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少年的母親是吸血鬼,這到底在演哪出啊?
這世上有吸血鬼這玩意兒嗎?
然而,少年並未多做說明。
他的個性似乎很一板一眼,自己帶來印好的收據。
“請在這裡寫上二十三萬圓,然後加一條附註寫上'不過,此為訂金,若無法滿足買主,需全額退還',並在上頭簽名。”
少年嚴格的吩咐道。接過收據後,少年說:“我今天有點累,想睡一覺。明天晚上八點我來接你。你最好先吃過晚飯。到時候出門時,你得好好把身邊的事處理一下,因為你大概是無法活著回來了。就算能保住一命,也得先在那裡住上十天,所以你要先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待羽仁男獨自留在房內後,他才想起,少年在收據上籤的名字是井上薰。
看來,這次可能真的會死。羽仁男心想,今晚得先好好睡上一覺了。
……
到了隔天晚上八點,門外準時傳來敲門聲,是薰前來迎接。和昨天一樣,穿著學生製服。
羽仁男一派輕鬆,正準備離開房間時,薰再次向他叮囑道:“你真的不怕死?”
“不怕。”羽仁男簡單明了的應道。
“昨天那筆錢你怎麼處理?”
“收進抽屜裡了。”
“不存進銀行嗎?”
“何必存銀行。頂多我死後,在抽屜裡發現那筆錢,公寓管理員就此據為己有,如此而已……日後你也會明白。不管我的命值二十幾萬圓,還是三十圓,都沒什麼差別。因為只有在人活著的時候,錢才能影響這個世界。”
兩人離開公寓,緩步而行。
“攔輛計程車吧。”
少年如此說道,搶先攔了一輛計程車,模樣顯得欣喜雀躍。
“去荻窪。”聽完少年向司機告知目的地後,羽仁男向他問道:“看我快死了,你很高興對吧?”
司機那驚訝的雙眼,在車內後視鏡中為之一亮。
“才沒有呢。不過,能讓我媽開心,我心裡很高興。”
羽仁男益發覺得這一切都是出自少年自己幻想的世界。不過,一開始的那兩起事件,最後都是以悲劇收場,所以這次就算是遇上無聊的喜劇也無妨。
計程車抵達昏暗住宅街一隅,一棟大門氣派的宅邸。少年在此地下車,本以為這裡是少年的家,但少年卻率先邁步走去,先是左轉,走了兩、三百公尺遠後,來到一棟大門和剛才那座宅邸很相似的宅院前,把鑰匙插進門上的鑰匙孔裡,在黑暗中抬頭望向羽仁男,投以一笑。
屋裡看不到半盞燈火。少年逐一開鎖,領著羽仁男來到一閭明亮的客廳。
浮現在燈光下這間略帶霉味的客廳,是個古色古香的好房間,有真正的壁爐,爐架擺著一面模糊而且帶有裂痕的法王路易式鏡子,以及兩邊由天使支撐的金色古董時鐘。薰打了個噴嚏後,開始不發一語的點燃壁爐裡的木柴。
“除了你和令堂外,沒其他人了嗎?”
“當然。”
“那吃飯怎麼解決?”
“別問這麼俗氣的問題好不好。當然是我煮啊。還要餵病人吃飯。”
漂亮的柴火燃起,少年從角落的櫥櫃裡取來上好白蘭地,將白蘭地酒杯細長的杯腳夾在手指間,靈活的以壁爐的火焰溫杯后,遞向羽仁男。
“令堂呢?”
“還得再等三十分鐘。打開玄關的門後,我媽枕邊的鈴就會作響。然後她會慢慢起床,仔細的化妝更衣後才露面,所以最快也要三十分鐘。我媽對你的長相很滿意,心頭小鹿亂撞呢。應該是照片拍得太好了吧。”
“你從哪兒得到我的照片?”羽仁男驚訝的反問。
“昨天晚上,你沒發現嗎?”
