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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魂飛天外

迷人的山頂 森村诚一 8784 2018-03-21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村茂助的通知,北阿爾卑斯山北部遇難救援隊一行十人立即開始行動。早六點,救援隊在奧村田山莊集合,他們從茂助和貴久子那裡確認了發出遇難信號的地點後,立刻趕往出事現場。 救援隊加上茂助和真柄共十人。因為真柄來了,正彥就留下看家。根據影山交給茂助的登山計劃和貴久子看見的遇難信號,估計遇難者的位置在K岳北峰山頂附近。他們決定走最短的普通登山路,經赤杭山脊奔向現場。此外,還可以走由北峰直接伸延過來的東南山脊,但那條山路起伏不平,而且上方還有險峻的岩石地帶,所以他們放棄了那條路。 貴久子也要求一起去,大家以途中山路險阻為理由,勸阻了她。不過,實際的原因是怕帶上她行動不方便。 救援隊的指揮是大町警察署的熊耳敬助。他原來在刑偵科,因為格外愛山,不知不覺就加人了被稱作“山岳巡邏隊”的遇難救援隊。

對他來說,比起到處追捕兇惡的罪犯,巡視自己無比熱愛的大山更合乎心意。加入救援隊後,他救出了無數的登山遇難者。 最近,被他救過的關西地區的登山者共同邀請他參觀萬國博展會,他作為一個警官,反复斟酌這是否屬於“受賄”,最後終於僅僅領了情,客氣地謝絕了。 熊耳體重達八十公斤,但身上沒一塊贅肉,顯得硬棒、精幹;寬寬的面龐上長著一雙小眼睛,看上去十分和氣。因為他臉上長著麻子,所以同伴們送了他一個綽號,但當然他並非像傳奇小說中的敬麻子那樣粗心。 熊耳所屬的“北阿爾卑斯山北部遇難對策協議會”,會長是大町警察署署長,下設警部級別的救援大隊長、警部補一級的救援隊長,以下還有副隊長及班長。隊員分佈在白馬嶽、王龍岳、K岳、針木蓮花岳等地方。他們根據遇難者的請求和發現遇難者的報告而行動。熊耳是其中K嶽山區的救援隊長。在遇到多人遇難,峭壁險峻或大雪封山的情況,只靠當地救援隊不能解決問題時,還可以向縣警察機動隊求援。

救援隊好不容易才處理完“黃金周”登山者不斷發生的遇難事故,但隊員們沒有一個人露出厭煩的表情。 “那個姑娘是什麼人?” 聽貴久子講完看見遇難信號的經過後,熊耳悄悄問茂助。 貴久子利索的城市打扮和風度,在魯莽的男人中顯得格外嬌豔。 “好像是遇難者的未婚妻。” “那個男的呢?” 熊耳指著真柄問。 “那是真柄慎二。就是和影山一起登上光明角的那個人呀。他們本應一塊攀登K岳的,可他來晚了。” 熊耳也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注意到真柄看著貴久子的目光有些發熱,但又發現這裡的男人們都是用這種眼光看她,不由暗暗苦笑。也許,自己也是這樣看她呢。 “未婚妻麼……在山腳下等著小伙子從山上回來,這有點像……”

