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五月後,連續一個星期陰雨連綿。離真正的梅雨季節尚早,此即所謂的“早梅雨”了。
冬子的身體又跌入了低谷。並不是具體哪個部位不舒服,而是全身困倦,體內熱燥燥的。
早上測體溫是三十六度七,平常都是三十六度二、三那樣子,稍微偏高一點。
每月來月經之前,體溫會高一些,身上總汗津津的。腦袋暈暈乎乎的,可神經卻出奇的敏銳。
快到經期了……
想到此,冬子不禁有些納悶了。已經沒有月經了,何來的快到經期了呢?
這該如何解釋呢……?
望著外面梅雨一樣下個不停的雨,冬子不禁陷入了沉思。
月經已經沒有了。可身體依然固執地保留了這個週期。表面上感覺不到,可在身體內部,荷爾蒙還和以前一樣,仍然起著支配作用。
“真奇怪……”
冬子不禁驚疑於自己身體的頑強了。進而她又覺得這無法擺脫月經週期的軀體實在悲哀。
中山夫人有沒有同樣的困惑呢……?
不僅是夫人,有誰能夠忍受手術之後像小女孩或老太婆那樣不解春情呢?
沒有月經,可心情卻異常興奮,這簡直是一種非人折磨。這樣也太不公平了。
不過,另一方面,身體這種週期性的變化也並非完全沒有樂趣。
現在自己仍然是個女人。冬子證實了這一點,心情也因此而豁然開朗了。
說實話,以前每到月經之前,冬子性慾就會旺盛起來,心中會萌生出渴望擁抱的衝動。
跟貴志在一起,每遇這種時候,冬子才會激情畢現。即使心裡想克制,身體也總會自行其是。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心情就頗有些舒展不開。即使身體能興奮起來,心情也不合拍。
這兩三天情形有些不同。身體裡面老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湧動。望著玻璃上流淌的雨滴,冬子不禁嚮往起溫暖的懷抱來。
“他會不會來……”
當她情不自禁地對著玻璃吐噥了這麼一句後,冬子自己都啞然失驚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企盼呢?不僅是貴志,應該說對所有的男人冬子都已不再動心。她對自己說,離了男人照樣過。
可現在她卻在渴望擁抱、是不是與身體的節律相配合,心情也在逐漸發生變化呢?
外面漸漸瀝瀝地下著雨,冬子凝望著,回想起上次與貴志一起度過的那一晚。
那天晚上,冬子本來並不打算與貴志同床共枕。她只是想聚聚,吃完飯後便回來。
事實上,從飯館裡出來時她仍是這麼想的,也提出了要回來。
可貴志硬是攔了部車,載了她去。她實在拗不過他。
冬子今年已二十八歲了,這樣解釋也未免太牽強了。若是要走,應該更爽快一點,道一聲別,起身便走也就是了。
可結果卻是粘粘糊糊地一起走,最終還是去了酒店。應該說,這完全是由於冬子半推半就所致。
接受貴志也可以——在冬子內心的某個角落,也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所以,貴志一堅持,她便很輕易地就允准了。
雖然她對自己的身體已開始逐漸失去信心,但一遇對方強烈要求,她便準備接受。雖談不上有什麼快感但卻不討厭愛撫。她喜歡被擁抱時的那種心旌搖盪物充實感。
不要男人,了此一生。 ——這僅是她腦子在這樣想,身體卻不理會這一套。身體只是忠實地隨慾望而動。
明知道擁抱過後,必會失望,卻仍要孜孜以求。這次不行,便期待下一次的成功。
與藤井的太太不同,冬子的對性並未完全喪失興趣。她有一種感覺,只要遇到適當的機遇,她對性的熱情便會重燃起來。這種機遇究竟是什麼她並不清楚,但很顯然她並未完全絕望。
事實上,上次冬子還是來了情緒的。
雖與以前那種高潮迭起的情況仍相差很遠,但有一瞬,她還是獲得了亢奮的充足感。
她並沒有徹底性冷淡……
而且不知為何,事畢之後,她感到心情少有的輕鬆。與以前那種只有相擁相抱時才感受到的安心感不同,這是一種逐漸漲滿的實在感。
說不定,正是因為傷疤被摸才有了這樣的效果。
當時,貴志捉住欲掙脫的冬子,指尖輕撫冬子下腹的傷疤。長約十厘米的傷口,被他一點點摩挲過去,嘴裡還不住地念念有詞:“真漂亮!”最後,他說道:“手摸著這個傷疤,我感到說不出的踏實。”
冬子雖覺得有些難為情,但她掙扎了一下,便任由貴志動作了。
從心理上來講,她也覺得,既然他什麼都知道,摸一模又有什麼所謂呢?
現在,望著雨,身體中湧出了些許快感,這也許正是在證實自己仍完完全全是個女人之後所發生的心理轉變。
在這個微雨的下午,船津打來了電話。
“一切都好吧?”
聽到是他的聲音,冬子趕忙抖數起精神來。
“我想跟你面談一些事情,今天或者明天,可以嗎?”
船津的語氣與平素不同,聽起來有點生疏。
冬子想起上次從貴志那裡聽到的那件事,她與船津約好晚八點在“含羞草館”見面。
下雨天,客人少了。平素在大街的樹蔭下面兜售項鍊、耳環等金銀首飾的年輕人,今天也踪影全無。
雨一直不住地下到晚上。
八點過後,冬子來到“含羞草館”,船津已然在那裡坐著喝咖啡。
“好久不見了。”
冬子剛開口,船津已拿起點菜單站了起來。
“咱們換個地方吧。”
“為什麼呢?”
“這裡不是說話地方。”
船津徑直出了店門,攔了部車直奔上次喝到很晚才離開的位於新宿西口的那家酒吧。
可能是剛到宵夜時間,店裡並沒有什麼客人。兩人在櫃前並排而立,要了加水威士忌。
“今天你有點不大對勁兒。”
冬子先開了口。船津點上一支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
“也許所長已經跟你講我決定辭去事務所的工作。”
冬子像初聽到似地望著船津。
“我一周前,已經跟所長講了。”
“為什麼要辭呢?”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我打算到國外學習一段時間。”
“國外?”
“去美國。當然,並不是說在現在的事務所裡學不到東西。”
“你已最後決定了?”
