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情感教育·一個年輕人的故事

第18章 第五章

一定要搞到一萬二千法郎,不然的話,就永遠也見不到阿爾努太太了;到現在,他還念念不忘阿爾努太太。她可是他的一塊寶貝,是他的命啊!他在街道上晃晃悠悠地走了整整好幾分鐘,心急火燎地,但是又為自己擺脫了那個女人的家而欣慰。 到哪兒去湊這筆錢呢?弗雷德利克很清楚,在短時間內籌到這筆錢很不容易,他如何努力都白費。能夠幫忙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他即將娶的唐布羅士夫人。平日里,她的書桌上總堆著許多錢。他來到她家,毫不畏縮地說: “你能否借給我一萬二千法郎?” “你要做什麼用?” 他的秘密不想為外人知道,而她又很想知道;他堅決不告訴她,倆人爭執不下。最後,她說,如果不告訴她用這些錢做什麼用,她不會拿出一分錢。弗雷德利克的臉漲紅了,謊稱有個朋友拿了別人的錢,今天一定得還清。

“他是誰?姓什麼?他姓什麼?” “杜薩迪埃!” 他跪倒在她腳下,懇請她不能對外人講。 “你還當我是外人呢?”唐布羅士夫人繼續說,“別叫別人誤以為你有罪。快起來吧!給,這是錢!祝你的朋友走運!” 他急忙來到阿爾努家。阿爾努沒在店裡。他可是經常住在天堂街的,他有兩個住所。 天堂街的看門人保證說,阿爾努已經有兩天沒回來了;而太太的事,他不敢亂講。弗雷德利克迅速地衝上樓梯,將耳朵支在鎖孔處。門總算開了。先生和夫人一塊逃走了。女傭不清楚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她已拿到了工資,已經準備離開了。 忽然,傳來一聲門響。 “是不是還有人在?” “唉!先生,是風刮的。沒有人了!” 他索性回來了。去他的吧,這麼著急慌忙地逃掉了,一定有見不得人的事。

列冉巴和密涅奧是好朋友,或許從他那兒可以得到點消息。弗雷德利克租了輛馬車拉他到了蒙馬爾特區皇帝街,來到列冉巴家。 他的房子附近有個花園,包了鐵皮的圍欄門緊閉著。房前有三級台階,襯托得那堵白牆更高了。順過道走過去,能看見一樓的兩間房,第一間是客廳,許多衣服扔在家具上,第二間是列冉巴太太的女傭們的工作間。 她的女傭們都認為她們的先生在干大事情,交際甚廣,是個無與倫比的人。每當他頭戴寬檐帽從過道中走過時,她們都深深地註視著他那冷冰冰的臉和那綠色的外衣,以至於忘記了自己該做的活兒。而且,他總是利用所有的空隙,順便誇獎她們幾句,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回到自己的家,她們老是認為自己可憐,因為他是她們的偶像。

但是,沒有人能比得上列冉巴太太對他的愛,她個子矮小,機巧聰穎,靠自己的手工作坊來養他。 莫羅先生剛報上自己的名字,她就馬上來跟他打招呼了,她早已從女傭的口中獲悉了有關他跟唐布羅士夫人的關係。她說自己的丈夫馬上就能回來;弗雷德利克走在她身後,還在不停地觀看屋內的擺設和那麼多的油布。於是,他到了一間像似辦公室的屋子里呆了幾分鐘,這就是列冉巴平時抽空來思考事情的地方。 今天他對待來客的態度有所緩和。 他講起了阿爾努的事。有一位愛國人士,叫密涅奧,《世紀報》股份的一百股屬於他,從前做過陶瓷生意的阿爾努誘惑他,要他本著民主的態度,一定要撤換報社的主管和編輯部的員工。阿爾努還哄騙他,告訴他和自己將會在股東會議上受寵,叫密涅奧送他五十份股票,他將把股票再讓給朋友,會有人來支持自己的理論的。將來密涅奧不必為此事勞神,更沒有人來找事兒。假如事情進展順利,還可為密涅奧找個行政職位千千,薪金決不低於五六千法郎。於是密涅奧將股票交與阿爾努,但是阿爾努轉手就賣掉了股票,用這筆錢跟一個賣宗教用品的人合作。當密涅奧找他要錢時,阿爾努便推來推去的。當密涅奧性急時,就恫嚇他說,假如他拿不出股票或五萬法郎,他便狀告他詐騙財產罪。

