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奇鳥行狀錄

第24章 第十一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11402 2018-03-21
作為疼痛的飢餓感、久美子的長信、預言鳥 幾次入睡,幾次醒來。睡眼很短,且睡不實,如同在飛機上打盹。在本來困得不行的時候我不由從中醒來,而在本應清清爽爽覺醒的時候卻又不知不覺墜入夢鄉,如此周而復始。由於缺少光的變化,時間猶車軸鬆懈的車子搖搖晃晃;而難受扭曲的姿勢又將安適從我身上一點點掠去。每次醒來我都看一眼表確認時民。時間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無事可干之後,我拿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照地面,照井壁,照井蓋。但情況毫無變化,地面依舊,井壁依舊,井蓋依舊,如此而已。移動手電筒光時,它所勾勒出的陰影扭著身子時伸時縮時脹時收。而這也膩了,便慢慢悠悠不放過任何邊角地仔細摸自己的臉,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長就一副怎樣的尊容。這以前還一次也沒當真計較過自己耳朵的形狀。如有人叫我畫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輪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現在則可以毫釐不爽地再現自己耳輪賴以形成的所有邊框、坑洼和曲線。奇怪的是,如此一絲不苟抓摸起來,發覺左右兩耳形狀有相當差異。為什麼會這樣呢?其非對稱性將帶來怎樣的結果呢(反正總該帶來某種結果)?我不得而知。

表針指在7:28。下井後大約已看表兩千多次。總之是晚間7時28分,即棒球夜場比賽第三局下半場或第四局上半場那一時刻。小時候,喜歡坐在棒球場露天座位上端觀望夏天太陽欲落未落的情景。太陽在西邊地平線消失之後,也還是有燦爛的夕暉留在天邊。燈光彷彿暗示什麼似地在球場上長長延展開去。比賽開始不久,燈一盞接一盞很小心地放出光明,但周圍還是亮得足以看報。戀戀不捨的餘暉將夏夜的腳步擋在球場門之外。 但人工照明到底執著而文靜地完全壓住了太陽光,周圍隨之充滿節日般的光彩。草坪亮麗的綠,裸土完美的黑,其間嶄新筆直的白線,等待出場的擊球手中球根頭偶爾閃亮的油漆,燈光中搖曳的香煙(無風之日,它們像為尋人認領而往來徘徊的一群魂靈)--這些便開始歷歷浮現出來。賣啤酒的小男孩手指間挾的鈔票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人們欠身觀看高飛球的行踪,隨著球的軌跡歡呼或者嘆息;歸巢的鳥們三五成群往海邊飛去。這就是晚間7時30分的棒球場。

我在腦海中推出以前看過的種種棒球比賽。還真正是小孩子的時候,聖路易斯Cardinals球隊來日友好比賽。我和父親兩人在非露天席觀看那場比賽。比賽開始前Cardinals選手們繞場一周,把筐里簽過名的網球像運動會上投球比賽似地連續不斷地拋出,人們拼命搶奪。我老老實實坐在那裡不動,而注意到時,已有一個球落在自己膝頭。事情很唐突也很奇妙,魔術似的。 我又看了眼表:7時36分。距上次看表相差8分鐘。只過去8分鐘。摘下手錶貼耳一聽,表仍在動。黑暗中我縮起脖子。時間感漸漸變得莫名其妙。我決心往下再不看表。再無事可干,如此動不動就看表也非地道之舉。但我必須為此付出相當大的努力,類似戒菸時領教的痛苦。從決定不看時間時開始,我的大腦便幾乎始終在思考時間。這是一種矛盾,一種分裂。越是力圖忘記時間,便越是禁不住考慮時間。我的眼珠總是不由自主地轉往手錶那邊。每當這時我就扭開臉,閉起眼睛,避免看表。最后索性摘下表扔進背囊。儘管如此,我的意識仍纏著表,纏著背囊中記錄時間的表不放。

