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鳳凰卷

第8章 第八節

陰陽師·鳳凰卷 梦枕獏 2797 2018-03-21
兩人在喝酒。 地點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於昨晚一樣,窄廊上只點著一盞燈火。 晴明背倚柱子,悠閒自在地舉杯送到唇邊。 博雅也同樣舉杯送到唇邊,但他顯然有點坐立不安。 兩人之間,另擱著一隻琉璃酒杯。酒杯中,有個小小的類似鳥蛋的東西。正是紙武士從智興內供體內趕出來的東西。 上空的青光比昨晚稍亮,不知是因為即將滿月,還是大氣中煙靄般的微粒水分比昨晚少…… 濕潤的植物芳香濃郁地飄蕩在兩人吸入的夜氣中。 “話說回來,晴明啊,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完全無法理解。”博雅邊喝酒邊問。 “我不是說過了?”晴明問道。 “你說過什麼?” “那個道滿大人為了消遣,耍弄了大家一場。” “為了消遣?”

“是啊。那男人最初出現時,不是慫恿智興內供去犯色戒嗎?那時,智興內供便已中了他的咒。” “又是咒?” “是啊。那是智興內供內心想做的事,他只是將智興內供的心願說出口,拴縛了人心。” “是嗎?” “這次事件裡力量最大的咒,大概正是泰山府君吧。” “泰山府君?” “所以智興內供才會嚇得有如驚弓之鳥,在自己體內製造出這種東西。” 晴明將視線移至琉璃酒杯中的物體。 “這東西到底是什麼?” “是智興內供因驚嚇過度而製造出來的東西,說淺顯一點,就是鬼怪。” “你說的根本不淺顯。為什麼這東西是鬼怪?” “對智興內供而言,即便對方是屍體,色戒終究是色戒。罪行的自覺,對泰山府君的恐懼,還有至今數十年的修行仍無法捨棄的種種慾念,都在這東西內。”

“原來如此。”博雅似懂非懂地回應。 “等這東西孵出來,我打算當成式神來用。” “用這東西?” “嗯。” “到底會孵出什麼?” “我也不知道。裡頭本來就是些沒有形狀的慾念,只要我下令,大概可以隨意變成任何種類的蟲或鳥吧。” “是這樣嗎?” “正是這樣。博雅,這可是珍貴寶物。” “哪算是寶物?” “你想想看嘛。這是智興內供歷經長久修行後,最後依然無法捨棄的東西,一定可以成為力量很強的式神。” “晴明,難道你到三井寺的目的,一開始便是為了這個?” “怎麼可能?” “我不相信。” “我是聽到道滿的名字後,感覺他想利用這回事件引誘我出面,才去三井寺。”

“你剛剛不是說,這全是道滿為了消遣而做的?” “說了。” “明明知道是消遣,你還去?” “我也會想消遣一下。想看看道滿大人這回到底準備了什麼遊戲。” “可是,不是很可能會出人命嗎?” “沒錯。” “而且照你所說,事件似乎還未結束?” “嗯。” “泰山府君會到這兒來帶你走嗎?” “應該會來吧。” “真的?” “真的。” “晴明,我還是無法相信你的話,泰山府君這玩意,真的存在嗎?” “說存在,便存在;說不存在,便不存在。這回是道滿大人說出這名字,令智興大人中咒,所以應該存在吧。” “我聽不懂。” “博雅,這世上是由幾個'層'與'相'構築而成的。”

“……” “這些'層'與'相'的其中之一,正是泰山府君。” “可是,我就是無法相信在某個地方有地獄,而泰山府君就在地獄中隨心所欲地決定人的壽命,或延長人的壽命。” “博雅,我以前也說過,即便是泰山府君,終究也只是一種力量而已。若是說,有這種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決定人的壽命長短,那麼泰山府君確實存在。” “……” “人們祭祀這種力量,並將之稱為'泰山府君'那一刻開始,這力量本身便成為泰山府君了。一旦世上知道'泰山府君'這名字的人全部消失,'泰山府君'這玩意兒也會跟著消失,只殘留力量的本身。此外,若是改變這力量的稱呼,換句話說,改變咒,那麼,這力量雖是泰山府君,但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於這世上。”