弗雷德利克聽後很茫然。 “這還不算呢,”列冉巴說,“密涅奧這個人不錯,他只要求阿爾努先償還總額的四分之一。阿爾努應允後,還是玩了個手段。到前天早上為止,阿爾努一定得在當天償還一萬二千法郎,剩下的慢慢還清。” “但是我可以出這些錢!”弗雷德利克說。 列冉巴靜靜地扭過頭來: “瞎說!” “真的!我都把錢拿來了,就在衣袋裡。” “哎!您可真偉大!是個好人!但是,太晚了;已經告上法庭了,阿爾努也逃走了。” “是他獨自走掉的嗎?” “不是!還有阿爾努太太。在勒阿弗爾車站,有人遇見他們了。” 弗雷德利克的臉刷地一下子白了起來。列冉巴太太想,他是不是會昏倒。但是他忍住了,還沒有忘了問幾個與此事有關的事情。列冉巴對此事也很氣憤,他傷害了民主。阿爾努一向都是行為不軌,品質惡劣。

“一個蠢貨!他奢侈無度!追求美色葬送了他!我並不可憐他,倒是阿爾努太太跟他受苦了!”列冉巴一向讚美品行端正的女人,更敬重阿爾努太太,“這下子她可要吃苦頭了!” 弗雷德利克被他的憐憫心所打動,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力量,他禁不住拉緊了他的手。 “你都打聽到了嗎?”蘿莎妮問剛進屋的弗雷德利克。 他告訴她,自己沒有信心那樣做,便到大街上散散心,閒昭踺一會兒。 八點鐘吃飯時,兩個人都沒有講話,只是偶爾嘆口氣,又將菜盤子原樣端了回去。弗雷德利克飲了盅熱酒。他覺得自己徹底不行了,累壞了,完蛋了!他惟一能感覺到的,無外乎就是累。 蘿莎妮去看兒子的畫像。各種鮮豔的顏色,深的亂七八糟,讓人眼花繚亂的,構成了一個極其難看的、而又荒誕的東西。

還有,小孩的屍體已經很難看清楚了。在那淺紫色的嘴唇的對比之下,膚色更加蒼白了;鼻孔也小了,眼睛也陷進去了;枕著藍色的綢子枕頭,周圍堆滿了山茶花、紅玫瑰和紫羅蘭。這些都是女僕為他做的;她和女主人那麼真誠地為他做事。在壁爐上蒙了一塊花邊布。放了兩個銀色的蠟台,中間插了一束檉柳,角落裡的兩個花瓶中,燃著后宮的盤香。再算上那個搖籃,可以稱為神壇了。這使弗雷德利克想起為唐布羅士先生守靈的情景。 幾乎是每隔十幾分鐘,蘿莎妮就得掀開簾子,呆呆地看著她的兒子。她彷彿看到了幾個月後他蹣跚學步的樣子,也看見他在校園裡撐雙槓;看到了長到二十歲的樣子。她這許多幻想,似乎是她的幾個兒子,在一個個地離她而去了!極度的悲傷更突出了她的母愛。

弗雷德利克就那麼呆呆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直惦念著阿爾努太太。 她如今一定在途中,將臉貼在車窗上,遙望著從身邊消失掉的巴黎,也許,她現在正站在輪船的板上,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但是,這次輪船將把她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無法見到她了。忽然,他似乎又發現她出現在一家旅店的房間裡,腳下堆著行李,破爛不堪的紙壁,被風吹得呼扇呼扇的破門板……那麼以後呢?她該怎麼辦呢?去教小學生,給闊太太做女伴,或者去做女傭?她需要忍受所有的疾苦。他無法預測她的將來,怎能不讓他焦慮呢?他應該早些阻攔阿爾努逃走,或者同他們一起走,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他不就是她真正的愛人嗎?但是他已經無法再見到她了,什麼都沒有了,再也找不回她了。想到這些他痛心死了;從一大早開始忍著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蘿莎妮看見他流淚了。 “啊!你也哭了!你也傷心嗎?” “嗯!我傷心死了!……” 他將她牢牢地摟在自己懷裡,倆人一塊抱頭痛哭。 而此時唐布羅士夫人也很傷心,她趴在床上,手摀著臉,在哭泣。 原是奧林普·列冉巴在晚上來為她試第一件花袍子時,講述了弗雷德利克曾到她家去過,還想將自己的一萬二千法郎資助給阿爾努先生。 如此看來,她的這筆錢,是他想用來留住一個情敵的。 剛開始,她氣極了,打算像打發一個下人那樣將他趕走。但是她痛哭一場之後,卻又平靜下來了。她覺得還是應該忍一忍,把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什麼也不說。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把那一萬二千法郎又帶給她了。 她希望他替他的朋友保留著這些錢,萬一再有急用呢。有關他朋友的情況,她問了很多。到底是誰令他幹出這樣有失名望的事呢?當然是女人了!一定是女人將他引入歧途的。

她的愚弄搞得弗雷德利克很難堪。她的嘲諷使他非常慚愧。但是,讓他安心的是,唐布羅士夫人不會得知事情的究竟。 她還在一個勁兒地追問;到了第三天,她還問起他的朋友,也問到了戴洛立葉。 “這個人靠得住嗎?” 弗雷德利克將他亂吹了一通。 “麻煩他抽時間早晨來我這兒一趟,我要問他一件事兒。” 她找到了一沓票據,上面清清楚楚地記下了阿爾努先生抵賴的票單,還有阿爾努太太的署名。為了這些,弗雷德利克還專門在她用午飯時跑來了;她本來沒想索回那筆錢,可是她卻讓金融制裁機構判阿爾努的罪,同時也定阿爾努太太的罪。而事實上阿爾努太太是冤枉的,因為丈夫從未將事情的真相告訴她。 這沓票據是她的一把利劍!唐布羅士夫人一點都不懷疑。但是,也許她的律師可能開導她丟開這些;想來想去,她覺得找一個不聲不響的律師來會好些。因此她想到了這個傢伙,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以前為她效力過。

弗雷德利克很順從地照辦了,將戴洛立葉找來了。 一個律師能巴結上這樣尊貴的夫人,他高興死了。 他是隨叫隨到,有求必應。 她首先跟他講,財產是屬於她侄女的,一定要整理好她本人借出的欠單,把手續寫清楚,也好讓馬蒂農夫妻倆無話可說。 戴洛立葉很清楚,她這樣兜圈子,一定是有原因;他邊審閱賬單,邊考慮著。他眼前呈現出阿爾努太太的親筆字,使他回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和上次他受到的羞辱。現在有機會復仇了,還等什麼呢? 於是他給唐布羅士夫人提議,讓她將遺產中那些無法討回的欠單拍賣掉。這樣會有一個人悄悄地將它們買去,再去控告欠債人。戴洛立葉負責去找一個這樣的人。 十一月末的一天,弗雷德利克途經阿爾努太太的那條街,猛一抬頭,發現她的門上張貼了一份告示,清清楚楚地寫著: “這兒出售一套珍貴家具,廚房用品齊全,另外還有襯衣、台佈、內衣、花邊、裙子、褲子,法國和印度產的披風、牌鋼琴、文藝復興時代的兩口橡木箱子,威尼斯鏡子,中國和日本的陶藝。” “拍賣的是阿爾努家的家具!”弗雷德利克喃喃地說,經過看門人的回答,他確定了這點。 那麼逼迫拍賣的是什麼人呢,他想不出來。但是,也許為拍賣品估算價格的貝爾泰勒莫先生也略知一二。 開始,貝爾泰勒莫不願告訴他是誰控告並提出拍賣的。在弗雷德利克的一再懇求下,他終於說出了是塞內卡先生起訴的,是此案的代理人。貝爾泰勒莫拼命地巴結弗雷德利克,連他本人的報紙《小廣告》也拿給了他。 弗雷德利克到了蘿莎妮家後,將報紙甩到了桌子上: “你看看吧!” “哎!你這是乾什麼?”他見她面不改色地問他,便發火了。 “噢!你還裝什麼!”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麼。” “是你命人來拍賣他們的家具嗎?” 