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在車內。是牛車,由一頭大黑牛拉著。
正值長月之夜,貓爪般細長的上弦月懸掛半空。
牛車行過朱雀院,直到四條大路往西拐彎的路口為止,博雅還大致知道方向,但拐過了好幾個彎後,便完全無法掌握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了,只知道牛車似乎拐了好幾個路口。
上弦月的柔弱月光自天空灑落,但月光稀微,四周幾近一片漆黑,只有天空散發出一層朦朧青光。說是如此,卻只是相較於地上一片黑暗而覺得稍亮,事實上,那天色根本說不上是亮光。
空氣濕涼。明明略有寒意,身上卻會冒汗——既然是長月,就算在夜裡也不該感覺冷才對,但從牛車垂簾外鑽進來的夜風,卻令人感到冷氣颼颼。話雖如此,身上又會流汗。
博雅已分辨不出哪一種感覺才是現實。
車輪規律地碾過大地與石子的聲音,從臀部傳進體內。
晴明一坐進車內,便抱著胳膊默默不語。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博雅暗忖。
剛剛和晴明一起走出宅邸時,博雅便發現大門外停著這部牛車,附近卻沒有任何隨從。分明是牛車,卻不見牛的踪影。到底是要讓誰來牽牛帶路?
博雅起初有點納悶。不過,他又立即察覺,原來牛車的橫軛上已套了一頭牛。
是一頭漆黑、龐大的牛。
博雅最初嚇了一跳,怎麼沒來由地出現一頭牛?但其實不是如此,是因牛身毛色漆黑一團,與夜色交融,一時看不出黑牛的輪廓而已。
旁邊還有個女人,正是起先那穿著厚重十二單衣、出來迎接博雅的女人。
博雅和晴明坐進牛車後,牛車發出沉重吱嘎聲,開始往前行進。從出發到現在,已過了半個時辰。
博雅掀開車前的垂簾,向外細瞧。
各式各樣青綠豐熟的樹葉味道,夾雜在夜氣中一起流入車內。
夜色朦朧,可望見漆黑隆起的牛背。
牛背前的黑暗中,是穿著十二單衣的女人在帶路,身軀看似漂浮在半空中,像風一般虛無飄渺。
黑暗中,女人身上的十二單衣宛如織入磷光,隱隱約約發亮,猶如美麗的幽魂。
“哎,晴明。”博雅對著晴明說。
“什麼事?”
“如果有人看到我們這副模樣,不知會怎麼想?”
“哦,說得也是。”
“大概會以為是棲息在京城裡的妖魔鬼怪,正要返回幽冥地府吧?”
博雅語畢,晴明嘴邊似乎浮上一抹微笑。由於身在黑暗中,博雅當然看不到,不過他卻感覺得出晴明的微笑。
“博雅,若果真如此,你會怎麼辦?”冷不防,晴明低聲問道。
“餵,別嚇我,晴明!”
“你也應該知道吧,根據宮中傳聞,我的母親好像是狐狸喔……”晴明慢條斯理地說。
“餵……餵……”
“博雅,看著我,你知道我現在變成了什麼臉嗎……”
黑暗中,博雅覺得晴明的鼻子彷彿變成狐狸的那般尖。
“別再耍我了!晴明……”
“哈哈!”晴明笑開了,回復原來的聲音和口吻。
博雅呼出一口氣。
“冒失鬼!”博雅粗聲粗氣罵了一句,“我差點拔出刀來了!”他滿腔怒火。
“真的?”
“真的。”博雅老實地點頭承認。
“好嚇人喔。”
“真正嚇壞的是我!”
“是嗎?”
“你應該知道我的性格吧?我就是太正經了,如果知道晴明是妖物,搞不好真的會拔出刀來。”
“這樣啊。”
“懂了吧!”
“可是,如果我是妖物,你為什麼要拔刀?”
“這……”博雅頓口無言。 “因為是妖物。”
“可是,妖物也是形形色色的吧?”
“唔。”
“有惹禍招災的,也有無害的吧?”
