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博雅抱著胳膊坐在走廊木板上——正是土禦門小路上、安倍晴明宅邸中的走廊。
黃昏時刻,正在下雨。雨絲又細又軟,而且冰冷。
毛毛細雨濡濕了野草叢生的庭院。
這雨已連下了三天。
幾乎從未修整的庭院,映現在博雅眼前。
一個月前還飄蕩著甘美芳香的桂花,已經落盡。
庭院中繁茂的野草,也失去了盛夏時的油綠氣勢,發黃褪色地淋著雨絲。草叢中甚至還有枯萎變色的野草。
在這些野草之間,可以看到紫色的龍膽和桔梗。
不知何處似乎開了菊花,明明是雨天,卻偶爾會隨風飄來陣陣菊花香。
博雅左側擱著朱鞘長刀,右側則有個高挑、端麗的男人,同樣坐在走廊觀看著庭院。這個男人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博雅坐如磐石,抬頭挺胸、端端正正;晴明則隨意坐著,右肘擱在右膝上,右手頂著下巴。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地板上,放著一個素陶盤子,盤上盛著蘑菇。數種蘑菇混雜在一起,皆已用火烤過。
盤子邊緣另有烤味噌,是用來蘸蘑菇的,兩人時而分享蘸著味噌的蘑菇。
蘑菇是下酒菜,盛蘑菇的盤子一旁則放著酒瓶和兩隻酒杯。
略大的酒瓶內,剩下不到半滿的酒。
大約在一個時辰前,博雅一如往常,單獨一人提著一籃蘑菇,乍然出現在這宅邸。
稀罕的是,晴明竟親自出來迎客。
那時,博雅問道:“餵,你真的是晴明吧?”
“那還用說。”晴明笑著回答。
“平常你們家出來迎客的,不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就是老鼠之類的,所以就算是一個外貌跟晴明一樣的人出來迎客,我也無法立即相信你就是晴明啊。”
“是晴明啦。”
晴明說畢,博雅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沒想到晴明咯咯低聲笑了一聲。
“怎麼了?晴明——”
“博雅啊,既然你滿腹狐疑,但只要有個外貌是晴明的人自稱為晴明,你就深信不疑了?”
“難道你不是晴明?”
“我幾時說過我不是晴明?”
“哎,愈說愈糊塗了,晴明呀——”博雅接著說,“不知是哪時,有一次也是你親自出來迎客,老實說,那時我也感覺很可能受騙了。反正跟你這種喜歡把事情變得複雜的人拌嘴,實在很累啊。總之,讓我先進去再說吧。”
說畢,博雅便擅自進門,直接步向走廊。
來到走廊上一看,本來應該在博雅身後的晴明,竟然橫躺在走廊地板上。支著右肘托著臉頰的晴明,面帶微笑望著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然在這裡。”博雅才說完,橫躺在地板上的晴明隨即浮上半空,然後隨風吹送一般,飄舞到雨中的庭院。
一飄出庭院,晴明的身體便掉落在草叢上。雨滴打在晴明身上,眨眼間,晴明開始縮小。
“喔……”博雅叫出聲時,草叢上只剩下一張剪成人形、任憑雨滴擊打的紙。
“怎樣?博雅!”後方響起呼喚聲。
博雅迴轉頭:“晴明——”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站在後方,宛如女人的紅唇上浮著笑容。
“真正的晴明果然是我吧?”晴明說。
“誰知道?”博雅說畢,盤腿坐了下來。接著,博雅將手中的竹籃順手擱在身邊。
“喔,是蘑菇?”晴明也盤腿坐下,探頭看竹籃內的東西。
“本來想拿這個當下酒菜,跟你對飲一杯,不過算了,我要帶回去。”
“為什麼?”
“因為我生氣了。”
“別氣,博雅。這樣好了,我親自去烤蘑菇向你賠罪。”說著,晴明伸手提起竹籃。
“等一下,你沒必要親自去烤蘑菇啊,和往常一樣,叫那些式神去烤不就行了?”
“沒關係。”
“我說生氣了是騙你的,只是想讓你傷一下腦筋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實人。別在意,我這就去烤。”說罷,晴明提著竹籃站起來。
“餵,晴明——”博雅想叫住晴明時,晴明已經走出去了。
蘑菇來了。
晴明雙手端著盤子,上面盛著烤好的蘑菇,香氣四溢。另一手垂著,指間夾著酒瓶和兩隻酒杯。
“太不好意思了,晴明。”博雅覺得過意不去。
“喝酒吧。”
“喝酒吧。”
兩人便觀賞著煙雨中的庭院,一杯復一杯地對酌起來。
從這時開始,兩人之間幾乎全無對話。
“唔。”
“唔。”
只在為彼此斟酒時,互相低道一聲而已。
黃昏時刻,除了偶爾傳來打在草叢和樹葉的雨聲以外,煙雨中的庭院靜謐無聲。
庭院已是晚秋顏色。
“晴明……”博雅猝然開口。
“什麼事?”
“從這兒這樣觀望你的庭院,不知怎麼回事,最近我開始感覺這樣的庭院其實也不錯……”
“是嗎?”