熊耳忽然噤口不言了。他原想說象最近流行的一本山岳小說的情節。但一下想起那本小說的男主人公悲劇性的遇難死亡,所以住嘴了。那本小說問世以後,還出現了崇拜甚至模仿那種英雄死法的單純而愚蠢的登山者。不過,那個姑娘的未婚夫大概還不至於乾這樣的蠢事吧。 那姑娘有著一對聰慧的眼睛,雖然擔心著未婚夫的安全,但還是清楚地說明了事情的經過。熊耳感到她是可信的。 “出發”! 熊耳拿起冰鎬喊道。貴久子以期待的目光,目送著整裝出發的救援隊。 “有這麼美麗的姑娘等著,還去冒那個險,真可惡!” 熊耳小聲暗罵道。這不是因為不願意去救援,而是因為可憐那個一心掛念著未婚夫的安全,目不轉睛地盯著山上的姑娘。 “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救出來啊!”貴久子喊道。

“為了不讓那個美麗的姑娘傷心。”熊耳想,同時感到一種超越本職的責任感。 救援登山遇難分三個步驟:救出遇難者、採取急救措施和運送傷員。能在現場進行急救當然最好,但多數情況是遇難者倒在難以接近的危險場所,因此最重要的是盡快把人抬到下面的山中小屋或平地上進行急救。 此刻他們完全無法預料遇難者究竟處於一種什麼狀態。山脊上還覆蓋著積雪,特別是現在又趕上春暖雪化,抓不住登山釘鞋,行動極為困難。而十個人又是規模最小的救援隊。 如果影山受了傷,就必須把他裝入睡袋,用船形雪橇運下來。在單身一人都難以行動的濕雪上,要把受傷者運下來,而且還必須盡量減少震動,其困難的程度簡直無法想像。 冬季救援的慣例是一隻船形雪橇跟八個人,在前面拉的兩人;在後尾剎閘,把舵的兩人;左右各一人;一人領路;還有一人挑著這群人的東西。另外還需要四、五個人踏雪開道。

在攀越坡度很大的陡坡時,救援隊員們也要冒著生命危險。為了不使船形雪橇滑落山谷,有兩個人在齊胸深的雪裡,從側面支撐著雪橇。前面、後頭的人自不必說,就連領路的和搬運工也要上來幫忙,一步一顫地通過險路。稍一疏忽,救援隊就會和遇難者一起滾落山澗。即使在零下十幾度的酷寒中,隊員們也都是大汗淋漓。 而且,這還是天氣平和時的情景。若是風雪交加,就更為困難了。有時,頂著風站都站不住,只得背著風雪縮成一團,船形雪橇上的雪剛一掃掉就又積了起來,甚至把受傷者埋在雪裡。 “要是還活著就好了。” 熊耳有些焦躁地說。老天倒還幫忙,天氣一直不錯,但救援隊卻受阻於濕雪,進展緩慢。 他們準備順著兩山間的淺谷到達山脊,然後沿樹林帶中的夏季登山路一口氣登上山頂。這條路線見不到陽光,積雪更多了。但雪還沒化,登山釘鞋踩上去很牢靠。於是,他們在防陷藤圈下又穿上了登山釘鞋,專心致志地急速魚貫前行。走在上面的人的腳在後面的人眼前擺動著。

因為破雪前進費了不少時間,他們登上山脊時,比熊耳預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半小時。 “弄不好我們今天就下不到樽岩的小屋裡了。”熊耳看著手錶,面對展現在眼前的K岳雙耳峰全景,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樽岩的山中小屋位於赤杭山脊和縱貫主峰的山路的交叉點上,到主峰約需三小時。它既是攀登K岳的理想基地,也是縱貫附近山脈通路上的重要宿營地。 按照熊耳的計劃,遇難者不論是死是活都要先弄到樽岩的小屋裡,然後再進行妥善處理。他們不能把醫生請到山頂,也無法預料遇難者處於什麼狀態,因此,當務之急是盡快到達現場。 “要花四個小時才能到達現場。”真柄看著手錶,火上加油地對熊耳說。 “到樽岩的小屋還要兩小時,我們最快也得在五小時後才能到達北峰。要在途中露營可就討厭了。”

