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厲害了——”
從方才起,博雅每喝一口酒便嘆一口氣,還連連拍案驚嘆。
“真是個美談佳話。”博雅抱著胳膊,自得其樂地邊說邊點頭。
在安倍晴明宅邸的走廊上,博雅盤腿坐著,粗壯手臂交叉伸進狩衣的左右兩袖內,似乎為了某件事而讚歎不已。
半刻前,朝臣源博雅到安倍晴明的宅邸來探訪。如往常一樣,他腰佩長刀,沒帶任何隨從,信步來到晴明宅邸。他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跨進門內。
一進門便揚聲呼喚:“餵,晴明在家嗎?”
“來了。”靜謐無聲的里屋傳出回應,是女人的聲音。
一位大約二十三、四歲,長發、膚色白皙的女子,從屋里文靜地走出來迎客,身上緊密穿著重重疊疊的十二單衣。
儘管服裝似乎很沉重,但女子的步伐卻極為輕盈,輕飄飄的,彷彿一陣微風便能將她吹走。
“博雅大人——”女子輕啟朱唇,喊出博雅的名字。
博雅是第一次見到這女子,對方卻已知道博雅是誰。
“主人晴明已恭候許久。”聞言,博雅便跟隨女子來到走廊。
這走廊設在房外,雖有遮頂,卻沒有防雨窗,任憑風吹日曬。
晴明倚著牆壁,抱著胳膊,隨意坐在廊上,望向庭院。庭院裡野草叢生。
博雅隨女子來到走廊後,回頭一看,原來一直在旁陪侍的女子,卻不知於何時消失了踪影。
博雅的眼光漫不經意地瞄向身後房間時,才發覺房間內的屏風上,有幅女子畫像。仔細端詳後,更發現畫像中女子的面貌似乎與方才那女子酷似,但又有點不像……
“唔……”博雅忘我地看著女子畫像。
時值長月,陰曆九月七日,若換成陽曆,則是十月上旬。
博雅臉上略帶紅潮,雙眼發光。
這男人似乎沉浸在輕微興奮的狀態中。
“怎麼了?博雅。”晴明收回望向庭院的視線,移到博雅臉上。
博雅回過神來,開口似乎想說些有關女子畫像的感想,臨時又轉變念頭。
“晴明,今天我在清涼殿聽說了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所以專程來找你,想說給你聽。”博雅單刀直入地說出來意。
“耐人尋味的事?”
“沒錯。”博雅回道。
“什麼事?”
“是那位蟬丸法師的事。”
“哦,是蟬丸大人——”
晴明也認識蟬丸法師,昨晚還同博雅一起見過蟬丸法師。
蟬丸是位盲眼的琵琶法師,也可說是博雅在琵琶方面的明師。
博雅這男人雖是個粗線條的武士,卻精通琵琶之道,也會彈奏。他曾經整整三年,風雨無阻地每晚前去探訪蟬丸法師,才終於學到《流泉》與《啄木》這兩首琵琶秘曲。由於這機緣,去年紫宸殿裡一把名為玄象的琵琶遭竊時,為了自異國鬼魅手中奪回玄象,晴明和蟬丸曾經在當時會過面。
“蟬丸大人怎麼了?”
“說真的,晴明,蟬丸大人實在是了不起的琵琶大人啊……”
“你是說去年那件玄象的事?”
“不是,我是說最近一個月前的事。”
“什麼事?”
“近江有位貴人,邀請蟬丸法師到他宅邸……”
“去彈琵琶?”
“不,不是去彈琵琶——當然,那天蟬丸大人也彈了琵琶。這位貴人與蟬丸大人很熟,他是以其他理由邀請蟬丸大人到他宅邸。”
“哦——”
“可是,那位貴人卻又不是為了聽琵琶演奏才邀請蟬丸大人,他其實另有目的。”
“什麼目的?”
“貴人有位朋友,聽說擅彈琵琶,貴人便想讓蟬丸大人聽聽那男人所彈的琵琶,評判一下那男人的琴技有多高妙。”
“嗯。”
“其實是那男人請求貴人如此安排。可是,晴明呀,你也應該知道,蟬丸大人不可能會答應這種事的……”
“所以,就以其他理由邀請蟬丸大人過去?”
“是啊。”
“然後呢?”
“等蟬丸大人辦完事,鄰室突然傳來琵琶聲……”
“原來如此,這樣安排的啊。”
“正是。蟬丸大人起初傾耳細聽,之後,便不慌不忙地伸手拿起自己擱在一旁的琵琶,開始彈起來。”
“唔。”
“晴明啊,我真想在現場聽聽當時的演奏。那時,蟬丸大人彈的曲子是《寒櫻》這首秘曲……”
一向是粗線條性格的博雅,此時雙眼露出彷彿在現場聽得出神的神色。
“結果怎樣了?”晴明催促著。
“結果啊,蟬丸大人剛彈起琵琶沒多久,鄰室傳來的琵琶聲便突然靜止了。”
“喔。”
“那位貴人派人到鄰室去探個究竟,沒想到本來在鄰室間彈奏琵琶的某人竟然不見了。隨後貴人宅邸的門衛前來報告,說方才那彈奏琵琶的某人來到大門,留下一句'已經如願以償',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哦……”
“大家都莫名其妙,回到房裡問蟬丸大人到底是怎麼回事,蟬丸大人也只是微微一笑,並不作答。貴人又派人追趕那彈琵琶的某人,問其原因,可是那人也不回答。過了一些時日後,大家才明白原因。”
“是什麼原因?”
