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弗·福賽斯驚險懸念小說集

第4章 愛爾蘭沒有蛇

麥克奎因隔著寫字台以某種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這位申請幹活的人。他以前從來沒僱傭過這樣的人。但麥克奎因並不是一位毫無慈悲之心的人,如果找活兒的人缺錢而且願意幹,他從不反對給人家一個機會。 “你知道,這活兒他媽的很苦嗎?”他說。貝爾法斯特口音很重。 “知道,先生。”申請人說。 “要知道這種活要速戰速決。不能發問,不是野營訓練。幹的是包工活兒,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不明白,麥克奎因先生。” “嗯,就是說,給你的錢多,但是用現金支付,不受官方條條框框限制,你懂了嗎?” 他說的意思就是開支時不交所得稅,不納國家保健捐款。他似乎還該補充說,沒有國家保險做擔保,也不管保健和安全措施。當天的活干完,大家馬上都拿錢。由於他是承包商,他得拿大頭兒。找活干的人點了點頭,表示“懂了”,儘管實際上並沒懂。麥克奎因打量地看了看他。

“你說你是學醫的學生,在皇家維多利亞念最後一年?”那人又點了點頭,“正放暑假?”那人還是點了點頭。 這位申請者顯然是手頭拮据的學生,需要錢來念完醫學院。這位坐在班戈這間破舊辦公室裡經營著雞鳴狗盜生意的麥克奎因是拆除承包商,他的資產只包括一輛破舊的卡車和一堆都是二手貨的大錘。他把自己看做是白手起家的人,虔誠地擁戴北愛爾蘭新教徒的工作倫理觀念。具有這種理念的人,不管來者看起來什麼樣子,他都不會拒之門外的。 “好吧,”他說,“你最好在班戈這兒找個住處,每天從貝爾法斯特趕來趕去,是不可能及時的。我們早上7點幹活,直到日落。按鐘點計工,很累,但很掙錢。要是向政府透露一個字兒,你就會被炒魷魚,像破鏟子一樣被扔出去,明白嗎?”

“明白,先生,請問,我什麼時候開始乾?在哪兒?” “卡車每天早上6點30分到火車站廣場接大夥兒,星期一早晨到那兒。工頭是大個子比利·卡麥倫。我會告訴他你在那兒。” “好的,麥克奎因先生。”申請者轉身要走。 “還有件事兒,”麥克奎因手中舉著一支鉛筆說,“你叫什麼名字?” “哈爾基尚·拉姆·拉爾。”那學生說。 麥克奎因看了看手中的鉛筆,看了看眼前的名單,又看了這位學生一眼。 “我們就叫你拉姆吧。”他說,於是把這個名字寫到名單上。 學生走了出來。班戈的7月,陽光明媚。這裡位於北愛爾蘭道恩郡的北海岸。 到星期六傍晚的時候,他在站前街不遠的一家破舊客棧裡找到了一個便宜的住處,這一帶是班戈“一床加早點”小店的集中地,至少到火車站很方便。每天早晨太陽剛露頭兒,班車就要從那裡出發去工地。從他房間那積滿灰塵的窗戶,可以一直看到帶有欄杆的路基一側,貝爾法斯特開來的火車就從那裡進站。

他找了好多家才找到這個房間,有許多畝上貼著“一床加早點”的小店,但當他走到門口時,卻大都被訂完了。確實不假,在這盛夏季節,許多閒散勞力都蜂擁到這個鎮上來。更確實不假的是,麥克戈克太太是天主教徒,因而,她還有空房間。 星期天上午,他把隨身用品從貝爾法斯特帶了過來,大部分都是醫學書籍。下午,他躺在床上,想著他的故鄉旁遮普邦,那里火熱的太陽照射著褐色山巒。再過一年,他就成了合格的大夫了。再經過一年工作實習,他就可以回到老家去給鄉親們治病了。他盤算著,這個夏天他可以賺到足夠的錢來渡過最後的難關。打那以後,他就有自己的工資了。 星期一早上6點差一刻時,他被鬧鐘吵醒,起了床,用冷水洗把臉,剛過6點就來到了車站廣場。時間還早,他便找了一家開門早的咖啡館,喝了兩杯紅茶。他的早點就是如此。 6點一刻,那台破舊卡車由拆遷隊的一個工人開了過來。十幾個人圍了上去。哈爾基尚·拉姆·拉爾不知道該走過去自我介紹呢,還是在遠處等著好。他等在那裡。

6點25分,工頭坐著自己的汽車來了,把車靠在路邊,大步地向卡車走過去。他手裡拿著麥克奎因開的名單,掃了眼那十幾個人,都認識,點了點頭。這位印度人走上前去,工頭盯了他一眼。 “你就是黑鬼麥克奎因招來幹活的嗎?”他問道。 拉姆·拉爾站住了。 “我叫哈爾基尚·拉姆·拉爾,”他說,“是我。” 沒有必要問大個子比利·卡麥倫是怎麼得到他的雅號的。他只穿襪子站著是6英尺3英寸,何況還穿著一雙大靴子,底上釘著釘子,尖上包著鋼。兩條胳膊像樹乾一樣,掛在寬寬的肩膀上,滿腦袋蓬蓬亂亂地長著薑黃色的頭髮。兩隻沒精打采的小眼睛惡狠狠地朝下盯著這個瘦小的印度仔。他顯然不很高興,他向地上唾了一口。 “那就上車吧。”他說。

在去工地的路上,卡麥倫坐在前面的駕駛室裡,駕駛室與卡車後廂並沒有隔板,車廂裡兩邊的長木凳上坐著十多個工人,拉姆·拉爾挨著後擋板坐著,旁邊是一個又小又結實的人,藍眼睛炯炯有神。他叫湯米·伯恩斯。他看上去很友好。 “你是哪兒人?”他問,完全是出於好奇。 “印度,”拉姆·拉爾說,“旁遮普邦的。” “啊,哪的?”湯米·伯恩斯又問。 拉姆·拉爾微微一笑。 “旁遮普邦是印度的一部分。”他說。 伯恩斯想了一會兒。 “你是新教徒還是天主教徒?”他接著又問道。 “都不是,”拉姆·拉爾耐心地說,“我是印度教徒。” “你是說你不是基督教徒?”伯恩斯驚詫地問。 “對,我信印度教。” “嗨,”伯恩斯向大家說,“這位連基督教徒都不是。”他並不是氣憤,只是感到好奇,就像小孩剛剛發現一件新奇的玩具一樣。

