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

第13章 第一節

陰陽師 梦枕獏 4165 2018-03-21
這晚,夜色美得連靈魂也清澈透底。 蟲子叫個不停。 邯鄲、鈴蟲、螞蚱。 這些昆蟲在草叢中一直叫個不停。 高懸在空中的上弦月,已經往西移動了大半。 這時,月亮應該正在嵐山上方。 幾朵銀色浮雲漂游在月亮四周。浮雲在夜空上隨風往東流蕩,使月亮看起來好像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西移動。 空中有無數星斗。 庭院草叢沾滿夜露,在黑暗中點點發光。宛如天上的星辰棲宿在每一滴露水中。 庭院中,有夜空。 “今晚實在很美,晴明……”說這句話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長得一副耿直模樣,但不時露出無以形容又討人喜歡的嬌憨情態。說是嬌憨,其實不是女人那種婀娜多姿的嬌憨。這男人連嬌憨情態都顯得粗獷剛硬。他說“今晚很美”,也是出自內心平鋪直敘的話。

“今晚很美”這句話,不是奉承,也非故作雍容文雅,而是內心真是如此想,才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連聽者也能感受到他那直肚直腸的性格。 這類說法,就跟如果眼前有隻狗,他會直接用“這兒有隻狗”來表達的說法類似。 晴明聽博雅這麼說,只回應一聲:“哦。”說完抬頭仰望月亮。 似乎認真聽著博雅說話,又似乎完全不在意。 這男人全身裹著一層不可思議的氛圍。 名為安倍晴明,是位陰陽師。 膚色白皙,鼻樑挺直。黑色眼睛帶點茶褐色。 身上隨意披件白色狩衣,背倚著走廊柱子。右手握著剛剛喝光的空酒杯,臂肘擱在支起的右膝上。 他面前盤腿而坐的正是博雅。 兩人間擺著還剩半瓶酒的酒瓶和一盤灑上鹽巴烤熟的香魚。

餐盤旁另有一燈燭盤,火焰在盤上搖搖晃晃。 這天傍晚,博雅來到位於土禦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如往常一般,不帶任何隨從。 “晴明在嗎?”博雅右手提著盛水的水桶,呼喚著穿過敞開的大門。 盤子上的香魚,正是先前在水桶中游來游去的香魚。 博雅特地親自提這桶香魚來給晴明。 在朝廷當官的武士,不帶隨從且親自提著裝香魚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極為罕見的事,但博雅似乎生性不拘小節,一點也不在意。 難得今天晴明親自出來迎接博雅。 “你真的是晴明嗎……”博雅問出來迎客的晴明。 “是啊。” 晴明回道,但博雅仍半信半疑地望著晴明。 因為博雅每次到晴明宅邸時,最先出來迎客的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精靈或老鼠。

“這香魚真不錯。”晴明俯身探看博雅提來的水桶。 水桶中的香魚很肥,偶爾現出鈍刀般顏色的魚肚,一閃一閃地在水桶中游動。 香魚共六尾,正是眼前盤子上烤熟的香魚。 晴明和博雅各吃掉兩尾香魚後,只剩兩尾。 博雅說完“今晚很美”後,視線移到香魚上。 “想想,實在很不可思議,晴明……”博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向晴明說。 “什麼事不可思議?”晴明回問。 “你這棟房子。” “這棟房子什麼地方不可思議?” “看不出有其他人在這兒。”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看不出有其他人在這兒,香魚卻烤熟了。”博雅回道。 博雅會覺得不可思議,其實有他的理由。 剛才博雅進來後,晴明先帶他來到這走廊,說:“我去找人料理一下香魚……”

然後便提著香魚水桶消失在里屋。 過了一會兒,晴明出來時,手上沒有水桶,而是端著盛有酒瓶和兩隻酒杯的托盤。 “香魚呢?”博雅問。 “已經叫人烤了。”晴明只是穩靜地回答。 兩人閒情逸致對飲了片刻,晴明又說“應該烤好了。” 說畢,晴明起身再度消失於里屋。當他從里屋出來時,手上正端著盛有烤熟香魚的盤子。 正是因為有這種事,博雅才覺得不可思議。 當時晴明到底消失在寬敞宅邸內哪個房間,博雅不得而知。此外,也沒有任何烤香魚的跡象。 別說烤香魚,宅邸內除了晴明以外,根本沒有其他人的動靜。 每次來訪,博雅偶爾會遇到其他人,但人數都不一樣。有時很多人,有時只有一人,也有空無一人的時候。這麼寬敞的宅邸,當然不可能只有晴明一人獨居,但宅邸內到底有多少人在,博雅完全推測不出來。

