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和博雅走下牛車。
地點是在五條一帶的一座荒涼破敗的房子前。
“晴明,這裡是……是道滿大人說過的德子小姐的家嗎?那麼德子小姐呢?”博雅問。
“道滿大人雖然說過,他不清楚小姐身在何處,但最後小姐還是會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來的。”
放眼望去,蛤蟆拉著的牛車就停在已經坍塌的瓦頂泥牆旁邊。拉著牛車的蛤蟆,也就是跳蟲的旁邊,站著身著彩衣的蜜蟲,正朝晴明低頭行禮。
“走吧,博雅。”
從泥牆坍塌的地方,晴明進去了。
博雅抱著琵琶跟在身後。
那是一個在月光中更顯破敗的庭院。
秋草豐茂。濃密蓊鬱,連插足其中的空隙都沒有了。
回頭望去,就在剛才鑽入的泥牆坍塌處,荻花如雪,正在綻放。
確實跟晴明家的庭院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這所庭院確實太荒涼、太破敗了。
不知哪裡的牧童。為了餵牛吃草,白天好像在這裡放過牛,四處散落著牛糞。
秋草上夜露密布,葉梢沉沉地低垂著。
每一滴夜露都盡量捕捉著藍色的月光,看上去彷彿有無數的小月亮降臨到這個院子裡,在葉影中小憩。
抬眼望去,可以明顯看到傾塌的房子的屋頂。
晴明慢慢分開草叢,行走起來。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擺,吸收了露氣,愈發沉重。
或許是風雨的侵蝕,外廊上的一根柱子開始腐朽,廊簷傾斜得十分厲害。
朝著廊軒,艾蒿從地面貼著腐爛的木柱往上攀著。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著人的房子。
“這裡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嗎?”博雅低聲道。
細看之下,在廊軒下面,剛剛落花的芍藥還殘存著。
那邊的樹影,也許是山櫻吧。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處秋草更加繁茂。
走近一看。那是一輛朽爛的牛車。
是一輛吊窗車。
“這難道會是……”
這正是當年博雅所見過的碧蓋香車。
歷經長年累月的風雨滄桑,車子已經朽爛不堪,在藍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經完全覆蓋在秋草叢藪裡。
“是德子小姐乘坐過的車啊。”博雅低聲說。
在覆蓋著車子的草叢中,秋蟲正在啁啾。
即使漆黑一團,如一頭疲憊的老獸般頹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蟲喧一片。
可以想見,當年這座宅邸也曾多麼風光啊!如今,那繁華光景已蕩然無存。從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無處不在。
“在這樣的陋室,德子小姐何以為情啊!”
對嘆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說:“走吧。”
晴明的一隻腳跨到了外廊內。
忽然發現廊內有一個人影站在那裡。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個人影叫道。
是一個老人。
是博雅似曾相識的聲音。
“你是——”
“好久不見了。”
無論外貌還是聲音,雜役都添加了十二年歲月的沉重。
“德子小姐呢?”
“您來遲了,博雅大人——”
雜役的聲音平靜得令人窒息。
“來遲了?”
“是的。”
“你說什麼識了?”
儘管壓抑著,博雅還是像悲鳴般地高聲吼著。
“博雅,走吧。”
晴明已經走到外廊內。
抱著琵琶的博雅緊隨其後。
晴明和博雅擦過雜役的身邊,朝屋裡走去。
一踏上屋內腐爛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朽壞的屋頂坍塌下來,月光就是從那裡射入屋中的。
就在雜草叢生的地板上,月亮灑下了幽藍的清輝。
在月光下。有一個人倒伏在地板上。
是一個身穿紅衣的女人。
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充溢在夜氣中。
原來。從她匍匐著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鮮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遊走著,在地板上擴展開來。
倒伏著的女人,右手緊握著一把沾滿血蹟的劍。
“真的遲到了,竟然自己結束了生命。”晴明說。
“德子小姐!”
