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眾神的風車

第10章 第九章

眾神的風車 西德尼·谢尔顿 7849 2018-03-21
堪薩斯的公路白雪皚皚,擠滿汽車。紅光閃爍,連陰森森的空氣也映得一片血紅。一輛救火車、一輛救護車、一輛拖車、四輛公路巡邏車,一輛縣警察局的警車圍成一團。在這些汽車中間,是那輛五噸的M871軍用牽引車。車子前燈已壞。愛德華·阿什利被撞癟扭曲的小車,有一大截在大車底下。一群警察和消防隊員圍來轉去,搓手跺腳,抵禦天亮前的寒冷。一張油布,覆蓋著橫陳路中央的愛德華·阿什利的屍體。又一輛警車開來,瑪麗·阿什利跳出車門。她渾身顫抖,站立不穩。她看見油布,就想奔過去。 芒斯特警長一把拉住瑪麗的胳膊:“假如我是你的話,就不去看了。” “放開我!”她哭叫道,掙脫了警長的手,衝到油布跟前。 “請別看,阿什利太太,他目前這個慘象,你千萬別看。”

她暈倒在芒斯特臂彎裡。 她在警車的後座上醒過來。芒斯特警長坐在前排,回過頭來觀察她。車內暖氣開著,氣悶難熬。 “怎麼回事?”她茫然發問。 “你暈過去了。” 她霎時想起那句話:他目前這個慘象,你千萬別看。 窗外,急救車警燈閃亮。瑪麗呆呆地看著,心中掠過一句話:這是地獄的景象。警車內溫度很高,瑪麗仍無法控制牙齒打戰。 “事故是怎麼……”她覺得把話說出口挺難,“這是怎麼發生的?” “你的丈夫忽略了停車指示燈。這輛軍車沿第77公路駛來,拚命讓路,然而你的丈夫仍然撞上去了。” 她合上眼,腦子裡出現了撞車情形。她彷彿看見大車撞向愛德華,感覺到他生命最後瞬間的驚恐。 她只想出這句話:“愛德華開車,從,從來謹慎,他絕,絕不會闖紅燈。”

警長深表同情地說:“阿什利太太,我們找到了證人。有一位神父和兩位修女親眼目睹車禍發生。另外,還有一位來自賴利堡的詹金斯上校。他們都一口認定,你丈夫闖紅燈。” 此後,一切動作都恍然如夢。她看見愛德華的屍體被抬上救護車;警察在詢問神父和修女。瑪麗驀然跳出這個念頭:他們這樣站在外面,一定會感冒。 芒斯特說:“他們把屍體送到停屍房。” 屍體? “謝謝。”瑪麗似乎沉迷不醒。 他忍不住打量她,心里納悶:“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庭醫生是誰?” “愛德華·阿什利,”瑪麗說,“愛德華·阿什利是我的家庭醫生。” 後來,她恍惚記得走到家門,芒斯特警長把她領進屋。佛羅倫斯和道格拉斯在起居室迎候她。孩子仍不知事情,還在睡夢中。

佛羅倫斯擁抱她:“親愛的,我萬分難過,萬分……” “沒關係,”瑪麗異常平靜,“愛德華只是出了車禍。”她居然格格笑出聲。 道格拉斯密切注視她,說:“讓我送你上樓。” “我很好,謝謝,你想喝茶嗎?” 道格拉斯說:“來吧,我扶你上樓休息。” “我一點不困。你真的啥也不想吃?” 道格拉斯把她帶入樓上臥室,瑪麗反倒安慰他:“就是一場車禍,愛德華碰上車禍了。” 道格拉斯·史奇福檢查她的雙眼,她眼睛大睜,散亂無神,空虛呆滯。一股寒意流過史奇福全身。 他疾步下樓取藥袋,又上樓,瑪麗仍呆坐不動。 “吃點藥,睡一覺。”他讓她服下鎮靜劑,扶她上床,然後坐在旁邊守候。一小時後,瑪麗還是毫無倦意,他又讓她服鎮靜劑。接著第三次,瑪麗才終於入睡。

