八怪呀!等這個娃娃演完了她的戲,我將派一個可靠的人陪同,送她去羅馬或馬德里,讓那些地方的人再去神魂顛倒吧!” “既然我們留她在這裡時間不長,”呂西安說,“我回去了……” “去吧,我的孩子,盡情玩樂吧……明天你還有一天。我在這裡等一個人,我派他去打聽德·紐沁根男爵家的事情了。” “誰呀?” “男爵隨身男僕的情婦。因為不管怎樣,必須隨時了解敵人的動向。” 午夜時分,艾絲苔的保鏢帕卡爾在藝術橋上找到卡洛斯。這是巴黎可以互相說上幾句話而不被人聽見的最合適的地方。談話時,保鏢望著一側,他的主人望著另一側。 “今天早上男爵到警察局去了,約在四點到五點之間。”保鏢說,今晚他吹噓說能找到那個在萬塞納森林見到的女人。有人向他許下了諾 “有人在註意我們!”卡洛斯說,“可是,誰呢?……” “已經啟用了商業警察魯夏爾。” “簡直開玩笑。”卡洛斯回答,“我們害怕的只有保安隊和司法警察如果他們辯率不動,我們就能動,我們!……” “還有一件事!” “什麼?” “'監獄之友'……昨天我見到拉普拉葉,……他殺了一家人,得了一萬枚五法郎的……金幣。” “他會被抓住的。”雅克·柯蘭說,“那是布歇街兇殺案。” “有什麼命令?”帕卡爾問。他那畢恭畢敬的姿態就像一位元帥來路易十八面前聽取命令時的神情。 “你每晚十點鐘出發,”卡洛斯回答,“快速朝萬塞納森林走去,直到默東森林和維爾達弗萊森林。如果有人窺探你,或跟踪你,你不必管他。要顯得隨和,談笑風生,甚至可以被收買。你要大談魯邦普雷懷著妒忌心,對夫人愛得發瘋,特別是不願計上流社會的人知道他有這麼一個情婦……” “噓!要帶武器嗎?……” “從來不帶!”卡洛斯急速地說,“武器……有什麼用?只會造成災難。你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使用你那保鏢用的刀。既然到用我教過你的這一招打斷最強壯的漢子的雙腿……既然能跟三個手持武器的警察搏鬥,肯定能在他們抽出短刀前先撂倒他兩個,那還有什麼可怕的?……你不是有長棍嗎?……” “不錯!”保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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