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生成姬

第25章 第四節

陰陽師·生成姬 梦枕獏 6894 2018-03-21
晴明和博雅走下牛車。 地點是在五條一帶的一座荒涼破敗的房子前。 “晴明,這裡是……是道滿大人說過的德子小姐的家嗎?那麼德子小姐呢?”博雅問。 “道滿大人雖然說過,他不清楚小姐身在何處,但最後小姐還是會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來的。” 放眼望去,蛤蟆拉著的牛車就停在已經坍塌的瓦頂泥牆旁邊。拉著牛車的蛤蟆,也就是跳蟲的旁邊,站著身著彩衣的蜜蟲,正朝晴明低頭行禮。 “走吧,博雅。” 從泥牆坍塌的地方,晴明進去了。 博雅抱著琵琶跟在身後。 那是一個在月光中更顯破敗的庭院。 秋草豐茂。濃密蓊鬱,連插足其中的空隙都沒有了。 回頭望去,就在剛才鑽入的泥牆坍塌處,荻花如雪,正在綻放。 確實跟晴明家的庭院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這所庭院確實太荒涼、太破敗了。

不知哪裡的牧童。為了餵牛吃草,白天好像在這裡放過牛,四處散落著牛糞。 秋草上夜露密布,葉梢沉沉地低垂著。 每一滴夜露都盡量捕捉著藍色的月光,看上去彷彿有無數的小月亮降臨到這個院子裡,在葉影中小憩。 抬眼望去,可以明顯看到傾塌的房子的屋頂。 晴明慢慢分開草叢,行走起來。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擺,吸收了露氣,愈發沉重。 或許是風雨的侵蝕,外廊上的一根柱子開始腐朽,廊簷傾斜得十分厲害。 朝著廊軒,艾蒿從地面貼著腐爛的木柱往上攀著。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著人的房子。 “這裡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嗎?”博雅低聲道。 細看之下,在廊軒下面,剛剛落花的芍藥還殘存著。 那邊的樹影,也許是山櫻吧。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處秋草更加繁茂。 走近一看。那是一輛朽爛的牛車。 是一輛吊窗車。 “這難道會是……” 這正是當年博雅所見過的碧蓋香車。 歷經長年累月的風雨滄桑,車子已經朽爛不堪,在藍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經完全覆蓋在秋草叢藪裡。 “是德子小姐乘坐過的車啊。”博雅低聲說。 在覆蓋著車子的草叢中,秋蟲正在啁啾。 即使漆黑一團,如一頭疲憊的老獸般頹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蟲喧一片。 可以想見,當年這座宅邸也曾多麼風光啊!如今,那繁華光景已蕩然無存。從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無處不在。 “在這樣的陋室,德子小姐何以為情啊!” 對嘆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說:“走吧。” 晴明的一隻腳跨到了外廊內。

忽然發現廊內有一個人影站在那裡。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個人影叫道。 是一個老人。 是博雅似曾相識的聲音。 “你是——” “好久不見了。” 無論外貌還是聲音,雜役都添加了十二年歲月的沉重。 “德子小姐呢?” “您來遲了,博雅大人——” 雜役的聲音平靜得令人窒息。 “來遲了?” “是的。” “你說什麼識了?” 儘管壓抑著,博雅還是像悲鳴般地高聲吼著。 “博雅,走吧。” 晴明已經走到外廊內。 抱著琵琶的博雅緊隨其後。 晴明和博雅擦過雜役的身邊,朝屋裡走去。 一踏上屋內腐爛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朽壞的屋頂坍塌下來,月光就是從那裡射入屋中的。

