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羽仁男便一直在這座屋子裡住下。
每晚都讓夫人吸血,危險的部位逐漸受到傷害,靜脈被劃開,夫人吸血的量也與日俱增。
某天午後,他無意間撞見夫人的背影,發現她攤開一張血管圖,上頭繪有人體紅藍兩色的動脈和靜脈,正聚精會神的研究著。雖然羽仁男是在明白一切的情況下過這樣的生活,但是見夫人那神秘兮兮的背影,了解自己的身體也被當作其中一幅圖來研究後,還是不禁寒毛直豎。
不過,除了這件事之外,井上家的生活倒是與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每當清早麻雀啾啾鳴叫,窗頭浮泛白光時,羽仁男便會在半夢半醒間發現夫人已起身下床,接著又再度進入夢鄉。
因為夫人前去幫兒子準備早餐。
打從羽仁男在這裡過夜的那天起,夫人隔天一早便整個人煥然一新,精氣飽滿。
她起床後神清氣爽,甚至口中還哼著歌,待送完兒子上學,重新回到床上,傳來她的腳步聲時,羽仁男這才起床,每天早上看到夫人,總覺得她一天比一天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而比夫人看起來更幸福的人,其實是薰。
有一次薰與羽仁男兩人獨處時,對他說道:“我真是買到了好東西呢。有生以來第一次買到這麼划算的東西。相較之下,我爹留下來的藤田嗣治畫作,就算賣了也不覺得可惜。
“因為從隔天早上起,我媽就恢復了生氣,還會作飯給我吃,家裡一片開朗,託你的福,我得以好好向我媽盡孝,而我自己也覺得很幸福。
“這全都是拜你所賜。
“不過,我仍不時會感到不安。要是你就這樣死了,我和我媽會變成怎樣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這位讓我們母子倆都覺得很滿意的男人。
“雖然很希望你能長命百歲,但我媽心裡一定也和我是同樣的心思……話說回來,我媽愈來愈喜歡你了,再過不久,她一定會殺了你。
“在那之前,也就是在你死之前,請不要拋棄我媽。讓我們三人一起和樂的生活吧。坦白說,我一直很憧憬這種美滿的家庭氣氛。”
羽仁男聞言,深受感動,但他忍不住心想,吃完晚餐,親子三人一起坐在電視前共享天倫之樂,這才是真正的理想家庭。
薰是一位很認真唸書的高中生,就連看電視的時候,也都會把英語參考書攤在餐桌上,趁廣告時匆忙多看幾眼,翻動頁面,另一方面,整個人煥然一新的夫人,對家事格外用心,每天晚上都不忘為羽仁男準備由肝臟、肉、蛋烹煮而成的美味佳餚,營養滿分。而原本充滿霉味的屋子,如今也已擦拭得晶亮如鏡,夫人還一面看電視,一面以她纖纖蔥指編織,臉上不時掛著足以用神聖來形容的迷人微笑。至於羽仁男,以前他認為是由蟑螂排列成文字的報紙,如今已能仔細閱讀上頭的國際新聞。
這對夫婦並非完全足不出戶。
不過外出時,兩人一定同行。
夫人會以一條極細的金鎖鏈,將羽仁男的右手腕和自己的左手腕綁在一起後才外出,返家回到玄關後才會解開。
那是一條極為纖細的金鎖鏈,所以不會讓人發現,夫人輕輕一拉,羽仁男只會感覺到手腕那條緊縛的鎖鏈微微傳來一股抗力。
羽仁男逐漸懶得外出。
一來也是因為待在家中,整個人變得懶散,沉浸在家庭和樂的氣氛中,感覺無比愉悅,二來,身體一天比一天慵懶,變得很不愛外出。
像在十字路口急著過馬路時,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時,從中明白自己已來日無多,他並未因此感到不安,而是對任何事都嫌煩。
儘管如此,還是始終感覺不到恐懼,也提不起想要活下去的慾望,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就這樣日復一日,昏昏欲睡、慵懶沒勁,彷彿會和逐漸到來的春天一起融入全新的季節中,就此消失。
某日,羽仁男和夫人一起前往他原本居住的公寓付房租。
公寓管理員一見他便說道:“你跑哪兒去啦?我擔心死了。竟然就這樣突然失去下落……咦,你臉色很差呢。是生病嗎?”