江克欣城對1048號人身傷亡車禍的調查一絲不苟。縣城救護隊開出一輛車,警察局也派員趕到現場。倘若軍人參與肇事,陸軍刑事調查處也將會同警察局一道調查。 賴利堡要塞的陸軍刑事調查總部派出的人員是便衣偵探謝爾·普蘭查德。此時,他在第9大街的縣警察局辦公室內,與警長、副警長一道研究車禍報告。 “我算服了!”芒斯特說。 “怎麼回事?警長?”普蘭查德問道。 “你看,報告講這次共五個證人,對不對?一個神父和兩個修女,詹金斯上校、卡車駕駛員沃利斯中士。他們每個人都咬定,阿什利醫生的車子轉彎上公路,不顧停車訊號開過去,撞了軍車。” “是呀,”普蘭查德說,“這有什麼費腦筋的呢?” 芒斯特警長搔搔頭皮:“先生,一份車禍報告上列舉的證詞,居然五人都說得一字不差!先生,你讀過這樣的報告嗎?”他的大手一下打在報告上,“還有什麼他媽的使我這麼冒火呢?這五個證人說的東西,都是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

刑事調查處的那位聳聳肩:“這不剛好說明,事故責任十分清楚嗎?” 警長說:“還有漏洞!” “是嗎?” “神父、修女、上校、清晨四點鐘,怎麼都一齊到了第77號公路?” “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神父和修女正好去列昂納維爾,上校則在回賴利堡的途中。” 警長又說:“我去車輛管理處核對過,阿什利醫生在六年前收到過一張罰款單,原因是違章停車。從未有過交通肇事記錄。” 普蘭查德凝視警長:“你在暗示什麼,對吧?” 芒斯特聳聳肩:“我沒暗示什麼,我只覺得事有蹊蹺而已。” “這場事故的確有五個目擊者,如果你認為這是一樁大陰謀的話,我以為你的說法根本不值一駁。” 警長長嘆一口氣:“我清楚。何必搞什麼交通事故?軍車把人撞死,朝前開就是了,何必弄幾個證人來說一些破綻百出的廢話!”

“一點不錯。”普蘭查德站起來,伸伸懶腰。 “好了,我得回要塞去了。就我看來,司機沃利斯中士不用負責任。”他盯著警長。 “你不反對這種結論吧。” 警長無可奈何:“我同意,只好承認這是一場交通事故了。” 孩子們在悲悲戚戚地哭泣。哭聲吵醒了瑪麗。她躺著,不想動。她的雙眼緊閉,默默地任思緒飄蕩:這僅是一場噩夢。我還在沉睡,待我醒來,愛德華便會死而復生。 然而哭聲不止。她再也無法忍受,只好睜開眼,盯著天花板。最後,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藥力尚未全消。她走到蒂姆的臥室,佛羅倫斯正陪伴著兩個孩子,三個人哭成一團。我多想哭啊,瑪麗想,我怎麼會哭不出聲來? 貝思望著她:“爸爸真的,真的死了嗎?”

瑪麗只能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坐到床沿。 “我不能不告訴孩子們,”佛羅倫斯萬分抱歉地說,“他們剛才還想出去與朋友一道玩呢。” “沒什麼,”瑪麗梳梳蒂姆的頭髮,“孩子,別哭啦,一切都會好的。” 再也無法好起來了。 永遠也無法好起來了。 美國陸軍刑事調查總部設在賴利堡要塞的169號大樓內。這是一棟古老陳舊的石灰石建築,掩映在綠樹濃蔭之中。一道台階伸出來,直通大樓的門廊。在一樓的一間辦公室裡,謝爾·普蘭查德正與詹金斯上校交談。 “對不起,得告訴你一條壞消息。沃利斯中士,就是那個碾死了醫生的司機……” “怎麼啦?” “今早心髒病突發,不幸猝死。” “太過分了。” 陸軍刑調處的那位人士語調平淡地說:“可能如此。先生,他的屍體已火化,事情來得太突然。”

