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隱隱約約飄蕩著桂花香。
博雅正靜默地呼吸著那香味。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側,薰則坐在離兩人稍遠的地方。
桂花香正是從薰身上散發出來的。
僅有燈燭盤上的一支燈火還亮著。
時刻是夜晚,將近子時。
已是深夜。晴明還不見踪影,卻已是這個時刻了。
到目前為止,都還未發生任何事。
“博雅大人,是不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就這樣直到天亮。”寒水翁問博雅。
“不知道。”博雅只是搖頭。
或許正如寒水翁所說那般,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不過,也或許將要發生。很難斷定會是怎樣。
其實寒水翁內心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不安的情緒令他說出這些話而已。
博雅在膝前擱著隨時可出鞘的短劍。
傍晚時,一點風都沒有,但隨著夜色加深,風也逐漸興起。
偶爾,大門會發出受夜風吹動而擺動的聲音。
每逢這時,寒水翁與博雅均會驚慌失措地瞄向入口方向。不過,每次都是風聲而已,什麼事也沒發生。
然後……
大約是剛過子時的時刻吧,入口傳來有人搖晃門戶的聲音。
看樣子,有人想打開門戶。
“唔。”博雅把長刀挪到身邊,支起單膝。
“哎呀,氣死人,這兒貼有符咒!”門外傳來低沉又令人不快的聲音。
搖晃門戶的聲音靜止下來。接著,離門戶稍遠的牆壁又傳來聲音,那是彷彿有人豎起尖長指甲在牆壁上搔爬的聲音。
“哎呀,氣死人,這兒也貼有符咒!”懊惱又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
寒水翁低叫了一聲,緊緊抱住博雅的腰,全身微微地打著哆嗦。
那懊惱的聲音在房子四周邊繞邊罵,總計傳來十六次。
就在那聲音剛好繞了房間一圈時,四周再度靜寂下來。
傳來的依然只是風聲。
“是不是走了?”
“不知道。”
由於過於用力地握著長刀刀鞘,博雅的手指都發白了。他鬆開手指,將長刀擱在地板上。
過了一會兒,門外又傳來扣扣敲門聲。
博雅大吃一驚地抬起臉來。
“寒水呀,寒水呀……”
門外傳來女人呼喚寒水翁的聲音。
“你睡了沒有?是我呀……”是個老婦人的聲音。
“母親大人!”寒水翁大叫出來。
“什麼?”博雅伸手握住長刀,也低聲叫出來。
“那是我母親的聲音。她應該還在播磨國。”寒水翁回道。說畢,旋即站起身來。
“母親大人!真的是母親大人嗎?”
“這孩子,你怎麼問這種問題呀?你好久沒回家了,我很想看看你,才大老遠跑來找你的呀。開門吧。你忍心一直讓你的老母親這樣站在寒風裡多久呀?”
“母親大人!”
博雅制止了正想走到門口的寒水翁,轉頭望向薰。
薰只是默不作聲地搖頭。
“那是妖物,絕對不可以開門。”博雅拔出長刀。
“是誰說我是妖物?太不像話了!寒水呀,難道你竟然跟這種無情的人在一起?”
寒水翁默默不語。
“來開一下門吧。”
“母親大人,如果你真的是母親大人,請您說出家父的名字。”
“什麼呀,你父親不就是藤介嘛……”
“嫁到備前國的捨妹,她的臀部有顆黑痣,請問是左邊還是右邊?”
“你在說什麼呀?阿綾的臀部兩邊都沒有黑痣呀……”女人的聲音問道。
“難道真是母親大人?”
寒水翁正想跨出腳步,博雅再度製止了他。
這時……外面傳來女人的悲鳴。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呀?有個可怕的妖物在襲擊我啊!救命呀!寒水呀……”
“咚”的一聲,門外傳來有人撲然倒地的聲音。
繼而嘎吱嘎吱、嘖嘖作響,是野獸吞噬人肉的聲音。
“痛呀!痛呀……”女人的聲音。
“這妖物在吃我的腸子呀!哎呀!痛呀!痛呀……”
博雅再望向薰,薰仍舊只是左右搖頭。
博雅和寒水翁的額頭都汗如泉湧。
冷不防,一切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風聲。
博雅大大吐出一口氣。正當大家剛呼吸了一、二口氣時,突然傳來一陣很大聲響,門戶往內彎曲了。
不知是什麼東西想大力破門而入。
博雅將長刀舉過頭,張開雙腿站立在門前,用力咬著牙根,卻渾身直打哆嗦。
想要破門而入的聲音持續了一陣子,最後終於靜止,四周又恢復靜謐。
“呼……”博雅大大吐出一口氣。
靜默的時刻再度流逝。
然後,大約將近丑時之際……
門外又傳來敲門聲。
“博雅,抱歉,我來晚了,你沒事嗎?”是晴明的聲音。
“晴明……”博雅發出歡呼奔到門口。
“博雅大人,那是……”
薰站起來搖頭制止,但博雅已經將門打開了。
就在這時候——
轟隆!