“與其說是沒人整理、荒蕪得不像話,我卻覺得不是如此,似乎有別的意境在。”博雅觀看著庭院說道。
這是野草叢生的庭院,完全無人整理,聽其自生自滅。猶如剪貼了附近一塊荒山野地,再隨意擱置在這座庭院中。
“實在很不可思議。”博雅嘆道。
“什麼地方不可思議?”
“這庭院不管是春、夏、秋季,看上去都好像只有一片野草,但其實每個季節都不一樣。每個季節都有其各自顯目的花草和不起眼的花草。就說胡枝子吧,因為花都落了,所以現在無法馬上找到胡枝子到底長在哪裡,可是卻能看到至今為止一直不知道躲在哪裡的桔梗和龍膽……”
“是嗎?”
“所以我才說不能用荒蕪來形容這庭院。可是,雖說與荒蕪的意思不同,老實說,我又覺得這庭院和往常一樣,一點變化都沒有。所以……”
“所以感覺很不可思議?”
“嗯。”博雅老實的點頭,“看來一樣,其實卻不一樣;看來不一樣,其實卻又一樣。而且不管是一樣還是不一樣,我總覺得這世上所有景象,很可能與生便具有既一樣、又不一樣的特性。”
“太厲害了,博雅。”睛明說道。
“厲害?”
“你現在說的,正和咒的本源道理有關。”
“又是咒?”
“唔。”
“晴明,我好不容易才覺得似乎理解了一些東西,你不要又鬼扯些莫名其妙的道理,令我再度昏頭昏腦。”博雅說畢,舉杯飲酒。
晴明一反常態,噤口不語,只望著博雅。
博雅擱下飲盡的酒杯。驀地,他察覺到晴明的視線,姑且和晴明相視了一眼,隨即移開視線又望向庭院。
“對了,晴明,那件事你聽說了嗎?”博雅問道。
“什麼事?”
“赤髮犬麻呂束手就縛了。”
“捉到他了?”
“嗯,昨天。”
“喔。”
“赤髮犬麻呂在四天前夜晚闖入一家油商,殺了那家油商的一對母子,結果什麼也沒偷到便逃走了。本來大家以為他一定早就逃離京城,沒想到官方竟在京城內捉拿到他。”
“京城哪裡?”
“據說是在西京極的十字路口捉拿到的,當時他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在街上游盪。手中握著一把血跡斑斑的長刀,身上的衣服也沾滿了血跡,結果就那樣落網了。”
“原來如此。”
“本來兩天前就接到通報了。有人通報說,一個長得很像犬麻呂的田舍,手中握著一把沾有血蹟的長刀在街上游盪。大家起初都不相信,後來才知道是事實,昨天早上才真的逮捕到犬麻呂。”
“那不是很好嗎?”
“很好是很好,不過犬麻呂好像遭鬼附身了。”
“鬼?”
“聽說他自從闖入油商那晚以來,便不吃不喝,在街上徘徊遊蕩。官方派人去捉拿他時,他甚至不加抵抗就束手就縛。”
“是嗎?遭鬼附身又是怎麼回事?”
“他在牢中不斷囈語,說的都是跟你說的咒一樣莫名其妙的夢話。將他的夢話拼湊起來,才知道他從油商那兒逃走的途中,似乎在朱雀大路撞鬼了。”
“鬼?”
“是乘牛車的鬼。”
博雅向晴明說明了拼湊犬麻呂的夢話後,所得知的大致內容。
“那女鬼真的說要到皇宮去?”
“聽說是這樣。”
“結果呢?來了沒有?”
“沒來。我在皇宮沒聽人提起過這事。”
“有趣。”
“還有,那牛車聽說最後消失了。”
“消失了?”
“那牛車經過犬麻呂身邊,行進到八條大路時就消失了。”
“犬麻呂看到了?”
“好像是,他在後方一直看著牛車行走,牛車走到朱雀大路和八條大路的十字路口時,突然消失了。”
“犬麻呂呢?”
“死了。”
“死了?”
“嗯,昨晚死了。”
“被捕當天晚上就死了?”
“對,遭到官方逮捕時,他就在發高燒了,全身燒得好像一團火。到了晚上,病情更加嚴重,最後聽說他一邊連連喊冷、一邊不停發抖而死掉的。”
“太可怕了。”
“還有啊,晴明……”
“還有什麼?”
“聽說有關那牛車的事,犬麻呂好像沒有說謊。”
“為什麼?”
“老實說,其實還有另一個人也看到了那牛車。”
“誰看到了?”
“我有個朋友叫藤原成平,是位公卿,這傢伙貪逐女色,到處金屋藏嬌,時常到女人的居所過夜。正是這傢伙看到了那牛車。”博雅低聲說明。
“是嗎?”
“他在三天前的夜晚看到了。”
“三天前,那不正是犬麻呂闖入油商家的第二天晚上嗎?”
“嗯。”
“然後呢?”