博雅在女子身邊跪下雙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身體。
德子突然翻過身,緊緊摟住博雅。
那是一張面目猙獰的鬼臉。
牙齒長長的,咬得格格響,直撲向博雅的喉管。
可是,夠不著博雅。
上下牙相互咬嚙著,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音。
德子一邊呲牙咧嘴,齒間格格作響,一邊抑制著從身體裡面往外噴湧的某種力量。
她左右搖擺著頭。
“博雅大人呀……”
女人輕聲呼叫,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來,接著,又猛地大張開嘴。
“格格格——”
女子掙扎著,說:“本想要了他的命。……”
聲音顯得頗為悔恨。
女人嘴裡流著血,喉間咻咻地喘著氣。
博雅抱緊了德子:“你咬吧!”
他在德子耳邊輕聲說:“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
德子眼中的正氣之光變得黯淡,不一會兒,那光澤消失了,牙齒間又格格響了起來。
在德子身上,鬼與人忽現忽隱。
從她的喉管,血正汩汩地流出。
德子用劍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搖擺著頭。
“唉,我做不到。怎麼也不能做出這種恐怖的事啊!”
說罷。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博雅緊緊抱著德子說道:“是我博雅請來晴明攪擾了你。是我博雅拜託晴明趕到這裡來的。是我妨礙了你呀!既然這樣,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齒咬碎我的心臟吧!”
博雅的眼中,已是熱淚奔湧。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閃現出入氣的光華。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嗎?”
變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細弱聲音說:“你為什麼哭泣,博雅大人?”
“唉,小姐呀,為什麼流淚,我這種粗人又怎麼弄得清楚。為什麼哭泣不止,我這種蠢漢又怎能明白……”
博雅熱淚滾湧,流到了臉上。
“我是心愛著你啊!”
博雅緊緊凝視著德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絞啊。”
他痛苦得臉形都扭曲了。
“我已經年長色衰了啊。”
“我更愛經歷了歲月滄桑的你呀!”
“我還添了許多皺紋!”
“我也愛你的皺紋。”
“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贅肉……”
“我就愛這樣的你。”
“哪怕如今變成這個樣子?”
“是的。”
“哪怕如今變成這樣一副醜態?”
“是的。”
“哪怕變成了這樣的惡鬼?”
“是的。”
博雅一再點頭。
“我也愛變成厲鬼的你。”
博雅毫不猶豫地宣告。
“啊——”
德子高聲大叫:“這樣的話,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
“德子小姐!”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說這些話呢?”
“那時,我還以為,時光會永遠不變……”
“……”
“我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裡聆聽……我以為這一切會永遠延續下去……”
“無論怎樣的時刻,都不會永遠延續的。”
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鮮血。
“連人的生命也是一樣。”
“生命?”
“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時間,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多可憐啊!”
“他雖然上了大學,可是父母雙亡之後,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準備休學的困窘日子裡,病倒了。”
“哦。”
“弟弟當時對我說,他歇了大學,要去當相撲士。”
“當相撲士?”
“十二年前,大學的學生跟舉行相撲大會時趕來的相撲士們,鬧過一場架,當時,有人跟弟弟講,你去當相撲士吧!”
“是誰講的?”
“真發成村大人。”
“噢。”
“弟弟心裡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約好見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臥床十來天,就成了不歸人。”
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氣力,卻不知如何施展而虛耗光陰的日子。
已經不可能繼續在大學就讀,就在心慌意亂之際,成村頭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
“所以,當時我希望能讓成村大人勝出……”
德子表示會意的眼睛,又變成了鬼眼。
“是啊。當時濟時大人本來一直照顧著成村大人,卻忽然照應起了海恒世。”
“德子小姐!”
“好恨呀,濟時!”