“所長勸我再慎重考慮一下,可我無意改變初衷。”
“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年齡不算小了。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這麼說,你很快就走……”
“對,我幹滿這個月就辭。”
“怎麼這麼快……”
“所長已經同意了。”
“不過,我先聲明,委託醫師會進行調查那件事我會負責到底的。”
到月底,還有半個月多一點的時間,冬子看著滿是洋酒瓶子的吧台問道: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去美國?”
“還沒有最後定。大概到七、八月份左右吧。”
“到哪裡?”
“我大學時的高年級同學現在洛杉磯一家叫作AIS的室內裝飾設計公司上班,我想先去投靠他。”
“醫院方面的調查,豈不是要花很多的時間?”
“這個也不坐。況且,我去美國,也需要做各種準備……”
“要是因為我耽擱的話,完全無此必要。”
“我答應要做的事情,就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做好。”
這正是船津之所以為船津的地方。
“你到那裡打算呆多久?”
“兩到三年吧。現在還說不准。”
“要那麼久啊?”
“我想沒有那麼久恐怕不行。”
“不行?”
“這個……”
船津搖搖頭,自嘲似地說道:“討厭的傢伙走了,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誰呀?”
“你唄。”
“瞎說些什麼呀……”
“也許真的是這樣。”
“沒有的事。你走了以後,我會很寂寞的。”
“你不必這樣哄我開心。”
“我是講真的。”
船津沉默半晌,突然像下了決心似地望著冬子。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去美國嗎?”
“不知道。”
“我想離你遠遠的。”
船津猛喝了一口加水威士忌,“我想忘了你。”
“為什麼?”
“這是真的。我連事務所的工作都辭了。”
“可是,你何必要辭掉工作呢?”
“不辭不行。再這樣下去,我會憎惡所長,最後還會殺了他。”
“這又何必呢?”
“像所長這樣有妻室的人,卻還要霸著你。我一想到此,便不能原諒他。”
“可是……。”
“我知道,你喜歡所長。你都這個樣子了,還不願離開他,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麼事?”
“你為什麼上次允許我吻你?”
“我允許了?”
船津不住地點頭。但冬子卻不記得曾允許他吻她。
“什麼時候……”
“上次你醉了我送你回房間時。”
冬子不由伏下了眼睛。那時自己確實解除了警戒,不但讓船津送自己回了房,還先睡了。
“也許你記不得了。當時,我吻了你。”
“你當然默許了。”
“可是,我醉了……”
“是啊,你確實醉了。若我當時想佔有你,可說是易如反掌。”
船津突然充滿自信地向前探出身子,“可我喜歡你。我覺得那樣佔有你不應該……”
冬子嚅嚅著為自己辯解道:
“我醉了,當時人事不省……”
“照你這麼說,你醉了,任誰都可以放進房間?並且,還當著人家的面呼呼大睡?”
“那當然不會……”
“就是啦。”
船津又再呷了一口酒。
“也許是我自以為是。正因為是我,你才那樣毫不設防。”
“這說明你還是有些喜歡我的。”
的確,有這方面的因素。如果不是抱有好感,感到放心的話,冬子絕對不會喝那麼醉,也不會那樣毫無成心。
“你跟我講了很多有關你的病的情況,還講了工作方面的事,所有這一切……”
“船津,我心裡非常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你,我要你喜歡我……”
“當然,你有貴志先生。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
“你和他是不同的。”
“什麼不同?你的意思是說你很愛所長,對我只有一丁點意思,是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若問冬子對貴志和船津兩個人的感情有何不同,她還真回答不了。
如果說對貴志是愛,對船津則只是好感的話,簡單倒是簡單了,但能不能這樣截然區分呢?
對貴志,是愛,但同時又是一種親呢,有時則是一種融洽。而對船津,說是愛,重了點;說是好感,又輕了點。那是介於愛與好感之間的一種情緒,就好比是呵護美麗鮮豔的花朵一樣的感覺。而且由於內容不同,根本也無從比較誰強誰弱。
冬子接受了貴志,現在也不打算離開他。這除了她自己懦弱之外,右以說長年累積下來的安心感也是原因之一。只有與貴志在一起時,冬子才不需要裝腔作勢,才感到自由自在。因為對方比自己年長,所以她就安心地去依靠,一切都由他安排。
但和船津在一起時就不是這樣了。自己比他年長兩歲,冬子感到了責任,為此她必須精神。自己是作為一個女人與之對等交往的,因此這令冬子感到新鮮又緊張,同時,也使她感到困惑。
現在船津單刀直入,提出為什麼允許他吻她這個問題。這種逼問方式,正反映出年輕人純情和不拐彎抹角的一面。這種固執冬子可以理解,而真摯也令冬子頭腦冷靜。
“對不起。”
長時間沉默之後,冬子小聲道歉。
“我說這話目的不是為了聽你道歉。我只是想知道當時你是不是虛請假義。”
“那隻是個惡作劇吧?”
“不。”
“那即是說,你是認真的。”
年輕人為什麼一定要黑白截然區分呢?即便是接受了親吻,也完全可能既不是惡作劇也不是認真的。也可能介乎兩者之間。當時一時高興,便接受了也是有的。
“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也說不清……?”
“不敢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是吧?”
冬子語塞,盯著手中的杯子不出聲。
“我來替你說吧。你喜歡我,愛我,所以那天晚上你準備完全接受我。”
“我這樣講沒錯吧?”
見船津問,冬子微微點了點頭。在船津追問的過程中,冬子覺察到當時自己是有那麼個意思。
“這對你並不重要,但於我卻是至關重大。”
船津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到了美國,也忘不了你。”
“可是你去美國就是為了忘了我呀……”
“我只是希望如此。”
望著船律那在櫃檯昏暗的燈光映照下的側臉,冬子深深地開始感到失去船津的寂寞。
“咱們走吧。”
冬子招呼船津。
“著什麼急嘛。”
船津顯然不願意走,但冬子已顧自站了起來,並朝門口走去。
“急著回去幹啥?我們再換一家喝吧!”
船津邊上樓梯邊說。冬子不作聲。到了地面上後,她回過頭來。
“今天回家吧,啊?”
“不,我還要喝。”
“那恕我先走一步了。”
冬子掃視了一下四周,朝駛近來的的士招招手。
“你真的非回去不可?”
