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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群山迴唱 卡勒德·胡赛尼 32795 2018-03-21
我還是小女孩時,父親和我每晚有個儀式。我說二十一遍,他把我塞進被窩,然後坐到我旁邊,用拇指和食指從我腦袋裡摘去噩夢。他的手指從我腦門跳到太陽穴,耐心地在我耳朵和腦袋後面搜尋,每從我腦袋瓜裡抓走一個噩夢,他就發出“砰”的一聲,好像拔掉瓶塞的動靜。他把這些夢一個一個,收進他腿上無形的袋子,再把袋口紮牢。接著,他會在空氣裡搜尋,找出一堆好夢,來替換那些被他沒收的夢。我看著他微微翹起腦袋,皺著眉,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又像豎起耳朵,聽遠方的音樂。我屏住呼吸,等著那個時刻到來,等著我父親臉上綻開笑容,口中念念有詞:喲,這兒有一個,等他捧出雙手,讓夢落在掌心,彷彿那是一片輕旋慢舞的花瓣,從樹上飄落。然後,輕柔地,非常非常輕柔——我父親說過,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的,都是容易失去的——他把雙手貼近我的臉,用掌心摩挲我的額頭,把幸福揉進我的腦海。

我今夜會夢到什麼,巴巴?我問。 哦,今夜。嗯,今夜這個可不一般。他總是先這麼說,說完再告訴我。他會現編個故事。他把夢給我。在其中的一個夢裡,我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畫家。另一次,我是魔幻島上的女王,有會飛的王座。他甚至給過我一個吉露果子凍的夢,那是我最喜歡的零食。我有了魔力,只要我想,揮一揮魔杖,就能把任何東西變成果凍——校車,帝國大廈,整個太平洋。不止一次,我對著猛撲而來的隕石揮舞魔杖,從毀滅的邊緣拯救了地球。關於他自己的父親,我父親從不多談,但是他說,他講故事的本領得自家傳。他說他小時候,他父親有時會讓他坐下——得趕上他心情好,不過這種時候不太多——給他講故事,故事裡都是精靈和仙女,還有魔王。

有些夜晚,我和巴巴掉個個兒。他閉上眼睛,我用雙手撫過他的臉,從他腦門開始,經過腮幫子上紮扎的鬍子茬儿,然後是嘴唇上方粗粗的鬍子毛。 那麼,我今夜是什麼夢?他抓著我的手,小聲問道。他眉開眼笑,因為他已經知道我要給他什麼夢了。總是同樣的夢。夢見他和他妹妹躺在開花的蘋果樹下,迷迷糊糊地開始午後的小睡。太陽暖暖地照著他們的臉,陽光輝映著青草、綠葉、頭頂上錦簇的花團。 我是個獨生的孩子,常常也是個孤獨的孩子。我的父母相識於巴基斯坦,當時他們都已經四十歲上下,有了我以後,他們決定不再第二次冒險。我記得我看著鄰居家、校園裡那些有弟弟妹妹的小孩,滿心的羨慕。可我也對有些孩子的相處方式感到迷惑不解,他們對自己的好運氣視而不見。他們的舉止就像野狗,互相抓撓,打鬥,推撞,彼此背叛,無所不用其極,而且嬉皮笑臉。他們互不理睬。我真不明白。而我呢,我小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渴望著,家裡不要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最希望的是能有個孿生姐妹,在小床上挨著我哭,挨著我睡,和我一起吃媽媽的奶。她會無條件地、全身心地愛我,而且我總是可以從她臉上看到自己。

所以,巴巴的妹妹帕麗就成了我的秘密夥伴,除了我之外,誰也看不見她。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一直希望父母能給我的妹妹。早晨我倆肩並肩地在一起刷牙,我能在衛生間的鏡子裡看見她,我們一起穿衣。她跟我去上學,上課時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直愣愣地看著前方的黑板,我總是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黑色的頭髮和白色的側影。課間休息時,我帶她去操場,不管是滑滑梯,還是從攀爬架一個槓子擺盪到下一個槓子,我都能感覺到,她就在我身後。放了學,我坐在廚房的桌子邊畫畫,她也在一旁耐心地塗塗抹抹,要不就站在那兒,看著窗外,等我畫完,我們便跑出去跳繩,我們的影子成雙結對,在水泥地上蹦上蹦下。 誰也不知道我和帕麗的遊戲。連我父親也不知道。她是我的秘密。

有時旁邊沒人,我們就吃葡萄,聊天,聊起來就沒個完。我們談玩具,談哪種麥片最好吃,談我們喜歡的卡通,我們不喜歡的同學,談哪些老師比較兇。我們喜歡同一種顏色——黃色,我們最愛吃的冰激凌是黑櫻桃味兒的,最愛看的電視節目是《家有阿福》,而且我們長大了都想當畫家。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倆長得一模一樣,畢竟我們是雙胞胎嘛。有時我幾乎能看見她,我的意思是真真切切地、用我眼角的余光看見她。我想把她畫下來,每一次,我都給她畫上和我一樣的眼睛,淡綠色的,稍微有點不均勻,同樣的黑色捲髮,同樣的大長眉毛,雙眉幾乎連在了一起。如果有人問,我就說,我畫的是我自己。 對我來說,我父親怎樣失去妹妹的故事,就像我母親給我講的先知生平一樣耳熟能詳——後來,父母送我到海沃德的清真寺,上星期日學校之前,我又把先知的故事溫習了一遍。可是熟悉歸熟悉,每天晚上,我還是要再聽一遍帕麗的故事,彷彿被它巨大的引力俘獲了一樣。也許這很簡單,因為我們有同樣的名字。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感覺到我們之間有一種聯繫,隱隱約約,包裹在神秘裡,可又是那麼真實。然而,它卻不只如此。我能感覺到她的觸碰,好像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也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記。我感覺我們是連體的,通過某種看不見的規則,以我無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超越了我們的名字,超越了家庭的紐帶,連接在一起,就像我們共同完成了一個謎題。

我感覺,如果我對她的故事聽得足夠仔細,就一定能對自己有所發現。 你覺得你父親難過嗎?他把女兒賣掉了。 有些人非常善於隱藏自己的悲傷,帕麗。他就是那樣。光看他的外表,你是看不出來的。他是個硬漢。可是我認為,是的,我認為在心裡,他是難過的。 你現在還難過嗎? 我父親笑了,然後說:怎麼會呢?我有了你。可是,就算年紀那麼小,我也能看得出來,悲傷烙在他臉上,就像一塊胎記。 我們像這樣說著話,一種奇想便在我腦海中浮現。我幻想,我會存起所有的錢,一塊錢都不花,不買糖果,不買貼畫,等我的存錢罐滿了——雖然那根本不是頭豬,而是坐在石頭上的美人魚——我就把它砸開,裝上所有的錢,啟程去找我父親的妹妹,不管她在哪兒,等我找到了,我就把她買回來,帶她回家見巴巴。我要讓我父親快樂。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想成為那個為他抹去悲傷的人。

那我今夜是什麼夢?巴巴問我。 你已經知道了。 又一個微笑。對,我知道。 巴巴? 嗯? 她是個好妹妹嗎? 她是最好的妹妹。 他親我臉蛋兒,把毛毯在我脖子周圍掖好,走到門口,關上燈,然後他會停一下。 她是最好的。他說,像你一樣。 我一直等著,等他關上門,我就溜出被窩,再拿一個枕頭,把它放在我自己的枕頭邊上。每天夜裡入睡的時候,我都感覺到有兩顆心在我胸中跳動。 從老奧克蘭路的入口拐上高速公路的時候,我看了看手錶,已經中午十二點半了。至少還要四十分鐘,我才能開到舊金山國際機場,而且還得指望101號高速路上不能有任何事故,也不能碰上道路施工。往好裡想,這是國際航班,所以她還得過海關,這大概能讓我贏得一點時間。我把車掰上了最內側車道,將雷克薩斯的時速提到了一百三十公里。

我想起一個來月之前,我和巴巴談話時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奇蹟。我們吵嘴了,這是久違的正常交流,如同一個小小的氣泡,蟄伏在深深的、黑暗的、寒冷的洋底,卻飛沫般轉瞬即逝。那天我給他弄好午飯時已經遲了,他從躺椅上扭過頭,用那種柔中帶刺的腔調,說我生下來就帶著不守時的基因。像你媽。願真主讓她靈魂安息。 不過呢,他接著說,臉上掛著笑容,好像要安撫我,人總得有點小毛病才好。 所以我這毛病就是天賜的了,嗯?我說著,把一盤米飯和豆子放到他腿上。習慣性的不守時? 要我說,真主也不願意這麼做。巴巴拉住我的兩隻手。差一點兒,就差一丁丁點兒,真主就讓你完美了。 成,如果你願意,我很高興再讓你多知道一些。 你一直把我蒙在鼓裡,對嗎?