“可你也曾深深戀慕著濟時大人啊。”
“唉,好後悔啊。”
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淚。
她的眼中,又恢復了人性。
“弟弟過世後,就在蒙他不斷關心和看顧的過程中,我竟然戀慕上了濟時大人。真是一場噩夢啊。”
德子在博雅的懷抱中,咬牙切齒地左右搖了搖頭。
博雅緊抱著德子的雙袖被熱血燙溫了,染濕了。血的溫度,直抵博雅的肌膚。
溫度正從德子的身體裡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這溫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力氣。
在博雅的懷中,德子痛苦地掙扎著。
她扭動著身體,像是要從博雅的手中掙脫出來。
她頭髮披離,搖著頭,抬起臉來。
她又變成了厲鬼。
“我呀,在濟時移情於其他女人時……”
她突然張口,緊緊咬住了博雅的左手。
博雅拼命忍住呻吟聲。
“博雅!”
晴明抬起了拿著靈符的右手。
“好了,晴明,別亂來!”博雅吼道。
德子邊哭泣邊咬著博雅的肉。
血淚在橫流。
博雅臉上流淌的眼淚,滴落到德子的臉上,與她的血淚混合在一起。
“好了,好了!”德子邊咬邊唸叨著。
“讓你看到了我那種可怕的樣子。”
她一邊哭泣,一邊一次接一次地咬著。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
“我好憎恨啊,濟時大人。”
“生成”中的德子發出嗚咽聲。
“德子小姐!”
博雅呼喚著她的名字,彷彿別無選擇似的,惟有更加用力地抱緊德子。
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有任何辦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德子小姐!”
博雅用極端悲痛、又溫柔得無以復加的深情聲音,呼喚著她的名字。
在德子的眸子裡,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哎呀!”
德子大叫起來:“我對博雅大人做了些什麼事啊。”
她忽然覺察到。自己剛才一直狠咬著博雅的肉。
“沒關係,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緊,沒關係……”
博雅的聲音震顫著。
“德子小姐,人心無法改變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悶不已,或是委屈難抑,還是心急如焚,無論如何,有的人心還是無法回頭啊!”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還是免不了變成鬼呀。在世間怎麼都找不到治愈憎恨與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變成厲鬼一條路了。不是人想化成鬼才變成鬼的。是因為無計可施,人才變成了鬼呀。”
“……”
“每天每夜,日復一日,數天,數十天,數月,用世事無常的道理勸自己,也想對濟時灰心斷念,可就是沒辦法做到……”
“……”
“當我茫然無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闖進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給濟時大人的琵琶聲音。”
“是飛天?”
“是的。那是我極為珍視的父母遺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沒有賣出這把琵琶,還是一直留在身邊。”
“那把琵琶,曾經在綾子小姐手中。”
“那是化為生魂跟博雅大人見面的那天發生的事。”
“你都說了希望我幫你一把,我竟然這麼無用。”
“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責了。我什麼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捨棄。若是病息,可以治愈。可悲的是,這不是身外之物。這是我自己內心的魔障。”
“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還是無能為力呀。我根本沒法做一點事情。唉,我博雅是個多麼可憐多麼無用的蠢人啊!”
“不是,不是的!”
德子左右搖了搖頭。
“沒用的是我自己。即使變成這種模樣,還是無法消失。仇恨也無法消失。”
德子的嘴裡。青綠色的火焰伴隨著話語吐了出來。
“都讓博雅大人看到這副不雅的模樣了,竟然還是無法泯除心中的悔恨。”
“德子小姐!”
“而且,我還想,死後還要變成真正的鬼,向濟時大人作祟,於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還對前來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態!”
德子的氣息已經細若游絲。
即使把耳朵湊過去,也難以聽清她的話語了。
牙齒外露著,嘴唇根本無法好好合攏。吐字的聲音從齒間漏出來,只能勉強辨別其中的只言片語。
晴明緊盯著博雅與德子,一動不動。
他只是默默地站著,仔細聆聽兩人的對答。
博雅把耳朵湊近德子的嘴邊。
“博雅大人!”
