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晴明問博雅。
“成平待在家中,因發高燒而臥病在床。”博雅抱著胳膊回道。
“大概是受到瘴氣侵襲了。”
“瘴氣?”
“嗯,和犬麻呂一樣,都是受到瘴氣侵襲而導致死亡。”
“成平也會死嗎?”
“不,應該不會。犬麻呂那時不是剛殺了兩個人,身上還沾著血跡嗎?”
“是啊。”
“犬麻呂當時的狀態特別容易遭到瘴氣侵襲,但成平並非如此,只要休養五天便沒事了。”晴明說畢,拿起酒瓶往自己的空杯裡斟酒。
“那女人說她要到皇宮?”
“嗯。”
“她還說要花七天時間吧。”晴明自言自語,再舉起酒杯喝下杯中酒。 “實在有趣。”
“有趣嗎?我倒是很傷腦筋。”
“傷什麼腦筋?”
“不知道該不該向皇上報告這件事。”
“原來如此。如果皇上知道了這件事,應該多少也會傳到我這兒。可是皇上沒派人來我這兒商討任何事,這表示你和成平都還沒向皇上報告吧。”
“嗯。”
“果然如此。”
“昨天成平請我到他家,我才第一次聽到這件事,他找我商量該怎麼解決。所以目前只有我知道這件事。”
“你打算怎麼辦?”
“就是不知怎麼辦,才來找你商量的嘛。犬麻呂所說的夢話,大概已經傳進皇上耳裡了,但皇上卻還沒派人來請你進宮,這表示皇上不怎麼在意那些夢話。不過,要是皇上知道連皇宮內的公卿也遇見同一女鬼,而且還為此犧牲了一名隨從,恐怕會坐立不安吧?”
“成平為什麼不向皇上報告呢?”
“是呀,問題就出在這裡。晴明,我剛剛不是說過,成平那傢伙貪逐女色嗎?”
“唔。”
“成平那傢伙,當晚他為了去女人那兒,向皇上撒了謊。”
“那晚正好是十五滿月夜。你也知道那晚在清涼殿舉行了小小的賞月吟歌會吧?”
“喔。”
“若是看不到月亮也就算了,大家還是可以在和歌中描述躲在雲端的月亮,而當晚成平也答應要參加那場吟歌會。”
“原來如此。”
“可是成平那傢伙居然忘得一干二淨,跟女人約好當晚去幽會。”
“原來他選擇了女人……”
“成平那傢伙還寫了一兩首風趣的和歌,說他因為急病而無法參加吟歌會,並用一把鏡子比作月亮,派使者將和歌與鏡子送到清涼殿。”
“唔。”
“'今晚有云,月亮躲在雲端,使得好不容易盼到的吟歌會無法舉行。因此臣便出門到雲端上取月。雖然順利得到月亮,卻因吹了太久天上的冷風,所以突然發起高燒。今晚臣無法出席吟歌會,所以奉上得手的月亮……'和歌的內容大致是這樣。”
“然後他動身到女人居所,在途中遇見了女鬼?”
“你總算理解了吧?晴明,如果向皇上報告女鬼的事,皇上便會知道他撒了謊,因此成平才找我商量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
“晴明啊,你說該怎麼辦?”博雅問道。
“該怎麼辦……我現在也說不出來,要先親眼看看那牛車才知道。”
“你要看?看牛車?”
“明天晚上如何?”
“明天晚上看得到牛車?”
“明天晚上亥時左右,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路的十字路口,應該可以看到那輛牛車。”
“你怎麼知道?”
“那女人不是說要花上七天到皇宮嗎?”
“是啊。”
“第一天晚上是八條大路,第二天晚上是七條大路吧?”
“……”
“我是說牛車消失的地方。”
“喔!”
“消失之前,牛車一直順著朱雀大路往皇宮方向前進吧?”
“嗯。”
“以此類推,第三天應該是六條大路,第四天是五條大路,今晚是第五天,應該是四條大路吧?要是有人偶然看到了那牛車,我的猜測便會更確定了。”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可是,晴明啊,從朱雀大路的羅城門到皇宮的朱雀門這一段路,那牛車可以只花一天就一口氣抵達呀!”
“對方大概也有種種不方便的地方吧。”
“這樣說來,晴明,如果不理對方的話,後天——也就是第七天晚上,牛車便會抵達皇宮的朱雀門囉?”
“應該是的。”
晴明說畢,博雅更加用力地抱著胳膊凝視著庭院。
“事情變得很棘手。”博雅凝視著庭院愈來愈濃的夜色,自言自語道。
“所以才找你明天去看啊。”
“看牛車?”