噢,太對了。就等著全端出來呢。因為你又老又不中用了。 我又老又不中用。 現在你想讓我可憐你了。 我瞎換著收音機的台,從談話節目跳到鄉村音樂,又從爵士跳到更話癆的節目。我把它關了。我心煩意亂,緊張不安。我夠到副座上的手機,撥通了家裡,把它開著放到腿上。 “餵?” “賽倆目,巴巴,是我。” “帕麗?” “是的,巴巴。你跟埃克托爾在家沒事吧。” “沒事兒。這小伙子真不賴。他給我做了蛋。我們就著吐司吃了蛋。你在哪兒?” “我在開車。”我說。 “去飯館嗎?今天不該你輪休啊,對不對?” “是不該。巴巴,我在去機場的路上,我要接個人。” “那好,我讓你媽給我們弄午飯吧。”他說,“她可以從飯館帶點兒什麼回來。”

“好的,巴巴。” 我鬆了口氣,他沒再提她。可有些日子,他一提起來就沒個完。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她在哪兒啊,帕麗?她在動手術嗎?別跟我撒謊!為什麼所有人都跟我撒謊?她走了嗎?她在阿富汗嗎?那我也要去!我要去喀布爾,你攔不住我。我們像這樣來回折騰,巴巴踱著步,焦慮不安。我用謊話哄著他,然後拿他收集的家庭裝潢手冊或電視節目,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時候管用,可還有些時候,他對我的把戲無動於衷。他憂心忡忡,最後歇斯底里,以淚洗面。他狠狠拍著自己的腦袋,在椅子上前俯後仰,抽泣著,兩腿哆嗦個不停,再後來,我不得不餵他一片。我等著他眼皮打架,他一合上眼,我便跌坐到沙發上,筋疲力盡,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自己也大哭一場。我滿心渴望地看著大門,門外一片廣闊的天地,我真想走出去,不停地走下去。可是巴巴在睡夢中一哼哼,我便一下子回過神來,因為內疚而臉上發燒。

“我跟埃克托爾說兩句,巴巴。” 我聽到聽筒換了手。背景里傳來競猜節目的聲音,能聽見好多人交頭接耳,隨即一陣歡呼。 “嘿,姑娘。” 埃克托爾·華雷斯住在馬路對面,我們是老街坊了,最近幾年成了朋友。他每個禮拜過來兩三次,和我一起吃垃圾食品,看垃圾電視,大部分是真人秀,一直待到深夜。我們嚼著涼比薩,帶著病態的迷戀,連連搖頭,看著屏幕上的嬉笑怒罵。埃克托爾當過海軍陸戰隊員,駐紮在阿富汗南部,兩年前被土炸彈炸成了重傷。他復員回家時,整個街區的人都出來了。他父母在家門口掛起了“歡迎回家,埃克托爾”的牌子,還有氣球和好多鮮花。等他父母開車到家,大夥都鼓起了掌。有幾個鄰居還烤了派。大家感謝他的服役。他們說:嘿,堅強起來。上帝保佑。幾天之後,埃克托爾的父親塞薩爾來了我們家,和我一起裝了條輪椅坡道,跟塞薩爾在自己家裝的那條一模一樣,坡道鋪在他家門口,門前掛著美國國旗。我記得我們倆裝坡道的時候,我真想給塞薩爾道個歉,因為埃克托爾出事的地方正是我父親的祖國。 “嗨。”我在電話裡說,“我想我該簽個到。” “家裡都挺好的。”埃克托爾說,“我們吃過了。我們玩來著,這會兒正忙乎呢。接著還有。” “哎呀,真對不起。” “有什麼對不起的,。我們開心著呢。對不對呀,亞伯?” “謝謝你給他做了蛋。”我說。 埃克托爾把嗓音壓低了一度。 “其實是煎餅。你猜怎麼著?他可喜歡了。把四張一摞的餅給吃完了。” “實在感激不盡。” “嘿,姑娘,我真的很喜歡你的新畫,小孩戴帽子那張,帽子好滑稽。亞伯給我看的,他也很驕傲。我……怎麼說呢,該死!伙計,你真該覺得驕傲。” 我笑著換了車道,讓後面的車超過去。 “聖誕節送你什麼,我大概現在就有底了。” “你一說我又想起來了,為什麼咱倆不能結婚?”埃克托爾說。我聽到巴巴在一旁抗議,埃克托爾哈哈笑著,嘴離開了聽筒。 “我開玩笑呢,亞伯,別當真。我是個殘廢。”他接著對我說:“我覺得你爸剛才用普什圖語,在心裡臭罵了我一通。” 我提醒他讓巴巴服上午的藥,便掛了電話。 這就像看見了廣播名人的照片,他們跟你在車裡聽收音機的時候,腦子裡想像出來的樣子完全不同。首先,她很老,或者說顯得太老氣了。這一點我當然知道。我算過,估計她已經過了六十歲,可眼前這個花白頭髮的小老太太,還是很難和我一直以來想像中的那個小姑娘對上號,她本來只有三歲,黑頭髮捲捲的,兩條眉毛長長的,幾乎連在了一起,就像我一樣。可她比我想像的要高。我能看出來,哪怕她坐著,坐在三明治小店邊的長椅上,怯生生地看著四周,好像迷了路。她肩膀很窄,面容清秀可人,頭髮攏在腦後,用一條鉤編的髮帶固定。她戴著翡翠耳環,穿褪色的牛仔褲,長長的鮭魚色束腰毛衣,脖子上繫著一條黃色圍巾,頗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歐洲式優雅。她在臨行前的電子郵件裡告訴過我,她會戴上這樣一條圍巾,好讓我很快認出她來。 她還沒看見我,於是我又磨蹭了一會兒。航站樓裡,旅客們推著行李車從我身邊經過,接送車的司機們舉著標牌,上面寫有客人的姓名。我的心在胸腔里大聲呼喊,我告訴自己:這就是她。這就是她。真的是她。然後我們的目光碰到了一塊,她臉上漾起了認出我的表情。她揮手致意。 我們在長椅邊見了面。她咧開嘴笑著,而我兩腿發軟。她笑起來和巴巴一模一樣,只是上面兩顆門牙中間,有道米粒般大小的齒縫。他們都是朝左邊歪著嘴,笑得五官擠作一團,眼睛瞇成一條縫,微微翹著腦袋。她站起身,我注意到了她的手,疙疙瘩瘩的指關節,從第一個指節開始,四個指頭便朝著和拇指相反的方向,向外彎曲,手腕上還有鷹嘴豆大小的腫塊,看上去是那麼痛苦,讓我覺得揪心。 我們擁抱在一起,她親了我的臉,一邊一下。她的皮膚柔滑,像細細的毛氈。我們分開時,她還是抓著我,胳膊向前伸著,兩手把住我的肩膀,打量著我的臉,好像在給油畫做鑑定。她眼睛裡有一層濕漉漉的水膜,目光中滿是喜悅。 “很抱歉我遲到了。” “沒什麼。”她說,“總算和你在一起了!我實在太高興了!”——沒什麼。總算和你在一起了!面對面的時候,她的法國口音比電話裡聽起來還要重。 “我也很高興。”我說,“飛機上還好嗎?” “我吃了片藥,不然我知道我睡不著。我肯定一路都醒著。因為我太高興,太興奮了。”她盯著我看,對著我笑,好像害怕看一眼別處,這魔咒就會失效,一直到頭頂上的廣播提醒旅客,遇到無人看管的行李要及時報告,她的表情才稍稍放鬆。 “阿卜杜拉知道我來嗎?” “我告訴過他,我要帶一位客人回家。”我說。 後來上車的時候,我偷偷地瞅了她兩眼。真是奇怪。帕麗·瓦赫達提坐在我車裡,離我不過幾寸,卻給了我一種怪異的錯覺。一瞬間,我看她看個清清楚楚:脖子上的黃圍巾,髮際線上短而薄的頭髮,左耳下方咖啡色的痣,可是再一眨眼,她的容貌便罩上了一層霧靄,我好像在透過一層毛玻璃看她。