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生成姬

第7章 第二節

陰陽師·生成姬 梦枕獏 6758 2018-03-21
他們酣暢地飲著酒。 不知不覺,一隻瓶子空了,喝到第二瓶了。 這時,雲團四散開來,漆黑而透明的夜空漸漸顯露出來,穹宇裡星星閃爍著光芒。 月輝愈加皎潔,在月亮旁邊,雲頭漫捲著朝東飛渡。 “好一輪明月呀。”博雅把杯子放下,輕聲嘆道。 “是啊。”晴明沒有點頭,只是低聲應道。 螢火蟲的清光不時飛掠而過,像是在安撫庭宇間的晦暗似的。植物散發的濃郁氣味,融化在空氣中。 “晴明……”博雅出神地望著庭院。 “說真的,季節這東西,確實是不斷變化的呀。” “為什麼說這些,博雅?”晴明凝視著博雅。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感慨而已。” “感慨?” “也沒什麼。我感慨的是,時間啦,季節啦,這些不斷更迭變化的東西。”

“是嗎。” “你看,晴明——” “什麼?” “這庭院啊。” “庭院?” “眼下難道不是一片豐茂嗎?” 所有植物的葉子、根莖、花朵等,都吸足了水分,水靈靈、嬌滴滴的,盡情舒展著。 “看到這一情景,我不由更加覺得人的可憐了。” “是人嗎?” “是啊。” “為什麼?” “眼下美麗動人的葉子和花朵,到了秋天,就會凋零、枯萎。” “唔,是這樣。” “如今它們是盛極一時,可不久之後,這些芊草也好,鮮花也罷,都會枯萎、衰敗,想想它們那時的樣子,不知怎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受,覺得特別淒涼,不禁心生憐惜。” “嗯。” “人也是一樣啊,”博雅說,“人也會變老。”

“嗯,是會變老。”晴明點點頭。 “即使再英姿勃發的人,上了年歲,臉上也會皺紋橫生,面頰鬆弛下垂,腹部鬆鬆垮垮地下墜,連牙齒也會脫落——” “是這樣的。” “就連我自己,也不會一直年輕。我也一樣會走向衰老。這些,我都了然於心。” “哦。” “古歌中就有'物哀勝悲秋'的佳句……” “是啊。” “不過,晴明,此時此刻,我倒另有一種異樣的感受。” “什麼樣的感受?” “就像剛才講的,比起草木凋零的秋天,反倒是春天和夏天花草旺盛的時節,讓我更能感受到物之哀憐。” 博雅擎杯在手,凝視著暮色中的庭院。 時令正是初夏。 不知不覺間,梅雨將逝的氣息,充盈著整個暗夜。

“草木萌生,花蕾綻放,值此時節,我常會唏噓嘆息。” 終將枯敗的芳草。 終將凋萎的花朵。 “我這是怎麼啦,晴明……” 博雅沒有把酒杯送到嘴邊,而是放下酒杯,低語說。 “別笑話我啊。此時此刻,我覺得世間萬物都令人不勝憐惜。” 博雅沉默起來,他在留神傾聽。 夏蟲在鳴唱。 夜風在輕拂。 “聽到蟲鳴,就覺得蟲子可憐。輕風呀,空氣中的香氣呀,這過道上的舊痕呀,杯子的重量呀,目睹之事,鼻嗅之香,手觸之物,耳聞之聲,舌感之味,所有的一切,都叫人無比哀憐。” 晴明沒有取笑他。 晴明的眼角,浮現出溫柔平和的神情。 “餵,晴明,你沒有這種感受嗎?” 晴明嘴邊眼角仍帶著笑意,那是一種令人困惑的、叫人哀憫的、難以言表的微笑。

“博雅呀,你生性太忠厚了。”晴明說。 博雅的語氣冷峻起來。 “老實忠厚,你是說我嗎?” “是啊,面對這樣的你,我總是驚訝不已,以至難於找到恰當的回答。” “現在就是這樣子吧。” “沒錯。” “晴明啊,你呀,你不覺得這種說法太無情了嗎?” “無情……” “是啊。” “沒有的事。我一直在想,能遇到你真的不錯。” “遇到我?” “你是我的酒友啊。” “酒友?” “正因為有你在這兒,我才會跟人世間緊緊聯繫在一起。” “跟人世間?” “是。” “晴明啊,你這樣說,不是意味著你不屬於世間嗎?” “有這種味道嗎?” “有啊。” 博雅又把放在廊沿上的酒杯拿在手中,一飲而盡。