從表針運行中掙脫出來的時間便是這樣在黑暗中流向前去。那是無法切割無法計測的時間。一旦失去刻度,時間與其說是一條綿延不斷的線,莫如說更像任意膨脹收縮的不定型流體。我在這樣的時間中睡去,醒來,再睡去,再醒來,並一點點習慣於不看表。我讓身體牢牢記住:自己已不再需要什麼時間。但不久我變得甚是惶惶不安。不錯,我是從每隔5分鐘看一次表這種神經質行為中解放出來了,然而時間這一坐標軸徹底消失之後,感覺上好像從正在航行中的輪船甲板上掉過夜幕下的大海,大聲喊叫也沒人注意到。船則丟下我照樣航行,迅速離去,即將從視野中消失。 我重新從背囊取出表,重新套進左腕。時針指在6點15分。應是早上6時15分。最後一次看表指在7點多,晚間7點30分。認為過去11小時還是妥當的,不可能過去23小時。但沒有把握。 11小時與23小時之間究竟有何本質區別呢?不管怎樣--11小時也罷23小時也罷--飢餓是愈發氣勢洶洶了。它同我泛泛想像的所謂飢餓感大約是這麼回事有著明顯不同。我原以為飢餓在本質上大概屬於缺憾感的一種,而實際上則近乎純粹的肉體疼痛,乃是極其物理式且直截了當的痛感,一如錐刺或繩絞。它痛得不均勻,缺少連貫性,有時漲潮一般高揚,聳起令人目眩的峰巔,繼而珊珊退去。

為了沖淡如此飢餓感帶來的痛苦,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思維上面。然而認真思考什麼已不可能。一鱗半爪雖有時浮上腦海,但轉瞬不知去向。每要抓取思維的一鱗半爪,它便如滑溜溜軟乎乎的小動物從指間溜走。 我站起身,長長伸腰,深深呼吸。渾身無處不痛。由於長時間姿勢不夠自然,所有筋肉和關節都在朝我訴苦。我緩緩向上伸直身體,做屈伸運動。但沒做上10個便覺頭暈目眩。我頹然坐下,閉起眼睛,雙耳蟬鳴,臉上流汗。想抓扶什麼,但這裡沒有任何可供抓扶的物體。有點想嘔,無奈腹中已無東西可嘔。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試圖更新體內空氣,促進血液循環,保持意識清醒。然而意識總是陰沉而渾濁,料想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不光想,還實際發出聲來: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嘴巴有些失靈。哪怕看看星星也好,但看不到。笠原May把井口蓋得嚴實無縫。

以為笠原May午前還會來一趟,卻不見影。我靠往井壁,靜等笠原May到來。早上的不快之感在體內不肯退去,集中精神思考問題的能力也盡皆消失,儘管是一時性的。飢餓感依然時來時去,包圍我的黑暗依然時濃時淡。而這些如同從無人的房子裡搬運家具的盜賊,將我的精神集中力劫掠一空。 午後笠原May仍不出現。我準備閉目睡一會兒。因我想很可能夢見加納克里他。但睡得太淺,夢也支離破碎。在放棄努力不再集中精力思考什麼之後,不出片刻,林林總總的記憶斷片便紛至沓來,猶水悄然彌滿空洞。我可以真真切切記起以往去過的場所、見過的男女、受過的肉體損傷、交談過的話語、購買過的東西、丟失的物品等等,連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自己都驚訝何以記得這許多。我還記起往日住過的幾座房子和幾個房間,記起裡邊的窗口、壁櫥、家具和燈盞,記起小學到大學教過自己的老師中的幾位。這些記憶大多脈絡不夠完整,時間順序也顛三倒四,基本是微不足道的瑣事,並且不時被洶湧的飢餓感打斷。但每一單個記憶卻異常鮮明,如天外猛然刮來的旋風撼動自己的身體。