“唔。”博雅歪著頭想了一下,接著點頭同意。
“可是,晴明,我的性格好像就是這樣,實際上碰到妖物時,很可能真的會拔刀。”博雅正經八百地說。
“所以我說,晴明,拜託你以後別再那樣開我玩笑了。我有時候會搞不清楚你到底是說笑,還是說真的,而且時常信以為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就算你真是妖物我也喜歡,所以不想對你拔刀相向。但如果像剛才那樣突然嚇唬我,我會不知所措,就會忍不住伸手去握刀……”
“這樣啊……”
“所以晴明,即使你真是妖物,如果在我面前想現出原形時,希望你最好慢慢來,不要突然嚇到我。慢慢來的話,我就可以接受了。”博雅期期艾艾地說明,口吻極為認真。
“我知道了,博雅,剛剛實在很抱歉……”晴明回應。
一時,兩人都默默無言。車輪碾過土石的聲音,輕輕響在四周。
冷不防,噤口不語的博雅在黑暗中又開口了:“晴明,你聽好——”聲音純樸耿直,“假使晴明真是妖物,我博雅也還是你的朋友。”
博雅的音調雖低沉,卻口齒清晰。
“你真是好漢子,博雅……”晴明喃喃低道。
四周又只聽得見牛車的車輪聲。
牛車依然不知將要行往黑暗中的何處,始終有節奏地前進,到底車子是往西或往東前進,博雅茫然無頭緒。
“晴明,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博雅開口問。
“跟你講,你大概也不懂的地方。”
“不會真如剛才說的,正往幽冥地府前進吧?”
“籠統地說,或許正是那種地方。”晴明回道。
“餵,餵……”
“別急著拔刀喔,博雅,等一下再拔就可以了。你有你的任務。”
“你講什麼我都聽不懂。可是,你總該告訴我,我們到底要去做什麼吧?”
“說得也是。”
“我們去做什麼?”
“約四天前吧,應天門出現了妖魅。”
“什麼?”
“你沒聽說嗎?”
“沒有。”
“老實說,那城門會漏雨……”
“漏雨?”
“很久以前就這樣了,尤其是吹著西風的雨夜,一定會漏雨。但檢查之後,卻查不出屋頂哪裡出了問題。這種事情其實很常見。”
“你不是要說妖魅的事嗎?”
“別急,博雅。總之,屋頂沒有任何毀壞,卻照常漏雨,所以前幾天終於決定先修理屋頂再說。一名工匠於是爬到城門上檢查了一番……”
“喔。”
“那工匠發現屋頂下方的某塊板子,形狀很奇怪……”
“怎麼奇怪?”
“唔,那板子看起來像是一塊,其實是用只有一半厚度的兩塊板子合起來,冒充為一塊。”
“然後呢?”
“工匠拆下那板子,又將那板子拆成兩塊,一看之下,才知道板子與板子之間夾著一張符咒。”
“什麼符咒?”
“上面寫著真言的符咒。”
“真言?”
“是孔雀明王的咒語。”
“什麼玩意?”
“自古以來,孔雀在天竺是一種吃食毒蟲與毒蛇的鳥類。孔雀明王就是斷怪除妖的尊神。”
“……”
“簡單說來,或許是高野或天台山的哪名和尚,為鎮壓邪魔而寫了一張符咒,藏在屋頂下的板子吧。”
“哦。”
“那工匠想揭下符咒,卻不小心扯破了。事後,工匠又將板子裝回去。第二天,不但吹起西風也下了雨,而屋頂竟不再漏雨。可是,當天晚上卻出現了妖魅。”
“怎麼這樣?”
“雖然不再漏雨,取而代之的卻是妖魅的出現。”
“漏雨和妖魅有關嗎?”
“也不能說完全無關。以貼符咒來鎮壓邪魔,本是常見的事,但光貼符咒的話,後果會很可怕……”
“後果?”
“舉例來說,用符咒束縛妖魅,就像用繩索綁住博雅,讓博雅不能動彈一樣。”
“綁住我?”
“不錯。要是有人綁住你,你會生氣吧?”
“當然生氣。”
“繩索綁得愈緊,你會愈火大吧?”
“對。”
“如果繩索因故鬆開,你會怎麼辦?”
“我可能會去砍那個綁住我的人。”
“正是這個道理啊,博雅。”
“什麼道理?”
