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生成姬

第8章 第三節

陰陽師·生成姬 梦枕獏 5153 2018-03-21
“就到此為止了。”博雅對晴明說。 從那之後,幾近一月,博雅數次前往堀川,在那裡吹起笛子。可是牛車卻不見踪影。 “哎呀,博雅,在她來的那些日子裡,你就叫人幫忙,叫什麼人都成,跟在牛車後面不就成了嘛!你難道沒有那樣做——”晴明問。 “想是想過,可既然對方連名字都不肯說,再做這種事,總覺得有點不合適。” 那種有傷風雅之事,我是怎麼都不會做的。博雅說的是這樣的意思。 “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掀起簾子欣賞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浮游起來,向天空飛升,我也一點都不會驚奇。” 博雅透過屋簷凝望著天上的明月,唏噓不已。 “在堀川吹笛子的時候,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清晰地傳到我的耳邊。”

笛子如泣如訴。 對面的牛車靜靜地停靠著。 在珠簾裡,小姐聆聽著笛聲,靜靜地吸氣、呼氣,吐納著蘭蕙之香。她的吐納聲竟然傳至博雅的耳鼓。 “我的耳邊,似乎至今還留著她當時的呼吸聲。” 博雅把視線從明月轉向晴明。 “接下來——”晴明問。 “接下來,你指什麼?” “我的意思是,故事還沒有結束,後面的也該講出來了吧。” “你知道?” “當然,你不是一個會藏藏掖掖的漢子嘛。” “晴明,你不是說我跟傻瓜一樣吧?”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彆扭腔調說話。 “我可沒說。” “嗯。” 博雅舉杯近口,說道:“其實呢,晴明——” 他把身子輕輕地往前挪一挪。 “十二年後,我跟她再次相逢了。”

“呵呵。” “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說,“今晚月色這麼美好,來此之前,我吹著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橋旁。” 博雅自言自語,自己會心地點點頭。 博雅走出自家宅邸,大氣中充溢著梅雨將逝的氣息。 天空中,雲幔四散飄飛,月亮探出頭。 隨著雲團飄動,月亮忽隱忽現。 夜晚的空氣,飽含著濕氣,但博雅的笛音仍極有穿透力。 “走到堀川橋邊,不由回想起當初那位小姐的風韻。於是就在那裡吹了一陣笛子。” 吹了一陣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麼。 “奇了,晴明,柳樹下竟然停著一輛牛車——” 博雅的聲音高起來。 “每當我無比懷戀當初時,就往堀川一帶走走,這種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並非初次。而且,就我本心而言,根本沒想過能跟她再次會面。”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邊,斂聲屏氣。 牛車旁只跟著一位雜役。 臉形還有點熟悉。 “難道……” 博雅頭腦中湧現的只有這個詞。 難道真有這種事嗎—— 心中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博雅的腳步自然而然朝著牛車的方向走去。 博雅在牛車前站住了。 還是那部吊窗的牛車。 “博雅大人……” 從簾子里傳出了聲音。 那是十二年前聽過的女子的聲音。 “是您……” “久違了。”細柔的聲音說。 “聽到暌違已久、令人無時或忘的笛聲,我又趕到這裡來了。博雅大人也在這裡——” “我也沒想到能與您再次相見。” “美妙的笛聲一如往昔。我聽過之後,有一種在月光中朝著上天飛升而去的感覺。” “您的聲音,一如我的記憶,絲毫未改啊!”

博雅話才出口,但聞簾子里傳出了難辨是嘆息還是淺笑的聲音。 “過了十二年,女人變化很大……”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著。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一成不變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說。 “我也以為再無緣一睹芳容了。” “我也這樣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輕聲說。 博雅從近處打量,車子確實與十二年前一模一樣。只有簾子是嶄新的,而車子的形狀、車篷的顏色都似曾相識。有些地方變舊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剝落的痕跡,可還算保護得不錯。 雜役的模樣,儘管過了十二年,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今晚如果不是聽到笛聲,可能真的無法再會面了。” “我的這支笛子,讓我和有緣人再度相會啊。”

“是的。” 博雅會意,又把笛子放到唇邊。 葉二—— 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笛子,又吹了起來。 曼妙的音韻輕靈地滑出了笛管。 那是十分纖美的聲音。好像金絲銀絲纏繞在一起往遠方鋪展而去。幾隻帶著藍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細線上,飛舞著,嬉戲著。 一曲才罷,一曲又至。 這一曲終了,那一支又接踵而來。 博雅恍惚迷離地吹著笛子。 從博雅的雙眸,一條線,兩條絲,熱淚順著臉頰流下。 哪怕博雅停止吹葉二,周圍的空氣還是蘊含著音律,搖曳著,震顫著。 在溫柔如水的沉默中,惟有月光從蒼天潑灑下來。 就連空氣中的一個個粒子,都感應著博雅的笛聲,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從簾子里傳出低低的嗚咽聲。