“今天我很累,請原諒。”
愣在那裡的船津一臉溫怒,冬子鑽進了車子。
“再見。”
冬子從車窗裡點頭告別,船津不言語,呆立在夜幕下的大街上。
車子裡剩下冬子一個人後,她長出了一口氣。
他認真地為自己考慮固然可喜,但這樣認死理,又著實令冬子感到難以應付。如果今天身體狀況好一些,就陪陪他也可以。但冬子回家休息的念頭佔了上風。
回到家裡時已是十點,沖完涼,換上內便裝後,電話鈴響了。
會不會是船律打來的,冬子猶豫著接了起來,卻聽到話筒里傳出一位上了些年紀的男人的聲音。
“我是中山,中山士朗。”
聽他說了兩遍,冬子才反應過來他是中山夫人的丈夫。
“深更半夜的,打擾您了。我太太在不在您那裡?”
“不在。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她不在家。”
許是因為生氣,中山教授的聲音聽起來很衝。
“是不是她出去轉了?”
“她從昨天開始一直不在。”
“昨天開始……”
“好像是昨天下午出門的。”
“她會不會到親戚家去了?”
“我都已經打聽過了,所以我才打電話給您碰碰運氣。”
“她會去哪裡呢?”
冬子問道,教授自然回答不上來。冬子不知道是不是很冒昧,但她還是問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啥沒啥。”
教授含糊其辭。
“不會是有什麼意外吧?”
“我想不大可能吧。四、五天前我們倆拌了幾句嘴。”
“拌嘴?”
“還不都是因為那些無聊的事嘛。”
“她有沒有出門旅行這類安排?”
“應該沒有。再說,她也沒帶什麼東西走。”
“那應該沒走遠。”
“可能吧。如果她跟您聯絡的話,希望你轉告她打電話回家。”
“我會的。有沒有向警方報案?”
“暫時不要那麼興師動眾吧,看看再說。”
“那也好。”
“這麼晚了,為這種無聊的事擾您清夢,真是對不起。抱歉打擾您了。”
教授說,掛了電話。
冬子一瞅床頭櫃上的鬧鐘,已過十一點。她今晚再不回,就是連續兩天夜不歸宿了。
想想也是,這個星期夫人甚麼聯絡也沒有。
一個星期前,她從銀座打了電話來邀請一起吃飯。當時因為忙,冬子回絕了她。
那以後就再沒有電話了。
昨天冬子突然想到了這件事,本想打電話致歉的,可又覺得多此一舉,就作罷了。當時要是打了的話,能知道情況也不一定。
她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外面似乎又下了雨了。雖已交五月,天氣卻依然相當的涼。
像這樣的雨天,夫人會在哪裡晃蕩呢?
冬子想起了在“含羞草館”見過的那個與夫人一起的青年。
說不定夫人和他……
聽說那男的在青山的酒吧里上班。他很英俊,看上去就好像從模特雜誌中走出來一樣的風流倜儻。
搭眼一看,他就像一個年輕的男妓。但夫人說她只是玩玩而已。
她會不會跟那個人……
冬子覺得他們可能一起出走,但冬子所知道的也就這一個線索。
可是,冬子並不知道那個年輕人在哪家店做。
隱約記得他姓竹田,但並不確切。就憑這麼點線索,要找到他,談何容易。
冬子索性不再去想它,換了睡衣上了床。但因擔心夫人的事,她怎麼也睡不著。
兩上晚上了,她到底去了哪裡呢?
恐怕不會是出了什麼事。但她若在哪裡,打個電話回來有何難哉?
不想跟教授講也罷了,但總該告訴親戚或可靠的朋友知道啊。
這樣想著想著,漸漸有了睏意。
冬子夢見夫人正和一個年輕男子走在一起。後來,教授出現了。他一聲不響地註視著兩人的背影,最後說,這女人是沒救了。冬子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
就這樣,做著夢一直沒睡踏實,醒來時已是七點鐘了。
雨好像是半夜裡停的。早晨的陽光下,到處都是沁人眼目的新綠。
夫人不知怎麼樣了……
冬子本想打個電話到中山先生府上探問,又恐夫人尚未回來,只好作罷。
天晴了,感覺又像回到了初夏。
廟前大道上,兩旁的樹木綠意盎然,人行道上卻有不少落葉,可能是被雨打落的。遭蟲咬過的病葉散在於富有光澤的新葉當中,倒使人有些莫名感傷。
近午時分,冬子接待顧客,電話響了。
“是冬子嗎?”
只一句話,冬子便聽出是中山夫人。
“您現在哪裡?”
“在京都。”
“京都?”
“前天到的。”
“怪不得。”
“你說什麼?”
“教授很擔心,昨天晚上電話都打到我這裡了。”
“是嗎?”
“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準備馬上回去。我家那口子都說了些什麼?”
“倒沒說什麼。不過,他好像到處在找。到底出了什麼事?”
“回去我告訴你。”
“你準備今天回來?”
“可能吧……”
“不要這麼模棱兩可,請盡快——”
“傍晚我到達後給你電話。”
“一定啊。你回來的事要不要告訴教授?”
“我跟他講,你不必理會。”
夫人說完,自己掛了電話。
中山夫人到達冬子的公寓,是在當天晚上過了九點鐘以後。
冬子在店裡等到八點。夫人打來電話說是直接到公寓,她便回到家裡等。
夫人離家出走了兩天,精神倒一點不差。她穿淺綠色兩件套的套裝,脖子上圍著杏色圍脖,手裡拿著手提包和一個旅行箱。
“發生什麼事了?”
一見面,冬子便急切地問道。 “先讓我抽一口。”夫人說著點上煙。
“你從京都剛到這裡?”
“不,早回來了。”
“那你已經見教授了?”
“沒見他,我打了電話給他。”
“他怎麼說……”
“他不置可否。今晚我住這裡可以嗎?”
“那倒不成問題,家裡呢?”
“我不想回去。”
夫人只顧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冬子很想再問問究竟發生了何事。但又怕問得太急了,反倒會適得其反。冬子給夫人遞上塊毛巾,剛準備沖泡咖啡。
“你這裡有酒嗎?”
“有白蘭地。”
“好,好。我想喝點。”
冬子停止衝咖啡,端上冰和白蘭地。
夫人喝了一口。閉上眼睛。
“夫人,您在這裡,教授他知道嗎?”
