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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5917 2018-03-21
綿谷升的話、下流島上的下流猴 到了咖啡屋,儘管距約定時間尚有十幾分鐘,綿谷升和加納馬爾他早已在座位上等我了。正是午飯時間,咖啡屋裡擁擠混雜,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加納馬爾他。天氣晴好的夏日午後戴一頂紅塑料帽的人,這世上可謂為數不多。倘若她不是收集有好幾頂同一式樣和顏色的塑料帽,那應該同第一次見面時的是同一頂。打扮也一如上次,颯爽而不失品位。白色的短袖麻質夾克村,裡面是圓領布襯衣。夾克和襯衣都雪白雪白的,無一道招痕。沒有飾物,沒有化妝。唯獨紅塑料帽與這裝束無論氣氛還是質地抑或其他什麼全都格格不入。我落座後,她迫不及待摘下帽子置於桌面。帽旁放有黃色的手袋。她要的大約是奎寧水樣的飲料,仍舊一口未動,飲料在細細高高的平底杯裡渾身不自在似地徒然泛著小泡。

綿谷升戴一副綠色太陽鏡。我落座後他即摘下,拿在手上盯視鏡片,俄爾戴回。身上是藏青色棉質長褲棉質夾克,裡面套一件白色港衫,新得嚴然剛出廠。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紅茶,也幾乎沒有碰過。 我點罷咖啡,喝口冷水。 一時間誰也沒開口。綿谷升彷彿連我的到來也沒注意到。為確認自己並非透明體,我將手掌數次伸向桌面數次抽回。片刻,男侍走來在我前面放了咖啡杯,從壺裡註入咖啡。男詩走後,加納馬爾他像試麥克風似地低聲清了清嗓子,但一言未發。 首先開口的是綿谷升。 "時間不多,盡可能簡潔地坦率地說好了。"他說。初看上去他像在對著桌子正中間的不銹鋼冰筒說話,但其發話對象顯然非我莫屬、他是姑且利用介於二者中間位置的冰筒。

"你要簡潔地坦率地說什麼?"我坦率地問。 綿谷升這回總算摘下太陽鏡在桌面折好,之後注視我的臉。最後一次見他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但現在這麼坐在一起竟全無闊別之感。想必因為我不時在電視雜誌看到這副尊容的緣故。某種信息的存在,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希求也罷不希求也罷,反正就是要如煙如霧地鑽進你的意識你的眼睛。 不過面對面認真看去,發覺這三年時間裡他面部印像已有相當變化。以前那種粘粘糊糊的類似無可言狀的淤泥樣的貨色已被他打入深宮,而代之以瀟灑而富於技巧性的什麼物件。一言以蔽之,綿谷升業已弄到一副更為洗練更為時髦的假面具。它的確製作精良,喻為一層新的皮膚亦未嘗不可。但無論那是假面具也好皮膚也好,我--就連我--都不能不承認其中有一種大約可稱為扭力的風采。我不由感嘆,簡直是在看電視畫面。他像在電視熒屏上那樣說話,像在電視熒屏上那樣動作。我覺得我與他之間無時不隔著一層玻璃。我在這邊,他在那邊。

"關於說什麼,你恐怕也心中有數--久美子的事!"綿谷昇道,"也就是你們今後何去何從,你和久美子。" "這何去何從,具體說是怎麼一碼事呢?"我拿起咖啡杯,餵了一口。 綿谷升以近乎不可思議的無表情眼神盯住我:"怎麼一碼事?你也不至於就這樣長此以往吧?久美子另找個男人走了,剩你光身一個了,就這碼事嘛。這對誰都無益處。" "找了個男人?"我問。 "喂喂餵,等等清等等,"加納馬爾他此時插嘴進來,"事情總有個順序,二位還是請按順序說吧!" "我不明白,本來就沒什麼順序可言,不是嗎?"綿谷升冷冷地說道,"到底哪裡存在順序呢?"

