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三·胡術

第10章 第三十二章高力士

高力士給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身體康泰否?高力士我已經七十九歲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寫這封信。 從黔中返回長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身幾乎動彈不得。 混身關節疼痛,頭部彷彿重鎚敲打。心跳急促,喘出的全是熱氣。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為太上皇以來,我諸事不順,又遭今上寵信李輔國謀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對他人所做的一切,終於也落到自己身上了,本想就此認命終老,人在異地,我卻無時無刻不思念起京城裡的日子。 (此處以下因敘事時空變化,分別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繼位的唐肅宗。) 與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由於安祿山之亂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時的事啊?天寶十五年,說來不過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卻彷彿是遙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馬嵬驛那場改變我們一生命運的叛亂,對今時的我而言,也變得難以忘懷了。 晁衡大人。 我會寫這樣的信給您,實在是因為到了今天,能說這種事的對像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話,只是,多病之身力有未逮啊。 哎——真的,真的歲月匆匆,過去太久了。 這段歲月,我與太上皇一起度過。 此前長達一年半的日子無法與太上皇相見,這還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日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啊。 回首前塵,最先向太上皇禀告貴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嗎。 就連最後將貴妃——哎,如今回想,或許當中還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著貴妃吧。

如今我能這樣向您表明心跡,無非因為許多事情已成為過往雲煙。 嗚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僅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訊。 是一名自長安來的告訴我的。得知死訊時,我氣力盡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這樣孤坐青燈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後能否寫完這封信,我完全無法確定,但只要氣力尚存,我還會繼續寫下去。 我與太上皇相識,是在十來歲之時。 當時,太上皇與我風華正茂,渾身是勁,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無論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與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更甚於貴妃與太上皇。 這點,想必您應該很清楚才對吧。 皇上登基稱帝,是在我二十九歲那一年。

太極元年(公元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決意讓位太子殿下,宣告將引退為太上皇。 如此,年號也由太極改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為玄宗皇帝。 時年二十八歲。 不過,即使已當上皇帝,卻也不能大意。因為太平公主與宰相竇懷貞一夥仍握有莫大權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公元七一三年),太平公主與親信共議謀反。 七月四日,他們陰謀在宮裡殺害皇上。不過,我們與皇上早就在等這天來臨。 事前我們已接獲情報,於是將計就計,在七月三日謀反前夕,先調派三百餘名官兵攻入殿中,逮捕參與造反的所有主謀,並殺掉了他們。 太平公主雖然一時逃脫,隱身寺院,卻依然為我們所尋獲,最後被賜死。 此時,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時代才算真正來臨。

此後發生的事,您應當知之甚詳。 因為四年之後,晁衡大人您已來到長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親眼看到了吧。 不過,還有幾件事情您並不明了。 今晚就是想告訴您這些事,才點起燭火,提筆寫下了這封信。 武惠妃亡故時,是在開元二十五年(公元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歲。 皇上如何憐愛武惠妃,您也有所了解。因此,皇上的哀傷逾恆,儘管后宮佳麗無數,也難以撫平皇上的哀痛。 某日,皇上開口對我說:“什麼女^都好,這世上真有可以填補我內心空虛的女人嗎一”這是真心話嗎?即使是真心話,當時也摻雜幾許戲言吧。 時間一到,再多哀傷也將會痊癒,我和皇上都深諳此理。即使是真心話,如果知道事情會演變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脫口說出那番話了。

“若有那樣的女人,就算是誰的妃子也無妨,有人能帶到我面前嗎?我會任其所需地給予獎賞——”在場聞言的臣子莫不當真,開始四處尋找可以撫慰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話題傳人皇上耳裡,或是直接帶了覓著的女人晉見,甚至讓她與皇上共度春宵。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也開始隍惶不安了。 萬一有誰帶來的女人,得到皇上寵愛,甚至生下皇子——那麼,找到那女人者,自將因此而飛黃騰達。至於我,遲早也會被人從皇上身邊趕下台吧。 對其他人而言,發蹟的機會,就在眼前。 若反對此事,我將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撫慰皇上的女人,那麼,我高力士就必須找到她,並且將她帶來皇上面前。 於是,我也全力以赴,開始在國內四處尋覓了。

“就算是誰的妃子也無妨。”現在想起來,這句話正是以後所有事情的開端。假如沒有這句話,我也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就著微弱燭火,寫這樣的信給您了。 不過,相反地,也正因為有了這句話,我才會與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牽連,度過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難說是好是壞。 追憶往事時,人們往往會悔恨莫及,想著彼時如果這樣或如果那樣,乃至咬牙切齒。對當時如此這般,充滿無盡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齒,此誠人情之常。然而,關於此事,在至今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沒有脫口說出那句話。 如果那男人沒出現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對那女人如此傾心。 如果、如果、如果……這種種如果,迄今不為人知地不知在我腦海中浮現過多少回了。