“應該知道吧。”
“可是,為什麼……”
“等會兒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你,我想先沖個澡。”
“請。”
冬子慌忙打開浴室的燈,準備好毛巾。
“你這裡總是這麼整潔。”
夫人環顧四周,“有什麼替換衣服沒有?”
“這裡隨便穿的衣服倒有。”
“你的衣服太小,我恐怕穿不上。”
“不過,有大一些的。”
“好。借給我穿穿。”
夫人拿著衣服進了浴室。
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夫人回來後兩個人又發生了爭吵。
冬子將家裡的乳酪用煙肉捲起來,又拿出下班回來時買的草霉,權作白蘭地的下酒菜。正在她擺碟子,佈置桌子時,夫人從浴室裡出來了。
“啊,好痛快!”
夫人將濕頭髮擺到腦後,喘了口氣。
“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你真的不回家?”
“是不是你不方便?”
“不是這個意思。”
“那怕什麼。”
冬子很擔心,可夫人卻若無其事地抽著煙。
“你為什麼突然就去了京都?”
“我在家呆煩了。我家那口子也欺我軟弱,他認為我蹦跳不起來。所以,我才給他點顏色看看。”
“你不辭而別了?”
“那還用說。”
夫人喝了口白蘭地,“你猜我和誰一塊去的京都?”
“我猜不出。”
“那個調酒的竹田君。”
“是他呀。”
“我們住在鴨川河畔的酒店裡,晚上去祗園喝酒,玩得很開心。”
“你這兩天一直和那個叫竹田的在一起?”
“是啊。”
夫人正色道:“奇怪嗎?——我想你應該可以理解我。”
夫人把還剩很長的煙掐滅,“男人都是自私鬼,他們只把女人當成性交的工具。這次吵架也起因於此,他說我的身體激不起他的任何慾望。”
“他居然這樣說你?”
“他就當著我的面這麼說的。”
“這也太過份了。”
“你也有同感吧?”
夫人像受到鼓舞似的,又喝了口白蘭地,“你想,他這樣說我,我怎咽得下這口氣?”
“不過,在這之前,來龍去脈是怎麼樣的呢?”
“他發現我和竹田來往,說了幾句難聽話。”
“教授是怎麼知道的?”
“碰巧有一次竹田打來電話,他接了。他吃了一驚。他自己在外面胡混,卻跑回來指責我,你說,有這道理嗎?”
“那倒也是。”
“我沒作聲,他倒更起勁了。他說,像你這樣做了手術的女人,不可能會有男人對你感興趣,你肯定上了人家的圈套。”
“連這種話也……”
“雖說做了手術,可我還是很不錯的女人啊。竹田君就認為我是個很棒的女人。”
“他還誇我天生麗質呢。”
說著,夫人眼中泛起了點點淚光。
“教授真的這樣說?”
“我對他已沒有絲毫的愛情可言了。”
“但是教授他終於忍無可忍了,可見他內心還是很在意的。”
“再在氣頭上,也不應該講那種話啊。”
夫人說著用毛巾摀住了眼睛。夫人一向開朗,見她哭,冬子也很難過。本想安慰安慰她,但一想到自己與她的身體有著同樣的傷痕,便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他把我當作病人,當成殘疾人看待。”
“不過,他四處找你——”
“哪是他顧及自己的體面。如果外界知道我出走的事,他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他才到處找的。”
“我覺得也不完全是這樣……”
“絕對是這樣。他就是這樣的人。”
夫人揩乾眼淚,抬起頭來。
“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我現在還沒有想好。”
“教授不是說他希望你回去的嗎?”
“不管他說什麼,只要他不認真道歉,我絕不回去。”
“可是,你不可能一直不理不睬他吧?”
“我現在回去,兩個人之間既無愛情,也不發生肉體關係,那我豈不是跟女傭一樣?我已經無法忍受這種生活了。”
“他好像很擔心,你不妨打個電話給他……”
“沒事的,不用理他。”
這可真是個無法打開的僵局,冬子真的是無能為力。
“從京都回來時,在新幹線的列車上,我也考慮了這個事。我覺得,我和他分手倒也好。”
“這樣的話……”
“不過,他得給我一筆相當數額的補償費,財產也要一分為二。我買一個新公寓,樂得和竹田君一起逍遙快活。”
“可是……”
“與其硬去維持做人妻子的形式,倒不如這樣更有做人的威嚴。”
中山夫人講這番話,追根究底,恐怕事情就壞在手術上面。如果不做這個手術,她與教授的婚姻可能不會有此裂痕,夫人大概也不會離家出走。
當晚,中山夫人還是在冬子這裡過夜了。留宿別人在冬子這裡還是第一次,所以她有些不大自在,不過又不好說什麼。冬子把床讓給夫人,自己準備在沙發上過一夜。可夫人一開始就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冬子同眠。
“只有你最了解我的悲哀。”
她這麼說,冬子也不好拒人於千里之外。
和以前一樣,冬子接受夫人的愛撫,夫人相當起勁。兩個最後在同一張床上相擁而眠。
第二天,夫人起來喝了咖啡,對冬子說:“我覺得好多了。”然後就告辭了。
一連過了三天,沒有一點她的消息。冬子剛想可能已煙消雲散了,誰知第四天她又來了電話。
“我還是決定離婚。”
夫人劈頭說道。
“餵,現在能不能見一面?”
冬子當時正和設計師伏木談點事情。
“得再過二、三十分鐘。”
“那好吧。我在'含羞草館'等你。”
夫人的電話一向都是自作主張。
二十分鐘後,冬子來到“含羞草館”,夫人正在喝咖啡。看樣子這次夫人大傷了一番腦筋,臉上頗有憔悴之色。
“情況怎麼樣?”
“我總算徹底明白了,我跟他是沒辦法再在一起生活下去了。你知不知道哪裡有合適的公寓?”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你以為我說說就算了?”
“可是,這麼急……”
“離婚條件及其他事宜我會找律師的,我現在是很不得馬上離開那個家。”
“教授怎麼辦呢?”
“我還管他呀。他肯定是繼續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了。這附近如果有三房一廳的房子就好了。”
“教授同意你搬出來嗎?”