“您怎麼啦?” 博雅不禁問道。 過了一陣子,飲泣聲漸漸止住了。 “有什麼傷心的事嗎?” “沒有什麼。” 一陣沉默。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說: “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裡呢?” “哦,我打算到土禦門的朋友那裡去。” “您說起土禦門,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上吧。” “是。” “我聽說博雅大人與晴明大人關係非同一般。” “是吧。” 博雅點點頭,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博雅大人,我有一個請求。”女子說。 “什麼事?” “聽說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術,操縱式神,行種種不可思議之事,都是真的嗎?” “既然您聽人們這樣說,或許確有其事吧。” 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晴明不時展示出的方術,連博雅也數度驚訝不已。不過,那些事是不適合落於言詮的。 “是確有其事吧。” “嗯,可能吧。” 博雅的回答讓人捉摸不定。 女人沉默著,好像有什麼事難以決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這一次,在五天后的七月初七,相撲士們會舉行宮廷賽會。那時,真發成村大人將與海恒世大人舉行比賽,這件事您知道嗎?” “知道。”博雅點點頭。 真發成村是左最手。 海恒世是右最手。 “最手”是當時相撲的最高級別,等同於“大關”。今天,“橫綱”成了最高級,而“橫綱”是自“大關”後新生的稱號,當初並不是表示級別的詞語。表示相撲級別的,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稱號。 真發成村與海恒世這兩位左右最手,會在本次宮廷賽會上較量一番,這件事博雅當然知道。

“如今,在皇宮裡,公卿們都在猜測到底哪一方會贏呢。” “是嗎……” “您有什麼事嗎?” “唉……” 女子緘口不語。 過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 “您能不能替我請求安倍晴明大人,讓某一方輸下陣來——” “……” 博雅一時啞口無言。 這個女子到底在說些什麼呢?他弄不明白女子葫蘆裡裝著什麼藥。 “能不能請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術,讓右最手海恒世大敗而歸呢……”女子再次開口請求。 “這、這種事……” 對這個問題,博雅無法回答。 此時,從簾子下面,露出一隻雪白的玉手。 當那隻手抓住簾子一角時,簾子輕輕地自下而上,升了起來。 身著煙柳圖案的艷麗和服的女人的姿影呈現在眼前。

薰衣香的氣味更加濃郁了。 那是久違十二年的容顏。 這次不是朝著月亮,而是正面凝視著博雅的臉膛。 在月亮的清輝下,女子的容顏明明歷歷。 十二年的歲月流痕印記在她的臉上。 面頰的肌肉因不堪重負而下垂,在嘴唇的兩端,也出現了皺紋。 在眼角周圍,在額頭上,也有了皺紋,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體似乎長出了贅肉。 面容還是清瘦,但分明與以前不同了。 博雅一時茫然失措。 並非因為瞥見女子身上十二年的歲月流痕,而是女子對此毫不隱藏的堅強意志,令他不自覺地退縮了。 一位身份高貴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麵前如此拋頭露面、大膽相向,也是從未有過的事。 到十五六歲時,女子已經嫁作人婦,是這個時代的普遍現象。

