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付喪神卷

第29章 第二節

陰陽師·付喪神卷 梦枕獏 3634 2018-03-21
博雅正在喝酒。 地點是安倍晴明宅邸那面對庭院的窄廊。 博雅盤坐在圓草墊上,將盛在琉璃杯內的酒送到口中。 那是異國酒,以葡萄釀造而成的胡國之酒。 晴明身上寬鬆地披著狩衣,立起單膝,背倚著柱子。膝前也有盛滿異國葡萄酒的琉璃酒杯。 春天將近尾聲,初夏即將來臨。 此時是夜晚。 晴明、博雅之間擱著一盞燈火,幾隻小蟲飛舞在燈火四周。 庭院中雜草叢生。 茂盛的新生夏草已長得比繁縷、野萱草等春草還高,這些春草埋沒在夏草之間,逐漸分辨不清。 說是庭院,倒不如說是原野。 雜草與樹木,隨心所欲地在晴明庭院中自由生長。這些嫩草與綠葉的馨香,融入、飄蕩在黑暗中。 博雅呼吸著夾雜胡酒香與草香的大氣,頗有感觸地喝著酒。

庭院深處有株櫻花樹。是八重櫻。葉間密密麻麻開滿了粉紅色櫻花,令枝頭承受不住重量而低垂。 另外也有棣棠花,纏在老鬆上的紫藤則掛著幾串藤花。 當然,由於八重櫻、棣棠、紫藤都開在黑暗中,顏色與形狀並非清晰可見,比起用眼睛看,花與葉的馨香更強烈地主張花草本身的存在。 “晴明啊……”博雅望著庭院深處說。 “什麼事?博雅……”晴明的粉紅雙唇含著微笑回問。 “我覺得,好像並非眼睛看得到的東西才存在於這世上。” “什麼意思?” “例如,藤花。” “藤花?” “雖然看不到藤花開在庭院何處,可是,藤花那令人陶醉的香味還是會傳過來。” “唔。”晴明微微點頭。 “你跟我,其實也是一樣道理,晴明……”

“是嗎?” “今天與你見面之前,我們不是彼此都在不同的地方嗎?雖然彼此都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可是,一旦見了面,你和我卻又同時存在於這裡。這不就表示,即使看不到對方,但我們都確實存在於這世上嗎?” “唔。” “我剛剛說的藤花,它的味道也是同樣道理。明明眼睛看不到藤花,但藤花的味道卻毫無疑問存在於這庭院中。” “博雅,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說,晴明,我認為,所謂生命,也許正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生命?” “對。例如,這庭院中不是有雜草嗎?” “唔。” “可是,就算它是野萱草,我們看見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這話怎說?” “我們所見的,只不過是有著草的顏色、名為野萱草的一種草的形狀而已。我們看見的並非它們的生命。”

“唔。” “你和我也一樣,我現在看到的,只是個形狀是人,且是我非常熟悉、名為晴明的男人的臉而已,我看到的不是名為晴明的那個生命。你也一樣,你看到的只是名為博雅這個男人的形狀與顏色而已。你看到的不是我的生命。” “原來如此。” “你懂我的意思嗎?” “然後呢?” “然後什麼?” “博雅啊,接下來你要問我'我講的道理怎樣?'才行呀。” “沒怎樣啊,就是這樣而已嘛。我只是想告訴你,即使眼睛看不到,生命也依然存在於這世上。” “博雅,你現在說的事,可是非常玄妙的真理喔。一般陰陽師或和尚也不見得能懂。” “是嗎?” “正是,你聽好,博雅,你剛剛說的,跟咒的基本原理有關。”

“又是咒?”博雅皺起眉頭。 “正是咒。” “等一下,晴明,我剛剛好不容易才覺得似乎理解了一些事情,正心滿意足地喝著酒。要是你再提到咒,我現在這種愉快的心情很可能會飛走。” “別擔心,博雅,我會講簡單一點……” “真的?”博雅不安地喝了一口酒,再擱下琉璃酒杯。 “嗯。” “好吧。既然如此,晴明,我就乖乖聽你講,但是拜託盡量說得簡短些。” “那麼,我先講一下宇宙吧……” “宇宙?” 宇,就是指天地、左右、前後——亦即空間。 宙,就是指過去、現在、未來——亦即時間。 這時代,中華文明已將這兩者合為“宇宙”一詞,作為認識世界的用詞。 “這世上的人,都利用'咒'來理解存在於天地間的事物。”

“什、什麼……” “換個說法吧,宇宙是基於人的'視覺'而存在。” “聽不懂,我聽不懂,晴明,你不是說要講簡單一點?” “那,講石頭吧。” “唔,嗯,真的是石頭?” “是石頭。” “石頭怎麼了?” “例如,某處躺著一塊石頭。” “嗯,有塊石頭躺在地上。” “假若那東西還未被取名為'石頭',也就是說,那隻是塊沒有名字、又硬又圓的東西。” “可是,石頭不就是石頭嗎?” “不,那東西還未成為'石頭'。” “啊?” “要有人看到它、為它取名為'石頭'……簡單來說,要有人為它下'石頭'這個咒,宇宙間才會出現'石頭'這東西。”

“聽不懂!不管有沒有人為它取名,那東西自古以來就存在了,往後也會一直存在吧?” “嗯。” “既然如此,那東西存不存在,都與咒無關吧。” “但是,如果不是'那東西',而是'石頭'的話,便不能說毫無關係了。” “聽不懂!” “那我問你,'石頭'到底是什麼東西?” “啊?” “'石頭'本來便是'石頭'。” “唔,嗯。” “如果有人用那石頭打死了另一個人……” “嗯。” “那石頭便會化為'武器'。” “你說什麼?” “本來只是一塊石頭,但透過某人利用利用它打死另一個人的行為,那石頭便等於讓人下了'武器'這個咒。以前我也講過有關石頭的比喻,怎樣?這樣講的話,你懂嗎?”