可是,當時如果那樣做的那個時刻,與我還活著書寫這封信的此時此刻,二者誠然不可相提並論。 畢竟,消逝的時間,再也無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現在我眼前,說出那些該受詛咒的話,是開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過後。 當時我獨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著。 心裡所想,當然就是皇上下令尋找女人的事。 眼前,雖然已過目了不少女人,卻沒有任何一個讓皇上看得上眼。 “哎,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武惠妃——”經常如此嘆息的皇上身影,我不知看過多少回了。 因為近身隨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夠深刻體會。 我知道,沒有任何女人可以撫慰當時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還在世,皇上或許也會移情別戀,可是武惠妃已經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內心深處。這樣的人,豈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爾,也會有讓皇上心動的女人出現,且與他共度春宵。然而,春風一度過後,皇上的心便離她而去。 況且——來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與武惠妃神似。有時,甚至還出現與武惠妃一模一樣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麼神似,那人也絕不是武惠妃。 不僅容貌,連聲音、動作、呼吸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終究還是與武惠妃有異。且由於外貌神似,更容易顯露出她們的差異。 太過神似,反而壞事。 關於這點,我深深理解。不過,到底哪個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觀。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難為。 至此為止,我還不曾帶人去面見皇上。雖然我也派人尋找,或是見過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為她們能得皇上歡心。既然如此,我當然不能安排晉見了。

在不能親自出馬尋找的情況下,我內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萬一有人所帶來的女人,受到皇上喜愛。 那天夜晚。 時當月圓之際,月光灑落當時盛開的牡丹花上,真是個美麗的夜晚。 那年,不同於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開放甚早,比長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時——“高力士大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聲音。 是男人的聲音。 可是,那聲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聽見,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怪哉——如此作想時,又再度響起相同聲音:“高力士大人——”這次聽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這裡、這裡——”那聲音呼喚著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見嗎——”被這麼一說,我定睛察看眼前盛開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裡。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輝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當中,坐著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點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藍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著我。 因為實在太小了,很難看得真確,不過,那男子看來應該已年過半百,約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與其說是唐人,不如說更像胡人,有著略為高聳的鼻子。 “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來。 “別驚慌。”那男子如此說道:“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嗎?”說畢,男子抿嘴笑著。 “還沒找到。”我不自覺地響應了。 “我也這樣想。”男子點點頭,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麼狐仙、妖怪——”我問。 “是人。”男子答道。 “為何知道我在尋找女人?”我說。 呵。 呵。 呵。 男子發出笑聲,答道:“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尋找,不是嗎?我知道這事。 皇帝想找女人,對嗎?” “話雖如此,可是——” “還沒找到吧?”男人斬釘截鐵地說道:“不知有多少人帶來女人,可是皇上都沒看上眼,對吧?”誠如男子所言。我點頭說:“你說的沒錯。”且望著那男子又喃喃自語道:“皇上喜歡的女人,並不存在這世上。”結果——“沒這回事!”男人說道。 “你是說有嗎?” “有!” “你為何知道?”我問道,“你若認識某位女人也罷,不過,你怎會知道皇上喜歡她?” “因為知道,所以知道。” “什麼?” “這跟講道理不同。” “——” “並非像道理那樣可以說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爾有這種女人。而且,我知知道那女人在哪裡,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是誰?那女人現在在哪裡?”我問。 “要我告訴你嗎?”男人答道。 “告訴我!” “不要。” “不要?” “嗯。” “既然如此,你為何來此,是想戲弄我嗎?” “不是。” “為何不告訴我?” “我告訴你,你也要給我一樣我想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 “現在不能說。” “什麼?” “明天,我讓那女人見見你。” “明天?” “嗯。” “用什麼方法?” “一見面就會知道。見面那一瞬間你會明白就是這個女人。” “當真?” “我不騙你。” “你見到那女人,並且看上眼的話,到時我再告訴你我要的東西。