就在雜草叢生的地板上,月亮灑下了幽藍的清輝。 在月光下。有一個人倒伏在地板上。 是一個身穿紅衣的女人。 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充溢在夜氣中。 原來。從她匍匐著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鮮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遊走著,在地板上擴展開來。 倒伏著的女人,右手緊握著一把沾滿血蹟的劍。 “真的遲到了,竟然自己結束了生命。”晴明說。 “德子小姐!” 博雅在女子身邊跪下雙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身體。 德子突然翻過身,緊緊摟住博雅。 那是一張面目猙獰的鬼臉。 牙齒長長的,咬得格格響,直撲向博雅的喉管。 可是,夠不著博雅。 上下牙相互咬嚙著,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音。 德子一邊呲牙咧嘴,齒間格格作響,一邊抑制著從身體裡面往外噴湧的某種力量。

她左右搖擺著頭。 “博雅大人呀……” 女人輕聲呼叫,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來,接著,又猛地大張開嘴。 “格格格——” 女子掙扎著,說:“本想要了他的命。……” 聲音顯得頗為悔恨。 女人嘴裡流著血,喉間咻咻地喘著氣。 博雅抱緊了德子:“你咬吧!” 他在德子耳邊輕聲說:“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 德子眼中的正氣之光變得黯淡,不一會兒,那光澤消失了,牙齒間又格格響了起來。 在德子身上,鬼與人忽現忽隱。 從她的喉管,血正汩汩地流出。 德子用劍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搖擺著頭。 “唉,我做不到。怎麼也不能做出這種恐怖的事啊!” 說罷。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博雅緊緊抱著德子說道:“是我博雅請來晴明攪擾了你。是我博雅拜託晴明趕到這裡來的。是我妨礙了你呀!既然這樣,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齒咬碎我的心臟吧!” 博雅的眼中,已是熱淚奔湧。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閃現出入氣的光華。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嗎?” 變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細弱聲音說:“你為什麼哭泣,博雅大人?” “唉,小姐呀,為什麼流淚,我這種粗人又怎麼弄得清楚。為什麼哭泣不止,我這種蠢漢又怎能明白……” 博雅熱淚滾湧,流到了臉上。 “我是心愛著你啊!” 博雅緊緊凝視著德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絞啊。” 他痛苦得臉形都扭曲了。 “我已經年長色衰了啊。”

“我更愛經歷了歲月滄桑的你呀!” “我還添了許多皺紋!” “我也愛你的皺紋。” “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贅肉……” “我就愛這樣的你。” “哪怕如今變成這個樣子?” “是的。” “哪怕如今變成這樣一副醜態?” “是的。” “哪怕變成了這樣的惡鬼?” “是的。” 博雅一再點頭。 “我也愛變成厲鬼的你。” 博雅毫不猶豫地宣告。 “啊——” 德子高聲大叫:“這樣的話,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 “德子小姐!”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說這些話呢?” “那時,我還以為,時光會永遠不變……” “……” “我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裡聆聽……我以為這一切會永遠延續下去……”

“無論怎樣的時刻,都不會永遠延續的。” 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鮮血。 “連人的生命也是一樣。” “生命?” “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時間,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多可憐啊!” “他雖然上了大學,可是父母雙亡之後,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準備休學的困窘日子裡,病倒了。” “哦。” “弟弟當時對我說,他歇了大學,要去當相撲士。” “當相撲士?” “十二年前,大學的學生跟舉行相撲大會時趕來的相撲士們,鬧過一場架,當時,有人跟弟弟講,你去當相撲士吧!” “是誰講的?” “真發成村大人。” “噢。” “弟弟心裡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約好見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臥床十來天,就成了不歸人。”

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氣力,卻不知如何施展而虛耗光陰的日子。 已經不可能繼續在大學就讀,就在心慌意亂之際,成村頭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 “所以,當時我希望能讓成村大人勝出……” 德子表示會意的眼睛,又變成了鬼眼。 “是啊。當時濟時大人本來一直照顧著成村大人,卻忽然照應起了海恒世。” “德子小姐!” “好恨呀,濟時!” “可你也曾深深戀慕著濟時大人啊。” “唉,好後悔啊。” 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淚。 她的眼中,又恢復了人性。 “弟弟過世後,就在蒙他不斷關心和看顧的過程中,我竟然戀慕上了濟時大人。真是一場噩夢啊。” 德子在博雅的懷抱中,咬牙切齒地左右搖了搖頭。