"讓他先說好了,"我對加納馬爾他道,"然後大家再適當排順序不遲--假如有那玩藝兒的話。" 加納馬爾他輕咬嘴唇看一會我的臉,微微點下頭。 "也罷,那就先請綿谷升先生講吧。" "久美子除你另有個男人,並區和那男人一道出走了。這已毋庸置疑。這樣,你們的婚姻再持續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對吧?所幸沒有孩子,鑑於諸般緣由亦無交涉精神賠償費的必要,解決倒也容易,只消脫離戶籍即可。在律師準備好的文件上簽字蓋章就算完事。出於慎重我還要告訴你:我所講的,也是綿谷家最後的意見。" 我合攏雙臂,就其所青略加思索。市若干疑點想問。第一,你何以曉得久美子另有男人呢? "

"從久美子口裡直接聽來的。"綿谷升回答。 我不知如何應對,雙手置於桌面默然良久。久美子居然向綿谷升公開這種個人秘密,未免有些費解。 "大約一周前的事了,久美子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要談。"綿谷昇道,"於是我們見面談了。久美子明確告訴我她有交往中的男人。" 我好久沒吸煙了想吸支煙。當然哪裡都沒煙可吸。便代之喝口咖啡,爾後把杯放回托碟,"咣啷",聲音又響又脆。 "因而久美子出走了。"他說。 "明白了。"我說,"既然你這麼說,想必就是這樣。久美子有了情人,並就此找你商量,對吧?我固然還難相信,不過很難設想你會為此特意向我說謊。"

"當然沒說什麼謊。"綿谷昇道,嘴角甚至漾出一絲笑意。 "那麼,你要說的就結束噗?久美子跟男人走了,要我同意離婚?" 綿谷升像節約能源似地微微點下頭:"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當初就不贊成久美子同你結婚。之所以沒積極反對,是因為事不關己。如今想來,不無後悔未堅持己見。"說著,他喝口水,把杯子靜靜放回桌面,繼續下文:"自第一次見面時起,我就對你這個人不懷任何希望,認為你這個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成就一樁事業或把自身鍛煉成為有用之才的積極向上的因素。自己原本不發光,又不能使別人發光。你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將半途而廢,終歸一事無成。事實恰恰如此。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乾了什麼?什麼也沒幹,對吧?六年時間裡你唯一干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麼的計劃。一句話,你腦袋裡幾乎全是垃圾和石碴。

"我至今還不理解久美子為什麼和你結合一起。也許她對你腦袋裡裝的垃圾和石碴樣的玩藝兒發生了興趣。然而歸根結底垃圾總是垃圾,石碴總是石碴。一句話,一開始就屬陰差陽錯。誠然,久美子也存在問題。她由於種種情況自小性格就多少有點乖戾。唯其如此,才被你一時吸引,我想。但這個也已告終。總之事已至此,還是速戰速決為好。久美子的事由我和家父考慮,你不必再插手。久美子在哪也不必找。這已不屬於你的問題。你出頭只能使事情複雜化。你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開始適合於你的人生好了!這對雙方都有利。" 為表示話已結束,綿谷升喝乾杯裡剩的水,又叫男侍續上。 "此外沒什麼想說的了?"我詢問。

綿谷升再次漾出笑意。這回把頭往一旁偏了偏。 "那麼,"我轉向加納馬爾他,"那麼這話到底哪裡有順序呢?" 加納馬爾他從手袋取出小小的白手帕,抹了抹嘴角。然後拿起桌面上的紅塑料帽放在手袋上。 "此事我想對岡田先生是個打擊。"加納馬爾他說,"即使對我們來說,面對面談這件事心裡也分外痛苦。我想這您能理解。" 綿谷升覷眼表,以確認地球正在自轉,寶貴時間正在流失。 "明白了,"加納馬爾他說,"開門見山地、簡明扼要地說吧:您太太見了我,找我商量來著。" "我介紹的,"綿谷升插嘴,"久美子問我如何找貓,我就把兩人引見了。"

"在我見你之前,還是之後呢?"我問加納馬爾他。 "之前。"加納馬爾他說。 "這就是說,"我對加納馬爾他道,"如果整理順序,應該是這樣的吧:久美子以前就通過綿谷升先生得知你的存在,並就貓的丟失找你商量。事後--什麼原因我不知道--隱瞞自己已先見你的事沒說,而又叫我去見你。我就在同一地點同你見面交談。簡言之是這樣的吧?" "大體如此。"加納馬爾他顯得有些難以啟齒,"最初純粹是為了找貓。但我察覺裡邊有更深一層的東西,所以想見見您,想直接跟您談談。這樣,我就必然要再見一次您太太,詢問各種更深一層的個人情況。"