“這還要什麼同意不同意的,討厭了就走,就這麼簡單。”
“你跟他沒有談妥?”
“他也希望和我分手,離婚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其實比想像的要脆弱。”
確實,兩人如果這麼輕易地就分手,那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算什麼呢,真叫人不敢去想。
“真的再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一連三天,他談了很多次了,還是這麼個結果,還指望什麼呢?”
可能是夫人心意已決,所以她毫無留戀之意。
“其實遲早會這樣的。”
夫人說著,揚起臉,像經過深思熟慮似的說:“過了這個春天我也就四十二歲了,這樣稀里糊塗地老去也不是辦法。再不抓緊時間,作為女人,這一生也就算完了。”
夫人已四十二歲,這個年齡的確已過女人的全盛期。與二十來歲燦爛奪目的青春朝氣相比,她確實予人以韶華已逝之感。
換了是一般女人,可能會接受青春已逝這個客觀事實,做好步入老境的心理準備工作。至少,不大可能會再有離家出走,交年輕男友之類的輕狂舉動。
但從另一個角度講,過了四十歲,意識到作為女人已時間天步,從而變得異常大膽也是有的。反正是要老,不如趁尚有女人魅力時讓生命燃燒起來。顧全所謂的體面,波瀾不驚地老去,又有什麼好呢?
夫人現在可能就是這種心境。
冬子喝了口咖啡。夫人的焦慮並沒有使她受到觸動,不過,冬子明年也三十歲了,也已不再是可以年輕為豪的年齡了。
“不提年齡倒不覺得怎麼的,一提真讓人無限感慨呀!”
“是啊。說起來,我五年的青春年華都白白損失掉了。”
“損失?”
“做了子宮囊腫手術後,醫生說沒有影響,我丈夫卻說不成,我也真的一直以為不成。”
“那你有段時間什麼也沒……”
“哪裡是一段呀,一直。可他突然……”
說到此,夫人有些害羞似地低下頭,“他鼓動我,我想,現在還有什麼所謂呢,就給了他。沒曾想,完全能興奮起來。”
“和教授一起時,你沒有情緒?”
“不是沒有情緒。我當然願意和他親熱,可他總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我和他親熱,反遭他奚落,嘲笑……”
“他怎麼這樣呢?”
“是啊。我一直就這麼忍耐下來了。”
“你和那個竹田怎麼樣?”
“當然,他年輕,談不上有什麼技巧,可他很認真,很投入。不像我丈夫,不是嘲笑我,就是連說不行。所以,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如果早這樣,我早就正常了。”
“可是,並不是說和誰都可以這樣的吧?”
“不,即使不是他,只要是認真地和我親熱的,誰都可以。”
夫人說她損失慘重,冬子能理解這種心情。可她說和誰都一樣,冬子就做不到了。
“總之,我已經厭倦了教授夫人這個徒有其名的妻子角色了。”
夫人斬釘截鐵地說。
“早上起來就準備早餐,然後是打掃衛生。緊接著又得去買東西,準備晚餐。每天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歲月於不知不覺間流走,我是無法再忍耐下去了。這樣長此以往,真不知生在這個世上所為何來了。”
“可是,有可以仰賴的丈夫,衣食不愁,生活優裕,在我們看來,那是很值得羨慕的呀。”
“當然,有了愛,一切便會不同,可是,為自己不愛的人做這些事情,那就只有痛苦了。”
“你們不是因相愛才走到一起的嗎?”
“這個嘛,當初是這樣的。現在已絲毫沒有了。他背叛了我這麼多年,我現在算看透了。如今要我回頭那是萬萬不能的了。”
夫人雖然語意堅決,但卻不免有些傷感。
“那以後孩子怎麼辦呢?”
“孩子已經大了,對我們的事情已能夠理解。分手後他可能傾向於跟著我。不過,他很平靜地說,我是爸媽兩人的孩子,兩邊我都會去的。他說想搬到宿捨去住,有可能住宿舍吧。”
“這樣說,豈不是就剩你一個人了?”
“這樣更清靜。我一個四十二歲的老太婆,人老珠黃,沒有魅力了。離婚後,希望你常來玩。”
“可是,你不是有竹田嗎?”
“他和你不同。他是他,最終他也會離我而去。他不明白我們共有的煩惱。”
夫人雖說不拘小節,但她頭腦清醒,思路清楚,頗令冬子喜歡。
“不過,他的確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下次咱們三個人一起喝酒了。”
上次夫人也曾這樣來邀,可冬子對行為不嚴肅的年輕人沒有好感。
“我這樣講可能對您不敬,他和您是不是只是玩玩而已呢?”
“的確,他沒有和我結婚的打算。雖說我已年過四十,可我的臉也還算看得過去,他也可以弄一點零用錢,可能他會覺得比年輕女孩子強吧。頂多也就這個程度了。”
“你給他零用錢?”
“他那麼忠實地跟從我,當然應該意思意思了。”
的確,戀慕自己的人是可愛的,自己也會想方設法盡己所能去幫助對方。但是,使錢讓比自己年輕的人與已交往,冬子卻頗不以為然。年齡比對方大再多,這樣做也有悖常理。
“你想,現在有哪個男人會看上我這個老太婆呢?他願意陪我,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夫人此說,不禁令冬子也覺得淒涼起來。
“夫人您這麼漂亮,生後的日子長著呢。”
“哪裡呀,再怎麼化妝掩飾,也還是能看出年齡。”
雖然夫人經常去做臉部按摩,去桑拿,特別注意美容,可她眼角和脖子處的皺紋卻依然惹人注目。
“那你是每個月都給竹田零用錢了?”
“不是固定的。有時給他買套西裝,有時買塊表什麼的,有那麼個意思吧。”
“雖是如此,不過,他跟我交往並不是希圖有什麼好處。”
“這我知道。”
“你還年輕,大可不必如此。我覺得這好比是一個循環。年輕時從男人那裡得到各種東西,現在又倒回去了。這樣想也就坦然多了。'因果輪迴'嘛,就這樣。”
“要能像夫人您這樣想得開,就好了。”
“好也罷,不好也罷,到了這個年齡,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大部分人都會在這個關口苦惱、困惑。
“總之,我希望盡快一個人生活,享受一個女人所剩無幾的樂趣。”
夫人有些調皮地笑了。再大的苦痛也不放在心上,樂觀地處理一切,這正是夫人的最大長處。
“那你什麼時候從家裡搬出來?”