如果你沒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還可把這話帶到袁思藝那裡。” “什麼?!”叫作袁思藝的這個人,不久前入宮隨侍,是個深思熟慮、善於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將來有人足以與我並駕齊驅,我老早就想過,可能就是這個袁思藝吧。 那句話,讓我當下理解眼前這男子絕非泛泛之輩。 對於“尋找女人”的意義,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圖謀某事。 “明白了。”我響應道:“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見面吧。” “那我走了!”說完話,男子從花瓣上站起來,開始蠕動。 他竟然翻開花瓣,將頭從翻開的空隙鑽進去。 男子的身體鑽進牡丹花去了。 “幻術嗎?”在我喃喃自語的當兒,男子從頭到腰都已鑽進花瓣裡去了。 “尊姓大名?”被我一問,男子從花瓣間冒出頭,低語道:“黃鶴——” 就這樣,男子全然消失於牡丹花之中。 之後,我用手撫觸花朵,翻開花瓣仔細尋覓,卻已不見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鬆開,沉重美麗的花朵,依然無聲地在月光下盛開。 方才是夢境,還是真的發生過的事?倘若被幻術擺佈,我又是在何時陷入幻術,於何時醒來的呢?不,或許我並未從幻術中醒來,或許我還在當時的夢境之中。不、不,別說施行法術了,人的一生,說來就像一場夢。今夕開花結果,明朝又如露水般無影無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啊!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將消逝。所以我才點亮燭火,揉著模糊的雙眼,顫抖的指尖緊握筆管,向您訴說昔日之事。 讓我恍然大悟名為黃鶴的男子所言的確無誤,一如他所說,是隔天所發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時分吧。 我在宅邸里為進宮作準備。 一名僕人走來,向我禀告:“來人自稱是壽王李瑁隨從,希望求見高力士大人。” “為了什麼事?”我問。 “壽王府的女官楊玉環,乘坐馬車經過附近,車軛突然折斷一根,修理期間,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僕人如此說道。 “奇怪——”當時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論壽王,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馬車恰巧路過這裡?壽王本人乘坐馬車還可理解,這名女官為何要出門?總之,當時壽王處境甚為艱難,對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應該知曉壽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專擅寵愛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與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後來的壽王。 皇上異常疼愛壽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頭一個就是趙麗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來是楊氏所生的李瑪。 皇甫德儀氏所生的李瑤。 劉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雖然冊封他們為皇子,但隨著武惠妃陪侍身邊,生下李瑁之後,皇上對於其他兒子的關愛,已日漸轉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三人,對此忐忑不安。 三人雖說是同父異母兄弟,他們卻深知自己母親正獨守空閨,滿腹哀怨。此外,他們也不如從前,可以獲得皇上關愛,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宮內碰面時,往往會議論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過,三人宣洩不滿時,卻遭他人竊聽,且告到武惠妃處。 武惠妃立刻奔見皇上,一面流淚一面告狀。 “皇子們群聚一起,想要殺害我們母子。”一向憐愛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見幾位宰相,當面議決:“朕要廢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壽王李瑁為皇太子。”當時位居宰相之首的張九齡,對此表示反對意見。 “尚未查清真相前,僅聽一方說法,就輕易更動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當?還是應該先徹查真假吧?”立論正確,對此皇上也無從反駁。 不過,因此而心生不悅的玄宗,當下便退出議決現場了。 當時,宰相們意見不一,引發多方論戰,忝居末席的禮部尚書李林甫也側身其間。由於李林甫與武惠妃交好,據說,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並且給皇上出主意:“此事並非政事。若是宮內之事,無需與人商討,盡可隨心所欲。”皇上當時並未採納李林甫的意見,不過,開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貶黜張九齡的宰相職務;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廢除皇太子,另立皇長子忠王李嶼為太子。 而三位皇子後來也全部遭到殺害了。 這位李瑪,也就是後來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殺後,若要冊立壽王為太子,等於漠視皇長子李瑪,朝廷可能又將掀起一場紛爭。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殺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暫時無虞,何不立李瑪為太子以穩定政局。我當時如此上奏玄宗,也獲得採納。 換句話說,因為我的緣故,壽王才當不成皇太子,壽王對此也十分清楚。 雖然壽王並未表現出來,但他內心想必對我不懷善意,身為壽王府女官,也應當明了主人這番心思才對。 縱然車軛折斷難行,備感困窘,不過,貿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違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這件事。 然而,再仔細一想,或許正因為這樣,所以才來到我處打招呼也說不定。 馬車明明就壞在我的門前,卻還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擺明不給我面子嗎?無論當事人內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駐宮廷的人而言,隨侍皇上身邊的人是萬萬不能讓他丟臉的。 再進一步設想,自從武惠妃亡故以來,玄宗對壽王的疼愛已愈來愈淡薄,也正是這種時候,若對方認為刻意讓我丟臉乃不智之舉,從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話,那也就說得通了。 “拜謁什麼的倒不用了,快請進來休息,同時備妥新馬車待用。”我如此交代僕人。 