我忽然感覺有點暈眩。 “你沒事吧?”她一邊扣好安全帶,一邊看著我問道。 “我老在想你會消失。” “什麼?” “只是……只是有點難以置信。”我說著說著,就神經質地哈哈笑了起來。 “因為你真的存在。因為你居然就在眼前。” 她微笑著點點頭。 “哦,我也一樣。我也覺得這很奇怪。你看,我這一輩子都沒遇見過和我同名的人。” “我也沒有啊。”我打著了火。 “跟我講講你的孩子們吧。” 我開出了停車場,她開始跟我講孩子們的事,說起他們的名字來,彷彿我從小和他們相熟至今,彷彿她的孩子們和我一起長大,一起參加過家庭野餐,露營,去海濱度假地避暑,做過貝殼項鍊,玩過用沙子埋人的遊戲。 我真希望我們有過這樣的經歷。 她告訴我,她兒子阿蘭——“你表哥,”她補了一句——和他妻子安娜已經生了第五個寶寶,一個小千金,他們搬到了巴倫西亞,在那兒買了房子。 “終於,他們離開了馬德里那套破公寓!”她的大女兒伊莎貝爾給電視節目寫配樂,如今已經受聘,開始寫自己的第一部主流電影音樂了。伊莎貝爾的丈夫阿爾貝現在成了主廚,在巴黎一家頗受好評的餐館掌勺。 “你也開了個餐館,對嗎?”她問,“我記得你在電子郵件裡告訴過我。” “嗯,我父母開過。我父親一直夢想著能開一家自己的飯館。我給他倆幫忙。可是幾年前沒辦法,我把它賣掉了。因為我母親去世了,巴巴又……又沒有能力了。” “呀,對不起。” “沒關係的。我也不是開飯館的料。” “我想你也不是。你是藝術家。” 我告訴過她,順便提起過。那是我們第一次通話的時候,她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我夢想有一天能上美術學院。 “其實,你可以說我是個謄寫員。” 她豎起耳朵聽我解釋,我在一家事務所上班,他們為《財富》五百強裡的大公司處理數據。 “我給他們填表格,錄入說明書,開收據,整理客戶名單,電子郵件列表,諸如此類。你需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怎麼打字。薪水還不錯。” “我懂了。”她說。她想了想,又開口道:“你覺得有趣嗎,做這個工作?” 我們正在向南駛過雷伍德城,我把手伸到她身前,指向副座的窗外。 “看見那幢樓了嗎?有藍色標誌的那幢高樓。” “看見了。” “我生在那兒。” “噢,真的嗎?”她扭過頭,我開車經過的時候,她也一直看著那幢樓。 “你很幸運。” “怎麼講?” “你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的。” “我好像從來沒想過這些。” “啊,當然沒有。可是知道這一點很重要,知道你的根,知道你人生開始的地方。如果不知道,你的人生好像就不真實了,就像一個謎題。你明白嗎?就像你錯過了故事的開頭,一下子就到了中間,拼命想弄個明白。” 我猜巴巴這段日子也有同樣的感受。他的人生遍布著缺口。每一天都是一個神秘的缺口,一個需要費勁思量的謎題。 我們在沉默中行駛了幾公里。 “我覺得我的工作有趣嗎?”我說,“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水在洗碗池裡嘩嘩地流,地板上是碎玻璃,煤氣灶上還燒著火。就是那個時候,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讓他一個人待著了。可我請不起住家的護工,所以我找了在家裡也能幹的工作。談不上什麼'有趣'。” “美術學院先放一放。” “只能這樣了。” 我猜她接下來一定會說,巴巴有我這樣一個女兒該多麼幸運,可是讓我覺得寬慰,也心存感謝的是,她只是點了點頭,看著高速路上的交通標誌從眼前不斷滑過。但是其他人,特別是阿富汗人,總是說巴巴多麼有福氣,說我簡直出自天賜。他們談起我來贊不絕口。他們把我說成是聖女,一個英雄般的女兒,放棄了金光燦爛的生活,不要舒適,也不肯享福,寧願留在家裡照顧自己的父親。可是一開始還有她媽呀。他們說。這些話不絕於耳,現在想起來,他們的聲音裡還透著幾分同情。伺候她那麼多年。多不容易啊。現在又是她父親。她當然不是個大美人,可也有人向她求婚嘛。一個美國人啊,那男的,那搞太陽能的伙計。她本來可以嫁給他的,可她沒有。因為這老兩口。她做出了多少犧牲啊。噢,天下的父母都有這樣的女兒就好了。他們誇我脾氣好。他們對我的勇氣和毅力驚嘆不已,一如那些戰勝了身體上的殘疾、克服了嚴重口吃的人,讓世人嘖嘖稱奇。 可我不承認這一個故事中的我自己。比如,有些早晨,我發現巴巴坐在床邊,用陰冷的目光看著我,不耐煩地等著我把襪子套到他乾燥、多斑的腳上。他吼我的名字,做出一副嬰兒相。他抽鼻子,活像一隻周身濕透、膽戰心驚的老鼠。我厭惡他這種表情,我厭惡他這副做派,我厭惡他讓我生活的世界如此狹窄,讓我最好的年華白白地逝去。有些日子,我只想逃開他,逃開他的暴躁和貪求。我和聖女毫無相似之處。 我駛出第十三街的出口,再走幾公里,便到了海狸溪街。我把車開到我家車庫門前,熄了火。 帕麗透過車窗,看著我家的單層住宅,油漆剝落的車庫門,橄欖綠顏色的窗櫺,還有一對俗氣的石頭獅子,守衛在大門兩側,我不忍心把它們扔掉,因為巴巴喜歡它們,可我覺得就算扔了,他也注意不到。從1989年我七歲的時候起,我們就一直住著這房子,一開始是租的,到了1993年,巴巴從房東手裡把它買了下來。媽媽就死在這房子裡,死在聖誕節前一天,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死在客房裡我給她架起的醫用床上,她在客房度過了臨終前的三個月。她要我把她挪進客房,因為那兒能看風景,用她的話說,可以讓她提神。她躺在床上,雙腿浮腫,膚色灰暗,日復一日地看著窗外的死巷和前院,院裡有一圈雞爪楓,那是她幾年前種下的,還有星形的花池子,一條卵石鋪就的窄徑穿過草坪,山麓在遠方,正午時分,陽光全力傾瀉而下,山也變成了厚重而濃豔的金黃。 “我非常緊張。”帕麗悄聲說道。 “可以理解。”我說,“五十八年了。” 她低頭看著夾在兩膝之間的手。 “我幾乎一點兒也記不得他了。我記住的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聲音,只記得我這輩子始終缺少了一種東西。一種好的東西。一種……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有這些。” 我點點頭。我重新考慮了一下,還是不要和她說我多麼理解她的感受吧。我差一點脫口而出,問她是否曾經覺得有我的存在。 她揪弄著磨破的圍巾邊兒。 “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認出我來?” “你想听實話嗎?” 