卡麥倫從前面的駕駛室轉過頭來。 “咳,”他喊道,“一個異教徒。” 拉姆·拉爾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著車廂對面的帆布篷。現在,他們已經來到了班戈的南邊,沿著公路向紐敦納茲方向眶嘔開去。過了一會兒,伯恩斯開始把他介紹給別人。這兒有一位叫克雷格,一位叫門羅,一位叫帕特森,一位叫博伊德,還有兩位叫布朗。拉姆·拉爾來到貝爾法斯特很久了,完全能從名字上識別出這些人都源自蘇格蘭,表明他們都是虔誠的長老派信徒:在6個郡里新教徒佔多數,而長老派是他們的中堅。這些人看起來都很友善,都向他點點頭。 “你沒帶飯盒嗎,小伙子?”那位歲數大點、叫帕特森的問道。 “沒有,”拉姆拉爾說,“太早了,還沒來得及叫房東準備一個。”

“你得吃午飯,”伯恩斯說,“嗯,還有早飯,我們自己生火煮茶。” “我一定買個飯盒,明天帶飯。”拉姆·拉爾說。 伯恩斯看了看印度人的膠底軟靴。 “你以前沒幹過這種活吧?”他問。 拉姆·拉爾搖搖頭。 “你得有雙結實的靴子,保護你的腳,明白嗎?” 拉姆·拉爾答應,如果晚上能找到一家不關門的店舖的話,就買一雙軍用靴。他們穿過了紐敦納茲,仍沿著A21號公路向南朝小鎮康伯開去,克雷格從對面看著他。 “你幹什麼工作?”他問。 “我是學醫的,貝爾法斯特皇家維多利亞醫學院的學生,”拉姆·拉爾說,“明年該畢業了。” 湯米·伯恩斯高興起來。 “很快就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大夫了,”他說,“餵,大個子比利,咱們誰碰傷了,拉姆這小伙子可以給咱們治治了。”

大個子比利咕噥地說,“他甭想碰我一手指頭。” 這句話把談話壓了下去了。一直到工地,誰也沒有吭聲。出了康伯,司機又向西北開去。在通向鄧多納德的路上開了2英里,向右上了一條小路,在樹林的盡頭停了下來。他們看到一座待拆建築。 這是一座巨大的舊威士忌酒廠,長期棄置不用,四壁瀕危。這地方曾經有兩家酒廠,都生產上好的愛爾蘭威士忌,但多年前都停產了。這是其中之一。它坐落於康伯河畔。河水從鄧多納德流下來到康伯,推動酒廠的巨大水輪,再繼續向下流,傾瀉到斯特蘭福德湖。大麥由馬車沿著那條小路拉來,一桶桶威士忌又沿著同一條小路運出去。推動機器的甜甜的河水也曾經用於酒鍋中釀酒,但酒廠已空空地閒在那裡,廢置不用多年了。

當然,當地的孩子常常闖進去,發現那裡是理想的玩耍場所。直到一個孩子摔斷了腿以後,郡政府來調查了一下,宣布它是危房,並向房主發出了強行拆除令。 這位房主是一家古老的豪門大戶的後裔,這些大戶曾顯赫一時。現在,他想把房子拆掉,越便宜越好。於是,麥克奎因便插足而人。用重型機械拆除,會快得多,但費用也多,大個子比利和他的拆除組只用大錘和撬棍來幹。麥克奎因甚至和一個零散裝修商成交,將最好的木料和數百噸熟磚賣給他。而今,那些有錢人都想使他們的新房子帶有一種“風格”,也就是,看上去要顯得古氣。所以,那些上層的首席執事們便撥出一筆費用,購置古老的風吹日曬的舊牆磚和真正古老的木料房梁來裝飾他們的看起來古老的新宅門大院。麥克奎因一定會滿足他們的願望的。

卡車轟隆隆地開回班戈去了。 “好,小伙子們,”大個子比利說,“就是這兒。咱們從頂瓦開始,你們當然知道該怎麼幹。” 這些人站在一大堆工具旁。有頭重7磅的大錘;6英尺長1英寸多粗的撬棍;一碼長的釘拔子,尖上分叉彎著,以便起釘子;短柄重頭的榔頭和各種木鋸。惟一考慮人身安全的就是一些帶鉤卡的安全帶和幾百英尺的繩子。拉姆·拉爾抬頭看了看建築物,倒抽了日冷氣,有四層樓高,而他有恐高症。搭腳手架是很貴的。 其中一個人沒有聽吩咐就向建築走過去,撬下一塊門板,像撕紙牌一樣把門弄碎,生起一堆火。從河裡提來一鐵皮罐水,很快就燒開了,接著就衝好了茶。除了拉姆·拉爾,每人都有一個搪瓷缸子。他心裡記下來,也要買一個。這活兒乾起來灰塵大,口渴。湯米·伯斯喝完自己的一缸子,又倒上,遞給拉姆·拉爾。 “印度喝茶嗎?”他問道。 拉姆·拉爾接過缸子。茶裡已兌好了,甜的,並不白。他不喜歡。 他們站在高高的屋頂上,乾了第一個早上。瓦片是不用留存的,所以他們用手拆下來,拋到離河遠一點的地面上。曾有指示,不能讓瓦礫堵塞河道。所以,都得扔到建築的另一邊,丟在酒廠周圍長滿蒿草、雜草、金雀花和荊棘的地面上。工人們用繩子連著,一旦有人抓不住,要從屋頂滑下去時,旁邊的人好能拉住他。由於沒有瓦了,屋樑之間的空窟窿便露了出來。他們下面就是頂層的地面,是大麥庫。 10點鐘時,他們沿著建築物內搖搖欲墜的樓梯走下來,到草地上吃早飯,又煮了一罐子茶。拉姆·拉爾沒吃早飯。兩點鐘時,他們休息吃午飯。一夥人吃著一大塊一大塊的三明治。拉姆·拉爾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手上有幾個地方劃破了,流著血;他的肌肉酸疼,也很餓。他心裡又暗記下來,要買一副厚手套。 湯米·伯恩斯從自己的飯盒中拿起一塊三明治,“你不餓嗎,拉姆?”他問道,“放心,我足夠了。” “你這是乾什麼?”大個子比利坐在火堆的那邊,他隔著火堆喊道。 