或許宅邸內根本沒有其他真正的人,晴明只有在必要時,才會使喚式神;也許真的有其他一、二個人在,不過博雅老是分辨不出來。 即便問晴明,晴明也總是笑笑而已,從來沒給過博雅答案。 因而博雅才會假借香魚之事,再度問及這棟宅邸的內情。 “香魚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回答。 “什麼意思?” “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 “你讓式神烤的?” “你說呢?” “晴明,老實回答。” “我剛剛說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意思是,也可以由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呀。” “到底是人還是式神?” “人或式神都無所謂啊。” “我想知道。”博雅堅持。 晴明收回仰望天空的視線,首次正視博雅。嘴角含著微笑。雙唇紅得宛如微微塗上一層唇膏。

“那再來談咒好了。”晴明說。 “又要談咒?” “嗯。” “我已經開始頭痛了。” 晴明望著博雅,微笑起來。 過去博雅曾聽晴明說,這世上最短的咒是名,連隨處可見的石頭也是咒的一種。類似的話題,博雅已經聽過多次了。 每次舊話重提,總是令博雅愈聽愈糊塗。 當晴明講解咒的那瞬間,博雅會感覺好像聽懂了,可是一旦晴明說完,問起有何感想時,他又會如墮五里霧中。 “使喚式神時當然得依仗咒,不過,要使喚真正的人,也得依仗咒。” “……” “不管是用金錢束縛還是用咒束縛,基本上都一樣。而且和名是同樣原理,咒的本質取決於當事者……在於接受咒術的那人身上……” “唔。” “同樣用'金錢'這個咒去束縛別人,有些人願意接受,有些人卻不願。而不願接受金錢束縛的人,有時卻難躲'戀愛'這個咒的束縛。”

“唔,唔。” 博雅專注地全身都繃緊了,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抱著胳膊回應。 “晴明,拜託你回到原來的話題好不好?” “什麼話題?” “喔,我剛剛是說,這房子好像沒有其他人在,可是香魚卻烤熟了,覺得很不可思議。” “唔。” “所以才問你是不是叫式神烤的。” “是人或式神,不都一樣嗎?” “不一樣。” “不管是人還是式神,反正都是咒烤熟香魚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博雅這人,連語調都很耿直。 “我只是想說,不管香魚是人或式神烤熟的,都一樣嘛。” “哪裡一樣?” “博雅,你聽好,如果香魚是我叫人烤的,你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沒錯。” “那如果是我叫式神烤的,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呀。” “唔……” “真正不可思議的其實不是這種事。沒下命令——換句話說,沒施任何咒術,香魚卻自動烤熟了,這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 “唔……”博雅抱著胳膊苦思了起來,“不,不,你不要騙我,晴明……” “我沒騙你。” “不,你正想騙我。” “真是傷腦筋。” “別傷腦筋,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烤香魚時,在一旁'看守'火的,到底是人還是式神,你只要回答這一點就可以了。”博雅單刀直入地問。 “回答這一點就可以嗎?” “對。” “是式神。”晴明回答得很爽快。 “原來是式神。”博雅看似鬆了口氣。

“明白了?” “啊,明白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似是意猶未盡。 “怎麼了?” “總覺得答案太簡單了,不過癮。”博雅自己斟酒,端起酒杯舉到嘴邊。 “答案太簡單,不好玩嗎?” “嗯。”說畢,博雅放回空酒杯。 “你真是老實人。”晴明回道,接著將視線移至庭院,潔白牙齒咬著右手上烤熟的香魚。 庭院雜草叢生。幾乎從來沒修整過。 有如用唐破風圍牆圈住一片山野荒地而已。 鴨跎草、羅漢柏、魚腥草…… 山野隨處可見的雜草繁生在庭院內。 高大的山毛櫸下,繡球花開著暗淡青紫色花團,粗大樟木上則纏著紫藤,庭院一隅是一簇花瓣已落的燈籠花。芒草也已經長得很高。 這些野草蹲踞在黑暗中。