“若找到了公寓,明天我就搬出來。”
“這麼快……”
“你想,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離婚訴訟和財產分割能順利嗎?”
“你已經住了幾十年了,一下子要搬走,有那麼容易嗎?”
“我對那個家已無半點眷戀。床、家具、床單,我都要換新的。”
夫人對目前的狀態似乎厭倦透項。
“唉,這樣跟你講講,我是輕快多了。”
“跟我講頂什麼用呢?”
“你肯這樣聽我講,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我剛發覺,因為是你,我才這樣講個沒完。”
夫人說著,向冬子投過一瞥愛憐的目光。
進入六月份以後,持續不斷的“早梅雨”住歇了,連續數日陽光明媚。
不覺間又到了菖蒲花盛開的季節。
據說今年明治神宮內苑的菖蒲六月二十日前後最為好看。
因店子離那裡很近。冬子每年都要到內苑觀賞菖蒲。
池塘里據說共有一千五百株昌蒲,因為池子左曲右彎,從哪個角度都無法一覽無餘。有人說,一千五百株若能盡收眼底,那該有多麼壯觀哪!不過,也許不能盡覽反而可以讓人曲盡其妙,收回味無窮之效。
內苑菖蒲鮮花盛開的時候,就正式進人梅雨季節了。
冬子並不像許多人那樣討厭梅雨。的確,到處濕漉漉的是讓人覺得沉悶,但另一方面,在雨中,人的心境容易平靜。落雨的日子,最適合一個人沉思默想。
雖說如此,今年的梅雨確有些奇怪。六月初,“早梅雨”未止,氣象台宣布進人梅雨季節,可過了兩、三天,天氣卻更加晴好。
此後陰了兩天,但很快又晴了。入梅的方式就如此古怪,恐怕今年的梅雨也不會太正常了。
船津是在下起雨後的下午打來電話的。
“醫療事故委員會給了個答覆,我想今晚跟你見個面,談談這個事。”
冬子那天已約好要見一個在橫濱時的朋友。但既然他說委員會方面有結果。那自是不好拒絕。
“我與朋友約好一起吃飯的,要到九點左右才行。”
“我無論幾點都沒有關係。還去上次新宿的那家地下酒館,怎麼樣?”
冬子倒覺得去茶館比去酒館要好些,其實並沒有什麼要避開酒吧的理由。
“那地方你知道吧?”
“我想應該可以找到。”
冬子點點頭,“結果怎麼說?”
“委員會方面也做了深入調查,看來問題不是那麼簡單。不過,也還不至於絕望。詳情見面時我再告訴你。”
冬子一麵點頭,一面在想,其實結果是無關緊要的。
到了傍晚,雨勢漸小,但卻沒住。早早就亮起來的霓虹燈,在雨中的道路邊搖曳閃爍。
八點半,在澀谷的西餐館中,冬子與朋友飯畢,又匆匆趕往新宿。
每次去見船律,冬子都會有一種緊張感。
不知道他又會說什麼,他會不會又嚴詞追問呢?這樣想著,心情便不由得又有些緊張,但卻也並不是討厭。與這種緊張感相伴隨的是一種新鮮感。
冬子比約好的九點鐘稍遲一點來到店裡,船津已經來了,他在裡面的座位上抱著胳膊在等候。
他的臉正由於思考而略顯冷峻,但其臉卻透出年輕人的勃勃英氣。
“對不起,我來晚了。”
見冬子走近,船津慌忙抬起頭來。
可能是喝了點酒的緣故,他臉頰有些發紅。
“你的朋友呢”
“剛剛走了。”
“喝點什麼?”
“我喝白蘭地。”
似乎為了應付將要展開的話題,冬子要了烈酒。
船津極其嚴肅地將兩手置於膝蓋上。
“今天醫師會打來電話,我去了一趟。看樣子,要想提起賠償問題,似乎不少困難。”
冬子輕輕點點頭。
“醫療事故委員會所做的調查是認真負責的,但因手術是由院長一個人做的,有關手術的細節問題,也只有全聽他一個人的了。”
“的確,正如第一個為你看病的醫生所言,根本就不必要摘除子宮。這一點,委員會的醫生們似乎也持同樣看法,但手術是院長做的,他說打開後發現裡面病變嚴重,別人又不在場,誰也無從反駁他。”
“你意思是說,院長先生也接受了調查?”
“當然。那個院長也被委員會叫去問了話。一般人們都認為沒必要摘除子宮。但院長說,打開之後才發現問題嚴重,就摘除了。誰也沒看見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也不好斷言他是錯的。現場又沒有別人在,所以沒辦法開展進一步的調查。委員會的醫生講,若摘下來的子宮還在,倒可以據以進行判定。”
“子宮還保存著嗎?”
“當然沒有保存。”
即便是為了證實手術之是否適當,但一想到自己的子宮要置於眾目睽睽之下,冬子還是不由得全身發僵。
“總之,因為手術是密室作業,除了當事人,誰也不清楚。”而且,只要當事人不留下證據,便無從查起。如果採用物證第一主義的方式追查,其結果必然是徒勞。
櫃檯前擠滿了人,可小房間裡就只有冬子他們兩人。所以不必擔心被人偷聽。
“這麼說,這件事是沒法再查的了?”
“不,也不是這樣講。一個二十幾歲的子宮囊腫患者,連子宮都被摘除,應該說是處理失當。問題是要搞清楚手術前症壯嚴重到何種程度。”
當時,來月經時,的確有腰痛和出血多等症狀,但這些事,冬子不想告訴船津。
“所以,弄不好,工程師會直接找你本人了解情況。”
“可是,不了解手術時的實際情況,了解了又有什麼用呢?”
“也可能是這樣。不過,據說子宮囊腫就像是青春痘,健康女人或大或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
“像青春痘?”
“這樣說也許並不恰切。總之,子宮囊腫是一種良性肌瘤;即使生了,也不會像癌那樣擴散、致命,亦即非惡性。所以,並不是說有了子宮囊腫,就一定得切除,沒有這個道理。”
通過與醫生們的接觸,船津似乎明白了不少。
“一般是腰疼,腹部有腫塊,因而引起重視。還有不少是在懷孕後,子宮增大而發現的。”
三年前妊娠時,冬子沒有察覺到肚子裡有腫塊。
“所以,同樣是子宮囊腫,情況卻是千差萬別。有的是越早切除越好,而有的則一直不去理它也不需提心。”
“那到底怎樣去判定該不該切除呢?”