少年從學生製服口袋裡微微露出那如同火柴盒般大小的照相機,表情平淡的笑著。
“真服了你。”
羽仁男搖晃著手中的白蘭地,小口的喝著酒。酒香讓他對今晚的邂逅產生甜美的遐想。薰閒來無事,把玩制服的鈕扣,望著“悠哉享受餐後酒的大人”這種奇妙的生物。接著突然一躍而起。
“對了,我忘了。我在睡前還有功課要做,得先走一步。我媽就拜託你了。還有,我知道有家收費便宜的葬儀社,這件事你就不必擔心了。”
“餵,你再待一會兒嘛。”
羽仁男話才剛說完,少年已消失了踪影。
獨處的羽仁男除了環視室內外,沒其他打發時間的方法。
自己總是像這樣等著事情發生,這不是很像“活著”嗎?之前在東京廣告上班時,在那佈置得新潮摩登,顯得過於明亮的辦公室裡,人人都穿著最新款的西裝,每天從事不會弄髒手的工作,那才真的是與死無異呢。而此時一個決心尋死的人,對於未來(就算是死也一樣)抱持期待,小口小口喝著白蘭地的模樣,不是極為滑稽的矛盾嗎?
他百無聊賴的環視掛在牆上的獵狐彩色素描畫,以及一名臉色蒼白的女子肖像畫,驀然發現畫框邊角露出一疊舊紙,目光就此停住。那常是用來藏私房錢的地方,但應該沒人會把私房錢藏在客廳吧。等候愈久,他的好奇心愈強烈,最後羽仁男終於再也無法忍耐,站起身一把抽出那疊紙。
那疊紙滿是灰塵,確實已很久沒被人發現。是因為打掃之類的緣故,而從畫框邊露出吧。絕不是故意要讓客人看見。
那疊紙是老舊的稿紙。翻閱時,塵埃散向四方,羽仁男的手指也像沾染了黑蛾的鱗粉般,變得烏黑。
紙上寫著:
像這樣莫名其妙的詩句,以難看的字寫滿紙張。這好像稱作超現實主義,不過這種艱深難懂的嗜好早過時了。到底是誰寫的?看起來像是男人的筆跡,但實在寫得拙劣至極。羽仁男為了打發無聊,一直看這首詩,看著看著打起了哈欠。
不知何時,房門開啟,房內站著一名清瘦的美女。
羽仁男為之一驚,轉身而視。
發亮的藍色服裝繫著藏青色衣帶。確實是貌美如花,但看起來一臉病容,弱不禁風,年約三十。
“您在看什麼呢?哦,那個啊……您猜那是誰寫的詩句?”
“這……”羽仁男含糊的回答道。
“是我家小少爺。也就是薰。”
“哦,是薰小弟啊。”
“算不上是什麼多了不得的才能對吧?不過,完全捨棄又有點可惜,但我對這類型的詩實在沒什麼感覺,所以從很久以前,就都藏在那個地方。為什麼會被您看到呢。”
“因為它從畫框邊露出來……”
羽仁男急忙將那疊紙藏向畫框後方。
“我是薰的母親。這次薰受您多方關照了。不知有沒有給您添麻煩?”
“不,沒的事。”
“請往這兒坐。坐在爐火旁好嗎?我幫您再倒一杯白蘭地。”
羽仁男依言坐向那棉絮微微外露的椅子,悠哉的將雙臂橫擺在扶手上,扶手上裝飾的銅釘在火光下熠熠生輝。
羽仁男感覺自己就像來到家長教師會會長夫人跟前懇談的學校教師。
夫人也端來自己的白蘭地酒杯,坐向他對面的椅子,舉杯向他說道:“歡迎光臨寒舍。請多指教。”
她戴在手指上的大鑽戒,在火焰的照耀下晶亮燦燃。女子坐在爐火旁的容貌,增添了一份立體感與火焰不穩定的搖曳,更顯美艷。
“會不會又是那個呢?我家薰該不會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吧?”
“嗯……是講了一些。”
“真是的。這孩子是很聰明,但老愛胡思亂想。我在想,會不會是最近學校教育辦得不好的關係呢?”
“可能多少有關係吧。”
“學校老師到底都在教些什麼?我並不是以偏概全,說以前的教育比較好,但我希望在學校裡能多教孩子一點社會義務,或是如何不給人添麻煩的品格教養。如果像現在這樣,簡直就像付學費讓他們把孩子教育成像那樣的人一樣嘛。”
“你說的是。”
“最近也真是怪。因為暖氣設備的緣故,到處都很乾燥,東京明明又不是多冷的地方,卻過著像北國般的生活。”
“是啊。那些高樓林立的市街正是如此。像我就很喜歡這種壁爐。”
“聽您這麼說,真高興。”
夫人眉開眼笑,她那柔媚的笑眼,連眼角細微的魚尾紋也顯得美。
“我家盡可能採用自然的暖氣,夏天也都不開冷氣。像最近那些高樓大廈都開著乾燥的暖氣,聽說只要待上一晚,便會幹得教人喉嚨出血呢。真是可怕!”