熊耳額頭上疊起了皺紋。 “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熊耳發楞地說。 “還是去吧,人家等著咱們救命呢。”真柄後面的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樣。山風驟起,隔著山谷聳立在眼前的東南山脊上飛起一片雪煙。潔白的雪煙向藍得發暗的碧空卷去,雖然沒有冬季的氣勢,也使人感到高山的威嚴。 下午三時許,救援隊到達北峰。從奧村田登到這裡,就是夏天也要花十個小時左右,但他們只用了九個小時就趕到了,不愧是職業山岳巡邏隊的速度。 他們毫不費力地很快發現了遇難者。他倒在靠近山頂的伏松帶盡頭的圓形小雪地邊上,已經被雪埋了一半。 “他死了……”最先跑過去的隊員喊道。 “果然沒救了嗎?” 失望籠罩著每一個人。雖然也需運回已經還原為“物質”的屍體,比救出受傷者要輕鬆得多,但卻失去了救人一命的勁頭。一般人是不知道救援隊員把屍體送交遇難者家屬時的痛苦的。

當遇難者的家屬把一線希望寄託於救援隊,焦急地盼望著他們歸來時,他們卻用死屍無情地毀滅了家屬們的希望。這時,他們痛苦地感到,遇難者的不幸身亡好像應該歸罪於自己似的。 不管救出受傷者的工作多麼危險和艱苦,他們也希望帶回生還的人。 “別動他!” 熊耳告誡隊員們。遇難身亡是屬於“非正常死亡”。所謂“非正常死亡”有三種情況:一、可以確認是被害身亡;二、顯然不存在犯罪的因素;三、懷疑死因是由於被害。登山遇難幾乎都是第二種情況,按照處理屍體規定,只要辨認一下死者是誰就行了。而第一種和第三種情況,救援隊則必須馬上代理驗屍和檢查。 死於這種地方估計不會是被害,但處理非正常死亡的屍體還是要慎重從事。

救援隊是由警察和當地山岳會員組成的“混成部隊”。警察具有的那種對於非正常死亡屍體的職業意識,一般隊員是很淡薄的。 熊耳在接觸死者的身體之前,先從各個角度拍下了照片。這是作為警察兼救援者的處理方法。 死者下半身埋在小雪地邊上,頭朝頂峰方向俯臥著。現場距頂峰還有三十米左右的距離。看樣子,他是在好不容易結束了艱苦卓絕的攀登,剛剛鬆一口氣時,不小心陷入了鬆軟的雪窩中,就這樣氣絕身亡了。 “已經到了這裡,怎麼會死的呢?” 他已經突破了所有的險關,到山頂只剩下小學生都能爬上去的沙礫緩坡。昨夜天氣很好,也不致於疲勞凍死。 他們設想過死者是攀登北坡時耗盡了力氣,但是他避開了直接攀登最艱險的赤壁。根據死者的經驗和昨夜的天氣,他無論多麼疲勞也不會被活活凍死。

從表面上看,這個季節的登山裝備他應有盡有,食糧也很充足。要是鑽進伏松林中,怎麼也不會凍死。現在,伏松林就在死者的眼前。 照完相後,熊耳大致觀察了一下死者的外表。他身穿草綠色尼龍登山夾克,胸口露出敞領襯衫,從襯衫的胸前斜系在腰上的自我保護繩隱約可見。夾克好像是攀登結束後穿上去的,肩上挎著紅白兩色的細登山繩,長度用肉眼估計不出來。下面穿著一條呢絨燈籠褲,翻毛登山靴帶十二根鑽孔式鐵釘。頭上戴著登山頭盔,背上背著裝有攀登岩石用具和口糧的桔黃色前進背囊,腰間吊著一把鐵鎚。緊靠屍體的右側扔著一把短柄冰鎬。 熊耳察看了一遍死者的外表後,這才翻過屍體進行詳細的檢查。由於屍體已在雪中凍硬,死後的變化並不顯著,但皮膚象蠟一樣蒼白,看不見凍死的屍體那種明顯的紅色。 死者眼睛微睜,嘴角邊上沾著少量血沫。雖然有點可怕,但救援隊曾經見過在岩石上摔得眼珠迸出、露出的黃色腦菜裡到處爬著蛆的淒慘的遇難屍體,與之相比,這倒是一具“雅觀”的屍體。 “頭盔裂了。”一個警察救援隊員說。 “嗯。”熊耳緊皺眉頭,點了點頭。 他在剛才的觀察中,已經註意到了頭盔頂部有放射狀的裂紋。但頭盔的作用就是吸收和減輕加於頭部的撞擊力,僅此還不能判定這就是死因。況且,周圍也看不見能導致這種撞擊的石塊、岩角。 一個隊員抱起死屍,露出了胸脯下面壓著的一個防水手電,手電用繩吊在脖子上。 “這就是發送SOS(遇難信號)的手電。”有人打開開關,還有電,燈亮了。 “好,把頭盔解開。”熊耳下了命令,大家緊張的目光都集中到死者的頭部。 “慢點,看看下巴底下的勒帶係得怎麼樣。”隊員剛要解下頭盔,熊耳又補充道。 “扣係得很牢嗎?” 帶子勒得併不緊,下巴和勒帶之間有一根手指粗細的間隙。不過,這也許是受到撞擊後鬆下來的。 熊耳努了努下巴,隊員解開勒帶,小心翼翼地摘下頭盔,這是最近流行的帶簷玻璃纖維制頭盔。 “果真是……” 一個隊員看到頭盔下死者的頭髮上凝著血塊,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熊耳分開頭髮,全神貫注地檢查傷口。他看出頭頂偏後部位的頭皮破裂,這是擊破表皮的撞擊傷。傷口和頭盔的破損情況大體一致。 “這就是死因。” 熊耳有氣無力地說。撞擊傷的傷口並不嚴重,大概是引起了腦淤血。要隔著頭盔造成腦淤血,這種撞擊肯定是有強大的外力作用。 但是,周圍根本看不到能成為這種外力的物體。 “他究竟碰上什麼了呢?” 一個隊員如墜五里霧中似地說,他的話表達了所有人的疑問。 “嗯。”熊耳哼了一聲,凝視著傷口說:“可能在半路上碰上了滾石,當時還不覺得怎樣,登到這兒傷口急劇惡化了。” “沒準是感到傷口惡化,才急忙發出SOS信號。”一直默默地註視著熊耳他們檢查的茂助,這時插了一句。 “只能這麼想了。” 頭部受傷的情況是很特殊的。剛受傷時腦血管出血不多,什麼症狀也沒有,就像平常人一樣行動自如。但是,當血越出越多,造成淤血壓迫大腦時,就會突然死亡。這段時間短的有三十分鐘,長的可達幾小時甚至一天。 這樣的情況熊耳本人也見過好幾次,由於滾石或墜落事故頭部受到重創的登山者,在渡過“潛伏期”後,傷口突然惡化而導致死亡。 隊員們好像都同意這個看法。的確,除此之外沒有其它解釋可以成立。 現場距北峰山頂三十米左右,位於赤壁上方左側的小雪地和沙礫高地的交界處。遇難者大概是避開赤壁懸崖,登上靠赤壁左面的東南坡峭壁來到這裡的。 這是根據遇難者的位置以及真柄和等在山腳下的未婚妻的話推測的。他們在撤離現場前,大致搜索了一遍環繞著頂峰的三塊雪地和通向南峰的積雪山脊,但沒有發現救援隊員以外的足跡。現在不是登山旺季,這是又遠離縱貫群峰的山路,所以很少有普通登山者靠近。而且,如果遇難者單獨翻過赤壁,肯定應該在赤壁上方臥龍一樣的細長雪地上留下足跡。 熊耳估計遇難者大概是在攀登北坡的途中,被滾石砸傷頭部,由於沒有出現什麼症狀,就輕視了自己的傷口繼續攀登,到臨近頂峰的圓形雪地時,傷口急劇惡化而死。遇難者意識到自己的傷口惡化,在臨死前用手電發出了SOS信號。他決定先把屍體弄到樽岩的小屋裡再說。 翻過南峰到樽岩,一路上都是平坦的山道,夜裡也能行走。由於覆蓋著積雪的山脊一直通到樽岩,可以使用船形雪橇。 辨認屍體和檢查現場及其周圍地帶的工作結束後,救援隊員們用準備好的鹽和酒精擦遍遺體,然後用塑料布包起來裝進了鴨絨睡袋。若等到雪化時,傷口腫脹起來就塞不進睡袋了。