她讀了一遍報紙。 “哪有她的名字呀!” “不管怎麼說,這是阿爾努太太的家具!你應該知道的!” “這跟我毫不相干呀!”蘿莎妮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道。 “與你無關?你是在復仇,這就是原因!這全是追逼債務的後果!你沒有羞辱過她,還追到她家裡去羞辱她!你呀,你是個下賤的女人!她卻是個最純潔,最漂亮,最可愛的女人!你為什麼一定要她無家可歸呢?” “我告訴你,你弄錯了!” “別裝蒜了!難道不是你將塞內卡推出去做擋箭牌嗎!” “胡扯!” 他更加惱火了。 “你在騙人!騙人!壞蛋!你記恨她!你控告了她丈夫!塞內卡早就捲進你的控訴案中了!他也痛恨阿爾努,你們倆合起來去對付他。你勝了那個陶瓷案件,我發現塞內卡特別高興。難道連這點你也不承認?” “我對你保證……” “夠了!對你的誓言,我已經失望了!” 弗雷德利克提到了她多個情夫的名字,並且還添枝加葉地亂講一通。蘿莎妮氣得臉蒼白無色,不停地縮到後面去。 “怎麼,你也害怕了!你以為我不說就不知道嗎!現在我總算看透了!誰也不會因為離開你而無法活下去!如果她們太放肆,他們就能夠拋棄她們;不會讓她們來辱沒自己!” 她抱著膀站在那兒。 “天啊,他究竟受了什麼打擊?” “就是你造成的!” “噢!原來你是因為阿爾努太太!”……蘿莎妮哭訴著。 他殘酷地說: “不錯,我只愛過她一個人!” 被他這一羞辱,她反倒不哭了。 “看來你的眼光挺好!一個中年婦女,那麼難看的臉色,水桶似的腰,大大的眼睛,瞎子一樣!你這麼喜歡她,快去找她好了!” “我就等你這句話呢!感謝!” 他這意外的舉動讓蘿莎妮驚呆了,動也不動一下。連門都被關上了;突然,她衝了出去,追趕到前廳裡,用胳膊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傻了!你瘋了!太愚昧了!我愛你!”她懇求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看看我們可憐的孩子!” “那你不能否認,這是你做的事!”弗雷德利克說。 她仍舊不承認,告訴他這與她無關。 “你是不想說出來,是不是?” “不是!” “好了!再見了!永遠不再見你了!” “你聽我說!” 弗雷德利克扭過臉來。 “如果你真正理解我,就該明白,我要做的事兒一定做到底!” “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找我的!” “絕對不可能的!” 他用力地摔上了門。 蘿莎妮給戴洛立葉捎了口信,叫他必須立即來她這兒一下。 又過了五天,他在一天晚上來找她了;當聽說他們分手的事情時,就說道: “就這點小事!就一驚一乍的!” 剛開始,她還對戴洛立葉抱有一線希望,認為他可以幫自己把弗雷德利克找回來;但是沒想到自己的希望會破滅。從看門人的口中,她獲悉弗雷德利克馬上就要跟唐布羅士夫人成親了。 戴洛立葉開導了她一通,而且看上去他很可笑,又怪兮兮的。因為天太黑了,他請求她留他在沙發上睡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就回諾讓去了,而且告訴她,他這一去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面;過一段時間,他的生活可能會有巨大的變化。 他回到諾讓才兩個鐘頭,全城便都沸沸揚揚了。人們都知道弗雷德利克馬上就要同唐布羅士夫人成親了。奧傑的三個女兒實在受不了了,竟然跑到莫羅太太的房間裡去試問,老太太很神氣地告訴她們這是真的。羅克老伯因此臥病在床。路易絲也將自己關進屋子裡,不再出來了。然而還是傳出了謠言,都說她氣瘋了。 但是,弗雷德利克卻難以掩藏心中的愁緒。