德子齒間吞吐著紅色的舌頭,說:“要是你把臉貼得那麼近,我還會忍不住咬你的喉嚨的。”
從她的嘴裡,嗖地吐出了青綠色的火焰,格格地咬著牙齒。
可是,就連咬牙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弱。
“琵、琵琶……”德子說。
“噢,好的,好的。”
博雅伸出一隻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過來,放在德子的胸前。
德子伸出雙手,緊緊地抱著。
用右手的指尖,她輕擰著弦絲,彈了一下。
淨——琵琶發出一聲悲音。
德子合上眼睛,傾聽著僅僅響了一下的琵琶聲。
呼吸了一次。
呼吸了兩次。
接著。呼吸與琵琶的餘韻一起,搖曳著夜的氣息,徐徐溶入了大氣中。
儘管音韻不斷變小,還是朝著無限的遠方飄去了。德子彷彿在用耳朵追逐著漸漸遠去的音韻。
德子睜開了眼睛。
“博雅大人呀!”
德子聲音細細的,聲音彷彿追踪著琵琶越來越弱的餘韻,行將消失了。
“我在這兒——”
“那真是一支好聽的笛子啊!”
德子的聲音幾乎無法聽見。
“德子小姐!”
博雅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我有一個請求——”
“什麼?”
“現在,再吹一次笛子……”
“笛子?”
“能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嗎?”
“當然可以。”
博雅端詳著德子的臉,輕輕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懷,取出了葉二。
他把葉二貼近唇邊。開始吹了起來。
清澄的音色,自葉二的笛管中輕靈地滑出。
笛音消融在穿過朽爛的屋頂投下來的月色裡,笛聲也染上了幽藍的光。
德子悄無聲息地合上了雙眼。
博雅還在吹著葉二。
吹著吹著。德子回過魂來,聆聽笛子的清音。
彷彿受此吸引。博雅繼續吹著笛子。
良久,他停止吹笛。
“德子小姐!”
博雅呼喚著。
沒有回應。
“德子小姐!”
博雅又一次呼喚。
依舊沒有回應。
像是一陣涼氣滑過後背,博雅大聲呼喊起來。
“德子小姐!”
仍舊沒有回應。
“德子小姐啊!”
博雅痛哭失聲。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臥,像是睡著了一般。
這時。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哦……”
德子小姐的臉容,從一副猙獰的鬼臉,重新變成博雅熟悉的嬌嬈面容。
“多麼美啊!”
德子小姐的額頭,也不再長角了,唇邊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齒。
“博雅啊——”
晴明聲音溫和地說:“或許,正因為你,她得到了拯救。”
“她得救了?因為我?”
“是啊。”
晴明點了點頭,聲音裡充滿了安慰。
忽然,嗷,嗷……
從外面傳來了怪獸般號啕大哭的聲音。
晴明和博雅發現,從庭院那邊,出現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正向殘破的屋子走來。
原來是蘆屋道滿。
“道滿大人——”
沒有回應。
他緊閉著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朝他的臉望去。發現他並沒有慟哭。
那麼,剛才聽到的哭聲,要么是幻聽。要么是蘆屋道滿的心聲傳至耳鼓了吧。
道滿低頭望著德子:“真可憐呀!”
他低聲喃喃著。
忽然,又增添了一個人的動靜。在外廊內,老雜役沐浴著月輝,站立在那裡。
雜役一言不發,只是呆呆地站著。
“或許你要說什麼——”晴明望著雜役說。
“是。”雜役點點頭。
“我有一個願望……”
“什麼願望?”
雜役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這座宅子裡充滿某種氣息。”晴明說。
“是一種氣嗎?”
“是帶來橫禍之氣。不過,現在已經減弱了。”
“是,是的。”
“你到外面去,在屋子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的角落裡,挖開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麼東西,就請帶到這裡來吧。”晴明說。
雜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顫抖著,還想說點什麼。
“有勞你了。”晴明提醒他。
雜役欲言又止。
“好吧。”
他低下頭,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不久。雜役回來了。
“發現了什麼?”晴明問。
雜役從懷中取出三個貝殼緊緊閉合的大文蛤。
“我挖出了這種東西。”
他把它們交給晴明。
“在東、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個。”
“北面呢?”