於此,女子深刻的覺悟才歷歷可見。 博雅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合適。 “我會拜託晴明的。”這樣的話是不能亂說的。 可是,對這個女子,是說不出“那是不可能”之類傷人的話的。 在凝視著博雅、向他求助的女子的眼眸中,一種難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燒,那種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博雅實在難以應答。 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兩半。 就算問出“為什麼”,聽她講明了理由,也是不可能答應她的。 辦也好不辦也罷,有決定權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託他,晴明也不會接受施咒的主意的。 博雅無奈之餘,只有沉默以對。 “……” “實在是抱歉了。”女子突然說。 “這種問題是不可能有答复的……” 寂寥的笑意浮過女子的唇邊。 “剛才所說的事,您就忘了吧。” 女子低下頭去,簾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隱藏起來。 博雅張開口,卻難以成言。 軲轆軲轆—— 仍像十二年前那樣,牛車又開始走動了。 “或許……”博雅說。 可是,牛車沒有停下來。 從漸行漸遠的牛車裡,傳來女子平靜的聲音: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 博雅在月光下佇立良久。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晴明嘆道。 “當時我跟她是無言以對的。如今,在這裡喝酒,想起了細節,胸中還痛苦不堪。” 博雅把眼睛埋下來,視線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倒滿清酒的杯子,沒有送到嘴邊,而是放到廊沿上。 “不過,晴明,我是不會拜託你使用什麼方術讓海恒世大人敗陣的。” “是這樣。”晴明點點頭。 “當然也會因事而異,不過這種事恐怕無法商量。” 晴明直截了當地回絕了。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肯定是有相當複雜的情況吧。” “嗯。” “對她的煩惱,我是一籌莫展啊……” “博雅,其實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託之事是何等魯莽。” “也許吧。” “因此她才自己先行離開的。” “你真是洞明事理啊,晴明。正因為如此,一想起那先行離去的人的心情,我就會更加難過啊。” 博雅長長地嘆息。 “晴明,在我內心中,好像蟄伏著一種奇怪的因子。” “哦?” “比方說吧,就算是無法辦到的事,就算是有違人道的事,如果是為了她,我也想傾力奉獻。這種情懷一直揮之不去……” “博雅,你是不是對她有情——” “是。” 博雅取杯在手,泯了一口清酒。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僅年歲增加,也更加消瘦了。” “……” “她不過才三十出頭吧。在我看來,這種年歲的風韻,那種人比黃花瘦的境遇,更叫人牽掛。” “有關宮中的相撲大會,她提及了?” “嗯,她希望在海恒世大人與真發成村大人的較量中,讓海恒世大人輸掉。” “有關比賽勝負,是不是有什麼隱情呢?” “我怎麼猜得出來,晴明——” “這次比賽,確實是位居中納言的藤原濟時大人向天皇報告才定下的。” “嗯,那是因為濟時大人非常喜歡恆世大人。” “海恒世大人與真發成村大人進行比賽,這還是第一次吧。” “是的。” “作為一位相撲士,真發成村大人的年歲應該已經不輕了吧。” “大概四十出頭了。” “海恒世大人呢?” “還沒到三十的樣子。” “哦。” “宮中議論,多數認為年輕的恆世大人會取勝。” “應該是吧。” “不過,希望成村大人勝出的人也不在少數。” “取勝,跟希望某人勝出,意思並不一樣。” “不錯。就是那些口頭說祈盼成村大人獲勝的人,在談及真正的勝負時,還是認為勝出者將是恆世大人——” “情理之中啊。” “成村大人的身體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張力,減少了光澤,不過,跟年輕人一起練習時,還是能輕易把他們扔到場外。” “可那些年輕的練習者並不是最手啊。” “是啊。” “話說回來,博雅,你在堀川橋邊遇到的人,到底為什麼希望海恒世大人落敗呢?” “或許是真發成村的妻室也未可知。” “這麼說來……” “我固然關心比賽的進展,可她的情形,才是真正讓我惦念在心的。” 博雅不禁再次長長地嘆息。 “她美若天仙嗎?” 晴明有點突兀地徑直問道。 “美若天仙?” “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色多少?” “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具體情形是怎麼樣?” “說起她的肌膚,如果沒有皺紋的話,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樣美艷迷人。可是依我看,如今的她熟若蜜桃,有十足的豐腴。不過,我所說的並不是這些。” “是什麼?” “算了,晴明……” 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從正面望著晴明: “不是美艷不美豔的問題。染上十二年歲月風霜的她,在我看來,愈發讓人憐惜了……” 他語調嚴肅。 博雅從晴明臉上移開視線,望著自己的膝蓋。 他的膝頭放著裝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中拿著喝空的杯子,他把視線移向夜色中的庭院。 “是怎麼回事呢,現在的這種心境……”博雅喃喃著。 “或許是因為我跟她同病相憐吧。” “哦?” “我指的是,我跟她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沿時光之川順流而下。我的身體呀,聲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樣子。我也會隨著逝水,衰老,枯萎……” “可是,博雅,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什麼?” “照你的意思來講,所有有生命的東西,不都是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嗎?並不是只有她和你啊。誰也沒有例外,都在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隨波而去。不是嗎?” “嗯。” “怎麼啦?” “哪怕你問我怎麼啦……”博雅支吾起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總之,用語言我只能這樣表述,沒有別的辦法。”博雅直言道。 “嗯。” “比方說,晴明,熟悉的身體正漸漸老去,哪怕冰肌雪膚也不能逃脫,這樣的人難道不更可悲嗎?” “嗯。” “可是,因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憐惜吧。因為衰老的肉體更堪憐惜,那樣的人也更堪憐惜……” “……” “不知怎麼回事,最近總是產生那樣的感受,讓人不能自持。” “是吧。” 晴明點點頭,說: “你的意思……我心裡明白。” 晴明的話居然也會斷斷續續的。 “是嗎,你真的懂得嗎?” “可是,博雅,你打算怎麼辦?” “你是說——” “要尋找她嗎?” 經此一問,博雅手中持杯,沉默無言。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 “不知道。” 博雅說,又斟滿酒,一飲而盡。 “如今是更加弄不明白了。” 博雅低聲說著,隨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發出細微的聲音。 在灑滿如水月光的草叢中,夏蟲吟唱得正歡。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