“成平有個女人住在西京極,那晚他打算前往女人居所,結果在途中看到了牛車。”
“唔。”
“時刻大約在亥時左右。地點是朱雀大路與七條大路的十字路口。”博雅的身子微微前傾。
“亥時啊,那已經相當晚了。”
“他為了寫和歌給另一個女人,而耽誤了時間。”
“另一個女人?”
“那天他不小心同時送出兩封信給兩個女人,說他當晚要過去,只好再寫一封信及和歌給其中一個女人,告訴對方要取消約會。”
“真辛苦。”
“那天晚上,成平驅車在朱雀大路上趕路,經過七條大路時,就看到了那輛沒有牛牽引的牛車。”博雅開始詳細述說。
據說,起初是牛車旁的三名隨從發現到那牛車。
那天剛好是雨季開始的第一晚,大氣中煙雨霏霏。月亮躲在雲端裡,看不到月光,黑得像是被人遮住了眼睛,看不見四周。
隨從手中各自舉著燈火,一行人正在趕路時,突然發現前方羅城門方向有一亮光,逐漸挨近。
那亮光朦朧昏暗。
嘎吱……
嘎吱……
牛車車軸的咿軋聲傳了過來。
明明不見有人舉著燈火,為什麼會發出那種亮光?
逐漸挨近的是一輛牛車,但衡軛前沒有牛。雖然沒有牛牽引,牛車卻步步挨近。
牛車左右各有個身穿黑色布衣的男人,和身穿白色單衣、頭上披著白色罩褂的女人。兩人與牛車同時朝著成平的方向走來。
“太詭異了……”
聽了隨從的報告,成平掀開垂簾往外探看後自言自語。
牛車終於近在咫尺。
“成平大人,這可能是妖魔鬼怪,請盡快逃離!”隨從剛說畢,牽引著成平牛車的牛突然暴跳起來。牛頭猛勁撥甩,想避開前方逃往一旁。
力量奇大的牛搖晃著整輛牛車,折斷了一根衡軛,牛車於是翻倒在地上。結果,牛掙脫了衡軛的束縛,飛奔而逃。
隨從三人中,有兩人哇哇大叫地跟在牛後,一起逃之夭夭了。
成平從翻倒在地上的牛車中爬了出來。地面因雨水而泥濘不堪,成平也全身沾滿了淤泥。
隨從之一在逃跑之際拋出手中火把,火把落在牛車上,點燃了垂簾,成平的牛車冒出火舌,開始燃燒起來。
慢條斯理前進到成平眼前的那牛車,停了下來。接著牛車內傳出女人的聲音。
“麻煩請你讓路好嗎?”女人的聲音清澈響亮。
然而,成平卻動彈不得,原來早已嚇得手麻腳軟。
“這麼晚了,你一個女人要去哪裡?”成平無法逃開,鼓起勇氣問。
語畢,有人掀開牛車垂簾,垂簾後出現一張女人的臉,肌膚皎潔得令人目不轉睛。女人文靜地張開雙唇。
“我想到皇宮去。”女人那豐滿的嘴唇如此說道。
一陣甘美香味飄到成平鼻尖。
女人身上穿著華麗的十二單衣。
可是,成平依然動彈不得。因為,就在成平想移動身軀時,突然看到了綁在牛車衡軛上的東西。
那是一束既黑又長的女人長發,長發綁在牛車衡軛上。
成平看到了那束長發,再度嚇得手腳不能動彈。
“那……那是……”
成平口中雖然發出了聲音,卻因為過於恐懼,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女人說話時的文靜態度和明艷動人的外貌,更令成平膽戰心驚。
“要花七天參謁皇宮,現在正在途中。”女人說話時,牛車兩的男女均默不作聲。
這時,在一旁靜觀的成平隨從之一,從腰間拔出長刀。
“啊呀!”隨從閉上眼睛,全身顫抖地揮舞長刀,砍向牛車。
垂簾裂開,長刀切進牛車內。
“喀嚓!”牛車內傳出聲響。
原來是女人用牙齒咬住切進垂簾內的刀刃。不,這時的女人,已經不再是普通女人了。
女人身上依然是十二單衣,但她已化為赤目獠牙的厲鬼。
吼!一旁身穿白色單衣、頭上披著罩褂的女人發出一聲狂嗥。眨眼間,女人四肢趴在地上,頭上的罩褂脫落。女人的臉變成一隻白狗。
另一旁穿著黑色布服的男人,容貌也變成一隻黑狗。
兩隻狗當下就撲到揮舞長刀的隨從身上,不但咬斷隨從的頭顱,也肢解了手腳。
之後,兩隻狗將隨從的軀體連皮帶骨吃個淨光。
成平趁這時候,連滾帶爬地逃離現場。
屁股後傳來喀哩喀哩、咕嚓咕嚓的聲音,是那兩隻狗正啃咬隨從軀體的骨頭和肉塊。成平覺得汗毛直豎。過一會兒,兩隻狗又恢復原本的男女樣貌,並列在牛車兩旁。
嘎吱……
牛車又開始行進。
當牛車越過在地面匍匐的成平,跨進就在成平鼻尖前的七條大路十字路口時,牛車和兩個男女都在成平眼前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