博雅緊抱著德子的雙袖被熱血燙溫了,染濕了。血的溫度,直抵博雅的肌膚。 溫度正從德子的身體裡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這溫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力氣。 在博雅的懷中,德子痛苦地掙扎著。 她扭動著身體,像是要從博雅的手中掙脫出來。 她頭髮披離,搖著頭,抬起臉來。 她又變成了厲鬼。 “我呀,在濟時移情於其他女人時……” 她突然張口,緊緊咬住了博雅的左手。 博雅拼命忍住呻吟聲。 “博雅!” 晴明抬起了拿著靈符的右手。 “好了,晴明,別亂來!”博雅吼道。 德子邊哭泣邊咬著博雅的肉。 血淚在橫流。 博雅臉上流淌的眼淚,滴落到德子的臉上,與她的血淚混合在一起。 “好了,好了!”德子邊咬邊唸叨著。 “讓你看到了我那種可怕的樣子。” 她一邊哭泣,一邊一次接一次地咬著。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 “我好憎恨啊,濟時大人。” “生成”中的德子發出嗚咽聲。 “德子小姐!” 博雅呼喚著她的名字,彷彿別無選擇似的,惟有更加用力地抱緊德子。 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有任何辦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德子小姐!” 博雅用極端悲痛、又溫柔得無以復加的深情聲音,呼喚著她的名字。 在德子的眸子裡,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哎呀!” 德子大叫起來:“我對博雅大人做了些什麼事啊。” 她忽然覺察到。自己剛才一直狠咬著博雅的肉。 “沒關係,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緊,沒關係……” 博雅的聲音震顫著。 “德子小姐,人心無法改變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悶不已,或是委屈難抑,還是心急如焚,無論如何,有的人心還是無法回頭啊!”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還是免不了變成鬼呀。在世間怎麼都找不到治愈憎恨與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變成厲鬼一條路了。不是人想化成鬼才變成鬼的。是因為無計可施,人才變成了鬼呀。” “……” “每天每夜,日復一日,數天,數十天,數月,用世事無常的道理勸自己,也想對濟時灰心斷念,可就是沒辦法做到……” “……” “當我茫然無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闖進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給濟時大人的琵琶聲音。” “是飛天?” “是的。那是我極為珍視的父母遺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沒有賣出這把琵琶,還是一直留在身邊。” “那把琵琶,曾經在綾子小姐手中。” “那是化為生魂跟博雅大人見面的那天發生的事。” “你都說了希望我幫你一把,我竟然這麼無用。” “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責了。我什麼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捨棄。若是病息,可以治愈。可悲的是,這不是身外之物。這是我自己內心的魔障。” “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還是無能為力呀。我根本沒法做一點事情。唉,我博雅是個多麼可憐多麼無用的蠢人啊!” “不是,不是的!” 德子左右搖了搖頭。 “沒用的是我自己。即使變成這種模樣,還是無法消失。仇恨也無法消失。” 德子的嘴裡。青綠色的火焰伴隨著話語吐了出來。 “都讓博雅大人看到這副不雅的模樣了,竟然還是無法泯除心中的悔恨。” “德子小姐!” “而且,我還想,死後還要變成真正的鬼,向濟時大人作祟,於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還對前來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態!” 德子的氣息已經細若游絲。 即使把耳朵湊過去,也難以聽清她的話語了。 牙齒外露著,嘴唇根本無法好好合攏。吐字的聲音從齒間漏出來,只能勉強辨別其中的只言片語。 晴明緊盯著博雅與德子,一動不動。 他只是默默地站著,仔細聆聽兩人的對答。 博雅把耳朵湊近德子的嘴邊。 “博雅大人!” 德子齒間吞吐著紅色的舌頭,說:“要是你把臉貼得那麼近,我還會忍不住咬你的喉嚨的。” 從她的嘴裡,嗖地吐出了青綠色的火焰,格格地咬著牙齒。 可是,就連咬牙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弱。 “琵、琵琶……”德子說。 “噢,好的,好的。” 博雅伸出一隻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過來,放在德子的胸前。 德子伸出雙手,緊緊地抱著。 用右手的指尖,她輕擰著弦絲,彈了一下。 淨——琵琶發出一聲悲音。 德子合上眼睛,傾聽著僅僅響了一下的琵琶聲。 呼吸了一次。 呼吸了兩次。 接著。呼吸與琵琶的餘韻一起,搖曳著夜的氣息,徐徐溶入了大氣中。 儘管音韻不斷變小,還是朝著無限的遠方飄去了。德子彷彿在用耳朵追逐著漸漸遠去的音韻。 德子睜開了眼睛。 “博雅大人呀!” 德子聲音細細的,聲音彷彿追踪著琵琶越來越弱的餘韻,行將消失了。 “我在這兒——” “那真是一支好聽的笛子啊!” 德子的聲音幾乎無法聽見。 “德子小姐!” 博雅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我有一個請求——” “什麼?” “現在,再吹一次笛子……” “笛子?” “能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嗎?” “當然可以。” 博雅端詳著德子的臉,輕輕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懷,取出了葉二。 他把葉二貼近唇邊。開始吹了起來。 清澄的音色,自葉二的笛管中輕靈地滑出。 笛音消融在穿過朽爛的屋頂投下來的月色裡,笛聲也染上了幽藍的光。 德子悄無聲息地合上了雙眼。 博雅還在吹著葉二。 吹著吹著。德子回過魂來,聆聽笛子的清音。 彷彿受此吸引。博雅繼續吹著笛子。 良久,他停止吹笛。 “德子小姐!” 博雅呼喚著。 沒有回應。 “德子小姐!” 博雅又一次呼喚。 依舊沒有回應。 像是一陣涼氣滑過後背,博雅大聲呼喊起來。 “德子小姐!” 仍舊沒有回應。 “德子小姐啊!” 博雅痛哭失聲。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臥,像是睡著了一般。 這時。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哦……” 德子小姐的臉容,從一副猙獰的鬼臉,重新變成博雅熟悉的嬌嬈面容。 “多麼美啊!” 德子小姐的額頭,也不再長角了,唇邊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齒。 “博雅啊——” 晴明聲音溫和地說:“或許,正因為你,她得到了拯救。” “她得救了?因為我?” “是啊。” 晴明點了點頭,聲音裡充滿了安慰。 忽然,嗷,嗷…… 從外面傳來了怪獸般號啕大哭的聲音。 晴明和博雅發現,從庭院那邊,出現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正向殘破的屋子走來。 原來是蘆屋道滿。 “道滿大人——” 沒有回應。 他緊閉著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朝他的臉望去。發現他並沒有慟哭。 那麼,剛才聽到的哭聲,要么是幻聽。要么是蘆屋道滿的心聲傳至耳鼓了吧。 道滿低頭望著德子:“真可憐呀!” 他低聲喃喃著。 忽然,又增添了一個人的動靜。在外廊內,老雜役沐浴著月輝,站立在那裡。 雜役一言不發,只是呆呆地站著。 “或許你要說什麼——”晴明望著雜役說。 “是。”雜役點點頭。 “我有一個願望……” “什麼願望?” 雜役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這座宅子裡充滿某種氣息。”晴明說。 “是一種氣嗎?” “是帶來橫禍之氣。不過,現在已經減弱了。” “是,是的。” “你到外面去,在屋子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的角落裡,挖開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麼東西,就請帶到這裡來吧。”晴明說。 雜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顫抖著,還想說點什麼。 “有勞你了。”晴明提醒他。 雜役欲言又止。 “好吧。” 他低下頭,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不久。雜役回來了。 “發現了什麼?”晴明問。 雜役從懷中取出三個貝殼緊緊閉合的大文蛤。 “我挖出了這種東西。” 他把它們交給晴明。 “在東、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個。” “北面呢?” “什麼都沒有挖出來。” “知道了。” 晴明把三個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聲念起咒語。 然後,又把右手的食指貼近唇邊,再用指尖依次輕觸三個文蛤。 這時,按晴明的指尖觸摸的順序,貝殼啪啪地張開了。 “啊!” 博雅不由得驚嘆起來。 原來,三個文蛤的內側,被人用朱丹塗成了鮮紅。裡面分別裝有一物:一個是秋蟬蛻下的空殼,一個裝著蛻掉的蛇皮,另一個裝著蜉蝣的屍體。 “晴明,這是……”博雅帶著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 “從北面的柱子下什麼都沒有挖出來嗎?” 晴明若有所思地側著頭:“邪氣減弱了,意味著有誰早先從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個貝殼。” 又彷佛有所領悟似的點了點頭:“哈哈……” 晴明打量著道滿:“道滿大人,是你吧?!” “是的。” 道滿點頭承認。 道滿,比晴明提前造訪了這所房子。那麼。在造訪這座房子時,道滿不可能不注意到這種情形。 晴明自然對此了然於胸。 道滿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個貝殼。 “在這裡。”他小聲說。 道滿用指尖輕輕一觸,貝殼就張開了。 裡面是一顆已經燒焦、變黑的柿樹種子。 “頭一次來到這裡,我就感到一種怪誕的妖氣。為了化解它,我就挖開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這個東西。只要挖走一個,咒的力量就幾乎化解了,所以就讓其他三個還照老樣子放著。” “對德子小姐呢?” “事到如今,已是無濟於事了,最好別再提了。或許,在綾子小姐那裡被殺死的陰陽師,就傳承了這種秘法吧。” 道滿說。 “晴明,那是什麼啊?為什麼會有這些東西放在這裡呢?”博雅問。 “這是一種毒咒,讓這個宅子里人財兩散。” “什麼?” 空蟬。 蛇蛻下的皮。 蜉蝣的屍體。 燒焦的柿樹種子。 “一個個都是無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虛妄的東西。是結不出果實的存在。”晴明解釋道。 “到底是誰下了這樣的毒咒?” 博雅一問,晴明立刻把視線投向雜役。 雜役臉上血色盡失,青紫色的雙唇顫抖不已。 “是你吧!”晴明問。 “是我。” 雜役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說:“不過,我不是受綾子小姐所託。是更早之前。我聽了陰陽師的吩咐才埋下的。” “陰陽師?” “是的。就是在綾子小姐那裡被踩死的陰陽師。”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晴明問。 雜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坦白道:“我從濟時大人那裡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託。” “豈有此理!” 博雅幾乎怒不可遏。 “當時濟時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許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這麼個辦法……” “……” “他以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為家計著想,就只好依賴他了。” “真卑鄙!”晴明低聲嘆息。 “我也沒料到會發生這麼多的不幸。本來,這個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沒有快樂。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濟時大人相好,她會得到幸福,起碼生活也有個盼頭吧,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誰知道,事情競糟糕到這一步……” 說著。雜役撿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劍。 “我就先走一步了。” 說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撲通一聲,雜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跑過去要扶起他,他已經不省人事了。 “一切都終結了。”道滿絮絮地說。 說完,他轉過身,下到庭院裡,一會兒就消失了。 濃郁而繁茂的草叢間,秋蟲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歡。 “晴明啊……” 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聲音說:“真的結束了嗎?” “嗯。” 晴明也是低聲回答。 “啊,結束了……”博雅喃喃自語。 好長時間,博雅無言地佇立著。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 博雅低聲說著,好像沒有講給任何人聽似的。 到底有沒有聽到博雅的話呢?幽藍的月光從簷軒照射下來。晴明只是仰望著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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