她打量了一番我的表情。 “當然,我想。” “他最好別認出來。”我想起了巴希里大夫說過的話。他是我父母長期以來的醫生。他說巴巴需要有規律、有條理的生活。別讓他受驚。讓他有穩定感。 我推開車門。 “你在車裡待一小會兒行嗎?我得把朋友送回家,然後你就能見巴巴了。” 她抬起一隻手,摀住了雙眼,我可不想等著看她哭鼻子。 我十一歲的時候,小學六年級的所有班級都要去蒙特雷灣水族館,進行校外活動,還要在外面過夜。那個週五到來之前的整個星期,不管是在圖書館,還是課間休息、玩方塊球的時候,我的同學們談的全是這件事,那該有多好玩啊,水族館當天一閉館,他們就可以穿著睡衣,在各個展廳裡到處跑,身邊是雙髻鯊、鲾鱝、海龍和烏賊。我們的老師吉萊斯皮夫人說,水族館各個地方都設有食品站,學生們可以選花生黃油果醬三明治,或是芝士通心粉。她說:你們可以吃布朗尼巧克力當甜點,也可以選香草冰激凌。到了晚上,小朋友們鑽進睡袋,還會有老師給他們讀睡前故事,海馬、沙丁魚、豹鯊,在巨藻長長的葉子中間游弋,陪伴著他們進入夢鄉。到了星期四,教室裡期待的情緒說像通了電,連平時那幾個搗蛋鬼也使勁做出一副乖模樣,生怕因為言行不端,毀了自己的水族館之行。 對我來說,這就好像在看一部激動人心的電影,可是聲音被關掉了。我感覺自己在遠觀別人的快樂,與這歡慶的氣氛格格不入,每年十二月我也有同樣的感受,那時同學們各自回家,他們有、掛在壁爐上方的長襪,還有成堆的禮物。我告訴吉萊斯皮夫人,我不和大家一起去了。她問我為什麼,我說校外活動剛好趕上穆斯林的節日。我不清楚她是否相信了我的話。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待在家裡,我們一起看《她書寫謀殺》。我努力專注於劇情,不去想校外活動,可我的心偏偏要飛掉。我想像這個時候,同學們穿著睡衣,拿著手電筒,腦門緊抵著鰻魚大水箱的玻璃。我覺得胸口一陣發緊,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巴巴窩在另一張沙發上,往嘴裡丟了一顆烤花生,說了句什麼,逗得他咯咯直樂。在他旁邊,我發現媽媽若有所思地在看我,臉上籠罩著陰雲,可我們的目光剛碰到一起,她就馬上雲開霧散,朝我露出了笑容——一種偷偷摸摸、心照不宣的笑——我也拼命提氣,強顏回笑。那天夜裡,我夢見自己到了海灘,站在齊腰深的大海裡,在綠與藍之間,海水變幻著無盡的顏色,翡翠綠,寶石藍,祖母綠,松石綠,溫柔地搖盪在我屁股周圍。我腳邊滑過魚兒的千軍萬馬,整個海洋彷彿就是我一個人的水族館。魚兒碰觸著我的腳趾,在我小腿上蹭來蹭去,一千次的衝撞,在白沙的映襯下,發出炫目的彩光。 那個星期日,巴巴給了我一個驚喜。他讓飯館歇業一天——他幾乎從不這麼幹——帶上我們倆,開車去了蒙特雷的水族館。巴巴興奮地說了一路,說我們將要多麼開心;他又多麼期待著見到那些鯊魚;午飯我們準備吃什麼?他講話時,我想起我小時候,他帶我去過凱利公園的寵物樂園,還去隔壁的日本園林看過錦鯉,我們給每條魚取名字,那時我緊緊抓住他的手,心裡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別的要求了。 到了水族館,我打起精神,在展廳裡轉悠,竭盡所能回答巴巴的問題,把我認識的不同種類的魚講給他聽。可這地方太亮堂,也太吵鬧了,好的展廳又太擁擠,一點兒也不像我想像中的校外活動之夜。這是掙扎。它讓我筋疲力盡,還要拼命做出開心的樣子。我開始覺得肚子疼,磨磨蹭蹭地轉了一個來小時,我們就離開了。開車回家的路上,巴巴時不時就朝我瞥一眼,帶著受傷的神情,好像有話要說。我感覺他的目光壓迫著我。我假裝睡著了。 第二年上初中,同齡的女孩都畫眼影,塗唇膏。她們去聽Boyz II Men的演唱會,出席校園舞會,結伴去大美洲主題公園,坐上魔鬼號飛車,急速下衝,又打著轉兒上躥,一路發出尖叫。同學們競相報名,參加籃球隊和拉拉隊。在西班牙語課上,有個女孩坐在我後面,她臉色蒼白,面帶雀斑,正在努力進游泳隊,有一天,下課鈴響過以後,我們正在收拾桌子,她不經意地建議我也去試試。她不懂。如果我在公共場所穿上了游泳衣,我父母會無地自容。再說我也不想去。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極不自在。我腰以上挺苗條的,腰以下卻肥大得不成比例,十分扎眼,就好像地心引力把體重全拉到了我的下半身。我看上去就像是玩拼圖遊戲的小孩拼出來的,本來不是一套的身體部位混合搭配在了一起,更妙的是,這孩子專找不般配的來拼,好讓所有人哈哈大笑。媽說我長得“壯實”。她說她媽也有一副同樣的身板。最後她不說話了,我猜她心裡正在合計,沒有哪個女孩子樂意被人用魁梧來稱呼吧。 我倒確實遊說過巴巴,讓我去排球隊試試,可他把我拉進懷裡,雙手捧起我的腦袋。誰送我去練球?他開始擺道理。誰開車送我去比賽?噢,我希望我們能有多餘的時間,帕麗,像你朋友們的父母,可我們,你媽和我,得賺錢養家。我不想再讓咱們領救濟了。你懂,我親愛的。我知道你懂。 巴巴置賺錢養家的需要於不顧,竟然抽出時間,開車送我去坎貝爾城,上波斯語課。每個星期二下午,學校放學以後,我都要坐進波斯語教室,如同一條奮力游向上游的魚,逆向運筆,跟我自己的手較勁,從右向左寫字。我求巴巴停掉我的波斯語課,他拒絕了。他說我日後一定感激他給我的這份禮物。他說,如果文化是一座房子,那麼語言就是鑰匙,不僅開得了大門,裡面所有的房間也都能開。沒這個,他說,你就到處飄吧,找不著體面的家,連個正經身份都沒有。 後來便是每個星期天,我都要戴上白色的棉頭巾,他送我到海沃德的清真寺,讓我下車去上古蘭經課。我和十多個阿富汗女孩一起。我們上課的房間非常小,而且沒有空調,有一股沒洗過的床單味兒。窗戶又小又高,如同電影裡監獄的窗口。給我們上課的那位女士,是弗里蒙特一家雜貨店的老闆娘。我更喜歡她給我們講先知的生平,我覺得那些故事很有趣——他童年時代住在沙漠裡;天使吉卜利勒在山洞向他顯靈,命令他宣讀啟示;每個遇見他的人都被他親切和睿智的面容打動。可是她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念一份長長的清單,告誡我們,必須像貞潔的穆斯林女孩那樣,不惜任何代價遠離這一切,以免我們受到西方文化的腐蝕:男孩們理所當然排在首位,還有饒舌音樂,麥當娜,,短褲,舞會,當眾游泳,拉拉隊,酒精,熏肉,意大利臘腸,非清真的漢堡包,還有一大堆別的東西。我坐在地板上,熱得汗流浹背,腿酸腳麻,真想從腦袋上摘下頭巾,可是毫無疑問,你不可以在清真寺裡做這樣的事。我抬頭望著窗戶,卻只能看到窄窄的天。