然後,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見她被侍從圍繞的身影,當下我的魂魄全被奪走了。 啊——初見她的情景,該如何形容呢?驚嚇嗎?不,那感覺早已超越驚嚇了。 或者可以說,那種感覺猶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進自己的身體之中——所謂驚嚇,應該是察覺利刃將要剌傷肉體前的那一瞬間,所產生的感覺。 在毫無察覺、意識之時,卻被利刃刺穿肉體,彼時惟一的感覺只是疼痛。那種疼痛,連驚嚇、恐怖都來不及——初次見到她時,我的感受就是如此。這世上是否有所謂的純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當時我所見所感,卻是類似那樣的感覺。 連驚嚇都來不及。 她在侍從簇擁下,徐徐走進來時,當時她身上的裝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內心裡面了。 或者該說,被美所侵襲了!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擊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彷彿突然被燈火照得通明。她看起來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這邊走來。我只能出神地凝望著那個身影。 她的肌膚宛如琢玉艘滑潤,白皙且有幾分豐腴的臉蛋,彷彿觸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鬢髮膩理,舉止閒冶。 世間無可取代之物,正緩緩朝我走來。 我毫無心理準備且心神盡失地站在世人難以觸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見面,我便已成為她的俘虜,魂失魄離。 “在下楊玉環。”那聲音彷彿大小珠玉紛紛自琴弦落下。 “雖然冒昧請求,還能得到您的首肯,不勝感激之至。”她——楊玉環對我說道,距此不遠有一個道觀,通常每月拜訪一次,今天正是這個日子,但是,途中車軛折斷,不得不到府上叨擾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幫助。”鮮豔奪目的色彩隨同她的話語,從她的唇邊紛紛流洩出來。 連那馥郁的氣息,也彷彿隱約上了某種顏色一般。 “請您安心歇息吧!”說到這裡,我終於想起昨晚那男人黃鶴所說過的話。 “明天,我讓那女人見見你。” “一見面就會知道。見面那一瞬間你會明白就是這個女人。”在此之前,我已經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淨。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說的,正是眼前這名女子。 本來已準備回宮的我,又拖延了一天,當晚繼續停留在宅邸裡。 回到自己房裡,腦海裡浮現的,全是白天所遇見的壽王府女官——楊玉環。 即使楊玉環已歸去,她那國色天香,明麗艷光,彷彿卻還殘存在宅邸空氣之中。 世間真有這等事?哎——錯不了的。 如果我引見這女人,皇上一眼就會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話,那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讓皇上心動了。 可是,哎,可是——這事該如何辦呢?儘管這女人是皇上與武惠妃之子壽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實上她卻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歡上了兒子的妃子——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寵愛壽王。 但皇上怎麼能從李瑁那里奪走楊玉環呢?就為政之道而言,又該如何將吾兒妻妾變成吾人妻妾呢?即使熄滅燈火、躺在床鋪上,浮現在我腦海裡的,還是楊玉環明麗的身影,並且因為擔心壽王與皇上的事而久久無法入眠。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黑暗中,我雙眼明睜、悶悶難眠。 如果我不將楊玉環的事禀告玄宗——黃鶴那男人,一定會到別人那裡,說出曾經告訴過我的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黃鶴所說,或許就是袁思藝這個人——我在床上數度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突然——“睡不著嗎……”耳邊響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黃鶴聲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環視四周,卻杳無人影。 “這樣就可以了,你就這樣聽著——”又傳來黃鶴說話的聲音。 我朝發聲方向定睛凝視。 房裡某個角落,盤踞著一團彷彿比黑暗還更濃厚的黑暗。 那是黃鶴,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來。 不過,黃鶴像妖物一般,悄悄潛伏進入黑暗中的某處,則是不容置疑的。 “怎樣……”黃鶴的聲音再度響起。 “看到了嗎?”聲音說。 “看到什麼?”我一反問,隨即傳來彷彿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聲。 “明知故問,就是女人啊。” “女人?” “女人白天應該來過了吧。” “白天來的是壽王的女官——” “楊玉環。”黃鶴代我說出了這個名字。 “若是楊玉環,白天確曾因為車軛折斷來到敝宅——” “來過了吧。” “來過了。”我回答。 “就是那個女人……” “——” “那是我做的。” “做什麼?” “我先破壞她所乘坐的馬車,讓車軛在這附近折斷——” “原來是你……” “如何?” “——” “就像我說的吧。你見到她時,馬上明白我說過的話了。” “到底是什麼事?” “你要是想裝蒜,我就去找別人。”黃鶴直截了當地說道。 “慢、慢著——”我不禁叫了起來。 “有什麼事嗎?”如此一來,只好老實招認。 “誠如你所言。”我說道。 “喔。” “萬萬沒想到,世上競有像她那樣的美人。” “是吧。”黃鶴的聲音,混雜著幾許愉悅。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她就是那種女人。” “正是如此。” “如果告訴別人這件事,你會很為難吧?” “嗯。” “我也不想那樣做。正因為我看中你,所以才設計讓那女人不得不到你這裡來。” “為何是我——” “你是說,為何選上你?” “是的。” “因為你很聰明。” “聰明?” “沒錯。因為你絕不會因一時感情用事,而做出損害自己的事。” “或許也有這一部分吧。” “所以才挑上你啊。會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測不出他到底何時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種人無法信賴。基於利益而行動者,才可信賴。 ” “對此,我應該感到高興嗎?” “喔,該高興。你可是被我黃鶴所信賴的男子。” “可是,我對你一無所知。” “是嗎?” “你要的是什麼呢?” “呵呵。” “錢嗎?” “這個嘛——” “還是想到宮里當官呢?”我一說出口,黃鶴樂得哈哈大笑。 “說出你的要求吧。” “要求嗎?” “你所說的女人我已見過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後我盡可漠視你,自己行動。” “想這樣做的話,就去做吧。” “什麼?!” “那麼做,我一點也不在乎。” “你……” “不提要求,你會覺得不安嗎?” “——"“如果說我想要錢,你就心安了嗎?