伯恩斯顯出辯白的樣子。 “就給小伙子一塊三明治嘛。”他說。 “讓那黑鬼他媽的自己帶三明治嘛,”大個子比利說,“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大家都低頭看著自己的飯盒,默不言聲地吃著,顯然誰也不想與大個子比利爭辯。 “謝謝你,我不餓。”拉姆·拉爾對伯恩斯說,他走開來,坐到河邊,把火辣辣的雙手浸在水里。 到太陽下山、卡車來接他們時,寬大屋頂上的瓦已被揭掉一半了。再有一天,就要用鋸和釘拔子拆椽子了。 這個活整整乾了一個星期。一度威風凜凜的大樓,它的椽。板、樑都被拆掉了,站在那裡,空空曠曠。張口的窗洞像睜著的眼睛,死盯盯地盼著死神的到來。拉姆·拉爾很不適應這種艱苦的勞動。他的肌肉酸痛不止,雙手打滿血泡。他掙扎幹下去,為了錢,他太需要錢了。他買了一個鐵皮飯盒、一個搪瓷缸子、一雙厚靴子和一副厚手套。別人誰也不戴手套。別人的手經過乾了多年體力活,都變得很結實。整個一周期間,大個子比利·卡麥倫不停地刺激他,讓他幹最重的活兒。一聽說拉姆·拉爾怕高就把他安排到最高處幹活。這位旁遮普人忍氣吞聲,因為他需要這筆錢。星期六那天,終於攤牌了。 木料都拆光了,於是該拆磚石了。使這座龐然大物在離河遠的一方倒下去的最簡便的辦法,就是在面對開闊地的那面牆的角落處埋上炸藥。但絕不可能使用炸藥。在北愛爾蘭任何地方使用炸藥都必須有特許證。這樣就會驚動稅務人員。麥克奎因和他的手下人就都得交一筆可觀的所得稅,麥克奎因還得向國家保險捐一筆款。所以,他們危險地站在發發可危的地板上,將牆一大塊一大塊地鑿下來,下面支撐的牆壁在大錘的震動下不斷地開裂,隨時有坍塌的危險。 午飯時,大個子比利繞著大樓走了兩圈,然後回到火堆旁。他開始給大家講,怎樣把三層樓上外牆上的很大一塊弄倒下來。他轉身對著拉姆·拉爾。 “我想讓你到那上面去,”他說,“當那牆要倒時,把它往外蹬。” 拉姆·拉爾往上看了看那塊牆,在牆基處橫著一條很長的裂縫。 “那塊牆隨時都會倒下來。”他爭辯道,“誰站在那上頭都會跟它一起摔下來的。” 大個子比利直盯盯地看著他,臉漲得通紅,氣得白眼仁都變紅了。 “用不著你教我怎麼幹;讓你怎麼乾就怎麼幹,你這個黑鬼笨蛋。”他轉身憤憤地走開了。 拉姆·拉爾站了起來,他聲音又尖又響亮地說:“卡麥倫先生!”大個子比利·卡麥倫驚異地轉過身來。工人們坐在那裡,一個個驚得張著嘴。拉姆·拉爾慢慢地朝大塊頭走過去。 “咱們要說清楚。”拉姆·拉爾說,聲音清脆響亮,空地上的人都能聽到。 “我是印度北部旁遮普人,也是剎帝利血統,武士家族的成員。我現在或許沒有足夠的錢學醫,但我的祖先在兩千多年以前就是王子武士、達官學者了,而你的老祖宗還只能赤身裸體四腳爬行呢。請你不要再污辱我才好。” 大個子比利朝下瞪著這個印度學生。他的白眼仁變得通紅發光。別的工人坐在那裡,驚得目瞪口呆。 “是這樣嗎?”大個子比利冷冷地說,“現在還是這樣嗎?啊,今非昔比了,你這個黑雜種。我看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 說著,他張開巴掌掄起胳膊,啪地一聲甩到拉姆·拉爾的臉上。這個小伙子一下子跌出幾英尺遠,摔在地上。他的頭嗡嗡響,他聽到湯米·伯恩斯朝他喊,“躺那別動,小伙子。你若站起來,大個子比利會打死你的。” 拉姆·拉爾仰視著陽光。那個巨人站在他的眼前,雙拳緊握。他意識到,他與這個高大的北愛爾蘭人打仗是佔不了便宜的。一種羞愧恥辱感湧上心頭。他的先祖曾經手握寶劍長矛,在百倍於愛爾蘭這六個郡的原野上飛馬馳騁,所向披靡。 拉姆·拉爾閉上眼睛,躺著不動。不一會兒,他聽到大個子走了,別人在喊喊喳喳地小聲說話。他把雙眼閉得緊緊的,不讓恥辱的眼淚淌出來。在冥冥黑暗中,他看到灼熱的旁遮普原野上人們飛馬奔馳;豪放威猛的人們,戴著穆斯林頭巾,鷹鉤鼻。大鬍子、黑眼睛,他們是五大河流域的武士們。 很久以前的一個上午,馬其頓的伊斯坎達曾經瞪著一雙貪婪似火的眼睛,飛馳在這片廣闊的原野上;年輕的神亞歷山大,人們稱其為大帝,在他25歲時曾經遺憾得流淚,因為他沒有什麼地方可征討了。那些飛馬的人們都是大帝手下將領們的後代,也是哈爾基尚·拉姆·拉爾的祖先。 他躺在塵埃上,而他們馳騁著,從他的身邊經過,低頭看著他。每個疾馳而過的人都向他說了一個詞:報仇。 拉姆·拉爾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該怎麼辦就得怎麼去辦。他們的民族就是這麼行事的。當天的其餘時間裡,他都是在默不言聲中乾活,他不跟別人說話,人家也沒跟他說一句話。 那天傍晚,天黑下來的時候,他開始準備了,他把破舊梳妝台上的刷子和梳子都挪開,拿下來那塊臟墊布,又把鏡子從座架上拆下來。他拿出印度教經書,從書裡裁下一頁,背面有薩蒂女神的像,她是權力和正義的化身。他把像釘在梳妝台上方的牆上,這就變成了一座神龕。 他早已從車站的小攤上買了一束花,將它編成一個花環。在女神像的一側,他放了一隻淺碗,裡面盛有半碗沙子,在沙子上插上一隻蠟燭,再點著。他又從衣箱中取出一個布捲,從中抽出6支香。從書架上取下一隻短頸花瓶,將香插在裡麵點著。一股沁人的香煙氣充滿屋中。外面,從海上滾過來隆隆霹靂聲。 神龕備妥後,他站在前面,低下頭,手指托著花環,開始祈禱神靈指點迷津。