我渴望著離開清真寺的那一刻,讓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每當那個時候,我總是感到心情放鬆,如釋重負,如同解開了一個不舒服的繩結。 然而那個時候,鬆開思緒的韁繩是我惟一的逃避。我時常意識到自己在想數學課上的傑里米·沃里克。他有一雙清澈的藍眼睛,留著黑人男孩的爆炸頭。他寡言少語,面帶憂鬱。他參加了一個車庫樂隊,彈吉他。在學校一年一度的才藝表演會上,他們乒乒乓乓地唱過。上課的時候,我坐在傑里米的左後方,前面隔了四個座位。我有時想像我倆在接吻,他一隻手摟著我後脖梗子,臉離我好近,遮去了整個世界。興奮的感覺貫穿我,就像一片溫暖的羽毛輕顫,滑過我的小腹和四肢。當然,這絕不可能發生。我們倆,我和傑里米,絕不可能。就算他對我的存在有過一絲一毫的感知,我也渾然未覺。這也無妨,真的。我可以佯稱,我們不能在一起的惟一原因,就是他不喜歡我。 每逢暑假,我都在父母的飯館上工。小時候,我很喜歡擦桌子,擺盤子,放餐具,疊紙巾,往每張餐桌中央的小圓花瓶裡,放一枝紅色的非洲菊。我自命對家族生意不可或缺,沒有我來檢查小鹽罐和胡椒瓶是否統統裝滿,飯館就必將破產。 等我上了高中,在亞伯烤肉館的日子就變得燥熱而難熬。飯館裡那些在我童年時代的眼中熠熠發光的東西,已經大部分歸於黯淡。角落裡老舊的汽水櫃,塑料台佈,變了顏色的塑料杯,過了塑的菜單上那些俗氣的菜名——大篷車烤肉串,開伯爾山口抓飯,絲綢之路雞——相框裡裝著歪歪扭扭的招貼畫,是《國家地理》封面上的阿富汗女孩,眼睛特別大的那個——好像頒布了一條法令,所有的阿富汗餐館都必須把她的眼睛擱到牆上,負責瞪人。在招貼旁邊,巴巴掛了一張我在七年級時畫的油畫,畫的是赫拉特的大宣禮塔。我記得他剛把畫掛上去的時候,我看到顧客們在我的作品下吃著羊肉串,真感到心裡充滿了驕傲和激動。 到了午餐時間,母親和我就像乒乓球一樣,在廚房辛辣的油煙和餐桌之間來來回回,招待寫字樓的職員、市政員工和警察,巴巴則負責打理櫃檯,他穿著油糊糊的白襯衫,露出粗壯而多毛的小臂,領口敞開著,一大片花白的胸毛潑灑在外。每有顧客登門,巴巴便堆起笑臉,喜滋滋地招手致意。你好,先生!你好,女士!歡迎光臨亞伯烤肉館。在下就是亞伯。請問可以點菜了嗎?我聽了直起雞皮疙瘩,因為他意識不到,他活像低劣的情景喜劇裡一個愚蠢的中東配角。接著,我每上一道菜,都會穿插著巴巴搖響老銅鈴的表演。一開始,巴巴把鈴鐺掛到櫃檯後面的牆上時,我還以為這只是圖個好玩,可現在每張桌子上菜時,都會聽到銅鈴叮噹一聲,發出衷心的祝福。常客已經習慣了,幾乎聽而不聞,新客人聽了,多半會給這個地方的古怪魅力再添一筆,不過偶爾也有人口出怨言。 你再也不想搖鈴鐺了。巴巴有天夜裡說。那是我高中最後一年的春季,飯館打烊之後,我們坐在店外的車上,等著媽媽,她把抗酸藥落在店裡了,剛剛跑回去取。巴巴掛著一副沉重的表情。他一整天都心情鬱悶。微雨飄落在臨街的商舖之上。很晚了,四下里空空蕩盪,只有兩輛汽車,等在肯德基的得來速車道上,還有一輛小卡車停在乾洗店外,車裡有兩個傢伙,煙霧飄出車窗,繚繞而上。 我夠不著的時候更好玩。我說。 我猜每件東西都是如此。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還記得當年我是多麼興奮,我小時候,巴巴抱著我,把我舉起來,讓我搖鈴鐺。他把我放下來的時候,我臉上洋溢著快樂和自豪。 巴巴打開車裡的暖風,抱起了胳膊。 巴爾的摩很遠。 我興沖沖地說:你隨時可以飛過來看我。 隨時飛過去。他重複了一句,語氣中帶著少許的嘲笑。我要烤肉糊口,帕麗。 那我回來看你。 巴巴瞅了我一眼,目光憔悴。他的憂鬱一如外面擠壓著車窗的黑暗。 此前有一個月,我天天查看家裡的信箱,每當郵車停到路邊,我的心裡都漲滿了希望。我把郵件拿進屋裡,閉上雙眼,心想:可能就是它。我睜開眼睛,翻檢著一封封賬單、贈券和獎券。後來,上個星期二,我撕開一個信封,看到了我一直在等的那句話:我們很高興通知您…… 我蹦高。我尖叫,實際上是扯破嗓子的嘶吼,吼得我流出了眼淚。一瞬間,一幅畫面閃現在我眼前:畫廊,展覽開幕之夜,我打扮簡單,黑衣,優雅,被讚助人和皺眉頭的評論家們圍在中間,微笑並回答他們的提問,與此同時,成群的崇拜者在我的畫作前流連,服務生們戴著白手套,在畫廊各處飄移,有的斟酒,有的端來鮭魚小吃,切成了小方塊,撒了蒔蘿,還有起酥皮卷的蘆筍條。我經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狂喜,置身其中,彷彿連陌生人也要攬入懷抱,和他們共舞,舞得虎虎生風。 我最擔心你媽。巴巴說。 我每天晚上打電話,我保證。你知道我一定會打的。 巴巴點點頭。忽然一陣風,停車場入口附近的楓樹擺蕩起了枝葉。 咱們商量過的事,他說,你有沒有再想想? 你是說,讀專科? 只要一年,也許兩年。只是給她點兒時間,來適應這個計劃。你以後還可以重新申請。 我一下子覺得有點兒生氣,把肩膀一聳,說道:巴巴,這些人評估過我考試的分數和學校的成績單,人家仔細地看了我的履歷,人家也充分考慮了我的作品,所以不僅錄取了我,還給了我獎學金。這是全國頂尖的美術學院,不是能讓你說不去的學校。這樣的機會你得不到第二次的。 的確如此。他說著,在座位上坐直了身體。他把手團起來,往裡面哈了口熱氣。我當然能理解。我當然為你高興。我看得出他臉上的為難。還有憂懼。憂的是我離家五千公里,萬一出點兒什麼事;懼的是失去我。我大權在握,通過遠走高飛,就能讓他不快樂,重創他那顆脆弱而容易受傷的心——如果我真這樣做的話——就像杜賓犬捉弄小貓咪。 我忽然想到了他妹妹。那個時候,我和帕麗之間的聯繫已經淡去很久。她的存在曾經像我體內一聲聲隱秘而劇烈的心跳。但現在我很少想到她了。隨著一年又一年狂風般掠過,我已經長得比她大出了許多,就像我已穿不下自己最喜歡的睡衣,丟開了曾經手不忍釋的毛絨動物玩具。然而,此時我又一次想起了她,想起了我們之間的紐帶。如果她過去經歷的事情像一個浪頭,在海岸深處撞得粉碎,那麼此時,退浪沒過了我的腳麵,又從我腳下退去了。 每件事都會讓我想起你。 他就是用這樣溫存的、帶著少許驚惶的語氣,講出了這句話,讓我知道了父親是個受傷的人,知道了他對我的愛像天空一樣真實,浩瀚,永恆,而且總在向我迫近。這樣的愛或遲或早,都會逼得你走投無路,而必須做出選擇:要么掙脫,要么留下,承受愛的重壓,哪怕它把你塞進了比你更小的容器。 我從黑暗的後座上伸出手,撫摸他的臉。他歪一歪頭,把臉頰枕到我手中。 怎麼這麼久?他小聲問。 她在鎖門。我說。我覺得筋疲力盡。我看到媽媽快步走回汽車。細雨已經變大,勢如瓢潑。 