如果說想出人頭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嗎?” “——"“無所謂,說出來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從黃鶴那裡打聽來的。 今天發生的事,說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 ” “可以那樣做?” “可以。”話一說完,黃鶴不知覺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來。 “哪裡不對嗎?” “你一定會對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為你不得不說。不說的話,你不知道別人何時會知道那女人的事。至於我會不會告訴其他人,對你來說,其實已無關緊要。 你將會因為內心不安,而將那女人的事禀告皇帝。 ”確實,黃鶴說的一點也沒錯。 既然知道了——既然知道有這樣一個美人,站在我這種立場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禀告皇上。 這是宮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訴我一件事?”我說。 “什麼事?” “她——楊玉環可知道這件事?” “這件事?” “就是你的事。自稱黃鶴的人此刻正與我見面,並且說了這麼一番話的事。” “唔。” “楊玉環曉得你的事嗎?”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呢?” “什麼?” “你希望我回答曉得嗎?如果說其實我是受楊玉環之託才做這件事的,那你會覺得心安嗎?” “——” “如果說我是楊玉環的親人,你叁更放心嗎?” “到底怎樣?” “到底是怎樣呢?” “什麼?” “有件事我先說。早晚你會需要最我的,到時候我還會出現——” “需要你?” “沒錯。到時候,我會再度出現在臨前。你最好記得我現在講的話。” “到底什麼意思——” “在此之前,我會隱匿起來。” “什麼?!”我出聲呼喚,卻得不到響應。 “等等!”我在黑暗中開口。不過,並沒有正何回音。 “餵。”我繼續出聲呼喚,再也沒有任何回應。 只有濃濃的黑暗包圍著我。 雖然如此,大約又拖過一個月,我才向皇上禀告楊玉環的事。 我說出壽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過,最後決定向皇上禀告楊三環的事,誠如黃鶴所說,是源自於我的不安作祟。 萬一有誰說出楊玉環的事,皇上也看見她、喜歡上她,對我來說,這可是個大問題。 於是,我趁著皇上心情正好之時,若無其事地說出壽王妃楊玉環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當說出為何一直隱瞞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實一直就在皇上親人身邊,到今日才說出來,是害怕會讓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風波,如此反而不好了。”經我這麼一說,皇上反而顯得興味十足。 “如果所說的事無法討您歡心,任何責備,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說出此事,將會錯過撫慰皇上的機會,臣將終身遺憾,所以才決定說出來。” “是誰啊?”皇上如此問我。 “是壽王李瑁的女官楊玉環。” “什麼,壽王的女官?” “雖說是女官,其實已是壽王的妃子了。之前沒敢說出來,就為了這個理由。” “原來如此。”皇上似乎也頗能理解我的猶豫。 至於黃鶴的事,我就隱而不宣,只說出楊玉環因車軛損壞而到我處歇息之事。 “是嗎?”皇上似乎感到興趣,往前探出身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接著又說:“既然你忍了一個月沒說,最後卻還是說出她的名字,可見應該是個大美人吧——” “是的。” “而且你明知她是壽王妃,還告訴朕關於她的事。她一定是個不得了的姑娘吧。”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見見吧。”玄宗這樣說道:“讓我來見見你所說的那個楊玉環吧。”就這樣,那年夏天在驪山華清宮,皇上與楊玉環兩人相見了。 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驪山華清宮避暑,已成為慣例。 當時我打算要召喚壽王也到華清宮,讓他帶著楊玉環同行向皇上請安。 幸運的是,幾天前楊玉環才到我府上歇腳,壽王事後曾派人送禮致謝。 因此,我便準備了以下的信箋,寄給壽王:辱蒙賜贈,誠惶誠恐。此事概經禀報聖上,皇命回贈薄禮,務請殿下攜同楊玉環來此,無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無非想暗示壽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願。 關於此點,我其實也十分痛心。 壽王是個聰明人,“攜同楊玉環來此”意味著什麼,他大概也隱隱察覺出來了吧。 長久以來,皇上便在尋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壽王知之甚明。在此時候,自己與楊玉環一同被點名入宮,到底怎麼回事,他當然心知肚明。 不過,如果這是皇上的意願,那就不能不從了。 到了最後,即使皇上看上了楊玉環,並決意納為妃子,他也無法違逆。因為違逆皇上,即意味將被賜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日,壽王伴同楊玉環前來華清宮。 當時,皇上一眼便看上楊玉環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贅述了。 楊玉環的絕世美艷,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歸去之後,皇上每吐出一口氣,總會喃喃念著她的名字。 該日過後的第二天,皇上傳喚我到御前,深深嘆了一口氣,向我說:“有何辦法嗎?” “何事呢?”皇上說的是什麼事,我當然一清二楚,但從我的口中說出,猶然多所忌憚,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楊玉環之事。” “是的。” “真如你所說那般美。比你所說的還要更美——”皇上的聲調有些苦悶,卻又有種難以抑制的興奮。 “朕徹夜未眠,腦海全是楊玉環之事。” “皇上看中意了?” “嗯。”皇上深深點了點頭,並說出這樣的話:“朕想擁為己有,不過……”說完話後,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她是壽王的妃子啊……” “是。” “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擁有那女人……”皇上苦悶地搖動身體,這樣問道。 真是萬分困擾。 皇上如此心儀楊玉環,幾乎天天叨唸著她。 早晨起身,喃喃著她的名字,睡覺時,即使夢話也都是她。 “怎麼辦才好?”每次見著我,皇上總是這樣說。 怎麼做,才能將楊玉環迎接到皇上那裡呢?關於這點,我也頭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歲,楊玉環二十歲——年紀相差三十四歲。 不過,年歲的差別,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問題在於楊玉環是壽王妃子。父皇搶奪兒臣的妃子並納為己有,對於這樣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惱。 如果只是擁有楊玉環,那並沒有問題。 