“亥時之前,我們只要躲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路的十字路口附近就行了。”
“這樣便可以解決問題嗎?”
“看了再說。如果是太惡劣的鬼,只能向皇上報告一切,請皇上暫時迴避一下,要不然,就得準備特殊咒術了。”
“反正這方面是你的專長,就交給你辦了。老實說,我還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麼事?”
“想請你幫我解釋一樣東西。”
“解釋?”
“老實說,我收到一封女人的信——不,是一首和歌。”
“和歌!博雅,你是說有女人送和歌?”
“是啊,收是收到了,可是我對這方面完全不懂。”
“你不懂和歌?”
“和歌跟你的咒一樣,太複雜了。”博雅回道。
晴明只是報以微笑。
身強力壯的博雅一副木頭人模樣,臉上流露出對和歌一竅不通的表情,坐在那兒。然而一旦讓這男人彈起琵琶,又會用撥子彈奏出判若兩人的音色。
“我實在不懂和歌的雅緻。”博雅自言自語。
“什麼時候收到的?”
“喔,我記得很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那天我捧著皇上抄寫的《般若經》,打算往東寺獻納。才剛離開清涼殿,徙步正要通過承明門時,有個大概七、八歲的女童,突然從紫宸殿前那株櫻花樹下跑出來,塞給我一封信。而且,晴明呀,那封信上還附了龍膽花……”
“是嗎?是嗎?呵呵……”晴明望著博雅,愉快地微笑。博雅則意識到晴明的視線,故意板著臉,假裝不在意。
“我低頭看了一眼信和龍膽花後,抬起臉來,那女童已不知去向了。”
“哦。”
“那女童不可能單獨出現在那種地方,大概是跟隨哪位王公貴戚小姐進宮朝賀的吧。那時,我打開信看,才知道是和歌。”
“先讓我看一下那首和歌。”
聽晴明如此說,博雅從懷裡掏出信箋,並將信箋遞給晴明。
信箋上寫著一首和歌,是女人的字跡。
“啊哈,原來如此。”晴明邊看和歌邊點頭。
“什麼意思?什麼原來如此?”
“你是不是對哪個女人太冷淡了?”
“冷淡?沒有啊!只有女人不理我,我可從來沒冷淡過女人。”博雅面紅耳赤地反駁,“晴明啊,你快說,那上面到底寫些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
“就是看不懂才問你呀。我對這方面真的完全一竅不通。利用複雜的和歌傳達彼此心意,這種文雅的玩意兒我根本學不來。喜歡的話,直接說喜歡、牽著對方的手,不是更簡單?晴明啊,你別賣關子了,快幫我解釋一下和歌的意思嘛——”博雅更加漲紅了臉。
晴明看熱鬧般地望著博雅。
“這個啊,是向無情男人抒發內心怨氣的女歌……”
“太厲害了,晴明,你怎麼知道是這個意思?”
“這是在對一個偶爾才來幽會的男人發怒……”
“換句話說,是在鬧彆扭?”
“嗯,不錯。”
“可是,你怎麼知道?”
“別急,你聽我說,男人通常都乘車到女人的住居幽會,有些人讓隨從拉曳車子,不過這首和歌裡的車子是讓牛拉曳的。也就是說,交通工具是牛車,將車子架在牛身上、讓牛拉曳。”
“這又怎麼了?”
“因此這首和歌,是以牛拉曳車子來比喻女人的內心懸著憂鬱,是在向男人抱怨啦。”
“原來如此!”博雅拉高了聲音。
“而且這首和歌裡頭,還親切地提供了跟謎底有關的暗示……”
“謎底?”
“是啊,你看,她下一句寫著'不料車复系他意',既然對方已明顯地告訴你另有他意,這暗示當然就是上一句的'牛'。'牛'不是與'憂'同音嘛,這樣還看不懂的話……”
晴明說到這兒便頓住了。
“看不懂的話又會怎樣?晴明——”
“不會怎樣,看不懂才像是你的作風,看懂了才怪。”
“你在嘲笑我?”
“不,我是說,我正是喜歡這樣的博雅。這樣的博雅才像是博雅……”
“唔,唔。”博雅似乎無法完全心服,似懂非懂地點了頭。
“話說回來,博雅啊,你真的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不知道。”博雅斬釘截鐵地回道,“雖然不知道,不過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剛剛聽你解說和歌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收到這首和歌那天,正是那輛沒有牛拉曳的牛車出現那天……”
“說得也是。”
“兩者之間好像有關係,又好像無關……”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信箋上所附的龍膽花,很可能暗喻著什麼難言之隱吧?”
“龍膽花……”
“總之,明晚我們一起去看那牛車吧。”
“要去嗎?”
“去。”
“去。”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