一陣烈風迎面撲向博雅。同時一團類似黑霧的東西,隨著烈風鑽進門戶與博雅之間的縫隙,闖入屋內。
為了擋禦,薰站到黑霧前面,但烈風和黑霧轟地一聲打在薰身上,將薰打得七零八落、煙消雲散於大氣中。
屋內黑壓壓的大氣中充滿濃郁的桂花香味。
黑霧又化為一條煙霧,聚集在寒水翁的胯下附近,之後便消失了。
“哎呀!”寒水翁雙手按住臀部,俯伏在地上。躺在地上之後,他痛苦地呻吟。
寒水翁的肚子鼓得又大又實。
“寒水翁!”博雅奔到寒水翁身邊,慌慌張張地從懷中取出晴明給他的短劍,拔出。
“含住這個!快,含住!”博雅讓寒水翁含住短劍。
寒水翁用牙齒緊緊咬住短劍,這才總算減輕了苦悶。
由於將刀刃面向內側橫咬在口中,寒水翁的兩邊嘴角都受了傷,鮮血汩汩流下。
“別鬆開!就這樣咬著!”博雅厲聲道。
“晴明!”博雅大聲呼喚。
到底該怎麼辦?
“晴明!”
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博雅完全不知道。
寒水翁以惴惴不安的眼神仰望著博雅。
“別鬆開!別鬆開!”博雅只能對寒水翁如此說。
博雅用力咬著牙根抬起臉來,發現眼前出現了人影。
安倍晴明正站在門口望著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你真的是晴明?”
“抱歉,博雅。我到深山去了,所以到現在才趕來。”
晴明迅速來到博雅身邊,從懷中取出一束藥草。
“這是夏季的藥草,在這時期,幾乎都找不到了。”
晴明邊說邊用手掌拔下一、二把藥草葉子,再塞進自己嘴巴咀嚼。
在口中嚼了一會兒後,又將藥草吐出,接著以指尖抓了一些,從寒水翁所咬住的刀刃與牙齒之間,塞進他口中。
“吞下去。”
聽晴明這麼一說,寒水翁費勁地將藥草吞進腹內。
同樣的動作反覆了幾次。
“你放心,繼續咬住短劍,只要再忍耐一個時辰,便能得救了。”晴明以柔和的口吻說。
寒水翁淚如雨下地點點頭。
“晴明啊,你給他吞下的是什麼玩意兒?”
“是天仙草。”
“這也是大唐傳過來的東西。據說是吉備真備大人帶回來的。原本滋生於長安通往蜀的深山中,現在我們倭國也有少數野生種了。”
“唔,唔……”
“自長安到蜀的深山中,有許多會自人類臀部潛入體內危害的妖物,旅人為了保衛自己,一路上都吞食用天仙草精煉成的吐精丸。安史之亂時,玄宗皇帝從長安逃難到蜀,途中經過那深山時,聽說也吞食了這種吐精丸。”
“可是,你剛剛讓他吞下的……”
“這回沒時間精煉吐精丸,所以讓他直接吞下藥草。放心,我讓他吞下大量藥草了,應該有效。”
約一個時辰後,寒水翁已苦悶地搓揉起身子。
牙齒和刀刃之間,流露出痛苦的咻咻呼氣。
“要不要緊啊?”
“不要緊,天仙草開始生效了。”
然後……過了一會兒,寒水翁從臀部排出一頭野獸。
野獸腹部有一道很長的刀傷,大概以前曾經遭獵戶捕獲,並險些被剝皮剔骨吧。
那是一頭巨大又漆黑的老駱死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