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太極卷

第39章 第一節

陰陽師·太極卷 梦枕獏 2275 2018-03-21
天高雲淡。 一條帶狀的白雲在藍天上流動。 空氣澄澈,秋風送爽。 龍膽。 桔梗。 黃花龍芽。 秋花秋草在庭院裡搖擺。 遮蓋其上的片片楓葉,已經染上紅色。 明亮的陽光照射著庭院。 源博雅酒杯在手,與安倍晴明相對而坐。 這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內。 坐在二人身旁的蜜蟲,待酒杯一空,便默默地為其斟滿。 二人悠閒地對飲。 雖說是白天,但坐在木條地板上當風一吹,仍覺寒意侵肌。但有酒做底子,這涼風便正是愜意的程度。 不時有楓葉離枝,在陽光中翻飛著落地。 土地的氣味。 落葉的氣味。 這一切均非夏日所有。 與血一般包含精氣的夏日氣息不同,有新鮮而強烈的東西在凋落。 是秋的氣息。

“這樣眺望著樹葉掉下來,我不由得感覺不可思議……” 博雅把酒杯從唇邊移開,放在木條地板上。 背靠柱子、眺望著庭院的晴明把臉轉向博雅,說道: “博雅,什麼事情不可思議?” “就那些落下來的葉子呀。” “樹葉?” “我剛才在想,那些葉子是活著呢,還是已經死了。” “噢。” 晴明的紅唇漾起一絲笑意。 看來他對博雅的話產生了興趣。 “以剛落下的葉子來說吧,離枝前恐怕是有生命的吧。” “噢。” “那麼,那些葉子是在離枝的瞬間終結了生命的嗎——這些事情,我始終不大明白。” 博雅拿起蜜蟲斟滿的酒杯,望著晴明。 “比如說吧,晴明,剛落下的葉子雖說已離枝,卻仍像活著一樣鮮亮。但是,也有些葉子不離枝,就這樣直到冬天,在樹枝上乾枯了,也會有的吧。”

“對。” “再比如說吧,晴明,如果我把仍留在枝上的葉子撕碎,那時候,那片葉子就死了嗎?” “……” “哦,不說葉子了,說樹枝更容易明白吧。假定我折斷了帶著花蕾的櫻樹枝吧,這枝條雖說被折斷了,不是還有生命嗎?因為折下的枝條若插入有水的瓶中,花蕾不久就會盛開。” “噢。” “現在長在那裡的那棵楓樹,毫無疑問是有生命的。” “有的吧。” “它的葉子也是活的。” “唔,是活的。” “那麼,剛落下的葉子又如何呢?是活的嗎?如果仍活著,什麼時候會死?如果已死了,是什麼時候死的?還有,折一根枝條插在水中,讓它活下來,這是將生命一分為二嗎?再有,那些葉子,原本就各有其生命嗎?若有,那些樹就擁有如此眾多的生命嗎?或者說,人的手腳,即便如樹枝般被切下,也說不定還活著?”

說到這裡,博雅才把端著的酒杯往嘴里送。 “晴明,我剛才就在想這些事……” “噢。” “我都弄糊塗了。我不明白生命這回事究竟是怎樣的,最終——” 就是不可思議。 真是不可思議啊——博雅就是這樣發出一聲感嘆,對晴明說著。 “那是與咒有關的事情。” 晴明嘟噥了這麼一句。 “又是咒嗎?” “討厭談論咒嗎?” “說不上討厭不討厭,你剛才不也說不大明白嗎?” “是那麼一回事,可是—” “明白了。” 晴明打斷博雅的話,點點頭說。 “明白了什麼?” “不談咒。” “好。” “不談咒,用水來作比喻吧。” “水?” “用水——唔,說的容易明白些,用河流作比喻吧。舉例來說,生命就是河流那樣的東西。”

“河流?” “沒錯,是河流。” “河流怎麼樣?” “河流是什麼,博雅?” “所謂河流嘛,就是……” 博雅思索著,說不下去。 “河流不就是河流嗎?”他說。 “這是沒錯的,但能否稍為改一下,用其他說法?” “其他的說法?” “所謂河流,就是水流。” “水流?” “水由高處往低處流——這樣的流動使水形成了河流嘛。” “對。” “鴨川河也好,哪裡的河流都行,假定這裡有一條河流。” “噢。” “水在流動。” “噢。” “在這條河流中,有幾條河流?” “有幾條?既是鴨川河,不就只有鴨川河這一條河流嗎?” “那麼,假如用桶在這條河流中大水,提到高處去,從高處往低處一點點倒,結果呢?”

“結果?” “那也是水流,雖然規模很小,但不也可以說是河流嗎?” “折來插在水中的枝條又如何?” “樹枝?!” “那樣的枝條也能活一些時候,但不能比原本的樹活得更久長。跟這種情況不是一樣嗎?” “唔……” “是一個生命,同時又有無數生命。是一條水流,同時又有無數水流。” “對、對對。” “一中有無數,無數又歸一。所謂生命,並非樹即樹、葉即葉。就像河流——亦即水流,並非水一樣。” “……” “但是,如果沒有形式,例如花鳥魚虫、樹木樹葉,世上便沒有所謂生命。水流也是同樣哩。” “……” “不能從一棵樹上只取出生命,就像不可能從河流裡留下水,只取出河流一樣吧……”

“噢,噢。” “這個嘛,以佛家教誨而言,就是空。” “空?” “就是說,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啦。” “什麼?!” “佛法的空和咒,原本是同樣的東西,只是程度稍有不同而已。所謂咒,就是透過了人的內心的空。人在“空”這個佛法原理上,加上了人的氣息——於是成為所謂咒……” “喂喂,晴明——” “博雅,怎麼啦?” “你最終還是說了咒。” “是嗎?說了嗎?” “說了。” “哦。” “你在談論河流的比喻時,我感覺已經明白了,可你一提到咒,我不是又弄糊塗了嘛……” “對不起。” 晴明道歉,嘴角卻掛著微笑。 “餵,晴明,不能一邊道歉一邊笑。” “對不起。”

“眼睛還在笑。” “別發火嘛,博雅。” 晴明把右肘架在支起的右膝上。 “有一件事,博雅……” 晴明改換了話題。 “什麼事?” “不太醉的話,待會兒就跟我來好嗎?” “跟你走?去哪裡?” “這個嘛——” “讓我跟你走,你自己卻不知道目的地?” “順朱雀大路南下,噢,到羅城門一帶就行了吧。” “什麼?!” “有人委託我找東西哩。” “找東西?” “對。” “誰委託你?” “要說是誰,也挺有意思,就是照顧性空上人起居的那位……” “這性空上人,就是播磨國的——” “對,就是飾磨郡書寫圓教寺的性空上人。” “可是,性空上人為何還要你……”

“不,不是性空上人。我不是說,來委託我找東西的,是服侍性空上人的那位嗎?” “是誰呀?” “他來了你就明白了。” “來?來這裡嗎?” “對。” 晴明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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