"於是久美子對你說自己有了情人。" "簡單說是那樣的。更詳細的從我的角度不大好說……"加納馬爾他道。 我一聲喟嘆。唱嘆亦無濟於事,卻又不能不嘆。 "如此說來,久美子同那男人很久以前就有交往了?" "大約有兩個半月了,想必。" "兩個半月,"我說,"長達兩個半月我怎麼一點也沒察覺?" "那是因為您對太太毫不懷疑。"加納馬爾他說。 我點點頭。 "確實如你所說,我一次、甚至半次都沒懷疑過會有這種事。我不認為久美子會在這方面說謊,現在也難以相信。" "結果如何且不論,能全面相信一個人畢竟是人的一項地道素質。" "實非常人可為。"綿谷昇道。 男待走來往我杯裡倒進新咖啡。鄰桌有年輕女子高聲浪笑。 "那麼,我們湊在一起本來的主題究竟是什麼呢?"我轉問綿谷升,"我們三個人是為了什麼湊在這裡的呢?是為了叫我答應同久美子離婚?還是有什麼更深的用意?你們說的乍聽上去似乎頭頭是道,但關鍵部分卻含糊不清。你說久美子有了男人因而離家出走,訪問離家去了哪裡?在哪裡在幹什麼?獨自去的?還是同那男的一起?久美子為什麼全然不同我聯繫?若是另有男人,自是奈何不得。但我要從久美子口裡聽取的一切,在聽此之前一概不予相信。聽清楚:當事人是我和久美子,問題應由我們兩人協商解決,無須你指手畫腳。" 綿谷升將尚未碰過的加冰紅茶推向一邊。 "我們出現在這裡,是為了向作語告。加納來是我請的。我想有第三者參加總比兩人單獨談要好。至於久美子的那個男人是何人物,現在何處,我可不曉得那麼多!久美子也是大人,行動有她的自由。也許縱使知道在何處也無意告訴你。久美子不和作聯繫,是因為不願和你說話。" "久美子到底對你講了什麼,據我理解,你們兩人關係似乎並不怎麼親密嘛。"我說。 "久美子要是跟你甚是親密,為何同別的男人困覺呢?"綿谷昇道。 加納馬爾他低低咳嗽一聲。 "久美子說她同別的男人發生了關係,說想徹底了結各種事情。我提議離婚算了。久美子說想想看。"綿谷昇說。 "就這些?"我問。 "除此還有什麼,到底?" "俄仍然費解,"我說,"坦率地說,很難認為久美子專為這點事找你商量。這麼說或許不太合適--若是這個程度的事,根本不會找你商量。她會自己動腦筋思考,或直接跟我說。說不定有什麼別的事,有什麼必須你同久美子單獨見面商量的事情……。" 綿谷升沁出一絲微笑。這回是猶如黎明空中懸浮的月牙般淡淡冷冷的微笑。 "所謂不打自招,嗯?"他用低沉然而透澈的聲音道。 "不打自招。"我試著喃喃有聲。 "不是嗎?老婆給別的男人睡了,又出走了,自己竟然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我還從未聽過如此寡廉鮮恥的怪事!我也不是願意來而來這裡的,迫不得已而已。純屬消耗!簡直是往髒水溝里扔時間!" 他如此說罷,接下去是深深的沉默。 "知道下流島上下流猴的故事嗎?"我問綿谷開。 綿谷升興味素然地搖頭道聲"不知道"。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下流島。沒有島名,不配有島名。是個形狀非常下流的下流島。島上長著樹形下流的椰子樹。樹上結著味道下流的椰子果。那裡住著下流猴,喜歡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後拉出下流屎。屎掉在地上滋養下流土,土上長出的下流椰子樹於是重下流。如此循環不止。" 我喝掉剩的咖啡。 "看見你,我就不由想起這個下流島故事。"我對綿谷昇說,"我想表達的是以下意思:某種下流因子,某種沉澱物,某種陰暗東西,以其自身的能量以其自身的循環迅速繁殖下去。而一旦通過某個點,便任何人都無法阻止--縱令當事人本身。" 綿谷升面部未現任何表情一類表情。微笑不知去向,焦躁亦無踪影,唯見眉間一道細小皺紋--大約是皺紋。至於這皺紋是否原先即在那裡,我沒有印象。 我繼續說下去:"聽著,我完全清楚你實際是怎樣一個人物。你說我像什麼垃圾什麼石碴,以為只要自己有意即可不費吹灰之力把我打癟砸爛。然而事情沒那麼容易。我之於你,以你的價值觀衡量也許真個如垃圾如石渣。但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愚昧。