如此不經意地跟踪記憶時間裡,三四年前單位發生的一件事浮上腦海。事情本身固然不值一提,但在為消磨時間而在腦海中-一再現的過程中,我漸漸變得不快起來,繼而不快又變成明顯的憤怒。憤怒俘虜了我,使我全身發抖,呼吸急促,心音加大,血液出現腎上腺素,疲勞也罷飢餓也罷、一切一切都為之退居其次。那是由小小的誤解引起的爭吵。對方摔給我幾句不順耳的話,我也同樣出言不遜。但畢竟起因於誤解,過幾天雙方便道歉了事,沒有落下積怨,沒有留下反感。忙了累了,人難免有時說話粗聲大氣。正因如此,我早已把此事忘得一干二淨。不料在這同現實隔絕的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這段記憶竟是那般栩栩如生,那般"滋滋"作響地燒灼我的意識。我皮膚可以感受到灼熱,耳朵可以聽見燒灼的聲音。我咬牙切齒,心想為什麼給人數落得狗血淋頭而自己卻只那麼輕描淡寫回敬幾句呢?我在頭腦中逐個推出當時應用來反擊對方的詞句,將詞句打磨得無比鋒利。而越是鋒利我越是怒不可遏。

然而隨後恰如附疣忽然脫落,一切又倏忽變得無可無不可了。時至今日何必非翻老賬不可呢!對方也罵定把那次爭吵忘去九霄雲外。事實上這以前我也一次未曾記起。我做個深呼吸,雙肩放鬆,讓身體更適應黑暗。接下去找准備挖掘其他記憶。但在這可謂豈有此理的劇烈憤怒過去之後,記憶竟蕩然無存。我的腦袋與我的胃同樣空空如也。 我開始不知不覺地自言自語,開始下意識地把支離破碎的思維喃喃嘟囔出口。我已無法自控。我注意傾聽自己在說什麼,但幾乎聽不懂所云何物。我的口已脫離我的意識自行其是,兀自在黑暗中吐絲似地吐著莫名其妙的詞句。詞句從黑暗中浮出,轉眼被黑暗吞噬。我的身體簡直成了空蕩蕩的隧道,自己僅僅是在讓這些詞句往來通過。確乎是思維斷片,但那思維是在我意識之外進行的。

到底將發生什麼呢?我想,莫非類似神經質的什麼開始一點點松緩不成?我覷了眼表,表針指在3時42分。大概是午後3時42分。我在腦袋裡推出夏日午後3時42分的陽光,想像自己置身其中的情景。側耳細聽,卻不聞任何聲籟、蟬鳴鳥叫兒童嘻笑全然不來耳畔。說不定世界因擰發條鳥不再擰發條之故而在我蟄伏井底時間裡停止了活動。發條緩緩鬆動,於是所有活動--諸如河水的流淌、葉片的低吟、空中的飛禽--剎那間偃旗息鼓。 笠原May到底怎麼回事?為何不來這裡?已好長時間沒露面了。墓地,這女孩或許發生什麼意外的念頭浮上心來。例如有可能在哪裡碰上交通事故。果真如此,知道我在井底之人這世界上便一個也沒有了。我將真的在這井底慢慢死去。

轉而我又打消了擔心。笠原May不是那種馬虎大意的人,絕不至於輕易被車撞上。現在一定是在自己房間裡一邊用望遠鏡觀察這院子一邊想像我在井底的情景。她是有意拖延時間讓我心神不安,讓我疑心自已被活活置於死地。這是我的推測。假如笠原May真的如此拖延時間,那麼她的鬼主意可謂圓滿成功。因為實際上我已極度惴惴不安,已覺得自已被活活遺棄。想到自己可能在這深沉的黑暗中一點點化為糞土,每每怕得透不過氣來。若時間再長身體再弱,眼下的飢餓感勢必更為酷烈更為致命。那時候說不定連動一下身體都無能為力。即使繩梯裡不,也可能無法攀登出去。頭髮牙齒掉個精光也未可知。 空氣如何呢?我不由想到空氣,在這又深又小的混凝土地穴中一連數日,且被蓋得嚴嚴實實,幾乎談不上有空氣流通。如此一想,周圍空氣似乎一下子滯重得令人窒息。至於僅僅是由於神經過敏,還是確實因為氧氣不足,我無從判斷。為弄明白這點,我幾次大口吸氣大口呼出。然而越是呼吸越覺難受,胸悶至極。我又驚又怕,津津沁出汗來。想到空氣,死驟然變得現實變得刻不容緩,在心頭盤踞不動。它如墨黑墨黑的液體無聲無息漫來,將我的意識浸入其中。此前也考慮過死的可能性,但以為離死尚有足夠的時間。而若氧氣不足,進程就要快得多。