“我是說,用符咒將邪魔束縛得太緊,有時候反倒弄巧成拙,令邪魔變得更惡毒。”
“我覺得你好像在說我。”
“只是比喻而已。我說會變得更惡毒的,當然不是指你。”
“算了,繼續說下去吧。”
“所以,應該稍微松緩一下符咒。”
“……”
“不要束縛得太緊,要讓邪魔也能稍稍地自由活動一下。”
“原來如此。”然而,博雅似乎仍無法理解。
“讓邪魔能稍微自由活動,當然也會給符咒之處帶來某些輕微危害。以這回為例,讓邪魔自由活動所造成的危害正是漏雨。”
“哦……”博雅好像略微聽懂了,點點頭。
“然後呢?妖魅怎麼了?”
“結果第二天晚上……”
“就是吹西風又下雨的那晚?”
“對。那個雨夜,工匠帶著兩名徒弟到應天門,想去查看漏雨的狀況,結果發現沒漏雨,卻出現了妖魅。”
“到底是什麼妖魅?”
“是個娃兒。”
“娃兒?”
“正是。聽說那娃兒四腳朝天摟住柱子,瞪視著工匠和兩名徒弟。”
“是這樣用手腳……”
“沒錯,用膝蓋和雙手摟住柱子。聽說工匠和徒弟正想登上城門時,將手中亮光往上照看了一下,才發現那娃兒摟著柱子,怒氣沖沖地瞪視他們。”
——而且,還從頂上向工匠們吐出白色氣息。
“喔!”
“那娃兒從柱子爬到天花板,然後聽說凌空一躍,就飛了六尺高。”
“不是個小孩子嗎?”
“是啊,雖說是小孩子,可是據說長得很像蟾蜍。”
“所以你剛才說是蟾蜍?”
“嗯。”
“那天以後,娃兒妖魅每晚都會出現在應天門。”
“工匠呢?”
“工匠到現在還昏迷不醒,一名徒弟則發高燒,昨晚死了。”
“所以請你去看看?”
“嗯。”
“看了後結果怎樣?”
“其實,大概只要再貼一張新符咒就能解決,但也只是救一時之急罷了。就算能鎮壓娃兒妖魅,萬一又漏雨,也是白費工夫。”
“那……”
“我查了很多有關應天門的資料,結果查到很久以前,似乎也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哦。”
“我在圖書寮查出,往昔有個小孩死在應天門那兒。”
“小孩?”
“唔。”晴明低道。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博雅說道。
剛說畢,博雅左右張望著外面的黑夜。方才車輪輕微碾過地面的感觸,不知何時竟消失了。
“餵,晴明啊——”博雅喚道。
“你注意到了?”
“注意到什麼了?餵,你……”
不僅車輪聲消失了,連牛車也似乎停下來了。
“博雅啊——”晴明誠懇耐心地說明,“從現在開始,你所看到、聽到的一切,都當成是作夢好了。我實在沒把握能解釋得讓你完全理解……”
博雅伸手想掀開垂簾,但黑暗中,晴明的手飛快伸出,按住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掀開垂簾,但不管你看到什麼,只要垂簾還掀開,就絕不能出聲。否則我不但無法保護你的安全,連我自身也會有性命危險……”語畢,晴明鬆開手。
“知道了……”博雅咽了嚥口水,掀開垂簾。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天空裡沒有月亮,泥土的味道或大氣的跡象全消失了。黑暗中,卻仍能清晰看見黑牛的背。
黑牛前方,是帶路女子飄然翩飛的十二單衣背影,身上的磷光看來更加美麗了。
突然——
喔!博雅忍不住在心里大呼。
牛車前方漆黑一片,冷不防出現一把青白火焰。隨後,火焰增大,最後變成了妖魔鬼怪。
起初,火焰變成一為披頭散發的女人,瞪視著虛空,牙齒咬得吱嘎作響。接著,那女人又變成青鱗蟒蛇,消失在黑暗中。再仔細看,可感覺黑暗裡有無數紛紛嚷嚷眼睛看不到的東西。
本以為看不到的,突然間又能看見了。有時猛然出現一顆頭顱,有時又出現類似頭髮的東西,還有動物的頭顱、骨頭、內臟,或一些更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例如形狀像書桌的東西、嘴唇、奇形怪樣的妖魔、眼珠、魔羅、女陰……
夾在這一大群詭譎怪誕的玩意中,牛車依然向著未知的目的地前進。
令人作嘔的微風,從微微掀開的垂簾外習習吹入。
是瘴氣。
博雅闔上垂簾,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看到了?博雅……”晴明問道,博雅重重點了頭。
“我看到鬼火,晴明——”博雅回道,“後來,那鬼火變成妖魔,又成女人,最後變成蟒蛇,消失了。”
“是嗎?”晴明穩靜地答腔。
“餵,晴明,那是不是百鬼夜行?”