第一聲霹靂在班戈上空滾過。他說的不是當代的旁遮普話,而是祈禱用的古梵語。 “德威——薩蒂……媽——薩蒂女神……偉大的母親……” 外面又霹靂一聲,頭一陣雨落了下來。他摘下第一支花,放在薩蒂像前。 “我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要報復那個禍首……”他摘下了第二支花,放到第一支旁邊。 他祈禱了一個小時,雨也一直下著。雨點砸得頭上的瓦片作響,再順著他身後的窗子流淌下來。祈禱結束時,暴雨也小了下來。他想知道應該採取什麼形式來進行複仇。他需要神靈給以指點。 他做完時,香也燒沒了,屋中充滿濃郁的香氣。蠟燭也燒短了。神像前梳妝台的漆面上灑滿了花。薩蒂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他轉身走到窗前朝外看著。雨已經停了,窗外的一切都在淌水。正當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時,一股雨水突然從窗上方的流水槽淌下來。一注細流順著滿是灰塵的玻璃往下流,在污垢中衝出一條路。因為污垢,水流不能一直往下淌,而是偏向一邊,於是,他的視線便隨著那條水路被引向窗角。水流停止時,他的視線正看著房間的一個角落。他的睡衣正掛在那兒的釘子上。 在下暴雨時,他就已經註意到,他的睡衣帶子掉到地板上了。帶子盤在那裡,有結兒的一端壓在下面看不見,另一頭露在地毯上,上面的十多個流蘇只有兩根露了出來,像一隻帶叉的舌頭。這條盤在一起的睡衣帶子,在角落裡再像一條蛇不過了。 拉姆·拉爾明白了。第二天,他乘火車到貝法斯特去看那位錫克教徒。 蘭吉特·辛格也是醫學院學生,但他卻幸運得多。他的父母很富有,給他一大筆生活費。他在宿舍裡一間裝飾考究的房間裡接待了拉姆·拉爾。 “我收到了家裡的信,”拉姆·拉爾說,“我父親病危了。” “我感到很遺憾,”蘭吉特·辛格說,“我很同情你。” “他要求見我,我是長子,我該回去。” “那當然,”辛格說,“父親去世時,長子總是應該守在身邊的。” “是飛機票的事兒,”拉姆·拉爾說,“我正在打工,掙錢很多。但現在手頭上還不夠。如果你能把缺的錢借給我就好了。我回來後繼續打工,再還給你。” 錫克教徒對借貸是很在行的,只要利息合適和還錢有保障就行。蘭吉特·辛格答應星期一上午到銀行去取款。 那個星期日傍晚,拉姆·拉爾來到位於格魯斯波特的麥克奎因家中拜訪他。這位承包商正坐在電視機前,手邊放著一聽啤酒。他就喜歡這樣來度過星期日的夜晚。他妻子把拉姆·拉爾領進來時,他把電視音量開小了。 “是關於我父親的事,”拉姆·拉爾說,“他病危了。” “我得回去看看他,這種時候,長子總要守在父親身邊的,這是我們民族的風俗習慣。”麥克奎因有個兒子在加拿大,已經7年沒見面了。 “唉,”他說,“對的,是該這樣啊。” “我已經借了機票錢,”拉姆·拉爾說,“如果我明天走,週末就能回來。可關鍵是,麥克奎因先生,我就更需要這份工作了,要還借款,還有下學期的學費。如果我周末回來,您能給我保留這份工作嗎?” “可以,”承包商說,“你不在的幾天是不能給錢的。這份工作也不能再多留一周。但是如果你周末能回來的話,還可以乾那個活兒。條件不變,這話要說清楚。” “謝謝您,”拉姆說,“太謝謝您了。” 他沒有退掉站前街的房間,但回到貝爾法斯特的宿舍過了夜。星期一上午,他陪蘭吉特·辛格到銀行取了錢,於是這位錫克教徒把錢交給了這位印度教徒。他打出租車到阿爾德格魯烏機場,乘區間飛機飛到倫敦;又買了一張經濟艙機票,乘下一次航班去印度。 24小時之後。拉姆·拉爾在熱浪滾滾的孟買著陸了。 星期三,拉姆·拉爾在大路橋那無所不有的市場上發現了他所尋求的東西。當他腋下夾著爬行動物教科書逛了進來時,查德基先生的熱帶魚和爬行動物商店裡幾乎無人光顧了。他發現老店主正坐在半暗的店鋪後部,其周圍全是一缸一缸的魚和正面是玻璃的匣子,裡面的蛇和蝎子都在打噸,以熬過這個大熱天。 查德基先生對學術界並不陌生。他向幾家醫學中心供應研究和解剖的標本,有時還有賺頭很大的國外訂單。當這位學生向他解釋要買什麼時,這位滿臉鬍子的人會意地不住點頭。 “啊,是的,”這位孟加拉老商人說,“我知道那種蛇。你來得巧,我有一條,幾天前才從拉吉普塔納運來。” 他把拉姆·拉爾領進他的私室,兩個人默默地透過玻璃看著新匣子中的蛇。 教科書中把它稱做Echis carinatus,書的作者當然是個英國人,但他用了這個拉丁學名。英語叫鋸級蝰蛇,在致命的蛇類中,它是最小的,也是毒性最大的。 教科書說,這種蛇分佈很廣,從西非往東,再往北直到伊朗,從印度到巴基斯坦,都可以找到。它適應力很強,什麼氣候環境都能適應,從西非潮濕的樹叢,到伊朗冬天的寒冷山丘,乃至印度炎熱似火的山地,都可以。 匣子中樹葉下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教科書又說,其身長9到13英寸,很細。身體呈褐綠色,有淺色斑點而且有時看不出來;身體兩側各有一條顏色稍深的線。在乾熱天氣時夜間出來活動,白天炎熱時則躲起來。 匣中的葉子又刷刷響起來,一個小小的頭露了出來。 教科書說,抓這種蛇時特別危險,它比赫赫有名的眼鏡蛇所殺的人還多,多數原因是由於它太小,稍不注意,手腳就會碰上它。