一個月之後,就在我應該飛往東部、參觀校園之前兩個星期,媽媽去見了巴希里大夫,告訴他抗酸藥對自己的胃痛沒有什麼作用。他安排她做了超聲波檢查。在她左側的卵巢裡,他們發現了一個核桃般大小的腫瘤。 “巴巴?” 他坐在躺椅上,一動不動,往前弓著腰。他穿上了運動褲,小腿上蓋著一條方格子的羊毛披巾。他穿著我去年給他買的棕色開襟羊毛衫,裡面是法蘭絨襯衫,釦子全部係了起來。這就是他現在穿襯衫的方式,非把領子也扣上不可,讓他看上去既像小男生,又像個小女生,只是到了這一大把年紀。今天他臉上有點腫,頭也沒梳,幾縷白髮耷拉在腦門上。他正在看《誰想成為百萬富翁? 》,表情憂鬱而茫然。我叫他時,他好像沒聽見,目光又在電視屏幕上磨蹭了一會兒,這才挪開眼神,不高興地抬起頭。他左眼的下眼瞼上長了個小小的針眼。他得刮臉了。 “巴巴,我能把電視的聲音關一下嗎?” “我在看。”他說。 “我知道。可是有客人來看你了。”我已經告訴過他,帕麗·瓦赫達提要來,昨天說的,今天早晨又說了一次。可我這會兒沒問他還記不記得。我早就明白,不能讓他下不來台,因為他會覺得難堪,會自衛,有時還會出口傷人。 我從躺椅的扶手上拿起遙控器,關掉了聲音,同時防著他勃然而怒。他頭一次大發脾氣時,我相信那隻是佯怒,是他演的一齣戲。現在我鬆了一口氣,巴巴沒有抗議,只是從鼻孔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帕麗在門口和客廳之間的走廊上徘徊,我朝她做了個手勢。她慢慢走進來,我給她拉了把椅子,放在巴巴的躺椅旁邊。我看得出來,她頗為激動不安。她坐得筆直,臉色煞白,兩腿並在一起,雙手交疊,從椅子邊兒向前探出身體,笑得那麼僵硬,連嘴唇都白了。她的目光死死盯著巴巴,好像只有片刻的工夫能和他在一起,因此要使勁記住他這張臉。 “巴巴,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位朋友。” 他看著眼前這位白髮蒼蒼的婦人。這段日子他看人的眼神總是讓人揪心,就算他直視著他們,目光中也是空空如也。看上去,他是游離的,隔絕的,似乎他本來打算瞧一瞧別的地方,卻一不小心,目光才落到了他們身上。 帕麗清了清嗓子,可是清也白清,她一張嘴,聲音就在哆嗦。 “你好,阿卜杜拉。我叫帕麗。真高興見到你。” 他慢吞吞地點點頭。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臉上泛起了茫然和困惑,彷彿面部肌肉的痙攣。他看看我的臉,再看看帕麗。他張開了嘴巴,露出乾澀的笑容,他認為人家捉弄他的時候,就是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你有口音。”他終於說話了。 “她住在法國。”我說,“對了,巴巴,你必須講英語。她聽不懂波斯語。” 巴巴點點頭。 “這麼說你住在倫敦?”他對帕麗說。 “巴巴!” “怎麼了?”他狠狠問了我一句,接著才明白過來,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然後改說英語。 “你住在倫敦?” “實際上,是巴黎。”帕麗說。 “我住在巴黎的一套小公寓。”她沒有把目光從他臉上挪開。 “我一直有個計劃,帶我妻子去巴黎。蘇丹娜,她叫蘇丹娜。願真主讓她靈魂安息。她過去老是說:阿卜杜拉呀,帶我去趟巴黎吧。你什麼時候帶我去巴黎?” 其實,我母親不太喜歡旅遊。她從來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要拋下自己家裡的舒適和隨意,跑去吃坐飛機的苦,受搬行李的罪。她對天下美食興趣索然,最心儀的外國菜只是陳皮雞,泰勒街一家中餐館就能送外賣。有點讓人稱奇的是,有時巴巴會以不可思議的精確,讓我母親在他心裡還魂。比如說,他能記起她加鹽的時候,會把鹽粒放到手上,再抖落到自己的菜裡;再比如說,她有個習慣,別人打電話時,她喜歡插嘴,可是又不拿過電話來自己說。可是其他時間,他又會變得什麼也記不清。我猜想,媽媽正在他腦海中不斷暗落,她的臉退入了陰影,每過去一天,對她的記憶就會有所衰退,有所流失,如同握在手中的沙子不斷漏掉。她正在變成一個沒有血肉的鬼影,一個空殼,他不得不逼著自己,用臆想的細節和捏造的個性,去加以填補,哪怕這記憶是偽造的,似乎也總要好過忘得一干二淨。 “嗯,這是座漂亮的城市。”帕麗說。 “也許我還是要帶她去的。可她現在得了癌症。女人得的那種——叫什麼來著?卵……” “卵巢癌。”我說。 帕麗點點頭,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到巴巴身上。 “她最想去爬埃菲爾鐵塔。你見過嗎?”巴巴問。 “埃菲爾鐵塔?”帕麗·瓦赫達提笑出了聲。 “哦,是的。天天見。說實話,我想躲都躲不開。” “你爬過嗎?有沒有一直爬到頂?” “我爬過,是的。上面很美。可我害怕登高,所以有的時候會覺得不太舒服。可是到了塔頂,如果趕上大晴天,你就能看到六十公里以外的地方。當然了,巴黎的很多日子沒那麼好,天也沒那麼晴。” 巴巴咕嚕了兩聲。帕麗受到鼓舞,繼續大講鐵塔,講它花了多少年才建成,講它本來沒打算保留到1889年的世界博覽會之後,可她沒法像我那樣讀懂巴巴的眼神。他拉長了臉。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抓不住他了,他的思緒已經像風中的落葉一樣變換了方向。帕麗在座位上挪了挪,又湊近了一點兒。 “你知道嗎,阿卜杜拉?”她說,“每隔七年,他們就要刷一遍鐵塔。” “你說你叫什麼來著?”巴巴問。 “帕麗。” “那是我女兒的名字。” “對,我知道。” “你們名字一樣。”巴巴說。 “你們倆,你們倆名字一樣。知道了吧。”他咳嗽了兩聲,心不在焉地揪著躺椅扶手上的一小塊破皮子。 “阿卜杜拉,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巴巴聳了聳肩。 帕麗仰起臉,看著我,好像在請求允許。我朝她點了下頭,意思是行。她在椅子上探身向前。 “你是怎麼決定的,給你女兒取這個名字?” 巴巴扭過頭,看著窗子,手指甲還在摳著躺椅扶手上的破洞。 “你記得嗎,阿卜杜拉?為什麼是這個名字?” 他搖搖頭,一隻手攥起來,使勁一拉羊毛衫,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開始小聲哼哼,嘴唇幾乎不動,嘴裡發出一種有節奏的咕噥聲。他總是這個樣子,只要他陷入焦慮而找不出答案,只要一切變得模糊不清,而支離破碎的思緒突然湧入腦海,沖得他不知所措,兩眼一抹黑,只好絕望地等著雲開霧散。 “阿卜杜拉?