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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性命出售 三岛由纪夫 5276 2018-03-21
兩人的生活就這麼展開,過得還算快意。 羽仁男的說教毫無半點功效,玲子還是認定自己有病,並堅信近日就會發瘋,而凡悍然拒絕就診。 “如果我因突然發作而發狂,請馬上殺了我,你也跟我一起死。明白嗎?”她成天把這句話掛嘴邊。 羽仁男總是隨口敷衍幾句,但表面上,兩人就像同居的戀人般過日子。當他們連袂出外看電影或散步時,羽仁男都嚴格禁止玲子嬉皮的嗜好,盡可能讓她穿上樣式單純,像是年輕少婦穿的服裝,與自己同行。如此一來,那嗆辣的感覺已從玲子臉上消失,一股微微的氣韻就此萌生。 某個黃昏,兩人到附近的小公園散步。為了看因昨天的風雨而散落一地的櫻花。 公園是面向民營鐵路的一小塊細長空地,一株巨大的老櫻樹,從鞦韆、浪木、攀爬架中間聳立而出。走過像馬鞍般的平交道後,便來到公園門口。今天是堪稱酷熱的艷陽天,昨天那場雨,在公園門前的泥土上鑲嵌了一地的櫻花花瓣。不只是櫻花花瓣,舊報紙也在風雨吹打下,就此攤開嵌入泥土中。

沒聽見孩童們的聲音,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 公園裡鴉默雀靜,在仍繼續飄落的櫻花中,攀爬架因夕陽餘暉而閃著銀光。 兩人正準備坐向長椅時,猛然發現有個人影坐在椅子型的鞦韆上,在散落的花瓣中,微微搖晃著鞦韆。 是一名個頭矮小的老翁,還規矩的繫著領帶。 羽仁男和玲子坐在長椅上,望著那名感覺有點眼熟的老翁背影,只見老翁從左邊口袋取出花生,用他枯瘦的左手一粒一粒塞進口中,空著的右手則是舞動著手偶。 手偶是以食指伸進它頭部後方,用大拇指和中指擺動它的雙手,它算是大型的手偶,街上販售的都是適合孩子玩的動物、、小丑,不過老翁的手偶不太一樣,它穿著高級色丁布料的紅色晚禮服,而且有豐滿的雙峰,而且頭部有一張像假人模特兒般的摩登臉蛋,連口紅都塗得無比紅艷。

老翁朝飄散的櫻花抬起那具手偶,頻頻嚼著花生,並不時動作拙劣的擺動手偶的手和頭。手偶時而搖頭,時而點頭。老翁似乎很喜歡讓手偶點頭,他讓手偶垂頭良久,然後神情完足的嚼著花生。這時候的手偶看起來就像是向老翁鞠躬道歉。 看他這個樣子,羽仁男和玲子再也無法輕鬆交談,兩人盡皆沉默。這時,傳來隆隆巨響,是上行與下行的列車交會。 老翁因聲響而轉頭,似乎這才突然發現自己背後有人。在潔淨的衣領圍繞下,他那宛如一根枯骨的頸項,極力往後轉,幾欲就此斷折,與羽仁男四目交接。 這時,老翁流露出恐懼的目光,在鞦韆中站起身,鞦韆反而因此晃動,老翁差點跌落,急忙握住銀色的柱子。 “你果然在跟踪我。我不是跟你說好了嗎?你終究還是在跟踪我。”

“你誤會了。”羽仁男旋即了解老翁心裡的恐懼,向他解釋道,“是偶遇,我也嚇了一跳呢。” “是嗎?真的是這樣?” 老翁右手拎著手偶,走下鞦韆後,露出狐疑的目光,朝長椅走近。不過,羽仁男身旁玲子清麗的模樣,明顯令老翁安心不少。 老翁站在兩人面前,朝玲子努了努下巴。 “這位女士也是你的客戶嗎?” “不,我來介紹一下。她是內人。我們結婚了,就住這附近。” 玲子也默默行了一禮。 “哦,那可真是恭喜啊。”老翁也一臉訝異的說道。 “可以坐你們旁邊嗎?” “來,請坐。” 坐向長椅後,老翁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將手偶橫擺在膝上,口中假牙嘶嘶作響。 “你都用假牙嚼花生這類堅硬的東西,真不簡單。”羽仁男刻意以帶有些許熟稔的口吻,輕鬆的問道。