“真不幸,”上校起身道,“我已被調往海外,”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這可是事關重大的升遷喲。” “祝賀你,這是你努力的結果。” 瑪麗後來才弄清楚,她神誌保持正常的根本原因在於她始終處於震驚狀態。降臨在她家的事,似乎與她全然無關。她好像生活在水底,緩緩游動。遙遠地方的某種響動,像被棉花濾過一遍才傳來。 葬禮在杰弗遜大街的馬斯·希利特·亞歷山大殯儀館舉行,這是一幢藍色大廈,有一道潔白耀眼的門廊。入口上方懸掛一口白色大鐘。追悼大廳擠滿愛德華的生前好友,安放著數不清的花束花圈。有一隻大花圈的挽帶上簡單寫著一行字:深切哀悼。落款為:保羅·埃利森。 瑪麗一直獨坐在大廳一側的家屬休息室內,孩子們兩眼紅腫,不聲不響。

裝殮愛德華遺體的棺材緊閉,瑪麗無法想像這樣做的原因。 牧師開始禱告:“主啊,您一直守候在我們的周圍。群山尚未出現,大地尚未造成,人類尚未誕生,千古永恆,世世代代延綿無盡,你是我們的上帝。天崩地裂,山峰垮塌,大海氾濫,我們無所畏懼……” 密爾福湖畔那難以忘懷的往事: “你喜歡划船?”這是幽會的第一夜,愛德華問她。 “我從未劃過船。” “週未,”他邀她,“我們約定划船。” 一周後,他倆便洞房花燭了。 “女士,你知道我為啥娶你?”愛德華戲謔地問,“你通過了考試。你笑得快活,卻又未掉進水里。” 追悼儀式結束,瑪麗與孩子們登上那輛黑色加長車,領著送葬人群,徐徐駛往墓地。 海蘭墓地在阿西街,是個視野開闊的墓園,由一條碎石路環繞一周,這是江克欣城人的最古老的歸宿。年年代代風剝雨蝕,殘碑斷碣一片瘡痍。天寒地凍,下葬儀式只得從簡。

