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屏氣斂息地躲在黑暗中。
徐徐將黑暗吸進肺內,再徐徐吐出。
重複著同樣動作似乎會導致呼吸困難,因而,偶爾會深深吸進一大口氣。
這是藤原為良宅邸內,為良的房間。
房間裡邊的牆上,倚坐著一具與人等身大的稻草人。稻草人腹部貼著白紙,紙上用墨汁寫著“藤原為良”。
而為良本人則在稻草人的另一邊——也就是為良偶人倚著的牆的另一側、隔壁房間裡。
“謹上再拜開天關地之神,伊奘諾伊奘冉之尊,於天上磐石,男女二神交合,結為夫婦,傳示夫婦之道於世。為何不阻擾魍魎鬼神,非讓予死於非命?奉請大小神袛,諸佛菩薩,明王部天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聲音低沉且細微,從隔壁房間傳過來。
稻草人前有三層高架子,上面豎立著染成青、黃、紅、白、黑五種顏色的驅邪幡。
房內燭盤上只點著一支蠟燭,擱在地板。角落豎立著圍屏,博雅與晴明躲在圍屏後靜待。
“晴明,她真的會來嗎?”博雅低聲問。
“到了丑時,便知道來不來。”
“還有多久?”
“不到半個時辰吧。”
“可是,那個稻草人真的能騙過那女人嗎?”
“稻草人裡頭有為良大人的頭髮、指甲,還有沾了為良大人鮮血的布。”
“這樣就沒問題了?”
“為良大人在隔壁房間,而且,宅邸內的僕役都迴避了。德子小姐應該不會迷路,而會直接到這兒吧。”
“我們會怎麼樣呢?”
“德子小姐看不到我們。我在圍屏四周設了結界。”
“原來如此。”
“不過,德子小姐來了後,在我示意之前,你絕對不能出聲。”
“明白了。”博雅點頭,再度呼吸起黑暗。
不久,約半個時辰過後,聲音響起。
咯吱。
那是有某物走在走廊,使地板下沉、木板相互接觸時所發出的咯吱聲。
應該不是貓。也不是狗或者老鼠。除非是人的體重,否則木板不會發出那種聲響。
咯吱。
咯吱。
聲音逐漸挨近。
走廊出現搖晃的燈影。人影緩緩步入房間。
是女人。
那女人的黑髮倒豎在頭上,面塗丹粉,身著紅衣。頭戴三腳鐵環,鐵環支柱朝上,各綁著燃燒的蠟燭。
燭光映照出女人的五官,那是張令人駭然的臉。
步入房間後,女人頓住腳步,嘴角浮出喜悅的笑容。唇間露出白齒。嘴角左右上揚,使得嘴唇表面扑哧、扑哧地裂開,滲出點點鮮血。
“啊呀,太高興了!原來您在這裡!”女人看到稻草人,往前挨近。
博雅吞下一口唾液。
女人左手握著五寸鐵釘,右手則拿著鐵鎚。
“唉,好久沒見到您了,實在是既愛又恨呀……”
女人的頭髮更加高高豎起,有如表達女人內心的激動情懷。豎起的頭髮碰到綁在鐵環上的蠟燭,發出小小青色火焰,縮成一團燒焦了。
房間充滿了頭髮燒焦的味道。
冷不防,女人抱住了稻草人。
“難道您的雙唇,不肯再度吸吮我的唇了?”
女人將自己的嘴唇貼到稻草人臉部看似嘴巴之處,用力吸吮後,再用皓齒緊緊咬住稻草人的嘴唇。
女人鬆開稻草人,掀起裙擺,張開白皙雙腳。
“難道您不肯再疼愛我這裡了嗎?”
她再蹲下來,雙手伏地,像狗一般爬到稻草人面前,用牙齒咬住稻草人兩腿之間的稻草。
再度站起身後,女人開始起舞般地扭動身子。
每當女人忿恨地咬牙切齒,她的頭髮便會左右擺動,繼而燃燒起來。
“戀慕您的,正是我呀。沒人命令我這樣做。就算您移情別戀,我的情愛仍不減當年……”
女人流著淚說。 “恨的是,竟不知您有二心,而與您結下姻緣。明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我還是思念您啊!愈思念愈痛苦,愈思念愈痛苦……”
“也難怪我積怨如此,成為執迷不悟的女鬼……”
“把你的命給我吧!”
“明白了吧!”
一喊完便像蜘蛛般跳到稻草人身上,將鐵釘擱在稻草人額頭,右手握著鐵鎚,用力敲打下去。
“噗”的一聲,鐵釘深深釘入稻草人額頭。
“明白了吧!”
“明白了吧!”
女人邊喊邊瘋狂地再三錘打鐵釘。長發搖晃,與鐵環上的燭火一接觸,便哧、哧地發出青白火光。
“唔,唔。”博雅情不自禁低聲叫出來。
女人停下動作,問:“是誰在這兒?”聲音失去了兇氣,恢復為普通女人的聲音。
她環視四周,最後,視線停佇在稻草人身上。
“喔……”女人叫出聲,“這不是為良大人,這是稻草人!”語畢,左右微微搖晃著頭。
博雅和晴明從圍屏後走出來。
“喔,你們是……”女人看了一眼博雅與晴明,再望向三層高架子與五色驅邪幡,“你們是陰陽師?”
“沒錯。”晴明點頭。
“博雅大人!”女人望向晴明身後的博雅,大叫出來。
“您看到了?”接著又問,“您看到了我剛剛的樣子?看到我那可恥的樣子了……”
女人彷彿如醉方醒,看著自己的打扮:紅衣裙擺不整,露出大腿根;面塗丹粉,頭戴鐵環……
“啊呀,太丟人了,這麼可恥的我……”
女人丟下鐵鎚,再從頭上卸下鐵環拋出去。鐵環發出沉重聲音掉落在地板。兩支蠟燭熄滅了,剩下一支還在燃燒。
“哦,哦,這真是……這真是……”女人雙手掩面,左右甩頭。
長發纏在女人脖子上,隨即又鬆開,鬆開後又纏上。
頭髮中好像出現了某物。
兩個類似肉瘤的東西。
是角。
鹿角新生時,外面還包裹著一層相當柔軟的皮囊。
女人頭部正長出兩支角。
角穿破頭皮,逐漸增大。成長速度非常快,快得好像會發出嘎吱聲。頭上流出鮮血,從發間流至額頭。
“哦,不甘心呀……”女人挪開蒙在臉上的雙手。
她的臉——雙眼裂開了,裂開的眼角流下鮮血,眼球往前凸出,鼻子塌陷,獠牙穿破嘴唇伸出來,嘴唇裂痕溢出鮮血,流至下巴。
“博雅,是'生成'!”晴明說。
生成——因嫉妒而化成鬼的女人稱為般若;在完全化成鬼之前,也就是還未成熟的階段,便是“生成”。是人,卻也不是人;是鬼,卻也不是鬼。
女人正化為那種“生成”。
“不甘心呀,不甘心呀!”
化為“生成”的女人,嗶的轉身往外奔跑。
“晴明!”博雅大叫一聲,想追趕女人,但女人已失去踪影。
“那女人,知道我的名字……”博雅忽然想方才女人叫喚自己的事。
“喔,難怪我覺得好像聽過她的聲音。那正是我在崛川旁遇見的女用牛車內的婦人聲音呀。原來德子小姐就是那婦人……”
博雅茫然自失,呆立在原地。然後,以求救的眼光望著晴明說:
“啊,晴明,我做了什麼?我要求你做了什麼?我竟羞辱了那婦人,令她成為真正的女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