無論何時,皇上都可這麼做。 只要他對壽王這樣說——把你的妃子楊玉環給我,就可以了。 如果壽王拒絕,那就是死路一條。 壽王、楊玉環要么兩人都接受,要么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選一。 可是——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進行。 這麼做,不僅有傷皇上名聲,且後世不知將要如何品評。 皇上做了這樣的事,將會動搖政事根本。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真要坦承當時心境,與其說我是深切感受到壽王和楊玉環的痛楚,還不如說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將楊玉環送入皇上的懷抱。 事情大概發生在皇上自華清宮返回長安城十天后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床上就寢。 略見秋意的涼風時或吹入房裡,我將被褥拉到胸前,閉目仰臥著。 因掛心楊玉環之事,令我在朦朧淺眠之際,旋即又醒了過來,如此的情形不停反复著。 被褥可真夠沉重的,正感呼吸困難之時,卻感覺自己身體正彷彿逐漸下沉到某個地底。 突然——“餵……”不知從哪里傳來聲響。 “餵……”細小而嘶啞的聲音。某個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察覺之後,我睜開了雙眼。 黃鶴的臉孔突然映入眼簾。 他的臉孔就在我的臉孔正上方,直直俯視著我。 “啊!”我不禁大叫出聲。 黃鶴就在我胸部上方的半空中,毫無支撐地端坐著,並伸出他那鶴鳥一般的細頸,俯身注視著我。 看我醒來,黃鶴得意地笑著:“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聲說道:“碰到困擾了吧。”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樣。 “困擾?”我在下面說道。 “喔,難道你不覺得困擾?”黃鶴再次微笑。 “什麼意思?” “楊玉環的事。” “——”被他猜中了。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說的沒錯吧。”黃鶴得意地說道:“所以,我才來了。” “什麼?” “我說過了。遲早你會碰到需要我的時候。我也說過,到時候我會再來的——”確實,我還記得那句話。 “該如何讓壽王妃子轉為玄宗妃子,你是為此而困擾吧。” “沒錯。”我老實地點頭。 “如何,要我告訴你好法子嗎?” “有嗎?有好法子嗎?” “有!” “什麼法子呢?”'“其實,你早該察覺到了的。” “察覺什麼?” “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楊玉環那天打算去哪裡——” “去哪裡?” “道觀。”道觀,也就是道教的寺廟。 “這又怎麼了?” “你還不明白嗎?” “什麼?”對於黃鶴想說什麼,我一無所知,瞧見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黃鶴大笑一陣之後,繼續說道:“讓楊玉環變成道士。” “變成道士?” “哎呀,說到這裡你還不明白嗎?身為皇帝智囊的高力±大人,頭腦難道變遲鈍了嗎?”話說到此,黃鶴到底在想些什麼,我也終於明白了。 一旦明白,我才發現,這的確是個好法子。 首先,讓楊玉環出家變成女道士。也就是說,讓楊玉環出家,讓她與壽王分手。 之後,在適當的地方建造道觀,將她遷移到那裡。 皇上再以道士身份往返於那道觀,問題就解決了。 然後,過了一年、兩年,待時間流逝之後,再將楊玉環迎回宮裡。 這麼一來,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楊玉環與壽王分離的理由是出家,與皇上一點關係也沒有。 從楊玉環老早便出入道觀的這件事來看,讓她出家也不算太牽強。 這真是個絕頂巧妙的法子。 這麼一來,皇上的名聲就不會受損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個黃鶴也未免太厲害了。 “難道當初你找上我時,就已經設想事情會演變至此了?” “那當然了。”黃鶴嘴角浮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說:“改天我還會再來的……”剛聽到他這般自言自語時,他卻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身影了。 晁衡大人。 我就是這樣與楊玉環、黃鶴相遇的。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日),在華清池溫泉宮,皇上迎接楊玉環到來。 皇上原本就深愛神仙道,並且尊崇老子為道家之祖。 溫泉宮也設有道觀,命名為太真宮,我們先將楊玉環迎進此道觀。 楊玉環被賜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來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楊玉環個人的決定,這些都與黃鶴所預想的情節一樣。 一切都像黃鶴所說那般進行著,結果,一如他所預料,皇上將楊玉環搶到手了。 然後,那個宛如惡魔的黃鶴,也與楊玉環一起進入宮廷了。 晁衡大人。 那些傳言,想必您也有所耳聞。 可是,當時我尚未真切了解黃鶴此人是如何恐怖。 當我察覺黃鶴之恐怖時,此人卻已潛伏宮廷深處了。 這個黃鶴比我當初所想像的,還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數度想要將這號人物驅逐出宮。 但到了後來,逐出黃鶴一事,我也束手無策。 安祿山之亂,其實也可說是黃鶴的策謀。 關於此事,容後詳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實。 現在若不將此事記載下來,或許寫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別人世了。 誰都不曉得冥府使者,何時會來帶走我病痛的魂魄?如此點燈提筆寫信之時,我的氣脈紊亂,雙眼迷濛。甚至握筆的指尖也已失去氣力,數度伏首案頭。 晁衡大人。 安祿山之亂時,我們曾一起逃出長安,走避蜀地。 當時陳玄禮在馬嵬驛率兵叛變之事,您大概還記得吧。 當時的情景,我始終難以忘懷。 即使現在寫信給您時,腦海裡也都還會浮現當時情景。 皇上那張憔悴不堪的臉龐。 您顯露疲態的臉孔。 楊國忠被舉刺在長矛之上的頭顱。 以及,楊玉環當時依然明艷動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陳玄禮提出條件,要取貴妃性命。 他說,若能殺了貴妃,他將出面平息叛變,且保護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顯然也束手無策,正當眾人在思忖除了殺死貴妃,是否還有其他法子可想時……“有個好法子!”說出這句話的人,正是黃鶴。 那可真是出入意料的法子啊!黃鶴的法子,是在貴妃身上紮針,讓她看來宛如死亡一般。 關於此事,您也被牽連進去了,應該很清楚吧。 讓貴妃處於假死狀態,待陳玄禮確認後,再將她埋進石棺——其實貴妃並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後拔針,她就可以復活過來,黃鶴如此說道。 待動亂平息之後,再尋覓時機,讓貴妃甦醒過來,然後遠走日本國。 到時候負責帶貴妃遠走日本國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黃鶴於是對貴妃施用秘法。我們將貴妃埋在馬嵬驛後,繼續逃往蜀地。 不久,叛亂平息,我們再度返回長安。 又不久,皇上決意將貴妃挖出來。 把貴妃墓地移往華清官所在——這是挖出貴妃時所用的藉口。 