“我這是特別製作的假牙。不過,呼吸時都會發出聲音,是它的缺點。……我拿出來給你看吧。” “好啊,謝謝。” 老翁取下手偶,小心翼翼的收進內側口袋後,突然手指伸進口中,一把取出整套假牙。像犬齒般的牙齒,銳利的朝門牙兩側挺出,臼齒則是呈鋸齒狀。 “活像是吸血鬼的假牙。” 羽仁男一臉感佩的端詳著。假牙上到處都沾有嚼碎的花生粉。老翁再度將假牙套進口中。 “用這種犬齒嚼花生,很輕鬆就咬碎了。”老翁說明道。 “還有,這個臼齒是特別製作,讓人永遠都咬得動牛排,直到嚥氣為止。因為我的人生,現在除了吃之外,已沒其他樂子了……對了,你現在好像變正經了。” “是的,托您的福。” “太教人吃驚了。你做那麼危險的生意,竟然沒喪命,還能平安無事的結婚成家,真不敢相信。”老翁從內側口袋取出手偶,遞向羽仁男面前。

“我現在都用這種方式和琉璃子在一起。” 羽仁男接過那具手偶,拿在手中,那種輕飄飄,宛如無物的觸感,令他聯想到“亡骸”一詞,心裡微感發毛,所以他馬上便交還老翁手中。細看之後發現,明明不覺得手偶的頭和琉璃子有什麼相像,但栘至老翁手上的瞬間,手偶斜向移動時的臉,看起來竟與躺在床上的琉璃子極為神似,這令羽仁男毛骨悚然。 “真教人同情。你現在很恨我對吧?”羽仁男說。 “不,才沒這回事呢。我很感謝你。琉璃子命中註定難逃一死,但她死前能遇上你,算是很幸福了。” 玲子突然朝羽仁男的大腿用力擰了一把,羽仁男跳了起來,老翁也大吃一驚,跟著一躍而起。 “怎麼啦?別嚇我好不好。這樣會害我少活幾年呢。”老翁陰沉的抱怨道。

“不過,再也找不到像她那麼好的女人了。就像是在此夕陽晚照下散落的櫻花般。開朗、華麗、而且冰冷、無常……和她溫存過的男人,一輩子也忘不了,會想殺了她也是在所難免。這是可以理解的。去他的法律。我們每個人都背負著所有罪在過日子。況且又不是我下手殺了她。是天譴。她是因天譴而死。” 老翁的自言自語似乎會沒完沒了,於是羽仁男朝玲子使了個眼色,站起身。 “那我們告辭了。我不會打聽你的住處。我們的住處也沒告訴你的必要。保重。” “等一下。一下子就好。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老翁站起身,抓住羽仁男毛衣衣角。 “你如果以為性命這東西可以出售,那你就錯了。你已經被盯上。有人正遠遠的監視你。等時候到了,你就會從這世上消失。你自己得多加留神啊。”

巧遇老翁後,不知為何,羽仁男總覺得有事懸心。 他之前從來不相信自己的行為會在某處畫圓,然後連接在一起。 他出售性命,是只能有一次的行為,就像把一束花丟進河裡一樣。不該把花束拾起,插在某個花瓶里當裝飾。花束就應該隨波逐流,看是要沉入水中,還是漂向大海。 ——那晚,玲子在房裡顯得特別情深意濃。 事後,她眼中洋溢著清澈的光芒。 “多虧有你,我也許能恢復正常。”玲子以深沉的聲音說道。 “為什麼?你不是想把這里當作歡樂的墓穴嗎?” “是的,一開始確實是這樣。我渴求有願意買我性命的男人。但我對買家挑三揀四,這樣的我或許既任性又奢侈,不過,能遇上你,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那些評論我的人,之所以覺得我唯一的優點就是有錢,或許因為我的確是'附家產的千金小姐'。要是我的對像不願意花錢買下我這個'附家產和一身病的千金小姐',我才不依呢。如果只是出於同情,我絕不會接受。我不允許對方同情我,然後讓他在此白住,然後白白的和我同赴黃泉。”

