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情感教育·一個年輕人的故事

第19章 第六章

他又開始了他的旅程。 旅行中,他飽受了一個人的孤獨和郁悶,嚐到了在帳篷中睡覺被凍醒的滋味,體味到了愛情離他而去的痛苦,所有的酸甜苦辣他都深有體會。 他又回到了巴黎。 他經常進出於交際場所,又嘗試過幾次愛情。但是,一想到那最初的愛情,如今所有的愛情都太沒滋味了。漸漸地,他對那狂熱的愛情淡漠了,喪失在感情世界裡。於是,他感覺輕鬆了。歲月流逝,很快就過去了幾年;他一直是那樣的散慢,對感情上的事一直是那麼木訥。 快到一八六七年三月末的一個傍晚,就在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裡時,走進來一個女人。 “阿爾努太太!” “弗雷德利克!” 她拉起他的手,慢慢地拖他到窗前,仔細地看著他,嘴裡不斷地說著:

“就是他!真的是他!” 黃昏時分,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她的眼睛在發光,頭上擋著一個黑色的面紗。 她將一個天鵝絨的小手袋擱在壁爐旁邊,便坐了下來。倆人誰也沒有開口,只是互相注視著。 是他忍不住了,問了很多問題,提到了她和阿爾努。 他們到了布列塔尼省的一個偏僻的角落裡,以便壓縮開銷來還債。阿爾努可以說一直臥病在床,現在跟一個老頭沒啥區別了。女兒嫁到波爾多去了,兒子到穆斯塔加內姆服兵役了。呆了一會兒,他抬起眼睛說: “我總算又見到您了!我太高興了!” 他也理所當然要跟她講:在得知他們有困難時,他曾急匆匆地去過她家。 “我知道了!” “您怎麼會知道呢?” 她當時在院裡瞧見他了,但是她卻藏起來了。

“那又是為什麼呢?” 她顫巍巍地、結結巴巴地說道: “當時我擔心!是,是擔心您——也擔心我自己!” 她的話讓他高興死了,他感覺到心在劇烈地跳動。她接著說: “不要怪我沒能在早些時候來看您。”她指了指那個刺了金黃色棕櫚葉的紅色小手袋說,“這是我專門替您縫的。裝的是您以美城的產業作抵押的那部分錢。” 弗雷德利克非常感激她的行為,也批評她這是在惹事。 “不會的!我不是來辦那件事的!我是專門來看您的,一會兒我就離開這兒——還回到那裡去。” 她說出了自己現在的住址。 她住在一棟很矮小的房子裡,僅有一層,旁邊是一個滿是黃楊樹的花園,林蔭路直通向小山頂上,路兩旁種的都是栗子樹,到了山頂能夠俯視大海。

“我經常到那兒去,坐在凳子上,我稱那個凳子為'弗雷德利克凳'。” 說完這些,她注視著那些家具,小玩具、畫屏,希望能將這些永久地牢記心間。一張幔簾擋住了蘿莎妮畫像的大半;但是,在黑暗中依舊能夠發現那耀眼的金色和白色。 “我似乎見過她。” “不會吧!這可是一幅意大利的古典作品。” 她告訴他,她想摟著他的手臂到街上走一走。 於是他們就到街上去了。 她那毫無血色的臉,不時地被小店的亮光映照著;然後又埋沒在黑暗中了;他們在行人和車馬的川流不息和吵鬧聲中漫步,只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剩下的都沒有感覺了,就像走在田野中那鋪滿殘葉的大地上的同行人。 他們彼此訴說著過去的往事,工藝社舉辦的晚會,阿爾努喜好打假領,還有將脂膏塗到鬍子上的神態,還講到了一些纏綿的心裡話。他第一次聽她唱歌時,簡直是樂而不支了!她去聖克盧過生日時,是那麼的漂亮!他講起了奧特伊爾的小花園,劇院裡度過的夜晚,偶爾相遇在林蔭路上,過去的僕人,那個黑人女傭。

她很奇怪,他竟然對往事記憶猶新。但是她告訴他: “當您的聲音迴盪在我耳畔時,似乎很遠的迴聲,也像是被風兒吹來的鐘聲;在我看到有關愛情的片斷時,似乎您就在我身旁。” “只要是被人指責誇大其詞的事情,您都叫我嚐到了,”弗雷德利克說,“我懂了,我都懂了。” “親愛的,太不幸了!” 她嘆息著;好久沒講話,她說: “無論如何,我對您的愛是不會改變的。” “但是我們卻不能互相擁有!” “或許這樣更不錯。”她回答。 “不,不行!要是我們能夠長相廝守,我們一定會生活美滿的!” 分開這麼久,他對她的感情依舊這樣強烈,這種愛也太執著,太偉大了! 弗雷德利克問她,她從前是如何感覺到他的愛的。