“問題就在這裡。一般而言,比如痛得比較厲害啦,腫塊比較大啦,出現貧血啦,再綜合考慮年齡因素等,由各個醫生自己判斷。不過,最近,子宮囊腫手術驟增,而大多數都是連子宮整個切除了。對這種處理方法,現在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意思是說……”
“打個比方,也許不太恰當,就好比收地瓜。一大串地瓜連在一棵秧上,只取出一個不解決問題,要取就乾脆連根刨。子宮囊腫手術也是一樣道理。這樣才叫成功的手術,這是一種意見。另有一種意見認為,子宮囊腫有好多個,需要摘除的只是引起不適症狀的那個,其他的則應予以保留。作為治療方法,前面那種的確可以達到根治的目的,既利索又新式。但是一旦極端化了,則容易動不動就將整個子宮都切除。”
船津喝一口加水威士忌,接著往下講,“的確,治病最怕的就是不除根,導致反覆發作。便為達此目的,盲目地軌草除根亦不可取。也許聽起來好笑,就像為了醫好腳上的腫疙瘩又有何意義呢?我覺得為了治好子宮囊腫,而摘除整個子宮,道理亦與此相同。”
這樣深入淺出地解釋,冬子自然明白了。 “總之,通過這件事,我也才終於明白,縱使醫學如此發達,一認起真來很多事並非一目了然。以治療方法為例,在什麼情況下該做手術,又在什麼情況下只需摘除子宮囊腫,什麼情況下必須施行子宮切除手術,這些都不能一概而論,只有視情況來定。這樣最終就全憑醫生的感覺了。而說到底,選擇醫生又完全是靠運氣。”
“運氣……”
冬子想起初到醫院時的情景。當時若去目白那間醫院,也許就不會被摘除子宮了。冬子慌忙搖頭,竭力不去這麼想。
“這麼說,這次的手術也有可能不存在什麼問題。”
“也許……我們據理力爭,開始階段會比較順利,但最終會被他以患者各人體質不同之類的理由蒙混過去。所以我覺得,即使委員會方面聽你直接談過症狀,也難以追究那個院長的責任。”
“我一開始就認為事情並不簡單。”
“你本人都這樣講,還指望什麼呢?”
“我們是外行,不可能搞得清楚醫學方面的事情。”
“這樣講,就只有放棄了。可能會有這樣的醫生,認為醫學上就不清楚,怎麼做也不會被抓到把柄,便肆意志為,做不需要做的手術,將不必切除的子宮切除。也許只是一小部份醫生所為,但不僅是婦產科、外科、內科都有這種現象。”
“內科也有?”
“不是手術。比如給你一大堆吃的藥,打不必要打的針。這些不像手術那樣會造成大的影響,所以不為人們注意。”
這些事情,冬子也在雜誌報刊上看到過,也常聽人講起。
“確實,現在的保險制度和醫療制度很成問題。如果不做可以不做的手術,不開可以不吃的藥,就難以經營下去,這也是客觀存在的問題。這樣做醫生倒是沒什麼問題,患者卻是受害不淺。”
講著講著,船津激情難抑,不由提高了聲調。
“對醫生而言,這也許只是一種賺錢手段,而對患者而言,卻是攸關一生的重大問題。”
“我明白了。”
冬子一邊點頭,一邊掃視了一眼櫃檯那邊,說實話,冬子不想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了。
“給你添了許多麻煩,真對不起。”
“等等,我還沒有講完。委員會的人講,想找你直接了解一下情況。”
“這樣做毫無用處啊。”
“也許這並不能使其賠償或承擔責任。但卻有可能對這個院長起到警告作用。即便是得不到賠償,卻可以藉此給他以打擊。委員會叫他去調查,肯定是有可疑的問題。今後,他肯定會收斂一些,不會像以前那樣囂張了。”
“我看就這樣算了吧。”
“你不打算出席委員會的調查會?”
“不打算。”
冬子回答得很乾脆。
“我當時也許應該直接向警方投訴他了。”
“就這樣算了吧。”
“都怪我處理得不好。”
“怎麼會呢?如果不是你說,我還以為一切正常呢。我不知道子宮囊腫手術有那麼多複雜麻煩的問題。你使我變聰明了不少。”
“我也是通過這次調查才明白的。”
“好了,忘掉它。咱們喝酒吧。”
“就這樣半途而廢,你能甘心嗎?”
“可以。我覺得這樣不明就裡反倒好。”
“為什麼?”
“也許你不會了理解。如果弄明白了真的是醫生的過失,我心中會更難受。”
“我明白——”
“這樣子正好。來,喝!”
冬子像給自己打氣似的,端起酒杯與船津碰了一下。
“辛苦你了!”
船津遲遲疑疑地與她碰了杯,喝下了加水威士忌。
“你仍堅持去美國?”
“嗯。”
“那今晚我們就喝個痛快吧。”
“真的?”
船津臉上這才重又有了笑容。
剛剛還空蕩蕩的店裡這會兒來了不少客人,櫃檯前鬧語聲喧。店主是位胖胖的老太,而顧客則以船津這樣的年輕職員居多。
“打算去幾年?”
“難得去一趟美國嘛。”
“那我們是難見到面了。”
“怎麼會呢?雖說是遠在美國,不過要回來一天也就夠了。我準備半年回來一次,我們很快會再相見的。”
說完,船津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為了離開你才去美國的,中途一回來豈不是前功盡棄?”
冬子望著盛滿白蘭地的酒杯,竭力想弄清自己寂寞的心境究竟屬於哪一種。
是失去戀慕自己的青年這樣一種寂寞,還是失去所愛的那種寂寞?如果是前者,一切尚可隨自己喜歡,如果是後者,則覺得好像是一種莫大的損失。
“咱們走吧。”
這家店雖也很愜意,但冬子想換個地方。
“去哪裡呢?”
“出去以後再說吧。”
來到外面,雨雖住了,但天上卻仍罩著厚厚的陰雲。
“咱們去酒店裡的酒吧,怎麼樣?”