他們甩繩子轉著圈地把睡袋綁好,裝上了船形雪橇;又用雪橇上的苫布蓋上、繫牢。 至此全部準備完畢。 救援隊一行開始疾速下山。 火紅的太陽逐漸落向山梁,估計還有一個小時才會天黑。隔著黑部溪谷的深淵傲然聳立的劍立山,在逆光中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熊耳眺望著眼前的景色,忽然想起在山腳下眼巴巴地盼望著遇難者生還的美麗姑娘,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真是生死有命啊!” 熊耳面對著壯觀的景色,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熊耳無論如何也忘不掉下山後把遺體帶到那姑娘身邊時的情景。貴久子(熊耳這時才得知她的名字)緊咬著嘴唇,呆若木雞地聽完了發現遺體時的狀況和他們的說明。同死者面面相對時,她既沒有撲到遺體上面,也沒有悲痛欲絕地放聲大哭。 她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遇難者的面孔,眼淚象斷了線的珍珠滾下兩頰。她咬緊顫抖的嘴唇,聽任淚水從睜開的黑黑的大眼睛裡湧出、落下。誰都不難看出,她的外表雖然平靜,但內心有著多麼深沉的悲慟。 “該死的傢伙!竟讓如此美麗的姑娘傷心成這副樣子。” 熊耳平常對根本就是蠻幹的登山者也極少表示憤慨,但這時心頭卻忍不住升起一股無名火。 我們拉著船形雪橇同危險的積雪山脊奮戰,遇到無雪的淺谷還得輪流把遺體扛在肩上,歷盡千辛萬苦才把遺體運到山下。難道這只是為了使這個美麗的姑娘墜入悲痛的深淵嗎?熊耳感到他們前功盡棄了。 他們把遺體運回奧村田山莊前,曾在樽岩的小屋裡過了一夜。 那天夜裡,他們給等在奧村田山莊的醫生打了電話,所以第二天一下山,醫生就進行了正式的驗屍。檢查結果證明,死因確實是頭部砸傷引起的腦淤血。由於屍體埋在雪中,處於冷凍狀態,無法準確算出死亡時間。但估計是在貴久子看到遇難信號的二十七日晚九時過後約一小時左右。 驗屍完畢的遺體,要等到死者的親屬趕到後,才能在當地火化。 最近,國立公園內發現的屍體,一般都是運到附近的火葬場火葬。但K嶽山區沒有那種城鎮的火葬場,所以破例允許就在當地進行火葬。 影山的父母是在當天下午趕到的。他們在埼玉縣大宮市經營一家小旅館,早上接到大町警察署的通知後,匆匆忙忙趕到這裡。雪線俱樂部的會員們也趕來了。 影山是獨子。 “隼人啊,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為什麼不想想我們呀!” 年老的母親趴在影山再也不會說話的身體上,嗚嗚地哭著,旁邊站著呆立不動的父親。同悲慟得痛不欲生的母親相比,影山的父親看來是把無法彌補的傷痛深深埋入心底,這是一種硬漢子的深沉的悲痛。 貴久子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她好像覺得自己沒有在影山的父母面前哭泣的權利,緊咬嘴唇,眺望著山頂。 “說來也真怪,死在山上的大部分是獨子或長子。”熊耳逃離了死者親屬們悲慟的場所,邊走向火葬的地點邊想。 山莊後面稀疏的白樺樹林中,已經做好了火葬的準備。火葬地點緊挨著前面提到過的“登山者墓地”。死於K嶽山區、特別是北坡的登山者,一般都是在這個地方火葬,然後把骨灰埋在旁邊的墓地裡。 