“就在那天夜裡,您親吻我手套和袖口之間露出的肌膚。我就對自己說:'也許他愛上我了——他一定是愛我的。'而我又擔心這是事實。您行為嚴謹,又是那麼可愛,我只能作為一種長期的敬重之情來接受。” 他一點都不遺憾,過去的痛苦今天都得到了補償。 他們回來後,阿爾努太太摘掉了帽子。藉著燈光,弗雷德利克看見了她的白頭髮。他猛地一下驚呆了。 他為了不讓她看出自己的詫異,便跪在她的腳下,靠著她的腿,拉住她的手,對她傾吐著自己的情感。 “您的身體,您的每一個細微的舉動,在我的心中都據有神聖不可侵犯的位置。我的情感一直都伴隨在您的身邊,您就像那月夜的星光,總讓我聞得到您的芳香,看到您的影子,在銀色的世界中,飄浮不定。在我的心中,您是我的至愛,我日日夜夜都在叫著您的名字,親熱地吻著您的名字。我除您之外,已經沒有了其他的渴望。我心中的阿爾努太太,同過去一樣,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那麼溫順,端莊而美麗,又是那麼善解人意!任何一個女人在您面前都會頓然無光。我念著您的名字!在我心裡,不停地奏響您的音色,閃耀著您的光芒!”

現在她已經枯萎了,但是她仍舊以最大的熱情接受了他對昔日那個阿爾努太太的愛意。弗雷德利克沉浸在自己的謊言中,連自己都快信以為真了。阿爾努太太背對著燈光,朝他俯下身子。他頓然感受到了她的喘息,氣流吹拂著他的腦門,感覺到她的身體透過衣服在觸摸著他。他們的手拉得更死了;她看見了露在袍子外邊的小鞋頭。他快要暈了,告訴她說: “您的腳讓我心動。” 她有些害羞地站起身來。接著,她呆呆地愣在那兒,像夜遊病人似的說道: “如果我們是同一時代的人該多好啊!他!弗雷德利克!……世上再也找不到我這樣的,被人愛得死去活來的人!不,不是的!跟年齡無關!我可不管那麼多了!對他身邊的所有女人,我都輕視她們!”

“唉!這兒可很少有女人來噢!”他為了讓她高興才這樣說的。 她立刻露出了笑臉;她問他將來會成家嗎。 他堅定地回答她:不會的。 “是真的嗎?那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只愛您一個。”弗雷德利克將她擁入懷中,抱得死死的。 她靠在他的身上,頭向後彎著,張開嘴,瞪大了眼睛。突然,她神色憂傷地掙開了他的胳膊。他懇求她,告訴他這是為什麼。 她說:“我希望您能有美滿的生活。” 弗雷德利克懷疑她是來給他奉獻的;於是,他的胸中燃起了比以往都兇猛的慾火。但是,他又懷著一種無以言表的、討厭的、卑鄙的畏懼感。擔心將來會對她厭倦了,因此他不敢為所欲為。可是,這樣做也太不容易了! ——一是因為謹慎;二是不願詆毀長久以來的美好理想,於是,他扭過頭去吸起了煙。

她靜靜地註視著他,覺得有些詫異。 “您也太知書達禮了!您太偉大了!太偉大了!” 這時,十一點鐘的鐘聲敲響了。 “都十一點鐘了!”她說,“十五分鐘之後,我就得離開了。” 她又坐了下來。但是,她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個座鐘,他仍舊在那兒踱著步,吸著煙。誰也沒有再講話。似乎在即將分離的時段中,您和您所愛的人早已經分開了。 當到了十一點二十五分時,她悄悄地拿起帽帶,戴上了帽子。 “永別了,親愛的朋友!我今後永遠也不能再見到您了!我這是最後一次行使一個做女人的權利。我的心和您永不分離。願上帝賜福於您!” 她開始親吻他的額頭,像一個母親在親吻自己的兒子。 她似乎在尋找什麼,最後,她朝他要了一把剪刀。

她摘下她的發卡,垂下了那一頭白髮。 她咬咬牙,沿根剪下了一撮白髮。 “親愛的!留個紀念吧!別了!” 她走了,弗雷德利克拉開窗戶。這時,阿爾努太太正走在人行道上,她打了一個手勢,雇了一輛順路的馬車。她上車了。馬車不一會就不見了。 他們之間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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