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貧窮地方官的家庭……
壬生忠岑開始敘述起來。
小時嘗盡了貧窮的滋味,因而自懂事以來,我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上京求取更高的官位不可。
“官位低實在不行,除非是高官,否則根本無法過正常日子。”這是忠岑父親的口頭禪。
忠岑很喜歡寫和歌。雖然寫得不是很高明,但孩提時代以來便會創作還算不錯的和歌。
忠岑想以和歌為生,於是,每逢和歌競賽,就仰賴比蜘蛛絲還要細微的門路,拼命推銷自己的作品。然而,每次都失敗了。
若是有錢,不但可以得到更有力的門路,也可以增加推銷作品的機會。只是,忠岑不但兩袖清風,在京城也沒有門路與熟人。
為此,他曾經詛咒過父親的無能,更怨嘆過自己的身世。時日一久,他逐漸知道自己其實也缺乏和歌才能。
雖然作品還不錯,但僅是不錯而已,根本達不到可以參賽的基準。
話雖如此,自己卻分辨得出和歌的優劣。
只要聽到別人朗誦,便可以立即判斷出對方的作品水平。換句話說,可以分辨出傑作與凡庸之作。
忠岑察覺到這點。因此,他也深知自己的和歌才能到底有幾把刷子。
“具有和歌鑑賞能力,與自己能否創作和歌,似乎是兩回事。”忠岑說。
那年,忠岑又來到京城推銷自己的和歌,結果仍然力不從心,益發痛切領悟到自己的確缺乏和歌才能。
帶來的旅費都花光了,沒錢回故鄉,忠岑只好來到睿山。
算了,放棄和歌吧。如果這回能夠平安回鄉,大概不會再度上京了。
往後不再寫和歌了。
忠岑懷著如此心思爬山,爬著爬著,情不自禁潸潸淚下。
時值春季。正是野櫻盛開季節。山徑前方,可見已開的櫻花。
野櫻枝頭因花瓣的重量而下垂,四周無風,櫻花花瓣卻繽紛飄落。
整座新綠山中,只有野櫻綻放那一帶輕飄飄包裹著一層朦朧白光。
這是多麼美的景色啊……
自己除了寫和歌以外,沒有其他任何才能。而這唯一的和歌才能,竟然又比別人拙劣。
忠岑年紀輕輕的,便已經看透自己的才能。
在忠岑眼裡,白色櫻花是悲哀的色彩。
這時,忠岑聽到不知傳自何處的莊嚴聲音。
這是一首傑作,而且,似曾相識。奇怪,到底在哪兒聽過呢?
就在忠岑百思不解時,朗誦同一首和歌的聲音又傳到耳裡。真是奇怪。話又說回來,時誰在朗誦這首和歌呢?
那聲音似乎來自眼前盛開的櫻花叢中。不過,又似乎是從櫻花樹上方傳過來的。然而,櫻花枝頭上不見任何人影,附近也杳無人跡。
原來如此。原來是《萬葉集》。 《萬葉集》中的確有這首作者不詳的和歌。
忠岑合著那莊嚴聲音,自己也跟著朗誦起來。
那聲音剛念完一句,忠岑便接口念出下一句。
念畢,櫻花樹幹上方突然灑落一串爽朗笑聲。
可是,無論忠岑再如何定睛細看,還是尋不著任何人影。
忠岑暗忖,難道是某個人們看不見,卻喜歡和歌的鬼魂?
一定是鬼魂看到山中盛開的櫻花,對櫻花那壯觀的美一見傾心,而不由自主朗誦出自己熟悉的和歌。
只是,即便對方是鬼魂,忠岑卻絲毫不覺恐怖。
那時,事情就這樣而已。
回到攝津國,過了幾天,某夜,忠岑又在冥思苦想。原來他又想作和歌了。
時值深夜。
然而,再如何絞盡腦汁,還是擠不出一句詞來。
看樣子,自從他領悟自己缺乏才能後,竟比往昔更寫不出任何一個字來了。
“立春……”忠岑念出一個詞。
開頭的詞覺得還不錯。但後面應該接“想來已來臨”或接別的詞好,忠岑猶豫不決。
“立春……”忠岑再度念出聲。
突然間,不知道從何處響起某人的聲音:“時已立春乎,吉野春日本遲遲……”
“吉野?”忠岑跟著念出來。
“……薄霞緣何至。”某人的聲音結束了句子。
一首和歌漂亮地完成了。
“是誰?”忠岑出聲問。
“是我,是我。”聲音回答。
“我?”
“是我啊。前幾天,我們不是在叡山見過了?”聲音說。
“那時候的?”
聲音沒回答自己是誰,反而問忠岑:“怎樣?要不要我幫你作和歌?”
“和歌?”
“是呀。你那時內心很煩惱,認為自己缺乏和歌才能吧?”
“你自己不也是鬼魂?”
“沒錯,我正是你們所謂的鬼魂。不過,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鬼魂。”
“是嗎……”
“你知道《萬葉集》中那首'淺綠原野望,野地似落霞,爛漫香又艷,美哉櫻花也'的和歌嗎?”
“當然知道。那天。在睿山櫻花樹下,你不是朗誦了這首和歌嗎?”
“這首作者不詳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鬼魂提高聲音。
“真的?”
“我的作品中,如今除了這首還留在人世,其他還有一、二首。而且都作者不詳,這真是悲哀呀,真是令人搥胸頓足呀。”鬼魂愈講愈激昂,“這樣的事能夠原諒嗎?”
嗷!
嗷!
鬼魂放聲大哭起來。
“我死後,正因為太留戀這首和歌,才無法成佛,而成為現在的鬼魂。”
鬼魂的聲音又說,變成鬼魂後,每逢看到漂亮櫻花,便會自然而然開口出聲朗誦起自己的和歌。
“你不想參加和歌競賽嗎?”
“想是想……”
“那就讓我作和歌。我來幫你作和歌,你再將我的和歌拿去參賽。”
“可以參賽嗎?”
“當然可以,因為是我作的。”鬼魂回答。
鬼魂又說,你不是打算放棄和歌嗎?既然如此,這樣好了,和歌由我來作,你以能夠參加和歌競賽為樂,我以我的和歌能在競賽會場讓人朗誦為樂。這樣不是很好嗎?
忠岑迷惘了一陣子,終於答應鬼魂的提議。
那以後,每當忠岑接到和歌競賽的通知,鬼魂便會出現。
“我來了。”鬼魂每次都這樣說,“這回要寫什麼好呢?對了,這樣如何?”而且每次都興高采烈地幫忠岑創作和歌。
如此,一年過了,三年又過了……
“結果,那鬼魂也附身在兒子忠見身上,直到今日。”忠岑向晴明與博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