教科書的作者還加了一個腳註,指出吉普靈在他的名著《里基——提基——塔維》中所提到的毒蛇肯定不是印度產的毒蛇,因為它有2尺長,很可能是鋸級蝰蛇。作者顯然很樂意搬出名人吉普靈來證明其準確性。 匣子裡,一條黑色的叉形小舌頭在玻璃後面連連伸向這兩個印度人。 那位過世已久的作者、英國自然科學家在該章結尾時描述Echis carinatus說,它非常機警,易怒,無任何預示便疾速攻擊;毒牙小得像兩根細小的荊刺,咬人後留下幾乎讓人看不見的痕跡;一點也不疼,但幾乎必死無疑,通常只能活2到4小時,還要看被咬者的體重以及當時和爾後身體抵抗能力如何。死因都是腦出血。 “你要多少錢?”拉姆·拉爾低聲地問道。 老店主無奈地攤開了雙手。 “這種珍貴的品種,又這麼難找,500盧比吧。”他說得後悔的樣子。 拉姆·拉爾把價壓到350盧比成了交,用罐子把蛇提走了。 拉姆·拉爾為回程倫敦做準備:他買了一盒雪茄,把盒子倒空,蓋子上紮120個透氣的小孔。他知道,細小的蝰蛇可以一周不吃東西,兩三天不喝水;有些微一點空氣就夠呼吸。所以,他把蝗蛇和葉子裝在雪茄盒裡,再包上、封上,又裹上幾條毛巾,即使在衣服箱子中,又厚又蓬鬆的毛巾裡也會有足夠的空氣。 他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手提包,於是他買了一個纖維衣箱。又從市場小攤上買了幾件衣服,裝到箱子裡,雪茄盒放在中間。在離開旅館去孟買機場前幾分鐘,他才關上衣箱並鎖上。在回倫敦的航班上,他把衣箱交給航空公司托運了。他的手提行李被檢查了,但裡面並沒有什麼引人注意的東西。 星期五的上午,印航噴氣航班在倫敦希思羅機場著陸了。拉姆·拉爾排到擁向英國的印度人長隊之中。他證明自己是醫學院學生,而不是移民,很快就被放行了。他馬上來到行李認領處,第一批行李轉出來了,在頭一批20多個行李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衣箱。他把衣箱提進廁所,從裡面抽出雪茄盒又放到手提包中。 在無申報通道,他還是被攔住了。但這裡檢查的是衣箱。海關官員掃了一眼他肩上的挎包,讓他過去了。 拉姆·拉爾坐上機場大巴,穿過希思羅機場,來到1號候機樓。他搭上中午的區間班機飛回貝爾法斯特。喝下午茶時,他已經在班戈了,終於可以好好地看一看他帶進來的東西了。 他從床頭櫃上取下一塊玻璃,在打開雪茄盒之前,小心翼翼地將玻璃插到盒蓋與里面的致命毒蛇之間。透過玻璃,他看到蝰蛇在裡面轉來轉去。它停下來,瞪著黑黑的眼睛,憤怒地瞧著他。他把盒蓋放下來。盒蓋一合上就飛快地將玻璃抽出來。 “睡覺吧,若是你想睡覺的話,我的小朋友,”他說,“上午,你就要為薩蒂履行她交給你的使命了。” 天黑前,他買了一小罐旋蓋咖啡,將裡面的咖啡倒入室內的一個瓷壺中。早上,他用厚手套將蝰蛇從盒子抓到罐中。激怒的蛇咬了他的手套一口,但他並不介意。到中午時,他的毒液還會產生出來的。他觀察了一會兒那條蛇。它在玻璃咖啡罐裡盤得緊緊的。接著他把蓋子最後一次擰結實,放到飯盒裡。然後,他去趕班車。 大個子比利·卡麥倫有個習慣,一到工地就脫下上衣,掛在近處方便的釘子上或樹枝上。拉姆·拉爾注意到,午飯時間,這個高大的工頭一吃完,就必然一次不漏地要走到上衣那兒,從右手口袋裡掏出煙斗和煙口袋。天天如此。愜意地抽完煙後,他便磕掉煙灰起身喊道,“好了,小伙子們,幹活去。”說著把煙斗送回上衣口袋。在他轉身回來時,每個人都得站起來。 拉姆·拉爾的計劃很簡單,但不能出錯。上午他將把毒蛇偷偷地放進掛著的上衣右手口袋中。野蠻的大個子比利·卡麥倫吃完三明治後,將從火堆旁站起來,走到上衣跟前,將手伸進口袋裡,那毒蛇將遵照偉大的薩蒂的意志,實現它被從橫穿半個世界帶過來所應該執行的使命。將這位北愛爾蘭人處以死刑的將是它——蝰蛇,而不是他拉姆·拉爾。 大個子比利一定會罵著將手從口袋中抽出來,蝰蛇掛在他的手指上,毒牙深深地咬入肉中。拉姆·拉爾將一躍而起,扯掉毒蛇摔到地上,踩住它的頭。這時,它已是無害的了,它的毒液已洩盡了。最後,拉姆·拉爾將以一種厭惡的姿態,將踩死的蝰蛇遠遠地甩到康伯河裡去,河水將把這罪證帶到海裡去。也許會引起一點懷疑,但只不過是那一點點懷疑而已。 11點鐘剛過一會兒,藉口去找一柄新大錘,哈爾基尚·拉姆·拉爾趁機打開飯盒,拿出咖啡罐,旋開蓋兒,將裡邊的東西抖落到掛著的上衣右手口袋裡。不到60秒鐘,他又回來幹活了。他的所作所為,誰也沒看到。 吃午飯時,他覺得這頓飯難以下嚥。大家和平時一樣,圍著火堆坐成一圈。乾裂的舊木板燒得劈啪作響,鐵皮罐裡的水在火上咕咕地沸騰著。工人們像往常一樣說說笑笑。大個子比利狼吞虎咽地吃著他老婆給他準備的一疊大塊三明治。拉姆·拉爾早就選了一個火堆周圍靠近那件上衣的地方坐了下來。他強迫自己往下吃。胸中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心情也越來越緊張。 終於,大個子比利將吃完的三明治紙揉成一團扔到火裡並打了一個飽嗝。他哼了一聲站了起來,朝他的上衣走過去。拉姆·拉爾轉臉去看。別人誰也沒注意。大個子比利走到上衣旁,將手伸人右手口袋中。拉姆·拉爾屏住了呼吸。只見大個子比利的手在口袋中摸了幾秒鐘,接著掏出了煙斗和煙口袋。