“你根本就沒病。” “你這是在安慰我吧?” “才不是呢。我只是實話實說。真無聊。” “可是,當你知道自己也染病時,不知道會有多怨我,我好擔心。在那之前,要是我突然發瘋,此刻如此溫柔的你,不知會變得多冷淡,甚至還會棄我而去,這一切我都可以預見。只有現在,我才能享受'自己能變正常'的幻想。幻想自己或許能和你結婚、生子、過著快樂平凡的生活。我也只能趁現在了。不過,以前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接著玲子開始娓娓道出她的“粉紅色夢想”,那平凡無奇的幻想,令羽仁男大為震驚。 玲子成了一位幸福、溫柔的妻子。還懷了一個孩子,雖然最後是剖腹產下,但母子均安,一個像璞玉般漂亮的男孩就此誕生。當然了,打從懷孕前,她就沒再碰海米那和LSD了。

“為什麼是剖腹產?”羽仁男在一旁插話。 “因為我是高齡產婦,這樣的可能性比較高,不是嗎?”玲子若無其事的應道。 她歡樂的墓穴如今成了全新的家庭,這間茶室做了大幅改造。周遭的樹木被伐去,為了讓陽光能充分照進屋內,面南的開口加大,原本固定擺放一千零一夜限定本的地方,現在改放育兒百科。羽仁男像原本那樣,規矩的出門上班,家裡沒人時,就由狐狸狗看家。蓊鬱的設計全部拆除,在草皮上裝設鞦韆,草皮周遭是玲子精心栽種的花圃。夏日來臨時,她還為了孩子到百貨公司買“螞蟻之家”回來。 這項新產品是玲子最近在百貨公司發現,一直很想買給她夢寐以求的孩子。 它就像是塑膠製的小屏風,透明的部分塞滿了像白色粗沙般的東西,地上以綠色塑膠裝飾出農家、森林、山丘等景觀,綠色邊框的兩側有小洞,從那裡放幾隻工蟻進去後,它們便會在外面可以透視的白土上往下擋洞,構築蟻穴。從外頭看,蟻穴一覽無遺。是可以充分滿足孩子好奇心和探究心的玩具。