可是,如此這般挖掘出石棺之後,我們卻發現貴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轉過來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狹窄石棺裡醒了過來的貴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貴妃。她已發瘋多時了。 您應該還記得,棺蓋內面殘留著手指撓抓過的可怕血跡。 我們一同將貴妃移往華清宮所在地,並在那裡商量。 接下來該怎麼辦?這時,黃鶴說了一句話。 “有人破壞了我的法術。”他說,似乎有人將貴妃身上的紮針放鬆了——此時,青龍寺不空和尚也來到這裡。 不空和尚說,想和彼時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單獨談話。 於是如您所知,我們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裡。 話說完。 “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我說完了。已經完了,一切全都——”彼時,黃鶴也高聲驚叫了起來:“貴妃不見了!白龍跟丹龍也不見了。三人全都失踪了!”這件事是真的。 不空與太上皇說話時,貴妃、白龍、丹龍三人從華清宮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麼都沒發生。任何事都沒發生過。貴妃已死在馬嵬驛。 後來的事全是一場夢——”太上皇那時流著淚如此說道。 然後不久,像是要追趕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跡,黃鶴也從宮裡消失,不知去向。 且說——晁衡大人。 這裡還有幾件事必須告訴您。 那是關於當時黃鶴屍解法為何失靈的事。 另一件則是,為何當時不空和尚會來到華清宮。 先說不空的事吧。當時找不空到華清宮的人,其實是我。 所以……唉,所以……在貴妃扎針上動手腳的人到底是誰?讓我告訴您吧。 在馬嵬驛那時,是我背著大家微微放鬆貴妃後腦勺的紮針的。 就是我高力士動的手腳。 唉——我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啊!雖然這麼做是萬不得已,可是,引見貴妃給皇上的人是我啊。 雖然是受黃鶴慫恿,但畢竟做出了那樣的事。黃鶴告訴我貴妃的事時,我也可以不予理會。但我並沒這樣做,如實禀報也不過是為了明哲保身。 萬一貴妃由其他人引薦給皇上——那麼,該人將獲得飛黃騰達的機會。 深受皇帝寵愛的妃子,其親信將出人頭地,道理就是這樣。倘若有某人身處那種地位,我必然會深受威脅。 因此,我當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發展下去。 反正誰都可能引見楊玉環給皇上,那不如就讓自己上場吧。 就此意義來說,我也是必須背負責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會演變為那樣,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將貴妃的事隱瞞到底。 不過,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會這樣說的。 當時應該這樣做才好,應該那樣做才好,人的一生當中,這種思量到底有過多少回?再怎麼回想這些事,也無法彌補了。但也正因為無法彌補,所以人才這麼想吧。 更坦白地說,即使回到當時,上天賜我重新來過的機會,我想,我大概還是會重蹈覆轍的。 在明艷動人的貴妃身邊,享受宮廷無盡的榮華富貴,眺望大唐國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種無上的喜悅。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目的盛宴:李白作詩、李龜年吟唱、貴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願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樣的錯誤。 會一而再犯下同樣錯誤的,才是所謂的人吧。 因為我確實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脫胎換骨一百次,也無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還能活到七十歲過後的今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必須承認是一種幸福。 隨侍皇帝身邊,實際嚐過大權在握、牽動政局的味道,甚至許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臨生命盡頭之時,想到還有像您這樣可以寫信的對象,實在也不得不說這樣的人生算是差強人意了。 有不少人連寫信的時間都沒有就死去了。 言歸正傳。 為何我要放鬆貴妃後腦勺的紮針呢?要談論這件事,自然就會提及不空和尚為何牽連進來的事。 不空和尚會牽連進來的關鍵,說來是因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過。 所謂有事,當然指的是貴妃和黃鶴的事。 唉——談論這一話題之前,我還必須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幾次我都曾想在這封信裡寫下,可是,因為欠缺說出來的勇氣,才一直拖延到這裡。 這件事或者不該說出來,應該讓它隨著我一起告別人世。不過,如今陳玄禮也已作古,倘使不將它記錄下來,可能永遠沒人知道了。 每當想到這時代的長河時,總覺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許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許多東西一樣,就此永遠消逝其實也無所謂。不,或者應該說,反而比較好。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在這裡寫下來。 晁衡大人。 我所寫的這些東西,或許寄不到您那裡了。但就算這樣,我還是想給您寫下來。 此生尚有多少時日,我也不曉得。不過,我確知餘命無幾了。 面臨生死之際,無論如何我都想寫下來,用即將消失氣力的手,提筆寫下來。 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嗎?事到如今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就算在這封信上寫下什麼東西,也有可能無法讓任何人看到,從而消失無踪吧。 不過,現在的我,實在不用考慮這點。 我還是誠心祈禱能有氣力繼續提筆寫完這封信。 話雖如此,一旦真要寫時,卻又不知該如何下筆了。 如果皇上還活著,我恐怕無法提筆,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 就讓我說出來吧!晁衡大人——安史之亂時,我們都曾隨皇上走避蜀地。 彼時,馬嵬驛陳玄禮帶頭叛變,其實,參與者不僅陳玄禮而已。 那是——其實那是由我高力士與陳玄禮共謀出來的。 這就是我一直對您隱瞞的事。 不,不光是您,從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隱瞞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僅有陳玄禮一人了。就連不空和尚我都沒說。 那麼,為何我會與陳玄禮共謀叛變呢?為何我要將貴妃的紮針放鬆呢?我必須說明理由。 簡單來說,因為我已明白黃鶴正在圖謀什麼?我已完全明白黃鶴為何要追隨貴妃一起入宮的理由了。 