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付喪神卷

第7章 第二節

陰陽師·付喪神卷 梦枕獏 2939 2018-03-21
“事情就是這樣,晴明。”源博雅向安倍晴明說。 兩人正坐在土禦門小路的晴明宅邸窄廊。 博雅盤坐在窄廊地板,晴明則豎起單膝,背倚柱子,與博雅相對而坐。 兩人之間有一酒瓶,另有兩隻玉杯。 午後—— 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 庭院中,陽光斜照在繁茂叢生的一片夏草上。粉花繡線菊的紅色小花衣在風中搖曳,一旁的敗漿草已迫不及待地即將開出黃花。 無數小羽蟲與虻,在夏草上的陽光中飛舞。 那光景彷彿是從深山原封不動搬一塊原野過來,擱在庭院中似的。看似完全未經過人工修整,但東一叢、西一叢茂密繁盛的野草,又像是經過晴明精心設計。 “你是說,這是昨晚發生的事?”晴明伸出左手拿起窄廊上的酒杯。 “唔。”博雅點頭,欲言又止地望著晴明。

“結果,發生了什麼令你傷腦筋的事嗎?” “正是呀,晴明。” “說說看吧。” “那位在貴船宮工作的神官叫清介。他向女人說完那些話後,心中有點發毛,回去後馬上鑽入被窩。” 可是,他越想入睡,雙眼反倒越神采奕奕,根本睡不著。內心老是掛念著那女人。 那女人到底是什麼來路?那之後她又會如何?說起來,那女人究竟為了什麼,而於三更半夜來到這種地方呢? 丑時——換算成現代時間,是凌晨兩點。 想到女人每晚都於這種時間自京城來訪的執著,清介就感覺有如背上潑了一桶冷水。 “我懂了……”晴明唇上浮現出感興趣的微笑,“那個叫清介的男人,他說謊了吧。” “晴明,你怎麼知道?正是如此呀。”

“然後呢?” “總之,清介早就知道那女人每晚於丑時到來的事。因為女人太執拗,清介便與同事商量,捏造二神出現在夢中的謊言。” 那女人對某人恨之入骨,想詛咒對方死去。為此,她才每晚到貴船神社,祈求讓她化為鬼神。 清介明白她的目的。 然而,女人每晚都來,不但令人心裡發毛,而且萬一她真的化為鬼神,貴船神讓她如願的風聲一傳開來,致使夜夜丑時來參拜神社的人大增,那麼,貴船神社很可能以具邪力的神社而聞名。 貴船神社不希望事態演變至此。 “所以叫她戴鐵環?” “沒錯。” 鐵環是一種鐵製的底座,戴在頭上,讓支柱朝上,那麼三根支柱便可視為三支角。 在支柱上點上火燭,把臉塗紅,再穿上紅衣,的確很接近女鬼形象,但那也僅限於當事者真正化為女鬼時。有血有肉的活人若如此打扮,只顯得滑稽可笑而已。

“結果,大家才想出讓那女人鬧笑話的主意?” “正是呀,晴明。” “可是,告訴女人後,大家反而感到益發恐怖……” “你說得沒錯。”博雅點點頭。 清介鑽入被窩後,腦裡一直浮現那女人歡天喜地的笑容。 真是駭人又可怕的笑容呀。 說不定那女人真的會化為鬼神。 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事情有點奇妙。 為什麼自己為了撒那個謊,在三更半夜刻意等那女人來?或許,大家自以為是一起想出來的鐵環妙計,其實是貴船祭祀主神高龍神與暗龍神二神,暗中顯靈指引大家那樣做的。 要不然,為什麼會想到“在頭上戴三腳鐵環”這種主意呢? 一旦記掛起來,清介再也睡不著覺了。 等天邊開始發白,清介便來到神社後面的杉樹林裡。

樹林深處有棵老杉樹,大約在胸部高的樹幹上,有一根五寸長的鐵釘,釘著昨晚那女人手中所握的木偶。鐵釘貫穿木偶頭部,深深釘入古杉樹幹內。 木偶胸部附近,用墨汁寫上了人名。 清介知道這名字。應該是住在二條大路以東、神泉苑附近的一位公爵。 萬一,那女人真的化為女鬼…… 也許真會發生這種事。不,那樣的女人就算真的化為女鬼,大概也不足為奇。 雖不知道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但若是那女人私自怨恨藤原為良,又擅自詛咒對方,讓對方真的死了,那麼,神社這方面毫無責任。可是,若因自己所言而導致女人成為女鬼……不,即使沒成為真正的女鬼,但那女人若自認已成為女鬼,而去殺害對方的話…… “所以啊,晴明,清介便親自拜訪二條大路的藤原為良宅邸了。去了之後,大吃一驚。原來藤原為良昨夜就開始頭痛,臥病不起。”清介想起五寸鐵釘深深釘下的地方,正是木偶頭部,更加恐懼萬分。