窒息而死將是怎樣的感覺呢?到死要花多長時間呢?是掙扎許久才死,還是慢慢失去知覺像睡熟一樣死去呢?我想像笠原May前來發現我已死時的情形:她向我連喊數聲而不得回音,以為我睡著了,便往裡投幾顆石子。但我仍不醒來,從而知我已烏呼哀哉。 我很想大聲喚人,告訴自已被關在這裡,告訴自己餓了,空氣亦越來越糟。恍惚中好像重返兒童時光。我偶因一點小事離家出走,卻再也無法回家。我忘了回家的路。我曾不知多少次做過這樣的夢,是我少年時代的噩夢。往來徘徊,迷失歸路。多年來我早已忘卻此夢。而此時在這深深的井底,覺得那噩夢正活龍活現復甦過來。時間在黑暗中倒行逆施,而被另一種與現在不同的時間性所吞沒。 我從背囊取出水壺,擰開蓋,小心一滴不灑地將水含人口中,慢慢浸潤口腔,然後緩緩嚥下。咽時喉嚨裡發出很大的聲響,彷彿又硬又重的物體落於地板。但終究是我吞水的聲音,儘管水量很少。 "岡田先生,"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睡夢中聽得,"岡田先生,岡田先生再請起來!" 是加納克里他的聲音。我勉強睜開眼睛。其實睜不睜眼四周都同樣漆黑,同樣什麼也看不見。睡與醒已沒了確切分界。我想撐起身體,但指尖氣力不足。身體如長期忘在冰箱裡的黃瓜凍得萎縮而皮軟。疲憊和虛脫感將意識困在核心。無所謂,隨你的便好了!我還要在意識中勃起,在現實中射精。倘你需求的即是這個,悉聽尊便就是。我神思恍惚地等待她動手解我褲帶。豈料加納克里他的聲音卻來自很高的上方,在上方招呼我:"岡田先生,岡田先生!"抬頭~看,井蓋掀開半邊,閃出美麗的星空,閃出被切成半月形的天宇。 "在這裡呢!"我吃力地撐身立起,朝上面再次叫一聲我在這裡。 "岡田先生!"現實今的加納克里他說道,"是在那裡嗎?" "啊,是在這裡。" "為什麼下到那種地方去了啊?" "說來話長。" "聽不清,聽不清,能再大點聲音麼?" "說來話長。"我吼道,"上去慢慢說吧,現在太大聲發不出來。" "這兒的繩梯是您的嗎?" "是的是的。" "怎麼從下面卷上來了?是你扔上來的嗎?" "不是,"我說,我何苦做那種事,又如何能做得那麼靈巧! "不是,不是我扔上去的,不知是誰趁我不注意時拽上去的。" "那樣您豈不出不來了?" "是的,"我忍住性子說,"一點不錯,是從這裡出不去了。所以你把它放下來好麼?那樣我就可以上去了。" "嗯,當然,馬上就放。" "餵,放之前檢查一下另一頭是不是好好兒系在樹幹上,要不然…" 沒有回應。上面好像誰也沒有了。凝目細看也不見人影。我從背囊掏出手電筒朝上照去,還是誰也照不到。但繩梯好端端放了下來,簡直像在說一開始就在此沒動。我深深一聲唱嘆。隨著喟嘆,身體裡邊硬邦邦的東西似乎緩緩融解開來。 "餵,加納克里他?" 依然沒有反應。表針指在1點07分。當然是夜間1時7分。因頭上星光燦爛。我把背囊上肩,大大做一個深呼吸,爾後開始爬梯。攀登搖擺不定的繩梯實在很不輕鬆。一用力,身體所有筋骨所有關節都吱吱作響。但在一步步小心攀登時間裡,周圍空氣漸漸升溫,開始揉合明顯的青草氣息,蟲鳴也傳來耳畔。我手搭井沿,拼出最後力氣躥上身來,連滾帶爬下到軟綿綿的地面。地上!一時間我不思不想,只管仰臥不動。仰望天空,將空氣大口大口接連吸入肺腑。夏夜的空氣雖悶乎乎溫吞吞的,但充滿蓬勃的生機。可以嗅到泥土的氣息,還有青草的氣息。而只消嗅一嗅這氣息,我便足以在手心感覺出泥土和青草的溫柔,恨不得抓起泥土青草全部吞進肚裡。 天空一顆星星也找不見了。那些星星只有從井底方可看見。空中只懸著一輪幾近圓滿的厚墩墩的月亮。我不知躺了多久。好半天時間我只顧傾聽心臟的跳動,覺得好像僅聽心跳便可以永遠活下去。後來我還是支起身,緩緩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夜幕下舒展的庭園,只有石雕鳥依然如故凝目仰望天空。笠原May家燈光全部熄了,亮著的僅院裡一盞水銀燈。