“怎樣啊,寶寶,有趣嗎?” “咿呀呀。” “哎呀,已經五點了。得去張羅晚餐才行。” “咿呀呀。” “寶寶,你自己在圈圈裡玩哦。爸爸每天六點十五分回來,所以接下來媽媽要去作菜,趁鍋子煮沸冒泡這段時間,媽媽得趕緊化個妝,迎接爸爸返家。這樣你懂了嗎?要暫時自己一個人乖乖的哦。” “咿呀呀。” ——玲子如此描繪她的未來生活願景,羽仁男靜靜聆聽,漸感不耐。這簡直就是蟑螂的生活!那些在報紙上攢動的無數蟑螂,它們的真面目就像這樣!他就是為了躲避這些才選擇自殺,不是嗎? 若是再這樣下去,因為玲子的病只是她個人的幻想,所以和她夢想相同的生活將會在現實中展開。該如何逃脫才好?雖然不合理,但羽仁男現在有點想要相信玲子真的有病。她會描繪出這樣的幻想,本身就是有病的徵兆。 “不過,這全都是夢想。你是這麼健康(說來著實不可思議,常有女人這樣說羽仁男),所以連我也受到影響,產生這樣的念頭,不過我知道,反正我再過不久就會發瘋。” 這次羽仁男也沒反對,沉默不語。 在這個小小的歡樂墓穴裡,就算深夜也不是完全與世隔絕。附近坡道轉角處鳴響的汽車喇叭聲,從宛如黏稠大海般的幽暗春夜裡,發出尖銳的聲響,就像飛躍而起的飛魚魚鰭所發出的閃光,在這難以入眠的夜,往彼方疲勞轟炸。無聊、無聊、無聊,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一千萬人只要碰面,就會以這句話代替問候的大都會,呈現出欲求不滿的龐大景象。無數個像浮游生物般在夜裡游蕩的年輕人,萬頭攢動。人生毫無意義。熱情熄滅。一切的喜悅和歡樂,都像口香糖一樣,嚼著嚼著突然感到索然無味,最後只有吐向路旁,一點都不可靠。 ……有人以為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因而盜用公款。公款這東西,全日本俯拾皆是,閃閃生光。它是存在於任何人都碰得到的地方,而且絕不能拿來用的錢。世上的一切就像公款一樣,只會誘惑你,要是你想伸手拿取,馬上便讓你成為罪犯,被這社會屏除在外。空有誘惑,始終無法令人滿足的大都會。像這種地獄,正露出森森利牙,埋伏在羽仁男與玲子歡樂的墓穴四周。 也許玲子是個比外表看起來更純潔、更膽怯的平凡女子,她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發現這個複維的方法罷了。 羽仁男正如此思忖時,在不知不覺間練就一身居家勤奮習性的玲子,披上睡袍,從床上起身。 “要不要喝杯睡前的小酒?”玲子說。 “好啊。來點甜的吧。有櫻桃甜酒對吧。” “有,那我也喝這個吧。” 玲子取出利口酒杯,在角落的櫃子處倒酒,接著端著銀盤走來,上頭擺了裝有紅黑色美酒的酒杯。 “乾杯。” 玲子以溫柔的聲音說道,臉上泛著微笑,給人一種“從容赴義”之感。兩人舉杯互相輕觸後,栘向唇邊。 這時,羽仁男發現玲子的手微微發顫,急忙一把搶下她的杯子,把酒灑向銀盤上。銀盤立即變黑。 羽仁男也將自己的酒杯湊向鼻端嗅聞後,同樣把酒灑向銀盤。銀盤連飛沬濺到的邊緣都為之變黑。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羽仁男搖晃玲子的肩膀怒吼道。 “因為我自己很清楚。我們現在一起共赴黃泉,才是最幸福的作法。” 玲子伏身號啕。 “我才不要呢。” 羽仁男差點就這麼喪命,心跳無比急促,從未有過這種感受,他盤起雙臂堅決的說道。 “窩囊!你來這裡,不就為了賣命嗎?為什麼現在才卻步。” “是兩回事。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賣命給你。再說了,我還付錢給你呢,不是嗎?” “說穿了,你就是不想和我一起死對吧?” “不要講這種無聊的瘋話。你自己才要有'賣命的女人'該有的樣子,得更乾脆一點。不管怎樣,我這條命都是我自己的。既然我想照自己的意思出售性命,那我就得做好心理準備後才出售。像這樣受人意志左右,糊里糊塗的服毒而死,我才不要呢,我不是那種男人,你可千萬別看走眼了!” “說你不是那種男人?要不然你是哪種男人?” 經這樣反問後,羽仁男一時為之語塞。 有道理,經她這麼一說才想到,不是“那種男人”的我,到底是“哪種男人”,這問題連羽仁男自己也不清楚。剛才吹鬍子瞪眼說出的那番話,突然像氣球般飄然飛向空中。如果是以前的他,很難想像會說出剛才那番話。他自以為那番話講得合情合理,但細想之後,卻覺得有點古怪。個中原因姑且不論,剛才他竟然說出類似“我就是不想死”這樣的話來。 難道他已背叛了自己?不論是出售性命,還是糊里糊塗遭人殺害,結果應該一樣是死才對,雖然他大言不慚的說是要“照自己的意思決定”,但當初之所以開始從事“性命出售”這項生意,不就是因為自殺失敗,而想以被動的方式尋求死亡的機會和方法嗎?原本明明就不是為了賺錢才做這項生意,但委託人卻個個硬塞錢給他。 ……既然這樣,像玲子剛才的行徑那樣,在不知不覺間死在她手上,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情況;為他安排這種死法的玲子,不正是溫柔、親切、充滿善意,最適合他的女人嗎? 反省的念頭在他腦中來回交錯,但他不願承認是恐懼的悸動仍在胸中喧鬧不已,羽仁男感覺到自己一直在虛張聲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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