“復活即我,生命為本。信我者雖死猶生,生者信我則不死。我即死而還陽者,且將永遠不入冥府。” 最後,葬儀結束。瑪麗和孩子們頂著呼嘯砭骨的朔風,目送棺木徐徐落入冰涼無情的泥土中。永別了,我的愛人! 一死萬事休,然而對瑪麗來說,卻是無法忍受的苦難的開始。她和愛德華生前也討論過死,瑪麗認為僅是談談而已。現在,死亡轉眼化為現實,如此快速,方式又如此可怕,它已不再是遙遙無期的將來的某種虛無縹緲的幻境,是實實在在的現實呀!瑪麗無法對付它。她內心的每一聲呼喚,都在否認愛德華命歸黃泉。他溘然長逝,意味著一切美好的東西也都凋謝。然而,無可辯駁的事實,像浪濤一樣猛烈撞擊她,使她震顫心悸。她想獨自待一會,想蜷縮在自己的身軀裡,卻又感覺自己像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小孩,又遭父母遺棄。她開始怨恨上帝不公:為啥不先奪我的魂魄?她開始恨愛德華,為何撇下我而長辭?她開始生孩子的氣,生自己的氣。 我現在才三十五歲,已是拖著兩個孩子的寡婦。我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當我是愛德華·阿什利太太時,我有我的自我。我屬於他,他屬於我。 星移斗轉,時間在嘲笑她的空虛,她的生命之車脫離了常軌,她對此無能為力。 佛羅倫斯、道格拉斯和其他親朋好友陪伴她,好讓她感到輕鬆一些。瑪麗卻希望他們走開,讓她一人離群索居。有一天,佛羅倫斯進來,發現她一個人在收看電視轉播的堪薩斯州足球賽。 “她完全不知道我在旁邊,”那天夜晚,佛羅倫斯講給丈夫聽,“她好像把整個身心都投進比賽中。”佛羅倫斯不寒而栗。 “為什麼?” “瑪麗本人討厭亂哄哄的足球,可是,愛德華是個球迷呀!” 愛德華一死,撇下的事千頭萬緒。什麼遺囑、保險、存款、稅務、賬單。還有愛德華的醫藥診療生意、貸款、固定資產、盈虧諸問題,瑪麗累得精疲力竭。銀行經理、律師、會計自然蜂擁而至。瑪麗向他們大叫大嚷,求求他們讓她安靜一會兒。 我管不過來,她哭訴道。愛德華屍骨未寒,這些傢伙就登門談錢。但是,她還是得與他們談錢。 愛德華的會計弗蘭克·鄧菲說:“阿什利太太,付清賬單,繳納遺產稅,要花掉大部分人壽保險賠償金。你的丈夫對於病人拖欠的醫藥費似乎很不在意,別人欠他一大筆款子,我準備雇個收賬員向債戶催款……” “不行!”瑪麗冒火地勸止道,“愛德華不允許這樣做!” 鄧菲迷惑不解:“當然,這也行。你的現有財產是三萬美元現金,外加這幢房子。這幢房子可作抵押,如果你想出賣……” “不,愛德華不希望我賣房子……” 瑪麗端坐不動,神態嚴峻,強忍悲傷。鄧菲不由內心讚歎:“老天,我老婆若這樣對我,我死也瞑目了。” 更難過的事情還在後頭,那就是清理愛德華的遺物。佛羅倫斯自告奮勇,瑪麗拒絕道:“謝謝,愛德華要我親自給他整理東西。” 盡是些小玩意,然而件件惹出無限情思。十幾根煙斗、一罐未啟封的菸絲、兩副眼鏡,他再也不會用的醫學講座筆記;她打開壁櫃,撫摸愛德華再也不會穿的一件件西服。那條藍領帶,他倆共度的最後一夜,就係在愛德華的脖子上;他的手套,圍巾。在寒冷的季節,這些東西給愛德華帶來溫暖。現在,他躺在冰冷的墓穴中,再也無法享受溫存。她小心翼翼地收拾他的刮鬍刀,牙具,動作麻木機械。 她看見了兩人互換的情書,睹物思人。在愛德華開業之初,日子過得清貧拮据,記得感恩節都買不起火雞。夏天外出野餐,冬天去乘雪橇。懷上貝思後,他倆就忙著給肚子裡的小生命讀詩文,放古典音樂。生下蒂姆時,愛德華又給她寫來一封充滿摯愛的長信。那隻鍍金蘋果,是她初上講台時愛德華送的禮物,樁樁件件,無不充滿夫婦之間的真情,她禁不住熱淚盈眶。愛德華之死,猶如一個魔術師玩弄的邪惡詭計。剛才愛德華還是活生生的,談笑風生,讓人疼愛,倏忽之間就掉落為泥,不復在焉。 我是一個成熟的人了,必須接受現實;我不是一個成熟的人,無法接受現實。我實在不想苟延殘喘。 綿綿長夜苦,孤燈伴無眠:去找愛德華,結束那肝腸寸斷的痛苦熬煎,在幽冥中安息,倘若真的如此簡單,倒也罷了。瑪麗惻然地想。但是,哪有美滿的結局?