“不是。”
“嚇了我一跳。剛才你進門時,那張臉看起來就像死人一樣。還有……”
看得出這名好色的管理員心思全放在緊依著羽仁男的夫人身上,頻頻想把他拉到一旁詢問此事,但因為有金鎖鏈綁著,羽仁男無法搭理他。
“我想看一下房間。”
“請。因為這仍算是你的房間。”
“另外,我想預先支付半年份的房租。”
兩人走進房內,羽仁男朝他上鎖的小抽屜裡翻找,發現那二十三萬日圓依舊原封不動。看來,這世上還有道德的存在。
夫人頻頻想替他付這筆房租費用,他加以拒絕,將往後半年份房租的十二萬圓交給管理員後,取了一份收據。
“你這個人還真是中規中矩呢。”
“不,我只是想分他一些遺產。因為我也沒其他親人。”
兩人如此悄聲低語。
確認過門外的牌子顯示“業已售罄”後,他將這些時日累積的郵件夾在腋下,和夫人一起返回家中。
這下子在家裡就有東西可以閱讀了,他覺得很開心。
不過,當他開始閱讀時,他感到雙眼刺痛,信件的紙張形成白色閃光的漩渦。
最近每次對著鏡子刮鬍子,一看到自己的臉色,便不忍卒睹,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的貧血已嚴重到無法閱讀的程度了。
“怎麼了?”
“我覺得頭昏眼花,沒辦法看字。”
“真可憐。”夫人以充滿活力的聲音說道。 “那我念給你聽吧。”
“不,不用了。”
那原本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信件。
有一封是以前的同學寄來的信。
當中也有不認識的人寄來的信。
“雖然不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過,看到你刊登'性命出售'的廣告,不禁覺得這是在開玩笑,無法就此坐視不管,所以才提筆寫了這封信。
“古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看你是不知道。會刊登這種廣告的人,肯定是個沒教養的人。
“你如此作賤自己性命,到底圖的是什麼?在戰前,我等皆是光榮的日本臣民,有著''之美名,是理應為國奉獻的性命,儘管如今是標榜經濟主義的世道,但你也不該拿性命換取低俗的金錢。
“雖然我對眼下這金權萬能的世道深感憤慨,但正因為有你這種人渣,也難怪金權主義會如此猖獗。那當真是令人唾棄的廣告,道德淪喪莫此之甚……”
這封信後面還有七、八頁,羽仁男在腦中想像一名滿臉紅光、咄咄逼人,但多的是時間無處打發的失業中年男子,他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那厚厚一疊信紙撕毀。感覺得到自己現在手指連撕信的力氣都不剩了。
另外一封信署名是女子,錯字連篇。
“你可真酷。真是酷斃了。你說要性命出只(售的錯字),講得這麼露骨,真的不答(打?)緊嗎?我也要性命出只(售),乾脆我們兩人交喚(交換?)性命,一起上床吧。等到隔天一早,我們兩人就會找到新的姓命(生命?)。在這火紅玫瑰盛開的季節裡,我們一定會找到讓人很想吹口哨高歌的幸福人性(人生?)。要不要和我結婚?”
全部看完後,羽仁男感到厭煩,直接請夫人代為撕碎。夫人那柔細的手指為之泛紅,三兩下便將厚厚一疊信紙撕毀。
那天晚上在臥室裡,夫人以異於平時的認真口吻向羽仁男低語道:“明天晚上,我會讓薰去親戚家過夜。”
“為什麼?”
“因為我想和你好好獨處享受一下。”
“可是,我們不是都夜夜春宵嗎?”
“明天晚上不一樣。”
夫人微笑時,溫熱的氣息從鼻尖略過,但羽仁男卻微微聞到一股血腥味。
“明天晚上,我不想把薰捲進來。”
“可是,他會乖乖去別人家過夜嗎?”
“他會的。因為那孩子最善解人意了。”
“然後呢?”