在博雅眼裡,這只是黑漆漆一片、野草叢生的庭院,但晴明似乎可以辨別各式各樣的花草。 不過,博雅還是醉心於低照在庭院的月光,及看似棲歇著星辰的草叢露珠。 花草和樹葉隨著吹拂在庭院中的晚風,在黑暗中沙沙作響,這番景緻令博雅心曠神怡。 文月。 這晚是陰曆七月三日。 換算成現代陽曆,應該是七月底或是八月初。 時令是夏天。 白天即使紋絲不動地躲在樹陰下,也會流汗;但在有風的夜晚,坐在面對庭院的木板走廊上,還是享受得到涼意。 棲歇在樹葉和草叢的露珠冰涼了整座庭院,使得大氣沁涼如水。 喝著喝著,草叢上的露珠似乎益加增大,彷彿都結了果實。 這是個天上星辰一一降落在庭院草叢般的透明夜晚。 晴明將吃剩的香魚魚頭和魚骨,隨手拋到庭院草叢中。 沙沙! 草叢中傳出聲響,草叢搖晃的聲響逐漸消失在黑暗彼方。 聲音響起的瞬間,博雅望見草叢內閃爍著一雙綠色亮光。 是動物的眼睛。 看樣子,草叢內有小動物銜住晴明拋出的香魚魚骨,然後飛奔而去。 “那是幫忙烤香魚的謝禮……” 晴明察覺到博雅滿臉疑惑地望向自己,開口說明。 “噢。”博雅老實地點點頭。 兩人一陣沉默。 晚風習習,庭院草叢隨風擺動,搖晃著黑暗中點點星光。 突然—— 地面星光中浮出一道青黃亮光,緩緩畫出弧線。那亮光彷彿呼吸著黑暗,忽強忽弱,重複數次後,又突然消失。 “螢火蟲……” “螢火蟲……” 晴明和博雅不約而同地喃喃自語。 又是一陣靜寂沉默。 這期間,螢火蟲飛來了兩趟。 “差不多可以說了吧,博雅。”晴明冷不防低聲說道,視線依然望向庭院。 “說什麼?” “你今天應該有事相求才來了吧?”晴明回道。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博雅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嗯,知道。” “我真是個老實人。”不等晴明說,博雅自己先講出這句話。 “那麼,是什麼事?”晴明問,仍憑倚著廊柱,望著博雅。 燈燭盤上的小小火焰晃來晃去,晴明的臉頰也映著火焰顏色。 “晴明,你聽我說……”博雅傾前身子。 “什麼事?” “剛剛的香魚好吃嗎?” “嗯,那香魚很肥。” “正是為了那香魚。” “香魚怎麼了?” “老實說,那香魚是人家送的。” “哦。” “送我香魚的,是以鸕鶿捕魚為生的賀茂忠輔……” “是那位千手忠輔?” “對,正是那位忠輔。” “他不是住在法成寺附近嗎?” “你怎麼知道?他家住在鴨川附近,家裡養著鸕鶿。” “他怎麼了?” “最近碰上怪事了。”博雅壓低聲音說。 “怪事?” “嗯。” 博雅收回前傾的身子,點頭繼續道:“那位忠輔是我母系的遠親……” “哦,原來他有武士血統……” “不,正確說來應該沒有。有武士血統的是忠輔的外孫女。” “我懂了。” “簡單說來,就是我母系那邊有個男人,那男人的女兒正是忠輔的外孫女。” “唔。” “那男人相當好色,看上忠輔之女,有一陣子定期往返忠輔家。結果,女兒懷孕生下的,正是外孫女綾子。” “原來如此。” “幾年前,忠輔之女和那好色男人相繼病逝,不過綾子平安無事成長了,今年將滿十九歲……” “然後呢?” “那外孫女綾子遇到了怪事。” “到底是什麼怪事?” “我也不大清楚,聽說好像讓妖物附身了。” “哦。”晴明臉上露出得意微笑,望著博雅。 “昨晚忠輔來向我訴苦,聽他說完來龍去脈,我就想這應該是你的分內事,所以今天才提著香魚過來。” “說詳細一點吧。” 聽晴明如此說,博雅開始吶吶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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