“正是。”
“我看到妖魔時,差點大叫出來。”
“還好你沒叫出來。”
“叫出來會怎樣?”
“那些傢伙大概會立刻吞噬這部牛車,連骨頭都不留吧。”
“你是怎麼讓我們來到這種地方的?”
“方法很多,我只是用最簡單的方法。”
“什麼方法?”
“你知道方違嗎?”
“當然知道。”
所謂方違,是指外出時,若目的地的方向碰巧位於天一神的方位,則出發時必須先前往別的方向,在與目的地相異的方位歇宿一夜,第二天再出發前往目的地。這是陰陽道之法,目的是為了避開禍神的災難。
“我利用京城內交錯的大路、小路,重複做了與方違類似的事。只要反复幾次,便可以來到這地方了。”
“原來是這樣?”
“正是。”晴明說,“所以,我想拜託博雅一件事。”
“什麼事,晴明?”
“這牛車可說是我布下的結界,通常沒有東西闖得進來,但偶爾也會有闖得進來的妖物。仔細想想,今天是己酉後第五天,正好是天一神移動方位的日子。為了來到這兒,我已橫渡了五次天一神的路徑,等一下或許會有人來看看也說不定。”
“到車內來?”
“嗯。”
“別嚇我了,晴明。”
“我不是在嚇你。”
“來的是鬼嗎?”
“不,來的雖不是鬼,不過也是鬼的一種。”
“那就是人嘍?”
“也不是人。不過,因為博雅是人,只要對方沒有特別的意圖,在博雅眼裡看來,對方的外貌便是人,也會說人話。”
“來了以後會怎樣?”
“對方看不到我。”
“我呢?”
“大概能看得很清楚。”
“那我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做什麼?”
“我想,來人應該是土之弟的土精吧。”
“土精是什麼東西?”
“這很難說明,你就當成是土精好了。”
“然後呢?”
“對方可能會問你,你既然是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唔。”
“對方問你之後,你就這麼回答。”
“怎麼回答?”
“'這幾天來,我心情一直很鬱悶,便問友人有沒有什麼良藥。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據說對這種鬱悶症狀非常有效的藥草……'”
“唔。”
“'是將名為茛石的野草曬乾而成的藥草,熬成湯藥後,我喝了約三碗。喝了之後,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便在這裡發呆。'你就這樣回答。”
“這樣就可以了?”
“可以。”
“如果對方問我其他事呢?”
“不管對方問你什麼,你只要反复說這些話就行了。”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
“可以。”晴明回應。
“好,我知道了。”博雅順從地點頭。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敲打牛車的聲音。
“晴明?”博雅小聲求救。
“一定要按照我說的去做!”晴明叮囑。
之後,有人掀開垂簾,垂簾愛出現一位白髮老翁的臉。
“請問——”老翁開口,“你既然是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老翁果然問了晴明事先說過的問題。
博雅按捺住想望向晴明的衝動,回應,“這幾天來,我心情一直很鬱悶,便問友人有沒有什麼良藥。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據說對這種鬱悶症狀非常有效的藥草……”博雅正確地說出晴明交代的話。
“喔?”老翁翻轉著骨溜溜的大眼珠,望著博雅。
“是將名為茛石的野草曬乾而成的藥草,熬成湯藥後,我喝了約三碗。喝了之後,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便在這裡發呆……”
“是嗎……”老翁微微歪著頭。
“茛石啊……”老翁瞪視著博雅,“所以你的靈魂才會在這兒遊蕩?”
老翁的一雙大眼珠再度骨溜溜地轉。
“對了,今天似乎有人在天一神的路徑上橫渡了五次,該不會是你吧?”
“我喝了茛石的湯藥後,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迷迷糊糊的……”博雅回應。
老翁撅起嘴,呼地向博雅吹出一口氣。一陣泥土味撲向博雅的臉。
“咦,不會飛走啊……”老翁微微露齒一笑。
“還好只喝了三碗,要是喝了四碗,你就回不去了。既然我吹的氣仍不能讓你飛走,大概再過一個時辰,你的靈魂便可以回去了。”老翁說。
剛說畢,老翁便消失踪影。
掀開的垂簾落下來,車內只剩博雅和晴明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