他把空空的杯子擱在地板上。 “好不好,晴明?”博雅說,“這話都成了我的口頭禪了。我想,哪怕你真的不是人,我博雅仍然是你的好朋友。” “哪怕我是妖怪?”晴明的語氣半帶揶揄。 “對於這一點,我真的是說不清道不明,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博雅像是逐一搜索著自己心中的詞彙似的,一字一頓地說。 “晴明就是晴明吧。” “……” “哪怕你不是人類而是別的什麼,就算你是妖怪,你還是你呀——”博雅一本正經地說,“晴明啊,我有時倒是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博雅凝神望著晴明。 空空的酒杯,沒有再斟滿。 “晴明啊,我這個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己跟別人有些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那是無法言喻的。不過,雖然說不清楚,可跟你在一起時,又覺得無從隱匿。” “什麼無從隱匿?” “我自己呀。在宮裡,總覺得披上了鎧甲一般的東西,把自己完全遮蔽起來了……” “嗯。” “跟你如此相向而對,把盞暢飲時的博雅,才是真正的博雅。”博雅說。 “你為人身,我們一起歡飲;若你非人,我也不會不跟你一道飲酒敘歡。只要你是晴明,我們就會一起痛飲,就是這麼回事。仔細考慮起來呢……” “真是條好漢子啊,博雅!”晴明脫口而出。 “別笑話我好不好,晴明——” “根本不是笑話你,是讚美。” “哦……” 博雅點了點頭,顯得特別認真。 “我怎麼感覺不到是被人讚美呢。”

往常,當晴明說他是好漢時,博雅總是這樣回答。 有時他甚至會說: “你這樣是不是說我跟傻瓜一樣啊?” 而今晚的博雅充滿信心地望著晴明: “把話題收回來吧。” 他一邊說,一邊在空空的杯中斟滿了酒。 “話題?” “不是嗎?我開始的話題是,邊飲酒邊欣賞庭院風景,不由得心生眷戀。” “怎麼講?” “比方說吧,如果有一位值得憐惜的人陪伴在身邊的話——” “真有嗎,博雅?” “我不是說假如嘛。” “如果在這裡又怎樣?” “此人年事已長,臉上皺紋堆累,從穿戴在身的衣飾隨便望去,便可發現她已筋松肉弛,渾身無力……” “嗯。” “而最清楚這一點的,正是她本人吧。”

“也許吧。” “原先不可方物的曼妙豐美,漸漸離她遠去……” “嗯。” “怎麼說呢,這種感覺是年少輕狂、風華正茂時無暇思考的。而正是這一點,令我尤其覺得可憐、可哀。” “還有皺紋……” “是啊。” “嗓音沙啞了,面頰肌肉也鬆弛了?” “嗯。” “……” “此人面對日益老去的自己,心中懷有淒清悲涼之意,這種悲哀之情,更令人覺得無比憐惜。” “哈哈。” “或許,這正是因為我行將老去的緣故吧。” “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晴明?” “你指什麼?” “身姿美麗迷人啊,肌膚圓潤可愛呀,都會一去不返。或許,正因為如此,世人才認為紅顏最為可憐吧。”

“呵呵。” “身姿迷人啊,美艷照人啊,僅僅是覺得伊人堪憐時的一種藉口吧——” “餵——”晴明緊盯著博雅說,“奇怪呀。” “哪裡怪了,晴明?” “你莫不是有了意中人吧?” “意中人?” “依我看,還是一位令你心動的佳人呢。你是不是喜歡了哪位女子?” “不是,那是另一碼事。” “怎麼不是一碼事呢?若是另外的女人,你會掛在心上嗎?” “別著急嘛,晴明——” “我著急?” “我呢,還根本沒有握過對方的手,就連姓甚名誰也無從得知。” “還不是有嘛。” “跟有沒有之類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她家居何處,我也一點不知道。” “到底是有呀。” “……”