“這麼說來,泰山府君之所以是泰山府君,說來說去,只是人下的咒而已?” “正是如此。博雅,這世上所有東西的存在狀態,都由咒決定。” “聽不懂。” “不懂嗎?” “雖然不懂,可是,那個泰山府君今晚會來帶走你吧?” “因為我將那紙上的名字改為我的名字了。” “若是來了,我們看得見嗎?” “想見的話,就看得見。” “到底是什麼形狀?” “總之,你覺得泰山府君是什麼形狀,他就會以那種形狀出現。” “唔。” “那是一種無比強烈的力量。不過,到這兒來的,只是力量的一部分。” “你不怕嗎?” “船到橋頭自然直。”晴明剛說畢,庭院中突然出現一個人影。 “那是什麼?”博雅剛想站起身,人影便出聲了。

“是我。” 蘆屋道滿——道摩法師——正佇立在庭院草叢中。 “歡迎。”晴明說。 “我來看熱鬧。”道滿說著,一邊緩慢地從草叢走向兩人相對而坐的窄廊。 “來看你到底如何應付泰山府君。”道滿得意地笑笑,抓起窄廊上的酒瓶,在窄廊一端盤腿而坐。 三人又開始喝起酒來。 彼此默不著聲。 時間逐漸消逝。 不知是不是錯覺,上空的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 “博雅,笛子……”晴明道。 博雅自腰間取出葉二,貼在唇上。笛聲旋律流瀉於夜氣中。 又過了一段時間。 突然—— “來了……”道滿低聲說。 博雅正想停止吹笛,晴明卻用眼神制止了他。 博雅繼續吹笛,眼光瞄向庭院一隅。 只見高大楓樹樹根的草叢中,浮出一團朦朧的白色物體。看上去像是反射著月光的微粒水分,凝固在楓樹下的夜氣中,又看似身穿白色圓領公卿便服的人影。

博雅心想那是個人影時,白色影子似乎也逐漸形成人的形狀。 那東西又看似盤蹲在那兒,全神貫注地傾聽博雅的笛聲。 不知何時,那東西逐漸挨近過來。穿著白色公卿便服的人影,明明沒跨步走來,卻在不知不覺中已來到附近。 目光明亮,看似年輕男子,又看似女人。五官沒有任何表情,有點令人毛骨悚然。氣氛非常恐怖,令人感覺就算他冷不防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也不足為怪。 持續凝視那東西,會讓人背部陣陣發冷,起雞皮疙瘩。 那東西終於來到窄廊前,晴明伸出右手微舉盛有白蛋的琉璃酒杯。 白蛋在酒杯中破裂了。 破裂的白蛋中,流溢出類似霧氣的柔軟光線,再從酒杯邊緣滿溢出來,逐漸增大。 然後,光線化為一隻麻雀大小的大青蝶。

晴明以左手自懷中取出寫有祭文的那張紙,將紙遞到青蝶前。青蝶輕飄飄地浮在半空,用腳抓住紙張。 那是只美麗的青蝶。 青蝶的頭部,是晴明的臉。 青蝶抓著紙張在半空翩翩飛舞。 接著,白影子突然動了一下。 公卿便服的影子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飄然浮在半空,將青蝶合攏在雙掌內。眾人見到一陣銀色霧氣在夜氣中流動,公卿便服的人影與青蝶早已失去踪影。 晴明仰望著人影消失的半空。 博雅放在笛子,沙啞地開口:“結束了?” “結束了。”晴明回道。 “好險。如果不是在吹笛,我大概會大叫出來,逃之夭夭。”博雅吐出一口大氣,再問晴明:“那是泰山府君?” “沒錯。” “在我看來,那是個五官有點像你,身穿白色公卿便服,年輕貌美的男子。你呢?你看到什麼了?”

然而,晴明卻沒回答,默無一言。 “太高明了……”道滿語畢,將酒瓶擱在窄廊,站起身。 “泰山府君將你變出來的式神當作是你而帶走了……” “是。”晴明平穩地點頭。 “呵呵。”道滿輕笑一聲,走了幾步,又在庭院中途停下,回頭叫喚。 “餵,晴明……”他滿足地笑笑,“下次再陪我玩吧。” 轉過頭,晴明再度邁開腳步。 “在下隨時都願意奉陪……”晴明回道。 道滿在草叢中前進,月光悠然飄落在他背上。 不久,道滿的影子溶入庭院黑暗中,消失了。 晴明微微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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