熊耳以前參加過幾十次這樣的火葬。來到這裡的遇難者的登山夥伴和親屬們起初都以為,死者在他生前最愛的山峰腳下美麗的白樺林中還原成灰,大概具有一種傷感而淒涼的詩意。然而,當他們第一次親眼看見把人體火化成灰的淒慘景象時,幾乎沒有人能夠堅持始終。 在稀疏的白樺林中比較開闊的空地上,約五寸粗的木頭被疊架成井字形。這既是火葬的燃料,也是安放遺體的“祭壇”。今天,這個“祭壇”架得又高、又寬。 架好的木堆上下左右都留有通風口,以使火力均勻。這從外邊是看不明白的。 如果沒有留好通風口,任你加多少木頭,燒多長時間,也不能完全火化屍體。根據季節、木頭的種類、粗細及乾濕等因素,火化的時間不盡相同。 而且,火葬當中,還必須用柴刀以及鐵撥火棍對遺體進行“殘酷的加工”,否則就會有很多肉燒不光。 火葬在日落西山時開始。影山的遺體穿著他父母拿來的新衣服,兩手交叉,仰面躺在一塊門板上。遺體埋在鮮花之中。那是貴久子、真柄和“雪線俱樂部”的會員們得到救援隊的許可,摘來撒上的山花。 晚霞染紅了人們的面頰,看起來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花叢中露出面頰的死者也“醉紅”了臉。 燒完一柱香後,他們把遺體臉朝下翻了個身,然後在鮮花上倒了很多煤油。點火的時間逼近了。 這時,母親突然奔向門板邊上。 “是媽媽不好!不管你怎麼說,我要是不讓你登山就沒事了。隼人,原諒我吧!” 她把臉貼在死者的臉上哭喊著。旁邊有幾個人也抽泣起來。 “唉,老媽媽,我們理解您的心情,但總不能把您的兒子就這麼放著呀。” 熊耳攙扶著母親離開了遺體。他們把遺體安放到架好的木堆上。 “誰來點火?” 熊耳掃視著死者的親屬和貴久子。瞬時間一片死樣的沉寂。看到的確沒有自告奮勇的人,貴久子向前邁了一步。 “我來點。” 貴久子手持點著的小蠟燭,移近架好的木堆。頓時,火苗轟然而起。 天空中的晚霞如退潮一般黯然失色,木堆上升起的金黃色火焰,映染著人們的面頰。火勢很強,死者親屬們流下面頰的眼淚頃刻之間就被烤乾了。 焚燒屍體的火苗尖上飛出無數的火星,勢不可擋地騰向終於黑下來的天空。曾在很多山頂“燃起希望之火”的青年,此刻伴著眾人悲傷的慟哭,同無數的火星一道向著九重天外扶搖而上。 “隼人是幸福的人,他死在了自己所愛的山上。”父親念經似地說。火焰完全包住了遺體。這時,一股刺鼻的惡臭衝進人們的鼻腔。 “開始了。” 熊耳心中暗想。真正的火葬就要開始了。這種臭味不是燒指甲或頭髮的一般臭味,而是那種在火葬場附近順風飄來,一聞上去就令人作嘔的惡臭。這種燒動物蛋白質的惡臭實在是不可言狀的。 熊耳想起了一次海邊旅行時聞到的臭鯡魚味,那好像最接近這種臭味。刺鼻的惡臭從幾米遠的地方,毫無遮擋地撲面而來。 “嘔。”母親彎下了腰。 “受不了了。”雪線俱樂部第一次參加火葬的會員中,有人逃向了樹林。 貴久子也感到胃裡直往上反酸水。遺體嘣嘣地爆裂著,那是被堵在內臟和血管裡無處可去的氣體衝破皮層的聲音。屍體隨著爆裂聲動起來,好像他還有自己的意志,在抵抗著火勢。這不僅使人感到害怕,更使人感到淒慘。 “不用怕,這是由於氣體膨脹,血液和體液一下子凝固起來,於是身體就自己動了。” 有人在嚇得搖搖晃晃的貴久子身後扶住了她,沖她耳邊輕聲說道。那是真柄慎二。他的聲音格外冷靜。 “放心吧,我的眼睛不會避開眼前的景象。現在那火焰之中燃燒的是想成為我丈夫的青年。