水銀燈將青白淡漠的光投在杳無人息的胡同里。加納克里他到底消失在哪邊了呢? 不管怎樣,我決定先回家再說。先回家喝點什麼吃點什麼,慢慢淋浴清洗全身。身上想必臭不可聞。首先須將臭味沖掉,其次填充空腹。別的都先不管。 我順著平日那條南路往家走去。但胡同在我眼裡無端顯得陌生和我格格不入起來。或許月光異常生動活潑的關係,胡同竟現出比平日還嚴重的停滯與腐敗徵兆。我可以嗅出動物屍體開始腐爛般的氣味和毋庸置疑的尿臊屎臭。深更半夜居然不少居民仍未歇息,看著電視連說帶吃。一戶人家窗口盪出有些油膩的食品味兒,強烈刺激著我的頭我的胃。空調機室外風箱鳴鳴叫著,從旁邊經過時熱乎乎的氣流撲面而來。一戶人家浴室傳出淋浴聲,玻璃窗隱隱映出身影。 我吃力翻過自家院牆,下到院於。從院子看去,房子黑洞洞的,靜得如在屏息斂氣,早已沒了半點暖意,沒了絲毫的親切感。本是同我朝夕相伴的房舍,現在成了冷冷清清的空室。但此外我又別無歸宿。 上得簷廊,輕輕拉開落地玻璃窗。由於長時間門窗緊閉,空氣沉甸甸的,間有熟透的瓜果和衛生球味兒。廚房餐桌上放著我留的小字條。控水板上原樣堆著洗過的餐具。我從中拿起一個玻璃杯,接連喝了幾杯自來水。冰箱已沒什麼像樣的食品。吃剩用剩的東西雜亂無章塞在裡面:雞蛋、黃油、土豆色拉、茄子、萵苣、西紅柿、豆腐、奶酪。我開一個菜湯罐頭倒進鍋裡加溫,放進玉米片和牛奶吃了。早已飢腸轆轆,但打開冰箱看見實實在在的食品卻又幾乎上不來食慾,反倒有輕度噁心。儘管這樣,為了緩解空腹造成的胃痛,我還是吃了幾片威餅乾。再往下就什麼也不想吃了。 進浴室脫去身上衣服,摔進洗衣機。之後站在熱水噴頭下拿香皂上上下下洗了個遍,頭髮也洗了。浴室還掛著久美子用的尼龍噴頭,還放著她專用的洗髮香波、髮膠、洗髮用的髮刷,放著她的牙刷和齒垢刷。久美子出走後,家中表面上尚看不出任何變化。久美子的不在所帶來的,僅僅是久美子姿影不見這一明擺著的事實。 我站在鏡前照自己的臉。滿臉黑乎乎的鬍鬚。遲疑片刻,決定暫不刮除。如馬上刮須,很可能連臉都刮掉。明晨再刮不遲。反正往下也不見人。我刷牙,反复漱口,走出浴室。隨後打開易拉罐啤酒,從冰箱拿出西紅柿和高營簡單做個色拉。吃罷色拉,上來一點食慾,便從冰箱拿出土豆色拉扶在面色裡吃了。看了一次表。總共在井底待了多少小時呢?然而一想時間腦袋便一頓一頓地作痛。再不願想什麼時間。時間是我現在最不願想的東西之 走進廁所,閉目小便良久。自己都難以相信花了那麼久時間。小便時險些就勢昏迷過去。之後我歪倒在沙發上眼望開花。莫名其妙!身體筋疲力盡,腦袋卻很清醒,全無睡意。 忽然心有所覺,我從按發起身走到門口,瞧了眼信箱。在井底待了幾天,其間可能有人來信。信箱裡只有一封。信封役寫寄信人姓名,但從寄達處筆跡一眼即可看出是久美子的。字小而有個性,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像設計什麼圖案似的。寫起來很費時間,但她只能這樣寫。我條件反射地掃了一眼郵戳。戳跡約略模糊看不大清,勉強認出個"高"字。不妨讀為"高松"。香川縣的高松?據我所知,久美子在高鬆一個熟人也沒有的。婚後我們從未去過高松,也從未聽久美子說她去過。高松這個地名向來沒出現在我們談話裡。未必定是高松。 反正我把信拿回廚房,在餐桌前坐定,拿剪刀剪開封口。剪得很慢很小心,以免把裡面信紙剪了。但手指還是發顫。為使自己鎮定下來,我喝口啤酒。 "我一聲不響地突然離去,想必你感到吃驚和擔心。"久美子寫道。墨水是她常用的勃朗峰藍。信箋則是隨處可見的薄薄白白的那種。 "早就想給你寫信把好多事解釋清楚,卻不知怎樣寫才能準確表達自己的心情,怎樣敘說才能使你了解自己的處境。如此前思後想之間,時間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這點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 "現在你可能多少覺察到了,我有了交往中的男人。