他開始把新菸絲裝到煙鍋裡。他裝煙時,看到拉姆·拉爾在盯著他。 “你在看什麼?”他惡狠狠地問道。 “沒看什麼。”拉姆·拉爾說,臉又轉向火堆。但他坐不住,便站起來伸展一下四肢,一邊伸展一邊把身子偏過去。從眼角里,他看到大個子比利將煙口袋放回口袋中,又從口袋中掏出一盒火柴。工頭點著煙斗,自得其樂地抽了起來。他又踱回火推旁。 拉姆·拉爾又坐回原先的位置上,不可置信地瞧著火苗。怎麼回事,他問自己,偉大的薩蒂怎麼這樣對待他?那毒蛇是按她的旨意帶來的,是她的工具,是她的法寶,但她卻打退堂鼓了,拒絕使用她的報復手段了。他轉過頭去,偷偷地看了一眼那件上衣。在那上衣襯裡的最底部緊靠接縫的地方,靠最左邊,有東西動了一下又不動了。拉姆·拉爾震驚得雙眼緊閉。一個洞,村里上有個小洞,把他的整個計劃給毀了。在一下午的干活中,他都是恍恍惚惚地,而且憂心衝忡。 坐卡車回班戈時,大個子比利和往常一樣坐在前面。由於天熱,他把上衣疊起來放在膝上。在車站前,拉姆·拉爾看到他把仍然疊著的上衣丟在自己小汽車的後座上,然後開走了。拉姆·拉爾追上湯米·伯恩斯,他正在等公共汽車。 “請問,”他問,“卡麥倫先生有家嗎?” “當然有,”這位小個子工人爽快地說,“一個老婆,兩個孩子。” “他住的離這兒遠嗎?”拉姆·拉爾說,“我是指他開著車。” “不遠,”伯恩斯說,“在基庫雷小區那邊。我想是加納威花園。去拜訪他,你?” “不,不,”拉姆·拉爾說,“星期一見。” 回到他的房間後,拉姆·拉爾盯著公正女神那張冷漠嚴肅的面孔。 “我本來沒想害死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告訴她說,“他們並沒有傷害我。” 女神從遠處看著他,沒有回答。 這個週末,哈爾基尚·拉姆·拉爾都是在憂慮的煎熬中度過的。那天傍晚,他走到環路旁的基庫雷小區,找到了加納威花園。這地方就在歐文樓花園旁,他在這兒逗留了一個小時,假裝打電話,同時觀察著路對面的短短街區。他認為在一個窗口看到了大個子比利·卡麥倫的身影,並且記住了房子的位置。 他看到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從那兒出來,走不遠就碰到幾個朋友。一時間他真想追上前去,告訴她那條多麼凶險的東西正藏在他父親的上衣裡,可是他沒有勇氣。 接近黃昏時,一個婦女從房中走出來,挎著購物籃子。他尾隨她來到克蘭德鮑伊購物中心。這個中心關門較晚,為的是給那些週末開支的人提供方便。他認為那婦女是卡麥倫太太。她走進斯圖爾茨超級市場。這位印度學生繞到她身後的貨架後面跟著她,設法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告訴她家中的危險。他還是不敢。萬一他認錯人呢,甚至房子也可能看錯了。那樣的話,人們就會把他當成瘋子帶走的。 當晚他睡得很不好,腦子裡老是浮現著那條鋸級蝗蛇的影子,它從上衣襯裡的藏身地方爬出來,在全家酣睡的房子裡爬來爬去,屋內一片寂靜,而死亡卻在潛行。 星期日,他仍然沒有離開吉庫雷小區,而且認准了大個子比利家的房子。他清楚地看到大個子比利在後院花園裡。下午過了一半的時候,他已經引起當地人的注意了。他意識到,他要么是大膽地走到正門前,承認自己所干的事;要么是走開,一切聽從女神的擺佈。一想到與可怕的大個子比利面對面,講出他的孩子正處於迫在眉睫的致命危險,講出實情,他簡直是怕得要命。於是,他又走回到站前街。 星期一早上,差一刻6點時,大個子比利全家起床了。 8月的早晨,陽光明媚。 6點鐘時,全家4口在房子後部的小廚房裡吃早點。兒子、女兒和妻子都穿著睡衣。大個子比利已穿好衣服,準備上班。他的上衣還在過道的一個櫃櫥裡,整個週末都沒動過。 6點剛過,她的女兒杰妮一邊往嘴裡塞一塊果醬吐司麵包,一邊站了起來。 “我去洗洗。”她說。 “姑娘,先從櫃櫥把我上衣拿來再去。”她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吃盤中的麥片粥。幾秒鐘後,姑娘又出現了,拎著上衣的領子,遞給父親。他連頭也沒抬。 “掛在門後。”他說。姑娘照辦了。但是上衣領子上沒有懸掛用的襟套,掛鉤也不是生鏽的釘子,而是光滑的鉻製品。上衣掛了沒一會兒,便滑落到廚房地板上。姑娘正要走出屋,父親抬頭看了一眼。 “杰妮,”他喊道,“把東西撿起來。” 在大個子比利家中,誰也不敢跟一家之主犟嘴。杰妮走回來,撿起上衣好好掛了掛。正當她掛的時候,一個又細又黑的什麼東西從衣服的縫裡滑落下來,婉蜒地穿過地毯,刷刷地爬到角落裡。她驚恐地瞧著它。 “爸,你上衣裡是什麼呀?” 大個子比利·卡麥倫停了下來,一匙麥片粥還沒送到嘴邊。卡麥倫太太從爐灶轉過身來。 14歲的鮑比也停止往吐司麵包上抹黃油,向這邊看過來。那小東西彎曲地趴在一排櫃櫥旁的角落裡,緊緊地弓著身子,一副防衛的樣子,盯著周圍的一切,小小舌頭快速地一伸一抽。 “上帝保佑,這是蛇呀。”卡麥倫太太說。 “別犯傻了,老婆子,你還不知道愛爾蘭沒有蛇嗎?這個誰都知道。”她丈夫說。他放下匙。 “這是什麼,鮑比?” 儘管大個子比利在家裡家外都像個暴君,但對他小兒子的學識還是有點敬佩的,兒子在學校學習好,正在學習許多奇聞趣事。男孩透過他那貓頭鷹眼睛般的深度眼鏡看著那條蛇。 “可能是蛇蜥,爸,”他說,“上學期別人弄到學校幾條,上生物課用的,拿來做解剖。是從海對面搞來的。” “我看不像蛇蜥。”他父親說。 “它不是真正的蛇蜥,”鮑比說,“它是一條沒腿的蜥。” “那為什麼人們還管它叫蜥?”他那不輕信的父親追問道。 “我不知道。”鮑比說。 “那你上學是乾什麼去了?” “它咬人嗎?”卡麥倫太太害怕地問。 “根本不咬人,”鮑比說,“它不是害蟲。” “弄死它,”父親說,“扔到垃圾箱去。” 他兒子從桌旁站起,脫下一隻拖鞋,像蒼蠅拍子一樣拿在一隻手中。他光著腳向角落走過去,恰在此時,他父親改變了主意。大個子比利抬起頭來,臉上露出愜意的笑。 “等一下,稍等,鮑比,”他說,“我有個主意,老婆子,給我拿個罐子來。” “什麼樣的罐子?”卡麥倫太太問。 “我怎麼知道你有什麼樣的罐子?有蓋兒的罐子就行。” 卡麥倫太太嘆了一口氣,繞過那條蛇,打開一個櫥子。她審視著她那一櫥子瓶瓶罐罐。 “有一個果醬罐,裡面裝著干豆子。”她說。 “把豆子倒到別的地方去,把罐子給我。”大個子比利命令道。 她把罐子遞給他。 “你打算幹什麼,爸?”鮑比問。 “我們班兒上有個黑鬼,一個異教徒,他來自一個多蛇的國度。打算跟他開個玩笑,一個小小的玩笑。把廚房裡防燙手套遞給我,杰妮。” “你不必帶手套,”鮑比說,“它不會咬你的。” “我不能去碰那個骯髒東西。”大個子比利說。 “它不髒,”鮑比說,“它們是很乾淨的生物。” “你這個傻瓜,小子,你的書都白念了。聖經裡不是說,'汝必須用肚子爬行,以土為生……'哎,何止吃土呀,反正,我決不用手碰它。” 杰妮將防燙手套遞給爸爸,大個子比利·卡麥倫左手拿著開了蓋的果醬罐兒,用手套保護著右手,俯身站在蝰蛇旁。他的右手慢慢地向下伸,到低處時,疾速地一抓。但那條小蛇更快,它那微小的利齒刺入絮得厚厚的掌心處,毫無傷害。大個子比利並沒有看到,因為他的視線被自己的雙手擋住了。轉眼間,那蛇被抓到果醬罐中,蓋上了蓋兒。透過玻璃,他們看到它在裡面發瘋地扭動著。 “我討厭這些東西,不管它有沒有害,”卡麥倫太太說,“謝謝你,快把它弄出去吧。” “這就弄出去,”她丈夫說,“我都遲到了。” 他把果醬罐放進挎包裡,飯盒早已裝在裡面了,又把煙斗和煙口袋裝到上衣右口袋裡,把挎包和衣服都拿出去放到車裡。他到車站時,已經遲到了5分鐘。他發現那印度學生盯著他,他感到很詫異。 在他們朝南開向紐敦納茲和科默的路上,大個子比利想道,“我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這樣看我。” 上午過了一半的時候,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大個子比利的玩笑秘密,如果都同意,就刺激一下“那個黑鬼”。真是機會難得;大家都確信,蛇蜥是無害的,大家也認為是個好玩笑。只有拉姆·拉爾蒙在鼓裡,他悶頭乾活,憂心忡忡地想著心事。 吃午飯的時候,他本該懷疑會有什麼事兒的。氣氛不對頭,大家和平時一樣,坐在火堆周圍,但談話都有些不自然,如果他不是那麼心事重重的話,他本該注意到別人臉上那半掩飾的笑容和盯著他的神情。他沒注意到,他把飯盒放在兩膝間,將蓋打開,在三明治和蘋果之間盤著那條蝰蛇,悠地回頭向他襲來。 印度人的尖叫響徹空地的上空,緊接著是工人們的哄然大笑。在尖叫的同時,他用盡全身的氣力將飯盒拋向空中。飯盒裡的東西像天女散花一般,紛落在周圍的蒿草、金雀花和荊棘之中。 拉姆·拉爾邊喊邊跳起來。大家直笑得在地上打滾,大個子比利笑得最厲害。他已經幾個月不這麼笑了。 “那是蛇,”拉姆·拉爾尖叫道,“一條毒蛇。大家快跑開,它會要人命的。” 大家笑得更甚了,誰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這個被開玩笑者的反應真是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求你們了,相信我。是蛇,是條毒蛇。” 大個子比利笑得滿臉通紅,擦著眼裡的淚,坐了下來,在他面前空場的對面,拉姆·拉爾站在那裡,瘋也似的掃視四周。 “你這個無知的黑鬼,”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愛爾蘭沒有蛇,這你難道還不知道?根本沒有,明白嗎?” 他肚子都笑疼了,便在草地上向後仰去,雙手支撐著。他沒有感覺到兩根刺,像細小的毛刺,刺入了他右腕的內側。 玩笑開完了,飢腸轆轆的人們大口地吃起午飯。拉姆·拉爾在離蒿草遠遠的地方情不自願地坐了下來,不停地環顧四周,右手中老是端著一缸子熱氣騰騰的茶,只用左手吃飯。午飯後,他們又繼續幹活。古老的酒廠快拆沒了,一堆堆的磚石和可用的木料都蓋滿塵土,沐浴在8月的陽光下。 3點半時,大個子比利·卡麥倫停下活兒;站了起來,拄著鎬,抹了一下額頭。他用舌頭舔了舔稍微有點腫的手腕內側,接著又乾了起來。 5分鐘後,他又站起來了。 “我感到不太舒服,”他告訴身旁的帕特森說,“我到蔭涼下歇一會兒。” 他在一棵樹下坐了一會兒,雙手捧著頭,4點一刻時,他仍在緊緊地抱著劇痛欲裂的頭。他猛地抽搐一下倒向一邊。幾分鐘之後,湯米·伯恩斯才注意到他。他走過來並喊帕特森。 “大個子比利病了,”他叫道,“他不應聲。” 