“這位名為藤原為良的公卿,聽了清介的敘述,也嚇得心寒膽碎。”原來藤原為良知道那女人是誰。 藤原為良過去有個女人。那女人名為德子,藤原曾與她幽會了三年,一年前,因為另結新歡,便不再去那女人那兒了。 為良暗忖,大概是德子在詛咒自己。他也嘗試尋找德子的行踪,卻不知她目前住在何處。 “結果,藤原為良就來找我幫忙了。”博雅說。 “不是找博雅,是找我吧?”晴明回應。 “正是如此。他問我:'能不能仰賴晴明大人的力量,幫我解決這個問題?'” “我不大想插手。” “為什麼?” “因為這是男女之間的問題。他要移情別戀,或遭女人殺死,第三者都沒有理由介入這種事吧?”

“忘了是何時,我曾向為良大人借過一支自大唐傳來的笛子,也實際吹過……” “是嗎?” “那時,我在為良大人宅邸吹過那支笛子後,由於笛聲太優美,便向他借了七天七夜,每天晚上,單獨一人跑到崛川附近,悠閒地邊散步邊吹笛子。” “唔。” “某天夜晚,我遇見一位偷偷來聽笛聲的美貌婦人。” “婦人?” “嗯。那晚,崛川旁停著一輛女用牛車。等我吹完笛子,牛車隨從便請我過去。” 博雅過去後,牛車內響起婦人聲音。 ……因受夜夜傳來的笛聲吸引,便來到此地,想看看是哪位大人吹的。 我無法告知自己小名,也不會詢問您的大名。只想告訴您,我永遠不會忘卻今晚的笛聲…… 說完上述的話,女用牛車便駛遠了。

“你沒看到對方的臉?” “沒有,對方在牛車內,我們是隔著垂簾對話。” “真的沒看到?” “嗯。” “博雅,你剛剛不是說對方是美貌的婦人?” “哦,那是……我私自認為一定是美貌婦人。” “不早講。” “總之,承蒙為良大人的笛子,我才會有這種經驗。” “可是……” “以前,皇上不也是陷入類似的苦境嗎?那時,你也幫皇上解圍了。” “那男人是特例。萬一他死了,一些繁文縟節會忙死我的。” “餵,晴明!我以前就說過了,不能稱呼皇上為'那男人'。” “別氣,博雅,再說,那時皇上的對手,是已經過世的女人呀。” “你是說,這回不是死人……”

“沒錯。而且這回若要保全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的性命很可能不保。” “為什麼?” “因為女方想成為女鬼。她大概認為,既然現世無法達成心願,不如死後在陰間成就願望。如此一來,事情會變得很棘手。對我來說,為良大人的性命與德子小姐的性命,都一樣是性命。” “一旦移情別戀,人心便很難回頭。雖然悲哀,但能否讓德子小姐理解這道理……” “大概不行吧……” “不行嗎?” “當事者應該也深知這道理吧。數天、數十天、數月,每天每夜,她一定都想盡辦法說服自己。可是,還是無法心服,才想成為女鬼。” “唔。” “而且呀,博雅,如果這只是當事者之間的誤會,只要消除誤會就可以解決問題。可是,事實不然。”

“結果會怎樣?” “救不了。因為鬼已棲宿在當事者的內心了。就算驅除了鬼,最後恐怕還必須驅除當事者本身,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辦不到。” “辦不到嗎?” “如果這是得失問題,我們可以向她說明利害關係。若執迷不悟,也可以讓她了卻心願,可是,她的心願是為良大人的死……” “原來如此……” “你不要一副悲哀的表情好不好?” “嗯。” “總之,走吧。最起碼,今晚可以抵擋一下。” “你願意去?” “嗯。” “不過,今晚……” “先派人到為良大人的宅邸,請他們準備大量茅草。” “茅草?” 茅草,也就是稻草。 “對付木偶就要用偶人。用稻草做個為良大人的偶人,再讓德子小姐以為稻草人是真人。不過,要是這樣便能解決一切就好了……”

“唔,嗯。” “走吧。” “嗯。”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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