你說什麼?”帕麗問。 “什麼也沒說。”他咕噥道。 “不對,你在唱歌——你在唱什麼?” 他扭頭看我,一臉的無助。他不知道。 “好像是首兒歌。”我說,“還記得嗎,巴巴?你說你小時候學會的。你說你媽媽教你的。” “好吧。” “你能唱給我聽嗎?”帕麗急切地說著,聲音哽塞了一下。 “拜託了,阿卜杜拉,唱出來好嗎?” 他低下頭,慢吞吞地搖晃著腦袋。 “唱吧,巴巴。”我輕聲說著,伸出一隻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沒事的。” 巴巴躊躇再三,頭也不抬,尖著嗓子,聲音抖顫,反反复复,唱出了相同的兩句詞: “他老說還有另一段。”我告訴帕麗,“可他忘了。” 帕麗·瓦赫達提突然大笑了一聲,聽起來像是發自喉嚨深處的呼喊,她摀住了自己的嘴。 “我的上帝呀。”她低聲叫著,放下手,用波斯語唱道: 巴巴腦門上出現了幾道褶皺。我覺得短短的一瞬間,我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絲微光。可它隨即熄滅了,他的臉也恢復了平靜。他搖了搖頭。 “不,不,根本就不是這麼唱的。” “噢,阿卜杜拉……”帕麗說。 她微笑著,淚水盈眶,一把抓過巴巴的雙手,握在自己手中。她親吻他兩個手背,把他的手掌緊貼在自己臉上。巴巴咧開嘴笑了,眼睛裡濕乎乎的,也積成了淚滴。帕麗抬頭看著我,強忍住幸福的淚,我知道,她認為已經取得了突破,已經用這首神奇的歌,像童話裡的精靈一樣,喚回了失去的兄長。她以為哥哥已經認出了她。她馬上就會明白,這只是他的正常反應,是在對她熱情的撫觸和外露的情感作出響應。這不過是動物的本能,僅此而已。對這一點,我痛在心裡,卻看得清清楚楚。 臨終關懷醫院的電話號碼是巴希里大夫給我的,此前幾個月,母親和我出去玩了一趟,我們去了聖克魯斯山,在酒店裡過了周末。母親不喜歡長途旅行,在病倒以前,她和我偶爾也做一些短途遊。巴巴看著飯館,我開車載上母親,去博迪加灣、索薩利託或舊金山。去舊金山的時候,我們總是待在靠近聯合廣場的一家酒店。我們窩在房間裡,叫送餐服務,看點播電影。後來我們去漁人碼頭——母親對各種騙遊客的地方都很上癮——買意式冰激凌,看海獅在碼頭周圍的水面上沉浮。我們把硬幣放進街頭吉他手敞開的琴盒,放進啞劇藝人和周身噴漆的假機器人的背包。每次我們都要去現代藝術博物館,我挽著她的胳膊,帶她看裡的作品。要不我們就去看日場電影,母親喜歡這個,連看兩三部,出來時天已經黑了,我們眼酸耳鳴,滿手爆米花的味道。 和母親在一起要輕鬆得多——歷來如此——不那麼複雜,也沒那麼多心眼兒。我用不著太戒備,也用不著時刻留心,惟恐說出什麼傷人的話。和她單獨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的周末逃離,就像遁入高空,化作柔雲,這兩天的時間,困擾我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統統拋到了九霄之外。 在聖克魯斯山,我們慶祝另一輪化療的結束。後來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個療程。酒店很漂亮,偏居一隅,有溫泉浴場,健身中心,帶大屏幕電視的遊戲房,還有台球桌。我們的房間是個小屋子,帶木頭門廊,從門廊上可以看到游泳池和餐廳,紅杉高聳入雲,鬱鬱成林,一覽無餘。有些樹離得很近,松鼠順著樹幹往上躥的時候,皮毛上深淺不一的微妙色調都能看得清。我們在那兒度過的第一個早晨,母親就把我叫醒,對我說:快點,帕麗,你得看看這個。窗外有一頭鹿在啃著矮樹。 我推著她的輪椅走過花園。我真是一景兒。母親說。我把輪椅停在噴泉旁邊,坐在離她不遠的長椅上。陽光溫暖著我們的臉,我們看著蜂鳥在花叢中奔突。等她睡過去,我便把她推回小屋。 星期天下午,我們在餐廳外的露台上喝茶,吃羊角麵包,餐廳的屋子很大,天花板像大教堂一樣,還有書架,牆上掛著捕夢網,壁爐前是貨真價實的石頭爐台。露台下方的平台上,有一男一女,男的長了張苦行僧的臉,女孩則留著軟塌塌的金發。他們在打乒乓球,無精打采。 我這眉毛得拾掇拾掇了。母親說。她穿著冬裝外套,裡面是毛衣,戴著栗色的毛線便帽,那是一年半以前她給自己織的,用她的話說,好事連連,就此開始。 我給你畫新的。我說。 那就畫得誇張點兒。 像《埃及豔后》裡的伊麗莎白·泰勒那樣誇張? 她咧開嘴,無力地笑了笑。為什麼不呢?她喝了一小口茶。一笑起來,她臉上新添的道道皺紋便暴露無遺。認識阿卜杜拉的時候,我正在白沙瓦的馬路邊賣衣服。他說我眉毛長得漂亮。 那對乒乓男女丟開了球拍,此時正靠著木頭欄杆,合吸一支香煙。他們仰頭望著天,朗朗晴空,飄著少許殘雲。女孩的胳膊又細又長。 我在報紙上看到的,今天在卡皮托拉有個美術工藝品展覽會。我說,你要能去,那我開上車,咱們去看看。你要願意的話,晚餐咱們就在那兒吃。 帕麗? 嗯?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說吧。 阿卜杜拉有個弟弟,在巴基斯坦。母親說,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一下子扭過頭,看著她。 他叫伊克巴爾,有幾個兒子。他住在白沙瓦附近的一座難民營。 我放下杯子,剛要張嘴,她就打斷了我。 我這就告訴你,不是嗎?最重要的就是這些。你父親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你會想明白的,過些日子就好了。重要的是他有個異母兄弟,他一直在給他寄錢,接濟他。 她告訴我,多年以來,巴巴一直在寄錢,給這位伊克巴爾——我的叔叔。一想到這個,我心裡忽然有些五味雜陳——每三個月寄一千美元,去西聯公司,把錢電匯到白沙瓦的一家銀行。 為什麼現在告訴我?我問。 因為我覺得你應該知道,可他不這麼想。再說了,很快就該由你來管賬了,到那個時候,不管怎樣你都會發現的。 我扭過臉,看到一隻貓豎著尾巴,悄悄走近那對乒乓男女。女孩伸出手摸它。一開始,貓還有些緊張,後來就在欄杆上蜷縮起來,讓女孩的手從它耳朵一直摸到後背。我思前想後。我竟然還有親戚在海外。 媽,管賬你還要管很長時間呢。我說。我盡力掩飾著自己聲音裡的顫抖。 一陣令人心悸的停頓。等她再開口時,聲音變得又低又慢,就像我小時候,我們去清真寺參加葬禮,她提前在我身邊蹲下,耐心地告訴我,我必須在門口把鞋脫掉,禮拜時必須保持安靜,不能坐立不安,不能口出怨言,而且要提前上廁所,免得過一會兒再去。 我管不了了。她說。你也別以為我還能管下去。我的時間到了,你得做好準備。