船津指了指矗立在夜空中的酒店。
“我想到一家能跳舞的地方。”
“我這方面不熟,上次所長曾帶我去過一個這樣的地方。”
“在銀座吧。對,就去那裡。”
冬子在前面走,她招手攔了一輛開近來的的土。
“去銀座。”
冬子吩咐司機。船津問道。
“真的沒事吧?”
“沒事。後面的事你就交給我辦吧”。
“不是這個意思。如果見到所長……”
“那有什麼。你不是已經辭職了嗎?”
“可是,你……”
“你不必擔心我。”
說歸說,冬子也覺得自己說這話是在興頭上。
以前和貴志一塊兒去過的酒吧靠近銀座的新橋。在一棟白色大廈地下。說是酒吧,其實倒更像是夜總會。
和船津他們一起是十二月初去的。貴志在築地請大家吃了河豚後,冬子店裡的真紀和友美也一塊去了。
自那以後,和貴志又去過一次,方位大體上還記得。
並木街只允許車輛單向行駛,從新橋方向過去,約行有兩百米,眼前便是白色大樓。
兩人在此下了車,走下階梯。看到閃爍的霓虹招牌,冬子才想起這家店名叫“瑪思卡爾多。”
上次來時感覺整個店子頗為晦暗,但這次卻沒有這種感覺。已近十一時,但這一帶才剛剛開始旺起來,人也不是很多。兩人進得店來,在靠左手裡側的房間裡並排坐下。
“喝點什麼?”
馬上有侍者端上冰水問道。
“我喝白蘭地,你呢?”
見冬子問,船津想了一想說道:“我也一樣。”
“這段時間,貴志來過這裡嗎?”
冬子鼓鼓氣問侍者。
“大概半個月他來過一回,後來就……”
“啊。”
冬子點了點頭,船津還是有些不大放心。
“都這個時候了,他不會來了吧?”
“你怎麼還惦記這事?”
嘴裡說著,冬子心裡卻在想,若貴志現在出現,他會怎麼樣呢?
兩人都不會不快。而且貴志很成熟,決不會因為見此情景而醋意大發。如果見到了,就一起喝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冬子膽氣很壯。
“為你的美國之行,我們滿飲此杯。”
冬子端起白蘭地。
“不,今天為你乾杯。”
“為我?”
“雖然沒有什麼結果,但醫院方面的調查總算結束了。”
“辛苦你了。”
“木之內小姐,與新宿的便宜酒吧相比,這裡更合襯您。”
“又耍嘴了。”
雖說客人不多,但鋼琴奏起來時,還是有坐在角落的兩個人起身翩翩而舞。
地方不大,且是鋼琴伴奏,不可能跳得很熱鬧。但也正因如此,才愈顯出這地方的高雅和品味。
“陪我跳支舞,好嗎?”
乘著酒興,冬子主動邀請船津。
船津跳舞很不在行。據他講,還是在學生時代時,被朋友拉著跳過兩、三次。
貴志在這方面可是好手。貴志說,學生時代沒其他的好玩,如果手頭有四、五百日元,可跳通宵的舞廳便是最瀟灑的去處了。
“你在那裡勾搭女孩子了吧?”
冬子試探著問,貴志卻笑而不答。
貴志在舞姿看起來的確有些功底。船津則跳得極不諧調,多半是因為他緊張的緣故。
但冬子卻從這種拘謹當中感覺到了年輕人的純樸。
鋼琴正在彈奏“純真之別”這首曲子。
“上次也是這首曲子,肯定是為我們彈的。”
冬子俯在船津胸前喃喃道。
“你覺得很純真?”
“不是嗎?”
“這個,我不知道。”
船津說著,抱著冬子的手臂忽然用了用勁。
“我現在有話跟你說,你可不可以聽我說完,不發笑?”
“什麼事?”
“跟我一起去美國。”
“我?”
冬子剛想抬頭,船津向前傾下身子在她耳邊低語道:
“跟我一起去吧。”
“來之前我還打算一個人去美國的,可進來之後,我就改變主意了。”
冬子又俯下頭。船津白襯衣裡散發著男人的氣息。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跳著。冬子不知該怎麼回答船津,船津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出的話太唐突了。
終於,一曲終了,兩人回到座位上。
船津像是為了鎮定自己似地喝了口白蘭地,說道:
“不行嗎?”
“對不起……”
冬子看了一眼船津說道:
“你可能有所不知。”
“我有什麼不知道的?”
“我,你該知道,是個做了手術的女人。”
“我曉得。”
“那我就請你別開這個玩笑。”
“我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我是說真的。”
“如果這樣,你就不要再讓我傷心了。”
冬子即刻站起身來,來到化妝間。
這裡全然不同於晦暗的房中。明亮的鏡中映著自己的臉,這是一個即將二十九歲的、沒有了子宮的女人的臉。
對這樣的女人,這個男人究竟在作何打算呢——
從化妝室回到坐席上,冬子盡量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咱們該回去了吧?”
“這麼早回去?”
“已經過了十一點了。”
“剛才的話,惹你不高興了?”
“不不,怎麼會呢?”
再這樣跟船津一塊呆下去,冬子怕自己會控制不了自己。她覺得趁現在離開要容易些。
“你不是說要喝個痛快的嗎?”
“可是,天已經晚了。先到你那裡,送你回去。”
“不,我送你。”
船津頗為不悅地站起身來。他一聲不響地走到外面,招手截停了一部的士。
“我送你。”
車子啟動後,冬子開口問道。
“你生氣了?”
“那倒沒有。你從來都是敷衍我,不把我說的話當回事。”
“那怎麼會呢?我一向都很認真地聽你說話。”
“那你為什麼突然提出回家?我剛跟你認真談事,你也心不在焉的。”
“沒有……”
“可是,事實卻是話只說到一半就出來了。”
“這個嘛,是因為你講的話太令人吃驚了。”
“叫你一塊去美國,這有什麼好驚的。我又不是把你帶去後甩掉。”
“這個我知道。正因為知道,才覺得害怕。”
“這我就完全不懂了。”
“是,你不會明白的。”
冬子深深地靠在座位上。
船津簡單地認為帶同自己喜歡的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極其嚴肅地講了出來。他不明白冬子究竟害怕什麼,所以有些懊惱。
但是,冬子怕的正是他那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