等待我們的是死亡。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幸福,卻又被莫名其妙地奪走。我們是一艘被遺棄的太空船,在茫茫星空中盤旋。世界是達豪集中營,我們都是苦難的猶太囚犯。 她最後迷糊了。半夜,她發出陣陣驚悸叫聲,孩子們嚇壞了,擁到她的房間,鑽進她的被窩,緊緊抱住她。 “你不會去死吧?”蒂姆可憐兮兮地悄聲問。 瑪麗彷彿大夢初醒:我不能自殺,孩子需要我。愛德華決不會饒恕我自殺的! 活下去!為了孩子,為了給他們愛德華已無法賜予的愛!失去了愛德華,我們變得兩手空空,一貧如洗,只好相依為命終餘年。由於我們過去的日子太幸福美滿,所以愛德華之死使我們悲痛欲絕,這真是莫大的譏諷。我們有千萬條理由去思念他。往事縈懷難排遣,往日的幸福再也不會迴轉。滿懷激忿問蒼天,蒼天啊蒼天,你在哪裡?你可聽見我的呼喊?救救我吧,救救我們吧! 林·拉德納有句名言:既然每人必死,何不停止爭吵,趕快處理事情。 我一定要做事情。我太自私了,我的行為太不正常,好像這個世界裡只有我一個人在受苦受難。上帝並非只在懲罰我一人,人生,就是個巨大的百寶箱,就在眼下這個時光,在天涯海角,有人丟失孩子,有人墜崖,有人在偷香竊玉,有人在理髮,有人在床上痛得輾轉反側,有人粉墨登場,有人陷入滅頂之災,有人新婚燕爾,有人在挨餓。說到底我們不都是一樣的人嗎?萬古就是一億年,億萬年前,組成我們身體的每個原子,只是一顆星的一部分。上帝啊,看看我吧,我們無非是你宇宙的一部分,如果我們死了,我們代表的那部分宇宙也隨之滅亡。 愛德華無處不在。 他在瑪麗從收音機裡聽到的婉轉歌聲裡,在他們驅車兜風經過的山丘里。日出而醒,他就躺在瑪麗的身邊。 親愛的,早點起床:我要去給一名婦女病人做手術,還要給一個人臀部整形。 他的聲音十分真切,她開始與之對話:愛德華,我擔心孩子們。他們不願意上學。貝思說,她真害怕,待他們回家時,我已不在了。 瑪麗每天都要去一趟墓地,默默站在寒風中,悼念永遠逝去的一切,但這仍未給她些許安慰。你沒有在這裡。她悵然無比,告訴我,你到哪裡去了? 她想起了瑪格麗特·尤爾辛納寫的故事,名字叫《王胡得救》。故事講,有位中國畫家,他畫的畫太美了,而現實卻是十分醜陋,皇帝認為他妖言惑眾,要梟首示眾。於是,這位畫家又欺騙皇帝,畫了一艘船,坐船逃之夭夭。我也要逃,瑪麗想。我不能沒有你,我孤苦零丁站在這裡,親愛的。 佛羅倫斯和道格拉斯百般安慰她:“他巳經得到了安息。”還說了無窮多類似的陳詞濫言。體恤之言講起來順口,可是沒有排解的東西。不頂用,永遠不頂用。 她時常半夜驚醒,急匆匆地趕到孩子們的房間,看看他們是否安全。他們也會死的,瑪麗恐懼地想。我們都會死的。人們走在大街上,神態平靜。白痴們,還在笑,還在高興,殊不知大禍臨頭,死亡將至。他們的日子屈指可數,他們卻還在浪費時光,玩一些不中用的牌,看一些無聊的電影,觀看毫無意義的球賽。清醒吧!她真想大聲疾呼:地球是上帝的屠場,我們都是他的羊羔,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都會不得好死,他們所愛的人也會遭慘禍嗎? 她找到了答案。尋找的過程痛苦又緩慢,而且靠穿透哀傷的厚厚黑紗才遂願,他們當然清楚自己的命運。他們遊樂,表現了蔑視,他們歡笑,證明了勇敢——這種英勇的行為植根於對生命有限、命運相同的透徹理解。於是,她的怯懦與憤懣漸漸消融,她開始疑惑她的同類何以如此剛烈果敢。我真為自己害羞,我必須從時代的迷津中尋條生路。從結局上講,我們每人都是孤單的,但在同時,我們又必須抱成一團。 聖經說,死亡並非根本歸宿,而是種轉化。如此,愛德華就沒有離開她和孩子們,他就在這兒,就在某處。 她與他交心而談:“今天我找到了蒂姆的老師,蒂姆的學習略有上進。貝思患感冒,臥床不起。記得不,她每年都在這個季節染病,今晚,道格拉斯一家又請我們吃晚飯,他們待人好得沒治啦!” 到了黑沉沉的夜晚,她又說:“院長順路進了我們家。他問我是否準備回校上課?我告訴他眼下還不行,我不能單獨把孩子留下來,哪怕只一會兒。