黃鶴圖謀的事——就是毀滅大唐王朝。 如果只為了殺死皇上一人,黃鶴老早可以如願。這種機會多得是。 但就算皇上死了,那也只是換個皇帝而已,而非王朝的毀滅。 黃鶴一直圖謀的,是大唐徹底的毀滅。 我究竟是在何時得知這件事的呢?要將它寫出來,我已氣力全無了。 今晚就此擱筆,明日再繼續吧。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自此之後,我已有兩天不曾動筆。 我曾幾次從床上起身想要寫信,卻沒有繼續提筆的精力。 今天又這樣睡過了一天,入夜之後才點起燭火,打算繼續寫下去。 比起白天,晚上的我似乎更有力氣些。 現在總算能夠不倒下去,面向書案提起筆了。 到底我寫到哪裡了呢?上次實在因為連筆都握不住,才上床休息。 到了我這把年紀才知道,有時就算躺在床上睡覺,也比清醒起身還要疲憊。 前些時——我似乎整晚都在做惡夢,不時發出呻吟。就像有人將我的身體緊緊壓制在床鋪之上。 我的手腳完全無法動彈,直到清晨——不,睡醒時,還感覺自己始終做著惡夢。 夢中,似乎皇上出現了,貴妃也好像出現了。 晁衡先生、李白、黃鶴、安祿山、陳玄禮,以及只剩頭顱的楊國忠也都出現了。 楊國忠甚至只出現一顆頭顱,在我睡著了的那整個晚上,一直朝我說:“身體還給我!” “身體還給我!”並以充滿怨恨的眼神緊盯著我。 讓我把之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吧。 那是我們離開長安、走避蜀地之前大約十天所發生的事。 正是安祿山大軍隨時會攻進長安,皇宮隨時可能被焚燒之際。 彼時的慌亂,晁衡先生應該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那時,皇上已決意要離開長安城。 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貴妃和她的兄長楊國忠是兩位知情者。 當中還要再加上黃鶴及其兩名弟子自龍、丹龍。 可是,無論知不知情,如果我軍兵敗、安祿山越過山頭,那麼,要保命別無他策,惟有逃離長安一途,這是眾所皆知的。 我從心腹那裡聽到消息,據說陳玄禮或許真的會討伐楊國忠。 陳玄禮是天生戰將,戰場上的耀武揚威,使他一路飛黃騰達。 他與貴妃的親人——楊國忠立場完全相反,楊國忠是因為身為貴妃兄長才能出入宮廷,大半靠著貴妃撐腰而出頭。 陳玄禮認為,正因為皇上對楊貴妃太過著迷,而將朝政幾乎全都交給楊國忠處理,才會發生安祿山之亂。 我也明白,說不出口但與陳玄禮想法相同的人為數不少。 就此意義而言,我與楊國忠同罪。 因為再怎麼說,為皇上引見楊貴妃,讓楊國忠有出人頭地機會的,無非就是我啊。 因此,站在侍候貴妃的立場,我也對楊國忠的飛黃騰達盡了不少力。 為了在宮廷生存下去,守護自己的地位,我無法違逆皇上最親寵的貴妃。再說,隨侍明豔的貴妃,為了討她歡心而做一些事情,我打從心底沒有一絲不悅。與其說沒有不悅,還不如說根本就是為了取悅她而去做這些事。 為了博得她嫣然一笑,我不惜遠從他國運來冰塊為她消暑。 她可說天生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侍候貴妃,說是侍候一個人,感覺卻像是在侍候偶然以人相現世的天人——天女一般。 一個國家裡,或許百年才偶爾會出現一位如此的美人吧。 皇上和貴妃之間也曾數度發生爭執。 甚至貴妃也曾抱著赴死決心,離開宮中而守在自己的宅邸。 碰到這種時候,也都是我為他們調停修好。 不過,玄宗愈沉迷於貴妃,我也愈發憂心。 因此,對陳玄禮來說,我是楊氏一族的人,而我憂心的一面,又讓我像是陳玄禮這邊的人。 讓我繼續說下去。事關黃鶴。 如前所述,黃鶴在宮裡的身份,自始至終都是楊貴妃的道師。 道——指的是道教。 為化身為女道士的貴妃傳授教義,是黃鶴的主要任務。 但那是表面,實際上,他並未教導貴妃有關道教之事。 然而,在楊玉環轉為楊貴妃的過程之中,這卻又是必經的一種形式。 每個宮殿都建造了太真堂,每逢貴妃移往其他宮殿時,黃鶴與兩名弟子也隨同動身。 心血來潮時,貴妃會進入太真堂,與黃鶴討論道教種種,有時為了解悶,也會和他說起各種閒話。 至少,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是這樣。 原來黃鶴所要求的,說到底就是這些而已,我也鬆了一口氣。 我因此以為,黃鶴的要求,僅是出人頭地,到宮廷當官而已。 我所想的卻是大錯特錯。 黃鶴要求的,是更恐怖的東西——他要的是大唐王朝的毀滅。 先前已提過,而我確知此事,則是在我們走避蜀地的前兩天。 安祿山和史思明所引起的天下大亂,逼使皇上和我們一行人逃離長安,如您所知,那天是天寶十五年的六月十三日。 六月十目,名將哥舒翰鎮守的潼關被安祿山軍隊攻陷,因此,我想事情是發生在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吧。我清楚記得那一天,是因為潼關被攻陷的消息傳到了長安。 難以置信的消息,讓我們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哥舒翰將軍會戰敗。 想到之後我們倉皇逃離長安的過程,您應該也能深刻體會我們所受到的衝擊。 當時,哥舒翰統帥大約二十萬大軍。雖因攻陷洛陽而氣勢逼人,但安祿山軍隊不過十五萬人而已。即使拿不下安祿山頭顱,眾人都認為,哥舒翰必可擊退敵軍。 再說,潼關是天下要塞,古來就是易守難攻之地。我們一直認為,只要先將安祿山軍隊擊退至洛陽,此後的事還可再行研議對策。 既然如此,為何哥舒翰還會被安祿山所打敗呢?我想您也曉得原因。本該守住潼關等待敵軍來襲的,沒想到將軍卻開關直攻敵營。 宜守不宜攻——關於這點,哥舒翰將軍應該十分清楚。 那為何還要出關迎戰呢?原因出在楊國忠身上。 哥舒翰將軍曾被再三要求出關決戰。 “出戰!”主張出關決戰者,正是楊國忠。 楊國忠既是貴妃兄長,又是天寶十一年繼李林甫之後的宰相。 楊國忠與哥舒翰不和,事實上,正是潼關失守的主因。 他深怕哥舒翰立功,擴張勢力。另一方面,他也懷疑哥舒翰與安祿山密約,串通伺機進攻長安。 因此,他才會刻不容緩要求哥舒翰與安祿山決戰。 祿山雖竊據河朔,不得人心,請持重以弊之,待其離隙,可不血刃而擒。 雖說洛陽已陷落,安祿山卻尚未掌握人心,此時固守潼關,待其軍隊疲弊、民心背離之時,再一舉成擒——哥舒翰如此上奏。楊國忠卻出面阻止。 聽聞此事,哥舒翰再次上奏:賊遠來,利在速戰。王師堅守,毋輕出關,計之上也。且四方兵未集,宜觀事勢,不必速。 敵軍遠道而來,疲憊不堪,打算速戰速決。我方堅守潼關,毋輕率出兵,落人敵人圈套。當以順勢觀望為宜。 哥舒翰的奏書,讀來令人心痛,楊國忠卻依然故我,堅持出戰。 迫不得已,哥舒翰只得開關出戰,結果兵敗被俘而死。 我方死亡數万人。 如果楊國忠不起疑心,長安就不會落人敵手。 再加上深孚眾望的高仙芝,雖突破敵圍進入潼關,卻又因為與宦官邊令誠交惡,遭致讒言而被斬首。 就這樣,多位名將死在我方之手。 因此,對於毫無作戰經驗的楊國忠代行指揮戰局,武將仃倍感失望。 以陳玄禮為首,留守長安的武將發出不滿也是理所當然的。 說來安祿山所以叛亂,原因也出在楊國忠身上。 如果他不那麼嫌惡安祿山,或許不致引發叛亂。 楊國忠非常討厭安祿山,逮到機會便上奏:“安祿山有竊取天下之心。”此前也曾數度傳出安祿山出任宰相的消息,破壞其事者也是楊國忠。 “彼不諳文書,外使謁見,以彼為相,豈非顏面盡失——”楊國忠如此主張,斷送安祿山為相之路。 其次,楊國忠要求安祿山入京晉謁。 “入長安拜謁朝廷。”楊國忠三番兩次誘勸安祿山進京請安。 當然,這是殺害安祿山的藉口,安祿山一來,楊國忠肯定不問有無而將之殺害。 安祿山深知楊國忠計謀,當然也不肯輕易進京就範。 他編造了日程不宜、患病等各種理由,拖延進京拜謁,然而,楊國忠卻執意要他來參拜皇上。 “不進京拜謁,等同謀反。”被楊國忠逼到如此地步,安祿山也就不得不下定決心。 安祿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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