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覺嗓子堵得慌。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電鋸的聲音,吱吱作響,漸漸加強,粗暴地破壞著樹林的靜謐。 你爸就像個小孩,生怕被人遺棄。如果沒有你,帕麗,他會失去方向,而且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路。 我注視著樹林,陽光如洗,灑落在羽毛般的樹葉和粗糙的樹皮上。我把舌尖移到兩排門牙之間,狠咬了一下。我流出了眼淚,血腥的味道灌滿了嘴巴。 他有個弟弟。我說。 對。 我有很多問題。 晚上再問我吧。等我不太累的時候。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 我點點頭,一口氣喝掉了剩下的茶,水已經涼了。近處的桌邊,一對中年夫婦交換了手中的報紙。那女人紅頭髮,神情坦然,從報紙上方默默注視著我們,她看看我,再看看我面帶倦容的母親,看著她的無簷便帽,青腫的雙手,深陷的眼窩和形銷骨立的笑容。我們目光相遇時,那女人微微一笑,彷彿和我心有靈犀,我知道她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媽,你覺得怎麼樣?展覽會你想去嗎? 母親看了我好幾眼。她的眼睛相對於腦袋顯得太大了,而她的腦袋相對於肩膀,同樣顯得過大。 那我就能戴新帽子了。她說。 我把紙巾丟到桌上,拉開椅子,走到桌對面。我鬆開輪椅的閘,推上母親,離開了桌邊。 帕麗?母親說。 嗯? 她把頭整個仰起來,看著我。陽光穿過樹葉,細碎地落在她臉上。你知道真主讓你多麼堅強嗎?她說,你知道真主讓你多麼堅強,多麼善良嗎? 心理活動常常無法解釋。此時此刻就是這樣。這麼多年以來,母親和我共同度過了千千萬萬的時光,惟有這一刻最為明亮,它在我心底震顫著,發出最響亮的迴聲:我母親仰起臉望著我,下巴朝上,斑駁而燦爛的陽光在她皮膚上閃爍,她在問我,問我是否知道,真主讓我多麼善良與堅強。 巴巴在躺椅上睡著了,帕麗輕手輕腳地給他拉好羊毛衫的拉鍊,拿起披巾,蓋好他的身體,又替他把一縷鬆垂的頭髮攏到腦後。她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看著他睡覺。我也喜歡看他入睡,因為你看不出他哪兒有毛病。他閉著眼,呆滯消失了,鬱悶結束了,心不在焉的眼神也不見了,巴巴因此看上去更親近。睡著的時候,他反而顯得更機靈,更有存在感,彷彿舊有的自我慢慢回注於體內。我不知道帕麗看著他靠在枕頭上的這張臉,能不能想像出他原來的舉止,原有的歡笑。 我們從客廳走到廚房。我從櫃子上拿起水壺,接著洗碗池,灌滿了水。 “有些東西我想給你看看。”帕麗說,聲音裡充滿了興奮。她從手提箱裡取出一本相冊,坐到桌邊,刷刷地翻著。 “我怕咖啡比不上巴黎的好喝。”我一邊提著水壺,往咖啡機裡倒水,一邊扭過頭對她說道。 “我向你保證,我不是品咖啡的行家。”她已經摘掉了黃圍巾,戴上了老花鏡,透過鏡片端詳著照片。 咖啡機咕嘟咕嘟響起來了,我挨著帕麗坐到了廚房的桌邊。 “噢對了。就是這個。在這兒呢。”她說。她把相冊轉過來,推到我面前。她點了點一張照片。 “就是這兒。你父親和我出生的地方。我們的弟弟伊克巴爾也生在這兒。” 她第一次從巴黎給我打電話時,曾經提起過伊克巴爾的名字——作為證據,好讓我相信她沒有撒謊,她就是自己所說的那個人。可我已經知道她講的都是實話。我一拿起電話聽筒,聽到她講出我父親的名字,問我這是不是他家的電話,我就知道她是誰了。當時我說:是的,您是誰?她說:我是他妹妹。我的心好一通亂撞。我摸到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無聲無息,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震驚,真的,就像一出三幕劇,演到了最後一幕,出現了現實生活中人們難得一遇的情節。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個公然蔑視合理性的角度,一個脆弱的平台,彷彿我一出聲,它的基礎便會折斷,碎裂——我對她的電話並不覺得吃驚,好像我已經預料到它的到來,甚至可以說,我用一生在等待,通過某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安排,或緣分,或機遇,或命運,或者隨便你給它扣上什麼帽子,我們倆,她和我,都終將找到對方的存在。 我拿上電話聽筒,走到後院,在菜園邊的椅子上坐下,母親在這兒種了燈籠椒和南瓜,現在我接著種。陽光暖暖地照著我的脖子,我用顫抖的手點燃了一支香煙。 我知道你是誰。我說,從小到大,我一直都知道。 電話另一端陷入了沉默,可我感覺她在無聲地哭泣,而且哭的時候,她背過了臉,嘴巴離開了電話。 我們談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我告訴她,我知道她過去的經歷,過去我在睡覺之前,常常讓我父親多講一遍講她的故事。帕麗說,她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而且很可能到死都不會知道,多虧她舅舅納比在喀布爾去世之前,留下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詳細地回憶了她童年時的種種遭遇,還有其他的事情。這封信留給了某個叫馬科斯·瓦爾瓦里斯的人,讓他轉交,他是個外科醫生,在喀布爾工作,他四下打聽,最後在法國找到了帕麗。這一年的夏天,帕麗飛到了喀布爾,和馬科斯·瓦爾瓦里斯見了面,他安排她去了沙德巴格。 談話臨近結束,我感到她鼓足勇氣,才終於開口發問:我現在能和他講話嗎? 到了那個時候,我不得不實言相告。 現在,我把相冊拉近,細看帕麗指給我的照片。我看到一座豪宅,深居於高牆之內,牆體煞白,牆頭圍著鐵絲網。或者不如說,有人可悲地誤斷了豪宅的定義。它三層高,有粉,有綠,有黃,有白,也有胸牆,有角樓,有突出的房檐,有馬賽克,還有反光的玻璃幕牆。一座媚俗的紀念碑,慘不忍睹。 “我的天!”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真醜,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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