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聚攏到工頭躺著的樹陰下。他那無神的眼睛瞪著臉旁幾英寸處的草地。帕特森俯下身來。他幹這種活多年了。見過一些工地上死人的事。 “拉姆,”他說,“你學過醫,你看怎麼了?” 拉姆·拉爾根本不用做什麼檢查,但他還是檢查了一下。他直身站起來時,什麼也沒說,但帕特森已經明白了。 “你們都待在這兒,”他向大家指揮地說,“我去打電話找救護車並叫麥克奎因。”他順著小道向大路走去。 半小時以後,救護車先到了。它在小道上掉了頭,兩個人把大個子比利抬到擔架上。他們把他送到紐敦納茲總醫院,那裡是最近的急救點。在那裡,工頭被醫生記錄為“入院死亡”。過了30分鐘,滿臉愁容的麥克奎因才趕來。 由於死因不明,必須驗屍。屍體被送到紐敦納茲市殯儀館,在那裡由負責愛爾蘭北方地區的病理學家驗屍。這天是星期二。當天傍晚,病理學家的報告就已經上路送往位於貝爾法斯特的愛爾蘭北方地區驗屍官辦公室了。 驗屍報告沒有提到異常情況。死者為男性,41歲,身軀高大,非常健壯。體表有多處輕微劃傷和疤痕,多位於手上和腕部,都是乾粗活造成的,無一處與死因有關。最後,毫無疑問的是由於大面積腦溢血,其本身可能是由於在高溫下勞累過度所致。 有了這份報告,一般說來,驗屍官就不用進行調查了,可以向班戈戶籍科簽發因自然原因致死的死亡證書了。但是,有些事情,哈爾基尚·拉姆·拉爾以前並不知道。 大個子比利·卡麥倫曾經是北愛志願軍班戈委員會的領導成員。這是一個持強硬路線的新教徒準軍事組織,已被宣布非法。在北愛省死亡的任何人,無論多麼清白,都要輸入到盧爾根的計算機程序中。計算機顯示出了他的背景,於是,盧爾根的一個人拿起電話向卡斯爾里格的北愛皇家警察署報告。 那裡的人給貝爾法斯特的驗屍官辦公室打了電話,命令進行正式調查。在北愛爾蘭,光說意外死亡不行,必須有意外死亡的見證。至少,有些人必須有見證。調查於星期三在班戈市政廳舉行。對麥克奎因來說,這就意味著麻煩,因為國內稅務署來參加了。北愛志願軍委員會也來了兩個默不作聲的人,他倆都是鐵杆儿。他倆坐在後面。死者的工友們大都坐在前面,離卡麥倫太太只有幾英尺遠。 只有帕特森被叫起來作證。在驗屍官的提醒下,他將星期一的事情敘述了一遍。由於沒有什麼異議,其他的工人一個也沒叫,也沒叫拉姆·拉爾。驗屍官大聲宣讀病理學家的報告。事情再清楚不過了。讀完,他總結了一下,然後做了結論。 “病理學家的報告是非常明確的。我們都聽到了帕特森先生所講的午飯期間的情況,以及死者對印度學生所開的那個愚蠢的玩笑。看起來卡麥倫先生似乎是太開心了,笑得自己幾乎接近了中風的邊緣,隨後緊接著在火辣辣的烈日下,手拿鎬和鍬,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從而導致腦中的一條大血管破裂,造成了正像病理學家用醫學術語所說的——腦溢血。本庭對遺孀及其子女錶示深切的同情。法庭認為,比利·卡麥倫先生由於意外原因而死亡。” 在市政廳外面的大草坪上,麥克奎因正跟他的工人們談話。 “我要說幾句公道話,小伙子們。”他說,“這個活兒還要幹下去,但我不得不扣除稅款和其它費用了,我不能讓稅務署的人老在脖子後盯著我。明天是葬禮,你們可以歇一天。想要繼續幹的,星期五來報到。” 哈爾基尚·拉姆·拉爾沒有參加葬禮。當葬禮在班戈公墓舉行的時候,他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康伯。他讓司機等著,自己走下了小道。司機是班戈人,也聽說卡麥倫的死訊了。 “到現場去致哀,是嗎?”他問道。 “差不多。”拉姆·拉爾說。 “你們的民族這麼做嗎?”司機問。 “你也可以這麼說吧。”拉姆·拉爾說。 “唉,可是,比起我們到墓地致哀,我也說不出哪好哪壞。”司機說,並準備一邊等一邊看報紙。 哈爾基尚·拉姆·拉爾沿小道來到空地上,站在曾經生火的地方。他環視四周沙土地上的蒿草、金雀花和荊棘。 “蛇呀,蝰蛇,”他朝著隱蔽的蝰蛇喊道,“啊,你這條毒蛇,聽到我在喊你嗎?我把你從拉吉普塔納的山區帶過來,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但是你本該死掉的。假如一切按照我的計劃進行的話,本該是我弄死你,把你那骯髒的軀殼扔到河裡去。 “你在聽嗎,你這害人的東西?那麼你就好好聽著:你或許能多活一陣子,但然後你就會死去。萬物都要死的。而你會孤單單地死去,不會有雌蛇來與你配對兒,因為在愛爾蘭沒有蛇。” 那條鋸級蝗蛇沒有聽到,但也許聽到了,卻沒有發出聽明白的暗示。在深深的洞內,在它身下溫暖的沙子裡,它正全心全意地忙於做著自然界所賦予它的使命。 在蛇尾的底部有兩塊重疊著的片狀物,遮蓋著它的生殖孔。蝰蛇將尾部豎起來,身體有節奏地抽動著。片狀物分開了,從生殖孔裡,一個接著一個的透明液囊分娩出來,每個只有1英寸長,而每個一生下來就像其母親那樣具有劇毒致命的功能。這條母蛇正把她的十幾個嬰蛇帶到這個世界中來了。 (郝啟成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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