他們太需要我了。你覺得我哪天回校教書才好?” 幾天后,她告訴他:“道格拉斯高升了。愛德華,他現在是醫院職工的頭兒啦。” 愛德華能聽見她娓娓敘談嗎?她無把握。有上帝嗎?有來世嗎?還是僅僅一個神話? TS艾略特講:倘若無某種上帝,人生就未免太寡淡無味了! 保羅·埃利森總統、斯坦頓,還有弗洛伊德·貝克相聚在橢圓形辦公室。國務卿說:“總統先生,我們都受到極大壓力。確定由誰擔任駐A國大使的事不能再拖了。我請求你研究我呈上的名單……” “弗洛伊德,我對你所作出的努力深表感謝。不過,我始終認為瑪麗·阿什利是個理想人選。她的家庭環境完全改變了,她的不幸可能轉化為我們的萬幸,我還想勸勸她。” 斯坦頓·羅傑斯自告奮勇:“總統先生,我打算親自飛去說服她。” “試試吧!” 瑪麗正在做晚餐,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耳機,聽見話務員說:“這是白宮。總統想請阿什利太太聽電話。” 我不想听電話,瑪麗想,不想和任何人通話。 她馬上回想起,上次總統打來電話時,她曾多麼激動呀,現在則毫無意義了。她還是開口道:“我是阿什利太太。不過……” “請稍候……” 一會兒,熟悉的聲音傳過來:“阿什利太太嗎?我是保羅·埃利森。首先,請允許我對你丈夫罹難表示深切的哀悼,我知道他是一位很好的人。” “感謝總統先生。謝謝您給他送來的花圈。” “阿什利太太,您丈夫過世不久,我無意打擾您。不過,鑑於您的家境新變,我請求您再次認真考慮一下出任大使的事。” “謝謝您,可是,我無法……” “請聽我講完。我已派人前往您處,與您洽商,他的姓名是斯坦頓·羅傑斯。如果您能見他一面,我將感激不盡。” 她不知怎樣說才好。能向總統解釋清楚她的世界已天翻地覆?她的生活常規已經打得粉碎?現在,她的心目中只有貝思和蒂姆最為重要。她無可奈何。出於禮貌,她必須會見總統代表,然後儘力婉言拒絕。 “總統先生,我一定見他,不過我的主張難以改變。” 在布列瓦爾德·賓宜大街,有一家名氣不小的酒吧。鎮守納伊別墅的馬林·格羅沙的衛士只要不值班,就常常去酒吧坐坐。列夫·帕斯捷爾納克也偶爾光臨其間。安吉爾挑了一張桌子坐下,那裡可以捕捉衛兵的談話內容。別墅的例行執勤呆板嚴格,衛兵們一鬆下來就想喝幾口,幾杯下肚,酒話就上來。安吉爾便在偷聽中找到別墅的漏洞,漏洞總是有的,問題在於留心,人一聰明,就會找到可乘之機。 三天工夫,安吉爾就從衛兵的談話中,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一個衛兵說:“我真不知道格羅沙對帶進來的妓女乾了些什麼?妓女們肯定把他抽得靈魂出竅。你能聽見他沒命慘叫。上週,我就在他的壁櫃中,瞅見了抽他的鞭子……” 第二人天夜晚,又一個說:“……我們領袖弄進來的婆娘盡是美人兒。她們都是在各國搞到手的,由列夫一手操辦。這傢伙聰明絕頂,從不讓同一個妓女來兩次,這種方法避免了外人利用妓女傷害馬林·格羅沙。” 這正中安吉爾下懷。 次日清晨,時間尚早,安吉爾換一輛菲亞特轎車開進巴黎。在蒙馬特大銜,靠近皮加爾宮的地方,有一處性用品商店,那是妓女和皮條客密集的地方。安吉爾走進去,仔細地研究起店裡的商品,發現裡面無奇不有。他挑了老半天,好歹看中了條六英尺長的編帶皮鞭。安吉爾付了現款,買了皮鞭揚長而去。 第二天上午,安吉爾帶著皮鞭又來到商店。老闆看看他,厲聲說道:“概不退貨!” “我不是來退貨,”安吉爾慌忙解釋,“我扛著這根鞭子四處亂串太丟人現眼。能不能由你寄給我?我付郵資!” 就在那天下午,安吉爾飛回了布宜諾斯艾利斯。 第二天,包紮妥當的皮鞭郵到納伊別墅。門衛接過皮鞭,驗證商店名稱和商標無誤,就收下了。老傢伙皮鞭巳經挨夠了。 他將皮鞭交給馬林·格羅沙的另一個衛士放入臥室衣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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