我清楚地知道你那張對著電視對著公眾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麼貨色,知道個中秘密。久美子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將假面具撕開,讓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也許花些時間,但我可以做到。我這人或許一文不值,可至少不是沙囊,而是個活人。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點你最好牢記別忘!" 綿谷升一聲不吭,以無表情的面孔定定看著我。面孔嚴然懸在空中的一塊石頭。我所說的幾乎全是虛張聲勢。我根本不曉得綿谷升的什麼秘密。其中應有某種嚴重扭曲的東西我固然想像得出,而具體是何物則無由得知。但我似乎說中了什麼,我可以真切地從其瞼上察覺出他內心的震撼。綿谷升沒有像平日在電視討論會上那樣對我的發言或冷嘲熱諷或吹毛求疵或巧妙地乘機反駁。他差不多紋絲不動,死死地默然不語。 繼而,綿谷升面部開始約略出現奇妙的變化:一點點變紅,且紅得不可思議,幾處紅得不可再紅,幾處沒得不可再減,其餘部位則莫名其妙白裡泛青。這令我聯想起多種落葉樹和常青樹肆意交織因而色彩一片斑斕的暮秋山林。 不久,綿谷升默默離座,從衣袋掏出太陽鏡戴上。臉色仍那麼離奇地一片斑斕。那斑斕說不 定在他臉上永遠定居下去。加納馬爾他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兀自坐在那裡。我佯裝不知。看樣子,綿谷升想向我說什麼,但終歸轉念作罷。他悄然離桌消失。 綿谷升走後,我和加納馬爾他好一會沒開口。我極端地累。男傳走來問我換杯咖啡如何,我說不必了。加納馬爾他把桌上的紅帽拿在手上,盯視兩三分鐘,放在身旁椅子上。 口中一股苦味。我喝口杯裡的水,想把苦味沖掉,但無濟於事。 片刻,加納馬爾地開口了:"情緒這東西,有時是需要向外釋放的。不然會在體內沉澱下來。想說的傾吐一空,心裡暢快了吧?" "多多少少。"我說,"但什麼也沒解決,什麼也沒完結。" "您是不喜歡綿谷升先生吧?" "跟這小子說話,每次都搞得我失魂落魄,周圍無論什麼都顯得虛無縹緲,大凡眼睛看到的,全都好像沒了形體。而自己又很難用語言準確述說何以如此。由於這個緣故,我往往說出不應是我說的話,做出不應是我做的事,事後心裡窩囊得不行。如能再不同這小子見面,實在謝天謝地。" 加納馬爾他連連搖頭:"遺憾的是,往後您恐怕要和綿谷升先生見面不止一次。這是不可迴避的。" 想必如她所言。同此人怕是很難一刀兩斷。 我拿過桌面上的杯,又喝了口水。那股不好的味道不知從何而來。 "不過有一點我想問問:在這件事上,你是站在哪一邊的呢?綿谷升那邊,還是我這邊?"我這樣向加納馬爾他問道。 加納馬爾他兩肘支在桌面,雙手合在臉前。哪邊也不站。 "她說,"因為這裡沒有可稱為邊的東西。不存在那種東西。不屬於分上下、有左右、分錶裡那類問題,岡田先生。 " "活像說禪。以思維方式而言自然有趣,但這本身等於什麼也沒說。" 她點下頭,把合在臉前的雙手約拉開5厘米,角度稍稍斜向我這邊。手的形狀很好看。 "不錯,我說的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你生氣也理所當然。問題是我現在即便告訴你什麼,現實中恐也毫無用處。不但無用,還可能弄巧成拙。這件事,只能以你自身的力以你自己的手取勝。" "野生王國。"我微笑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正是,"加納馬爾他說,"完全如此。"言畢,簡直像回收什麼人遺物似地輕輕抓起手袋,戴上紅塑料帽。而一戴帽,加納馬爾他便漾出時間就此告一段落那樣不可思議的氛圍。 加納馬爾他離去後,我半想不想地一個人久坐不動。因為起身也全然想不出該去哪裡。但又不能永遠在此呆坐下去。大約二十分鐘後,我付罷三個人的賬款走出咖啡屋。兩人終歸誰也沒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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