“原來真有其人呢。” “過去的事了。” 博雅微微泛紅了臉膛。 “多久的過去?” “十二年了。”博雅說。 晴明愣住了。 “那麼久遠的事?” “嗯。” “可是,博雅,你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因為她從未說過她的名字。” “你沒有問過?” “我問過。” “是不是問了也沒有告訴你?” “是。” “到底怎麼回事?” “都是因為笛子。” “笛子?” “晴明啊,我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想吹吹笛子。” “明白。” “比方說,在一個像今晚這樣明月皎潔的夜裡,我會獨自一人行至堀川,在河邊吹笛,以至通宵達旦。” “會吧。” “春宵山櫻搖曳,花簇上方明月高懸。此情此景,時常令我心潮難平。不知怎的,內心會覺得無比淒苦,不吹吹笛子便難以忍受。” “這麼說——” “十二年前,正好是這樣的一個夜晚。” “呵呵。” “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野櫻花開始飄落——” 博雅未帶隨從,帶著笛子走到戶外。 博雅官三位。 作為繼承了高貴血脈的殿上人,在夜靜更深時分,不帶一個隨從就步行外出,這種事,對於博雅這種身份的人,是極其罕見的。 可對博雅而言,卻是再尋常不過了。 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就是這樣。 在堀川橋畔,博雅在月光中吹著笛子。 是橫笛。又名龍笛。 春宵惱人的輕風拂來,河水的潺潺聲在幽暗中輕輕迴響。 博雅忘情地吹著笛子。 笛音透過月光,直朝高空飛去。 音色彷彿肉眼可見般地閃亮、透明。 月光與笛音在天宇內融成一體,哪裡是月光,哪裡是笛音,已渾然莫辨。 博雅是吹笛高手,再沒有比博雅更得上天青睞的樂師了。然而,雖然擁有四溢的才華,博雅本人並不以此自詡。 因為博雅自身,就是一種樂器。 可以是笛子,也可以是琵琶。 不管是怎樣出脫於世間的名品,對身為名貴樂器這一點,樂器自身往往是不自覺的。 即使作為世間罕有的珍貴樂器,博雅對自身作為樂器的禀賦也是渾然不覺。 不過,這種名為源博雅的樂器,是一種不彈自鳴的樂器,是不需要演奏者的。儘管任由心靈翱翔好了,它自會鳴唱不已。 若天地間有動靜,則博雅這一樂器自會產生感應。 心靈若在悸動,則會聽任心之所思,顫動樂弦。 當季節變幻,內心有所搖擺,博雅這種樂器會自然奏出其中的樂章。 欲罷不能—— 淒苦不堪—— 就樂器自身而言,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了。 博雅吹起笛子,就是這一欲罷不能的樂器自身,主動奏響了樂曲。 博雅就是一支笛子。 置身於月光中的笛子,無法忍耐月光的清輝,自身開始奏鳴起來。 對博雅自身來說,根本沒有正在吹笛子的感覺。 變幻不停的季節感與天地間的氣息,滲入博雅的胴體,又穿過他的肉身而去。這時,博雅這支笛子,奏響了官能性的音符。 歡樂,喜悅—— 博雅的肉體是天地自語時的一種樂器。 世人也好,天地也好,總有不鳴不快、欲罷不能的時刻。 在這種意義上,源博雅這一生命,正是天地間的沙漏。 到底流逝了多少時間呢? 猛地有所察覺,博雅睜開眼睛。 之前,博雅一直閉著眼睛吹笛。 把笛子從嘴邊移開,發現對面停著一輛牛車。 在河岸邊的大柳樹下。 是一輛女賓車。 在月光下仔細看,發現香車旁邊侍立著兩位男子,像是雜役或者家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找我有什麼事情,還是正在這一帶辦什麼事情吧? 博雅不再吹笛,朝香車的方向凝望著。車子只是靜靜地停在那裡,既沒有人從車子上走下來,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夜風中蕩漾著一種好聞的香氣,好像是從香車那邊飄過來的沉香氣息。 