夫人沉默片刻。在檯燈的亮光下,她那最近似乎更顯亮澤的秀發,正如波浪般起伏。
“雖然對你有點過意不去,不過,我對你靜脈的血已經膩了。因為那味道太過溫順,嘗不出新鮮感。明天晚上,我想嚐嚐動脈的血。”
“也就是說……我的死期到了?”
“是的。我一直在想,該選哪一處動脈才好,不過,還是選頸動脈好了。打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很喜歡你粗壯的後頸,我見到你,就好想一口朝你的後頸咬下,但我一直在忍耐。”
“我任憑處置。”
“真開心。天下怎麼會有你這麼可愛的人呢。你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見的真男人。然後……”
“咦?”
“等我喝夠你動脈的血,我打算把身旁的煤油爐全推倒,把這屋子燒個精光。”
“那你呢?”
“當然是一起燒死嘍,傻瓜。”
羽仁男感覺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邂逅了他人的真心,就此闔上眼。他的眼皮不斷抽動,充滿病態。
——“明天晚上”終於到來。
“趁這在世的最後時刻,我們兩人一起去散步吧。”夫人道。
兩人命終之日已到來。在這冬日和煦,景緻美好的向晚時分,薰已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遣往親戚家。
“附近有一間小公園。是武藏野的遺跡,那裡滿地山毛櫸的枯枝,美不勝收。我想去那裡看看。”
“就這樣待在家裡也很好啊。”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散步,留下對這人世的回憶。就像一對少年少女一樣。”
“那三十分鐘就要回來哦。”
其實羽仁男早已認定出門是件麻煩事。憑他現在的體力,得扶著柱子才勉強能站立,而且光站就會頭暈目眩,弱不禁風,怎麼可能悠哉的散步。他只感到渾身慵懶,寧可直接就這樣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下被劃開動脈。
“而且我臉色這麼蒼白,不想這樣見人。”
“哎呀,為什麼?其實你現在的氣色好看極了,這樣正理想呢。難道你們男人不懂就是要這麼蒼白才好看嗎?這樣很浪漫呢,其實蕭邦可能也是這樣的人。”
“夠了,我又不是得肺癆。”
就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聊著的當口,夫人已換上皮質的外出散步服,拿著金鎖鏈走來,羽仁男也穿上帥氣的杏黃色毛衣,好讓自己的氣色好看些,然後就像讓主人牽出門散步的狗一樣,手腕套上金鎖鏈,就此出門。
來到屋外,果然心情舒暢不少。他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感覺全身彷彿因為吸入肺中的空氣重量而搖晃,但想到這就是人生最後目睹的夕陽景緻,感覺倒也不壞。
“我是否曾經真的愛過生活呢?”羽仁男暗忖。
關於這點,他完全沒半點自信。他隱隱覺得自己現在似乎正興起愛意,但這也許是因為體力衰退、頭腦不清的緣故。
夕陽晚照的美深深滲進他心中,心臟正噗通噗通直跳,感覺隨時都可能會停住,兩鬢血管跳得好急。不久,他們從市街櫛比鱗次的宅邸屋頂,看到一群宛如敞開美麗蕾絲的巨大山毛櫸。
“就是那個。那就是有名的山毛櫸樹林。”夫人說。
羽仁男就快要在今晚結束生命了。當中不帶半點自己的意思,這點令他大呼痛快。自殺很麻煩,而且太過戲劇性,不合他的胃口。況且,要死在別人手中,得要有某個理由才行。他不記得誰對他有這樣的怨念和憎恨,也不喜歡那麼受人關注,到非得讓人殺了他不可的地步。出售性命,是不必負責的好方法。
那美麗的山毛櫸樹梢,就像朝晚霞投出的網子般,精妙絕倫的一把纏住天空的淡藍,這是為什麼呢?自然為何可以美得這麼無用,人類為何可以煩擾得這般無用。
然而,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我的人生已邁向終點,一想到這裡,心里頓時像薄荷般清涼舒暢。
兩人行經公園入口處的香煙攤。店門口有個紅色郵筒。有一名老太婆在顧店。
到此為止羽仁男還記得。
但接下來,他後腦升起一道白色的龍捲風,頓感一陣天旋地轉,就此不支倒下,彷彿有人扶住他的手,但他已不省人事。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