他臨死之際一定在呼喚著我,並且只想讓我看見自己燃燒的身體。”貴久子這樣想著,拼命鼓起勇氣凝視火中。 真柄扶著她的手還不想離開,但貴久子根本無暇顧及這種事情。 晚霞完全褪盡了。疏密相間的繁星灑落在瑪空之中。騰起的火星飛向高高的上空,好似一顆顆曇花一現的小星星。 “因為還要花不少時間,死者的親屬和朋友們請到山莊休息吧。” 聽了熊耳警部補的話,有人像得救了似地長舒了一口氣。 熊耳硬把堅持要等到兒子成為骨灰的父母勸了回去,又走到貴久子身邊。不能讓他們留下,否則下面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你也請回去吧。” “如果我不礙事的話,讓我呆到最後吧。” 看到貴久子懇求的目光,熊耳有些猶豫,但馬上又用強硬的口氣說: “下面的事不能讓死者的親屬和女人看見。” “我不在乎。我要看到最後的情形。我想影山也希望我這樣做。” “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能忍受嗎?” 熊耳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無情的念頭,他想讓這個美麗的姑娘徹底看看她仍然留戀的人火化的慘狀,打消她對死者的眷戀。 出於男人對死後仍能吸引美麗姑娘的人共同的嫉妒,熊耳決定讓貴久子看看火葬的最後一道“工序”,這在過去是從不讓女人觀看的。 木堆的周圍還留下熊耳、茂助、兩名救援隊員、真柄和貴久子六人。 九點鐘,正彥拿來了江米酒。貴久子碰都不想碰一下,熊耳等人卻滿不在乎地大口吃著。 “別硬吃也好。” 真柄悄聲對貴久子說。他也幾乎沒有動自己那份江米酒。作為登山老手,他應該不是初次經歷這樣的場面,大概是面對無法復生的結組夥伴的火葬,也失去了食慾。 “他也在悲傷呢!” 這時,貴久子感到一根無形的線有力地把她同真柄連結起來。 十點左右,遺體開始失去人形。頭部、身體和腳變得幾乎一般粗細,好像一根黑圓木。火舌舔著整個木堆,不管加多少新的木柴,也支不起井字形木架了。 十點半,木堆的下部燒塌了。勉強支撐的木堆失去平衡,冒起無數的火星,象燒著的樓閣一樣倒塌下來。 安放在“祭壇”上的影山的身體折斷後摞在了燃燒的木柴之間,完全失去了人形。剛才分散在高高架起的井字形木堆中的火焰,此刻熱能集中到一處,熊熊地德燒著。所剩不多的餘柴集全力噴射出最後的火焰。 刺鼻的臭味完全消失了,這意味著影山“生命的象徵”也不復存在。僅僅幾天前還那樣狂熱地擁抱著貴久子,撕扯一般地吸吮著她的嘴唇的青年,已經還原成柴骨不分的無機質了。 貴久子已經沒有眼淚。這不是傷心過度,而是被橫斷於生死之間的可怕鴻溝嚇倒了。 “不論怎麼死也不美啊!” 在所有死法中,能在深山星空下的白樺林中火化成灰,大概是最美的吧。但就是這麼死,也是那樣的可怕而又可憐。自己也終有一死,那時要是火葬的話,也會是這樣的嗎? 不,那不是影山!那令人生厭的“物體”不會是影山!貴久子注視著此刻已難以分辨的遺體和火堆中的木柴。火勢逐漸減弱了。 長時間的火葬終於快結束了。火光暗淡下來,遠處閃著冷光的星空向人們頭頂逼近。夜,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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