我同他發生性關係差不多有三個月了。對方是我在工作中結識的,你完全不認識。況且對方是誰並不重要。從結論說來,我再不會同他見面了。不知這對你能否成為些許的慰藉。 "若問我是否愛他,我無法回答。因為這樣問本身就似乎是十分不適當的。我愛你來著,的確慶幸同你結合,現在也這樣認為。或許你會問那為什麼偏要胡來最後又離家出走。我自己也不知這樣問過自己多少次,為什麼非這樣不可呢? "然而我沒有辦法向你解釋。我原來根本沒有另找情人或在外邊胡來的慾望。所以同那人的交往一開始是沒有雜念的。起初是因工作關係見了幾次面,也許因為說話投機,其後也時常打電話聊點工作以外的事,僅此而已。他年齡比我大得多,有太太有孩子,且作為男性也談不上很有魅力,因此一絲一毫也沒想到會同他發展更深的關係。 "我全然沒有報復你的念頭。你以前曾在一個女孩那裡住過一次,對此我是始終耿耿於懷。你同那女孩什麼事也沒有這點我可以相信,但並不等於什麼事也沒有就算萬事大吉。說到底這屬於心情問題。但我同那人胡來並非出於就此報復心理。記得以前我是說過類似的話,但那僅僅是嚇唬你。我所以同他睡覺,是因為我想同他睡。當時我實在忍耐不住,無法控制自己的性慾。 "一次我們相隔許久後因什麼事見了面,談完便去一個地方吃飯,飯後又喝了一點。當然我幾乎不能喝酒,出於作陪只喝一滴酒精也不含的桔汁,因此不是酒精作怪。我們只是極普通地見面,極普通地交談。不料碰巧身體相互接觸的一瞬之間,我突然從心底產生一股想由地摟抱的慾望。相觸時我憑直感覺察出他在渴求我的肉體,而且他也似乎看出我同樣需求他的擁抱。那類似一種不明來由的強大的電流交感。感覺上就好像天空咽一聲砸在自己頭上。臉頰陡然變熱,心怦怦直跳,小腹沉沉下墜,連在凳上坐穩都很困難。起始我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但很快意識到原來是性慾。我幾乎透不過氣般地強烈渴求他的軀體。我們分不清主動被動地走進旅館,在那裡貪婪地交歡。 "這種事情詳細寫來很可能刺傷你,但長遠看來,我想還是詳細地如實交待為好。所以,或許你不好受,希望你忍著讀下去。 "那幾乎同愛全然無關的行為。我單單期待由他擁抱,讓他進入自己體內。如此令人窒息般地渴求男人身體生來還是第一次。以前曾在書上看到"性慾亢奮得無可忍耐"的說法,但想像不出具體是怎麼回事。 "至於為什麼在那種時候突如其來地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對像不是你而選擇了別人,我也說不明白。總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也壓根兒不想忍耐。這點請你理解,我腦袋裡絲毫沒有背叛你的念頭。在旅館床上,我發瘋似地同他廝作一團。不諱地說,有生以來我還一次也未有過那般心蕩神迷的體驗。不,不光是心蕩神迷,沒那麼簡單。我的肉體就好像在熱泥沼中往來翻滾,我的意識汲取其快感,膨脹得直欲爆裂,而且爆裂開來。那委實堪稱奇蹟。是我生來至今身上發生的最為痛快淋漓的事情之一。 "如你所知,此事我一直瞞著你。你沒有覺察出我的胡來,對我的晚歸也全然未加懷疑。想必你無條件地信賴我,以為我絕不至於有負于你。我卻對有負你的這種信賴完全沒有歉疚感。甚至從旅館房間給你打電話,告訴你因談工作而晚些回家。如此再三說謊我也全然無動於衷,似乎理所當然。我的心在尋求同你一起生活,同你組成的家庭是我的歸宿。然而我的身體卻在勢不可遏地追求同那人的性關係。一半的我在這邊,一半的我在那邊。我心裡十分清楚事情遲早敗露,但當時又覺得那樣的生活似可永遠持續下去。我過的是雙重生活,這邊的我同你心平氣和地生活,那邊的我同他瘋狂地摟在一起。 "有一點希望你別誤解,我不是說你在性方面不如那人,或缺少性魅力,抑或我沒興趣同你做愛。我的肉體當時是那樣莫名其妙地如飢似渴,我只能束手就擒。我不明白何以如此,只能說反正就是這樣。同他有肉體關係期間,我也想和你做愛。同他睡而不同你睡,對你實在太不公平。但我變得即便在你懷裡也全然麻木不仁。你恐怕也覺察到了這點。所以近兩個月時間裡我有意找各種理由避免同你過性生活。 "不料一天他提出要我同你分手而和他一同生活,說既然兩人如此一拍即合,沒有理由不在一起,說他自己也和家人分開。我讓他給自己點時間想想。然而在同他告別後回家的電車中,我突然發覺自己對他已再無任何興致。原因我不知道,總之在他提出一同生活的剎那間,我身上某種特殊的什麼便如被強風刮跑倏然無影無踪,對他的性慾蕩然無存。 "對你產生愧疚感是在此以後。前面已經說過,在對他懷有強烈性慾期間我絕對沒有感到什麼負疚。對你的渾然不覺我只覺得正中下懷。甚至心想只要你蒙在鼓裡我就可以為所欲為,認為他與我的關係同你與我的關係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但在對他一忽兒沒了性慾之後,我全然鬧不清自己現在位於什麼地方。 "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個坦誠的人。誠然我也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從未在關鍵事情上對誰說過謊或粉飾自己。我沒對你隱瞞任何事情,一次也沒有的。這對我多少算是值得自豪之處。然而在這長達幾個月時間裡我卻說下致命的謊話,且絲毫不以為恥。 "這一事實在折磨著我。我覺得自己這個人成了毫無意義的空殼,實際上也恐怕如此。另一方面我又有一點無論如何不得其解,那就是我為什麼在一個根本不愛的人身上產生如此洶湧澎湃的性慾?這點我怎麼都找不出解釋。只要沒有那場性慾,我現在都理應同你幸福快樂地朝夕相伴,同那個人之間也仍會是談笑風生的一般朋友。然而那場無可理喻的性慾,從基礎上毀掉了我們迄今營造起來的生活,毀得片瓦不留。它輕而易舉地從我身上奪走了一切,包括你、同你構築的家庭,以及工作。究竟因為什麼非發生這種事不可呢? "三年前做人工流產手術時,我曾說過事後有話要對你說,記得嗎?或許那時候我就應該把情況挑明。那樣也許就不至於發生這樣的事了。但即使事至如今,我仍無勇氣向你傾吐一空。因我覺得一旦出口,很多事情都將更為根本性地變得無可收拾。所以最好還是由我一人獨吞這顆苦果,並且離開你。 "抱歉地說,無論婚前還是婚後,同你之間都未有過真真正正的性快感。在你懷抱裡固然舒心愜意,但感覺上總是非常模糊,甚至不像發生在自己身上,距自己很遠很遠。這完全不是你的原因,責任完全在我,是我未能很好地把握感覺。我身上好像有一種什麼隔閡,總是將我的性感擋在門外。但同那個人交歡的時候,不知何故,隔閡突然滑落,自己都不知道往下如何是好。 "我同你之間,原本存在一種非常親密而微妙的因緣,而現在連它也失去了。那神話般的配合默契已經遭到損壞。是我損壞的。準確地說,是我身上具有迫使我予以損壞的什麼。對此我萬分遺憾。因為並非任何人都有希望得到同樣的機遇。我深深地憎恨帶來如此後果的那種東西--你恐怕很難想像我是怎樣地深惡痛絕。我想知道那東西究竟是什麼,無論如何我都要弄個水落石出,要找出它的根子,要斬草除根。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我沒有信心。但不管怎樣,這終歸是我的問題,同你沒有關係。 "請求你,求你別再把我放在心上,別追尋找的下落,把我忘掉,考慮自己新的生活。我父母那邊我準備好好寫封信,說明一切都是自己過失所致,你沒有任何責任。我想不會連累你的。估計近期內即可辦理離婚手續。