“別急,晴明,聽我慢慢說,蟬丸大人在那兒留了幾天,就在蟬丸大人要辭別回家的前一天晚上……”
“唔。”
“那天,貴人同蟬丸大人一起出門拜訪某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那人家是貴人的熟人。結果,在那兒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也叫某人在鄰室彈奏琵琶嗎?”
“正是,晴明。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風聞數日前在貴人宅邸所發生的事,刻意叫人在鄰室間彈奏琵琶。”
“唔。”
“最初,大家只是天南地北隨意聊天,到了夜晚,鄰室果然傳來琵琶琴聲。可是蟬丸法師大人只做了個微微傾聽的動作,對琵琶琴技沒說什麼,也不想伸手動他身邊那把琵琶……”
“唔。”
“後來,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等得不耐煩,終於直接開口問了蟬丸大人。”
“問了什麼?”
“他問:'法師大人,您認為這琵琶琴聲怎麼樣?'”
“嗯。”
“蟬丸大人回答:'就是大家聽到的那樣……'”
“然後呢?”
“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又問:'如果法師也彈奏琵琶,結果又會怎麼樣?'”
“……”
“蟬丸大人回答說:'不會怎麼樣。'”
“……”
“公卿血統人家接著問道:'琵琶琴聲會靜止嗎?'蟬丸大人回道:'大概不會靜止吧。'”
“呵呵,有趣。”晴明的雙眼閃動著興致勃勃的亮光。
“那位公卿血統人家一直請求蟬丸大人彈彈看,蟬丸大人拗不過,只得抱著琵琶彈起來……”
“結果如何?”
“鄰室傳來的琵琶琴聲一直沒歇息,又彈奏了三曲才靜止。”
“真有趣。”
“那位邀請蟬丸大人去小住的近江貴人實在想不通,向公卿血統人家辭別後,便問蟬丸大人:'前幾天聽到的琵琶琴聲,和今晚聽到的琵琶琴聲,哪位技高一籌?'”
“唔。”
“蟬丸大人只是微笑著搖頭而不作答。第二天,蟬丸大人便告辭而去了。晴明啊,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博雅話鋒一轉,反問晴明。
“怎麼,博雅,你考我?”
“對,誰叫你每次都講一些令人頭痛的什麼咒啊之類的……”博雅臉上浮出微笑。
“你是想問我,最初彈奏琵琶的某人,和第二位彈奏琵琶的某人,到底哪位的琴技較為高明嗎?”
“沒錯,我正是想問這點。”
“我先問你一件事。博雅,你認為還有其他人的琵琶琴技能比得上蟬丸大人嗎?”
“大概沒人比得上吧,晴明……”博雅不加思索地回答。
“既然如此,哪一位的琴技比較高明,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到底是哪位?”
“應該是最初那位中途停止彈奏琵琶的男人。”
“喔,你怎麼知道?晴明,答案正是如此。”
“果然沒錯。”
“果然?你到底怎麼知道答案的?快告訴我。”
“總之,兩人的琴技都比不上蟬丸大人吧?”
“沒錯。”
“那答案就很簡單咯。”
“怎麼說?”
“最初那男人一聽到蟬丸大人的琴聲,馬上停止彈琴,代表他是因為聽到名人所彈的琴聲,感覺自己的琴技見不得人。”
“嗯。”
“換句話說,那男人既然聽得出蟬丸大人的琴技,表示他自己的本領應該也不錯。第二個男人大概連蟬丸大人的琴技也聽不出來,才會無所忌憚地連續彈奏了三曲吧。”
“呀,晴明,你說得沒錯,正是如此。”
“博雅,你怎麼知道答案的?”
“那時有人陪同蟬丸大人一起到近江,歸程途中,偶然聽蟬丸大人不經意地講述起這件事,又聽蟬丸大人透露了兩人的琵琶琴技。今天中午,我正是在清涼殿聽那人重述這件事。”
“原來如此。”
“晴明呀——”博雅抱著胳膊望向晴明,“蟬丸大人真是品格高雅……”
正因此事,博雅才一直在那兒自得其樂,頻頻點頭,連連拍案驚嘆。
“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湊巧今晚有時間,便決定自己過來了。”博雅說道。
“本來很想跟你喝一杯的……”
“唔。”博雅答道,但晴明卻微微搖了頭。
“……但想歸想,今晚是沒辦法請你喝了。”
“怎麼了?”
“我有事。本來剛剛就該出門了,後來知道你可能會來,才刻意在家等你。”
“是戾橋的式神通知你,說我要來的?”
“嗯,大概是吧。”
人們淨在傳言,說晴明在戾橋下養了式神,必要時會呼喚式神出來代為辦事。
“怎麼樣?你要一起去嗎?”
“一起去?”
“去我現在要去的地方。”
“可以跟嗎?”
“是你的話就無所謂。”
“可是我們要去做什麼?”
“跟蟾蜍有關。”
“蟾蜍?”
“說來話長,如果你也要去,路上我再跟你說明好了。”雖然這些話是說給博雅聽的,但晴明的視線不在博雅身上,反而望向庭院那茫茫渺渺的夜色。
晴明是眉清目秀的男子,雙唇似輕輕點上胭脂,嘴角不時掛著如含著甘甜花蜜的微笑,膚色白皙。
他自庭院收回視線,望向博雅。
“如果你一起去,也許要請你幫我一點忙。”
“那,一起去吧。”
“喔!”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