到底是哪位血統高貴的美姬,靜悄悄地坐在車中呢? 博雅心有所思,卻沒有主動去打招呼的意思。 那天晚上,博雅就此回府。然而,與那輛香車的邂逅,卻遠非終結。 第二天晚上,博雅又行至堀川,吹起了笛子。 不一會兒,當他在橋旁按笛,有所察覺似的抬頭打量時,發現那輛香車又停在那裡。地點,仍然跟昨晚一樣,是在河邊柳樹下。 博雅心中暗忖,此事有些蹊蹺啊。卻還是沒有上前招呼一聲,只是任其自然。 博雅本來打算下一個晚上還去吹笛子,可是不巧,天下雨了,結果沒有去成。 隔一天他再去時,那輛香車仍停候著;再接下來的夜晚,香車仍然停候在那裡。 那輛香車好像是來聽自己吹笛子的吧。到了第五天,博雅似有所悟。 或許,這輛車子,就是專為聆聽我的笛聲而來的。 不過,就算是這樣,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最初見到它是四天前的晚上,在那之前,博雅也曾隔三差五地行至堀川橋邊吹笛子。 興許,從老早開始,車子就來了,只是自己沒有覺察吧。 博雅興致濃厚起來。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坐在車裡呢? “晴明,我不知不覺就對香車產生興趣了。” 博雅告訴晴明,第五天晚上,他終於開口了。 博雅垂下持笛的手,朝香車走去。 是一輛吊窗車,軛頭繫著一頭青牛。 在牛的兩邊,看似雜役和家人的兩位男子,默默地侍立著。 博雅在車前站住,不是朝雜役,而是直接跟車主打起招呼來。 “每天晚上,您總是在我吹笛時前來。到底是什麼樣的高士坐在車中?是不是有事和我商量?” “實在太失禮了!”如此回答的竟是雜役。 雜役和家人一齊單膝跪下: “坐在車裡的,是我們服侍的府中小姐。” 他們低頭施禮。雜役說: “七天前的晚上,小姐正要就寢時,隱隱約約聽見笛聲從外面飄來——” 小姐一直傾耳聆聽著,直到笛聲消失才上床就寢。可是到了第二天,那笛聲還一直縈繞在耳邊。 到了第二天晚上,又聽到了與前晚相同的笛聲。 越是側耳細聽,那笛聲就越是悠揚、清越,迴旋在耳旁,久久不去。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奏出了這麼美妙的音樂呢?” 小姐來了興致,便命雜役駕車出門,循著笛聲來到堀川小路。 到這裡一看,果然看見橫跨堀川的石橋畔,站著一位身穿夏布長衫的男子,在月光中吹著笛子。 那麼迢遠的地方尚能聽到如此清越的笛音,吹笛者決非等閒之輩。 於是,每天晚上,當笛聲傳來,小姐都會喃喃輕語: “我們去聽吹笛吧。” 雜役如此這般告訴博雅。 車內的小姐依然沉默無語。 外面的對話自然能聽得一清二楚。可是珠簾裡似乎更加安靜,沒有一絲聲響。 “請問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實在很抱歉,小姐要我們保守秘密,我們也沒辦法。如果打擾您的話,明天晚上我們就不來了。” “怎麼會?其實是我打擾您了——” 博雅話音才落,車中響起了美麗的聲音: “如果可以的話……” 那是纖柔無比的女子的聲音。 是一種彷彿輕柔的風拂過薄薄的絲綢的聲音。 博雅望著車子,但見簾端稍許提起來一點,一隻纖纖玉手露了出來,細長的手指握著一束山櫻枝,枝頭上還殘留著櫻花。 “這個送給您……”女子的聲音說。 博雅雙手接過花枝,但聞珠簾內飄出一股無法形容的甘美香味。 那是沉香的氣息。 除了沉香,還混合著數種香木的高雅氣息。 博雅拈枝在手,那隻玉手縮回車內,簾子像當初一般落了下來。就在此時,車中女子所著衣裳的裾邊,在眼前倏忽一現。 那是紅白相間的蘇木顏色—— 女子並未出聲,雜役和家人站起身來。 軲轆聲響起,牛車走動了。 車子在月光中靜靜地遠去。 博雅左手握笛,右手拿著山櫻枝,一直目送著車子遠遠而去。 “當時,我無法望見她的玉容。我想,是位優雅高貴的小姐吧。”博雅對晴明說。 “她的聲音聽上去如此熟稔,手指細白若柔荑。從車中散發的香味,正是薰衣香。簾子下面一閃而過的衣袂,是山櫻圖案的艷麗和服。” “就到此為止?” “沒有,接下來還有一段故事。” “呵呵。” “每當我去吹笛時,那位小姐也會跟隨而來,這種情形後來還持續了一段時間。” 博雅吹起橫笛,不知不覺間那輛牛車就過來了,靜靜聆聽著如縷笛音。 這種情形持續了三個月左右。 即使是淫雨霏霏的日子,只要博雅出門吹起笛子,小姐總如期而至。 這段日子裡,兩人並未交流片言只語。 “那一天,正逢眼下這樣的時令……” 博雅把酒杯注滿,一飲而盡,感慨不已地回憶起來: “是在梅雨漸去的時節,一個雨霽雲開、月掛中天的良宵……” 就在那天晚上—— 像往常一樣,博雅吹起了橫笛。 細若游絲、如同輕霧般的水汽從地面升起,月輝從高空迷迷濛蒙地照射下來。 河邊柳樹下,一如既往停著一輛女賓車。 此時,像是跟博雅的笛聲相應合,響起了另一種樂音。 是琵琶的聲音。 博雅邊吹笛邊移開視線,發現樂聲從那邊的車裡飄了過來。 真是美妙無比啊…… 博雅不由得心生喟嘆。 那是何等迷人、何等令人心儀的韻律啊。 彈奏者技藝非凡,可心靈是封閉的。彷彿要釋解心中之結,聲音從琵琶上流瀉出來。 琵琶聲與博雅的笛聲相契相和,博雅的笛聲亦與琵琶聲水乳交融。 在明月的清輝下,如此琴瑟相和,真是其樂融融,甚至讓人油然生起光彩耀目的感覺。 博雅忘情地吹著笛子。 進入一種在夢中遨遊般的心境。 博雅如痴如醉地吹著笛子。 渾然不覺時光之流逝。 當博雅停下來時,琵琶的聲音也悄然而止。 還在他迷離惝恍之際—— “請問……”雜役開口道。 “什麼事?”博雅問。 “小姐有一物想贈予大人。不知您能否移步過來?” 雜役恭謹地低頭行禮。 明白了—— 博雅點點頭,靜靜地行至車子旁邊。 “琵琶,是您……”博雅低聲問。 “拙劣之至,有擾清聽。”女子的聲音從車內傳來。 “哪裡?讓我渾然忘卻了時光的流逝呀。” “今宵終於忍不住技癢,彈起了琵琶,請您原諒。” “啊,今夜的琵琶聲,美妙絕倫啊。不知是什麼樣的名貴琵琶呢——” “也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女子聲音低低地說。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博雅說畢,不知何時,珠簾的一端提起來,一隻玉白的纖手露了出來。纖細的手指裡,拈著一枝芍藥。 沉甸甸的花瓣盛開著,潔白如雪,一股難以言表的甜美香味撲鼻而來。 花香與女子衣裳裡的薰衣香和在一起,幾乎令博雅頓覺身處人間仙境。 “贈給您……”女子的聲音說。 博雅把花枝拿在手中,花朵濕漉漉、沉甸甸的,還飽含著是日黃昏方歇的雨滴。 “我一直對您感激不盡,博雅大人——” 女子的聲音從車中傳來。 “您知道我的名字嗎?” “是的。”女子答道。 “您說的'一直',是什麼意思呢?” 問是問了,珠簾中只有沉默,沒再作答。 “您的芳容,可否——” 聽博雅說罷,一種若有所思的沉默持續了片刻。 不一會兒,剛才見到的雪白手指提起簾子,簾帷輕靈地升了起來。 車子裡端坐著一位身穿碧柳圖案的艷麗和服的淡妝素姬。 在揭開的簾帷的陰影中,女子把身子探到月光中,抬頭望著雲天,彷彿博雅並不在場似的。 是一位看上去二十歲上下的美麗女子。 她那仰望天空的雙眸,又大又黑,秋水盈盈,映照著月色的清瑩。 “好迷人的月色呀……” 素姬朱唇輕啟,如此喃喃著。 慢慢地,簾子落了下來。 女子的面容又隱然不見了。 博雅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什麼。 簾帷合上了。 “如果,您能告訴芳名——”博雅說。 可是,沒有迴聲。 牛車又軲轆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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