唐布羅士夫人無微不至地關心他,只是為了能減輕他的痛苦。每天吃過午飯,她都要帶他坐上馬車去散心。就在他們途經貿易大廳時,她突然有個想法,想進拍賣行去看看。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一日,是拍賣阿爾努太太家具的日子。他還記得這個日子,便不想進去,推說這又擁擠又吵鬧。而她只想能大略地看一下。於是倆人便停車下來了,他只是悄悄地走在她後面。 到了院裡,看見了許多空的臉盆架,沙發框,破筐,碎瓷片,空瓶子,墊子,還有一些著粗布衣服,或者是臟兮兮的人,他們都被搞得灰頭土臉的,看上去很噁心,還有背上掛著布袋子,湊成一堆堆地閒侃著,也有起哄喧囂的。 弗雷德利克表示不想繼續往前走了。 “那就算了吧!” 他們來到了樓上。 右邊的第一間屋裡,有些先生手上捏著價目表,在認真地看著畫;另一間屋裡,正在展示中國寶劍的珍藏品。唐布羅士夫人想要到樓下去。她看了看門牌號,便領他來到過道的盡頭,擠進了一間圍滿了人的房間。 他馬上就看出了工藝社的兩個櫥架,阿爾努太太乾活用的桌子和她的全部家具!這些家具由里面擺到窗前,並且是從高至低排列的,看上去是個坡形。房間的角落裡,還懸著一張張地毯和帷帳。底下有幾個老人坐在台階上打瞌睡。左邊第一個,擺著一個像櫃檯的東西,繫著白領帶的拍賣人員在敲著小錘子。他身旁有個青年在作記錄。再往下走,看到一個很壯實的開心佬,看上去是串街的,也像是個收買過期的期票的買賣人,他在招呼著賣家具。有三個人將家俱全都抬到了一個桌子上,旁邊排了一溜賣古董的和賣舊貨的女人。他們身後有過往的人流在走動。 當弗雷德利克進屋時,人們正在傳遞著她的襯裙、圍巾、手帕、還有襯衣;還能看到有人把東西拋得老高的,拋來拋去的,在半空中留下一束束白線。又開始拍賣她的袍子了,還有她的帽子,斷了翎毛的帽子、皮大衣、三雙高腰靴子。看到這些名貴的物品,他彷彿又見到了她的身影;賣掉她的東西,簡直是慘無人道的行為,似乎看見一群烏鴉在啄食她的屍體。他覺得大廳裡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讓他無法忍受。而唐布羅士夫人卻將自己的鼻香交給他,還說自己很高興。 這時,開始拍賣家具了。 貝爾泰勒莫報出了底價。拍板的人在高聲地報著價;還有三個擊鎚的等待著擊鎚,再將物品抬出這間房子。眼看著,物品一樣一樣地被拿走了!滿是山茶花的藍地毯,她那纖巧的小腳就是從這張地毯上向他走來的;那把氈子麵的沙發,如果家裡只有他們倆,他便同她在這個沙發上相視而坐;那個遮擋壁爐的屏風,因為她的常常觸摸,而使上面的象牙很光滑;那個絨布針包上還別著很多根針。如今就像是分割了她的心,你一塊,他一塊地被拿走了。大廳裡響著永不變更的叫喊聲,一樣的手勢,這一切都讓他感到疲憊,他因為傷心而呆住了,他的心都碎了。 他突然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綢子聲;竟然是蘿莎妮站在他身邊。 是從弗雷德利克那兒,她才得知這次拍賣的。她現在已經不再傷心了,希望能來這兒買點實惠的東西。她到拍賣行來,竟然穿了件黑緞面坎肩,珍珠鈕扣,裡邊穿了件壓邊袍子,戴一副薄手套,一副很神氣的樣子。 他氣得要發瘋了。她一直注視著他身邊的女人。 唐布羅士夫人看出了是她;整整有一分鐘,她們都在互相仔細地端詳著,也好給對手挑毛病,可能是一個妒忌對手的年輕美貌,另一個在痛恨對方的姿色不減,還有她的富貴典雅。 最後,唐布羅士夫人扭過頭,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得意的笑容。 要價的人拉出一台鋼琴,——這正是她的鋼琴!他上前去彈了一下,這台鋼琴的底價為一千二百法郎,然後又減至一千,八百,七百。 