“什麼都沒有挖出來。”
“知道了。”
晴明把三個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聲念起咒語。
然後,又把右手的食指貼近唇邊,再用指尖依次輕觸三個文蛤。
這時,按晴明的指尖觸摸的順序,貝殼啪啪地張開了。
“啊!”
博雅不由得驚嘆起來。
原來,三個文蛤的內側,被人用朱丹塗成了鮮紅。裡面分別裝有一物:一個是秋蟬蛻下的空殼,一個裝著蛻掉的蛇皮,另一個裝著蜉蝣的屍體。
“晴明,這是……”博雅帶著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
“從北面的柱子下什麼都沒有挖出來嗎?”
晴明若有所思地側著頭:“邪氣減弱了,意味著有誰早先從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個貝殼。”
又彷佛有所領悟似的點了點頭:“哈哈……”
晴明打量著道滿:“道滿大人,是你吧?!”
“是的。”
道滿點頭承認。
道滿,比晴明提前造訪了這所房子。那麼。在造訪這座房子時,道滿不可能不注意到這種情形。
晴明自然對此了然於胸。
道滿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個貝殼。
“在這裡。”他小聲說。
道滿用指尖輕輕一觸,貝殼就張開了。
裡面是一顆已經燒焦、變黑的柿樹種子。
“頭一次來到這裡,我就感到一種怪誕的妖氣。為了化解它,我就挖開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這個東西。只要挖走一個,咒的力量就幾乎化解了,所以就讓其他三個還照老樣子放著。”
“對德子小姐呢?”
“事到如今,已是無濟於事了,最好別再提了。或許,在綾子小姐那裡被殺死的陰陽師,就傳承了這種秘法吧。”
道滿說。
“晴明,那是什麼啊?為什麼會有這些東西放在這裡呢?”博雅問。
“這是一種毒咒,讓這個宅子里人財兩散。”
“什麼?”
空蟬。
蛇蛻下的皮。
蜉蝣的屍體。
燒焦的柿樹種子。
“一個個都是無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虛妄的東西。是結不出果實的存在。”晴明解釋道。
“到底是誰下了這樣的毒咒?”
博雅一問,晴明立刻把視線投向雜役。
雜役臉上血色盡失,青紫色的雙唇顫抖不已。
“是你吧!”晴明問。
“是我。”
雜役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說:“不過,我不是受綾子小姐所託。是更早之前。我聽了陰陽師的吩咐才埋下的。”
“陰陽師?”
“是的。就是在綾子小姐那裡被踩死的陰陽師。”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晴明問。
雜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坦白道:“我從濟時大人那裡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託。”
“豈有此理!”
博雅幾乎怒不可遏。
“當時濟時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許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這麼個辦法……”
“……”
“他以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為家計著想,就只好依賴他了。”
“真卑鄙!”晴明低聲嘆息。
“我也沒料到會發生這麼多的不幸。本來,這個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沒有快樂。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濟時大人相好,她會得到幸福,起碼生活也有個盼頭吧,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誰知道,事情競糟糕到這一步……”
說著。雜役撿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劍。
“我就先走一步了。”
說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撲通一聲,雜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跑過去要扶起他,他已經不省人事了。
“一切都終結了。”道滿絮絮地說。
說完,他轉過身,下到庭院裡,一會兒就消失了。
濃郁而繁茂的草叢間,秋蟲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歡。
“晴明啊……”
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聲音說:“真的結束了嗎?”
“嗯。”
晴明也是低聲回答。
“啊,結束了……”博雅喃喃自語。
好長時間,博雅無言地佇立著。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
博雅低聲說著,好像沒有講給任何人聽似的。
到底有沒有聽到博雅的話呢?幽藍的月光從簷軒照射下來。晴明只是仰望著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