“我、我懂……”博雅點頭。 “道理是一樣的。” “哪裡一樣?” “我的意思是,本來躺在地上那塊又硬又圓的東西,只是塊又硬又圓的東西而已,最初什麼也不是。但是,有人看到它,為它取名為'石頭'。換句話說,在那東西下了'石頭'這個咒,所以這世上才會有'石頭'這個存在。這樣不就行了?” “不行!” “為什麼不行?” “餵,晴明,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我沒騙你。” “不,你在騙我。” “那,我在舉例說吧,和歌也是咒的一種。” “和歌?” “沒錯。假若我們內心很煩亂,卻不明白到底為什麼而亂。於是我們作了一首和歌,把心情寄託在和歌詩詞上後,才終於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什麼?” “恍然大悟我們原來戀慕著某人。有時候,人必須在自己的內心下'和歌'這個咒,使之成為語言,才能理解自己內心的感情……” “所謂'咒'是語言?” “差不多吧,至少很類似。” “類似?” “雖類似,但語言並不等於咒本身。” “是嗎?為什麼?” “語言只是盛咒的容器。” “啊?” “咒這個東西……暫且先以神來比喻吧。咒,是祭神時,奉獻給神的供品。而語言正是盛供品的容器。” “我還聽不懂,晴明。” “先有'悲哀'這個詞,我們才能將內心這樣的感情盛載在'悲哀'這個詞中,光是'悲哀'這個詞,不能成為咒。咒,無法單獨存在於這個世上。咒,必須盛在語言、行為、儀式、音樂、歌曲等各種容器內,這世上才能萌生'咒'這種東西。”

“唔,唔……” “比如說,當你陷於'心愛的人兒呀,我想見你卻見不到,每天很悲哀'的感情時,博雅,你能夠光從'悲哀'這個詞中,單單截取出悲哀的感情給別人看嗎?” “……” “反過來說,如果不利用任何語言,也不畫成任何圖畫,任何事都不做,甚至不呼吸,不喘氣,什麼都不做,你能向別人表達內心悲哀的感情嗎?” “……” “語言與咒,說穿了,正是這種關係。” “……” “總之,我們都無法從我或你身上截取出'生命'給別人看,兩者道理都是一樣的。” “……” “所謂'生命',必須盛在我或你身上,或庭院中的草、花、蟲等所有生物中,別人才看到,'生命'也才能顯現於這宇宙中。缺乏容器,光是取出'生命'的話,是無法讓別人感覺到你的'生命'的。”晴明微笑著說明。

博雅臉上仍是一副不滿的表情。 “看吧,結果跟我說過的一樣吧!” “什麼一樣?” “只要你一提出咒的話題,我一定會如我所預測的,搞到最後,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沒那回事,其實你最懂得咒的道理。” “可是我剛剛那種愉快心情,已不知道飛去哪兒了。” “那真是抱歉。” “不用抱歉。” “不過,博雅,剛剛我聽了你的話,真的大吃一驚。因為你總是不需要多餘的道理,也不需要思考,便能直接掌握事物的本質。這並非一般人辦得到的……” “晴明啊,你這是在讚賞我?” “那還用說。” 博雅半信半疑地望著晴明,說:“那我就安心了。”接著喃喃自語:“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是你好像真的是在讚賞我。” “與其聽陰陽師無聊的胡言亂語,不如聽你吹笛要來得心曠神怡……” “話雖如此,晴明啊,去年也是這樣,每逢這個季節,我總會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前年舉行的和歌競賽。” “哦,對了,那也是現在這個季節。” “三月三十日……那時,櫻花開了,藤花、棣棠也開了……” “我想起來了,是玄象琵琶失竊那年吧?” “那時,為了奪回遭異國鬼偷走的玄象,你不是跟我一起去羅城門嗎?” “嗯。” “剛剛你提到和歌,又讓我想起壬生忠見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以和歌說他正在戀愛的忠見大人……” “只要一想到忠見大人,就覺得剛剛你說的那些,的確很有道理。” “我剛剛說了什麼?” “你不是說,和歌也是一種咒。” “喔,是那個……” “說真的,和歌競賽那時,我也出盡了洋相……”博雅搔搔頭。 晴明聽後,咯、咯、咯地忍住笑聲。 “博雅,你那時朗誦錯和歌了吧。” “別再提當時的事了。” “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嘛。” “我沒事提起這件往事幹嘛?” “你問我,我問誰?博雅……” 博雅似乎回憶起某事,抬起臉望向昏暗的庭院。 “我總覺得,那個輝耀的夜晚,好像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夢了……” “每一場宴會,一旦成為過去,即便是昨晚的宴會,也會讓人覺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事。” “嗯。”博雅直率地點頭,再喃喃自語般低聲道:“晴明啊,你說的一點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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