唐布羅士夫人以一種嘲諷的語調,說這是一個不值錢的東西。 這時古玩商面前擺出了一個小匣子,上面帶有圓形飾物,有銀搭扣,正是他第一次去阿爾努太太家吃飯時見過的那個,後來被蘿莎妮擁有過,最後又到了阿爾努太太手中,當他們說話時,他一直盯著那個小匣子;因為它讓他回想起那段美好的過去,使他沉浸在濃濃的愛意中。突然傳出唐布羅士夫人的聲音: “餵!這個我要了。” “但是,它也不算是稀世之寶。”他對她說。 而她卻認為這個匣子很精美;要價的人也在吹噓它的可愛。 “這可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古董!各位!只要八百法郎!基本上是銀的!只需用點滑石粉擦一擦,立刻就會閃閃發亮的!” 弗雷德利克瞧她使勁地朝人堆裡擁,便說道: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您不高興她這麼做嗎?” “不是!我是覺得那東西太沒意思!” “不明白!或者能夠用來存放情書!” 她的眼神讓人看出了這個暗示。 “就因為這個,因此不能查看死者的隱私。” “我可不認為她會這麼痛快地死掉。”她的話說得很清楚,“我要了,八百八十法郎!” “您的做法太差勁。”弗雷德利克咕噥著。 她朝他笑了。 “但是,親愛的,我可頭一回求您。” “如果這麼做了,您也就不再是一位稱心如意的丈夫了,是不是?” 還有人在喊價,她伸出手去,叫道: “九百法郎!” “九百法郎!”貝爾泰勒莫給大家喊了一遍。 “九百一十……一十五……二十……三十!”喊價人在不停地喊著,而且也朝下面看著那些搶購的人,不停地晃著腦袋。 “您讓我看清楚,我的太太是如何地善解人意。”弗雷德利克說。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拽到了門口。 喊價的人仍在喊著: “快點,努力呀,九百三十法郎!九百三十法郎,請買?” 這時,走到門口的唐布羅士夫人突然停下來,高喊: “一千法郎!” 人們開始喧囂起來,接下是一片寂靜。 “聽好了,一千法郎,一、二、三!還有人喊價嗎?聽好了?一千法郎!——成交!” 象牙錘用力一擊。 她拿出了自己的名片,自然有人遞給她那個小匣子。她將小匣子放進了手提袋中。 弗雷德利克的心都涼了。 唐布羅士夫人一直挽著他的胳膊,都到了街上她也沒敢去正視他;這時,她看見等在那裡的馬車。 她迅速地爬上車子,像個做了壞事的人想要溜掉一樣,等她坐穩以後,才把頭轉過來看著弗雷德利克。他的帽子還捏在手中。 “您怎麼還不上來?” “太太,我不會上車了!” 他毫無表情地朝她點了一下頭,推上了車門,又對車夫打了個手勢,命他趕車走。 剛開始,他有一種欣慰和獲得新生的感覺。雖然他失去了一份錢財,可是卻替阿爾努太太出了口氣,心裡很高興。到了後來,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驚詫,他有些疲憊不堪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下人來通知他一些外面的信息。又開始戒嚴了,議會宣布解除了,有些人民代表被關押到馬扎斯監獄了。弗雷德利克此時毫不關心政治,自己的問題還沒有處理好呢。 他給商店老闆寫了個條子,告訴他為婚禮而預訂的東西都不要了;現在,他認為自己的婚事是很丟人的作法。他痛恨唐布羅士夫人,他差一點為了她而做出丟臉的事來。他現在已經完全忘掉了蘿莎妮,連阿爾努太太也不想了,考慮的只有他自己,他一個人,他掉進了無底的深淵,臥病在床了,心中滿是痛苦和哀傷。他憎惡給他營造的這種苦惱的生活;他羨慕那青青的草地,外省的安寧,還有跟樸實的好友在家鄉的樹陰下歡度的美好時光。到了周三晚上,他總算是離開家了。 人們都一群群地擠在大街上。警衛隊的人不斷地將人群分散開;但是等警衛隊的人一離開,他們還會重新聚在一起。