我想這對雙方都是最佳方案。所以請你什麼也別說地答應下來。我留下的衣服什麼的,對不起,請你扔掉或捐給哪裡。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不可能再使用哪怕在和你的共同生活中用過一次的東西。再見!" 我把信重新慢慢看一遍,然後裝回信封,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了。 既然說要辦離婚手續,那麼就是說久美子不會馬上自殺。這使我略感釋然。隨即我意識到自己是差不多兩個月沒同任何人做愛的事實。久美子如她自己信上寫的那樣,一直拒絕與我親熱。解釋說醫生說她有輕度膀胱炎徵兆,最好暫時中止性生活。我當然信而不疑,因我覺得沒有任何理由不予相信。 兩個月時間裡,我在夢中,或者說在我所知辭匯中只能以夢表述的世界裡跟女人交媾了幾次。起始跟加納克里他,繼之同電話女郎。而在現實世界裡摟抱現實女人,想來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躺在沙發上,定睛注視放在胸口的雙手,回想最後一次見得的久美子的身體。回想給她拉連衣裙拉鍊時目睹的她背部柔和的曲線,和耳後花露水的清香。倘若久美子信中所寫的是終極事實,那麼或許我再不能同久美子同床共枕了。既然久美子寫得那般清楚,想必是終極事實。 我開始思索自己同久美子的關係一去無返的可能性。但越想越懷念久美子曾屬於自己的暖融融的身體。我喜歡同她睡覺。婚前自不用說,即使婚後幾年最初的激動某種程度消失後,我仍然喜歡同她做愛。那苗條的身段,那脖頸、腿和乳房的感觸,活生生彷彿就在眼前。我逐一回想性生活當中我為久美子做的以及久美子為我做的一切。 我起身想听音樂,小聲打開調頻廣播中的古典音樂節目。 "好嗎,今天累了,上不來情緒。對不起,別生氣。"久美子說。 "好好,沒什麼。"我應道。柴可夫斯基的弦樂小夜曲結束後,一段像是舒曼的小夜曲。聽過,卻怎麼也想不起曲名。演奏完畢,女播音員說是《森林景色》第七曲"預言鳥"。我想像久美子在那男人身底下扭腰舉腿摳抓對方脊背口水淌在床單上的情景。播音員說森林中有一隻能發布預言的神奇的鳥,而舒曼將其場景夢幻地渲染出來。 我到底了解久美子的什麼呢?想著,我無聲地捏癟喝空的啤酒罐,扔進垃圾簍。我自以為理解的久美子,好幾年來作為妻子抱著做愛的久美子,難道終歸不過是久美子這個人微不足道的表層不成?正如這個世界幾乎全部屬於水母們的領域一樣。果真如此,我同久美子兩人度過的六載時光又到底算什麼呢?意義何在呢? 我正再次看信時,電話鈴甚是唐突地響了起來,使得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的確一躍而起。什麼人居然半夜兩點來電話呢?久美子?不,不可能,無論如何她都絕不會往這裡打電話。大約是笠原May,我想,想必她看見我從空屋院裡出來,因而打來電話;或者是加納克里他,是加納克里他想要向我解釋其何以消失;抑或電話女郎亦未可知,她有可能把什麼信息傳達給我。笠原May說得不錯,我身邊女人是有點過多了。我用手頭毛巾擦把臉上的汗,慢慢提起聽筒。我"喂喂"兩聲,對方也"喂喂"兩聲。但不是笠原May語聲,亦非加納克里他,也不是謎一樣的女郎。是加納馬爾他。 "喂喂,"她說,"是岡田先生嗎?我是加納馬爾他。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盡量平復心跳。怪事,哪裡會不記得呢! "這麼晚打電話十分抱歉。但因為事情緊急,就顧不得有失禮節,明知您將被打擾得不高興也還是打了這個電話,非常非常抱歉。" 我說不必那麼介意,反正還沒睡,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