大家在悠閒地說笑,也只是用戲言抨擊軍隊而已。 “餵!會不會打起仗來呀?”弗雷德利克問一名工人。 那名工人說: “我們可不會蠢到去替資產者效力!還是叫他們內部處理吧!” 一個老資產者斜視著旁邊的工人,喃喃自語道: “社會主義者都是壞蛋!如果這回能夠將他們殺個淨光,那該多棒啊!” 對於這些痛斥和戲言弗雷德利克一點也聽不明白。便加深了他對巴黎的憎恨。到了第三天,他就坐上了第一趟火車回諾讓了。 都市的一棟棟房子不見了,慢慢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片田地。他單獨一個人坐在座位上,腳蹺到位置上,回憶著最近一段時間的事情和他所有的過去。他想到了路易絲。 “她過去是喜歡我的!是我對不起她,沒有留住這段美好的生活——好了!過去了就算了!” 五分鐘以後,他又想: “以後的事情誰又能料得到呢,也許還有希望!” 他的思想隨著他的目光,沉入了無邊的天空。 “她是那麼幼稚,是個鄉村女子,很粗野卻又很溫柔!” 離諾讓越近,就感覺離她越近了。當火車通過蘇爾頓牧區時,他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依稀看到了她正在白楊樹下的水邊打草。車停了,他下來了。 接下來,他將手臂靠在橋頭上,想再仔細瞧一瞧他們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曾經走過的小島和花園;他現在開始討厭旅途生活和這潔淨的空氣了,也是由於近來感情受到了打擊而軟弱無力,現在又回到了家鄉,忍不住高興起來。他暗想: “她可能不在,如果能立即見到她,那該多好啊!” 這時,傳來了聖洛朗的敲鐘聲。教堂門口的廣場上會聚了一幫窮苦人,還發現了一輛四輪的無蓋馬車,它是全村僅有的一輛用來舉辦婚禮用的專車,忽然,那拱形門中走來一對新人,有一群扎白色領帶的市民圍著。 他彷彿進入了夢幻之中。但是,又不對!那正是她,是路易絲!她頭披婚紗,那紅褐色的長發直拖到腳跟;新郎官恰恰是他的好友戴洛立葉!他身穿帶白花的藍禮服,這可是省長打扮。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弗雷德利克藏到一所房子的角落裡,等迎親隊伍走過去。 他一臉的羞愧,垂頭喪氣,憂心忡忡,不得不重新坐上火車返回巴黎。 趕車的告訴他,由水塔通向體育場的街上,都壘滿了街壘,因此只能繞道去聖馬丁郊區了。到了普羅旺斯街的街角處,弗雷德利克下了馬車走到了林蔭路上。 五點鐘時,下起毛毛細雨。歌劇院旁邊的街道上擠滿了群眾。靠路邊的住戶的窗戶都關得死死的。從窗口望不到一個人。不斷地有趴在馬背上的騎兵從這條林蔭路上飛馳而去,拔出刀鞘的馬刀,格外刺眼。他們的頭盔上的飄帶和被鼓起來的白色軍大衣,在街燈的照耀下一閃而過;街燈在雨霧中盪來蕩去。這些騎兵對民眾的注視無所畏懼,一聲不吭。 突然,騎兵的槍砲中間,湧出來一群群的保衛人員,他們將民眾趕到了街上。 可是,從很遠的地方就能望見在托爾托尼咖啡店的台階上有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一動也不動地立在那兒,像塊木頭。他就是杜薩迪埃。 走在階隊前邊的是一個警察,頭上的壓角帽壓得很低,拿著劍挾持著他。 杜薩迪埃朝前跨了一步,高聲喊道: “共和國萬歲!” 他仰面倒了下去,雙手合十放在胸前。 人群中傳出了一股洶湧的怒吼聲。那個警察朝周圍掃視了一圈;弗雷德利克簡直都嚇傻了,原來那個警察是塞內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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