就快要步入正題了,羽仁男內心略感興奮,但夫人卻又回到原本極其平庸的話題。
“都市的環境衛生,雖然整天掛在嘴邊,但一方面就像文明過剩般,汽車廢氣污染嚴重,另一方面,清潔隊卻又不來。”
“最近清潔隊確實很偷懶。”
“沒錯。您還真了解家庭問題呢。現在的男人說來還真是匪夷所思。單身漢很能理解家庭問題,而結過婚的男人反倒是裝聾作啞。您當然還是單身對吧?”
“是的。”
“看您這麼年輕,想必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我可以直接稱呼您羽仁男先生嗎?”
“當然可以。”
“真高興。羽仁男先生。……對了,您對草野露子這次離婚的事有何看法?這件事在周刊雜誌吵得沸沸揚揚呢。”
“電影女星都是那樣吧。”
羽仁男直言不諱的說道,讓人感覺到一絲“我對電影女星的八卦不感興趣”的排斥意謂,但夫人似乎完全誤解了他的意思。
“是嗎?可是草野露子之前明明過著那麼幸福的婚姻生活,為什麼會突然離婚呢?周刊雜誌一如往常,寫說是她先生在外拈花惹草,但我認為事情並非這麼單純。草野露子是京都人,在家中極盡小氣之能事。應該是她限制先生的零用金,使得先生逐漸受不了她的壓迫吧?當人妻子,就得對男人睜隻眼閉隻眼才行。羽仁男先生,您知道真相嗎?”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
在無聊和焦躁的夾擊下,羽仁男忍不住用不客氣的口吻應道,這時,夫人的手突然從上面輕輕包覆住羽仁男擺在扶手上的手,他這才發現,之前隔著爐火,感覺很遙遠的椅子,其實近在咫尺,只要伸手便可觸及。明明就在爐火旁,但夫人的手卻冷若寒冰。
“抱歉。淨說些無趣的話題……您很少看電影是嗎?”
“也不是沒看,只是我都看黑道電影。”
“這樣啊,最近年輕人最愛談論的話題就是車子了。周刊雜誌上常這麼提到……不過,開快車最可怕了。死於車禍是最沒有意義的死法。”
“說的一點都沒錯。”
“交通問題是東京都知事最應該全力解決的大問題。不過,我曾經在第一京濱國道上目睹一樁車禍,當時有人身受重傷,但救護車卻遲遲不來,大家都火冒三丈。那段時間,傷患血流不止。理應要早點送他去醫院輸血才對,但別人賣的血同樣也很可怕,不是有人輸血後染上肝炎嗎?”
“是有這麼回事。”
“您可曾捐過血?”
夫人的雙眼因壁爐的火焰而炯炯生輝。
“不,我沒捐過血。”
“哎呀,您真是太輕忽自己對社會的義務了。世上明明有很多人因為缺血而發愁呢。您如果也是個男子漢,就該抱持不惜犧牲生命,也要解救那些可憐人的決心才對啊。”
“所以我今晚才會來到這裡!我早已抱持捨命的決心!”
因過於焦躁,羽仁男最後終於忍不住大喊。
“是嗎,我明白了。”
夫人臉上泛著淺笑,靜靜凝睇羽仁男。這時,羽仁男感到不寒而栗。
沉默了半晌後……
“您會留下來過夜對吧?”夫人說。
深夜時分,屋裡一片闃靜。薰應該早已入睡。
夫人帶著他來到位於二樓深處的房間,那裡似乎不是病房,瀰漫屋內的不是臥病在床的夫人身上的氣味,而是寒氣與霉味。
“我去點燃暖爐。”
夫人前去將擺在房內三個方位上的煤油爐點燃,房內馬上充斥著一股煤油味,羽仁男在腦中暗忖,要是那三個不太穩定的火塔一起翻倒的話,不知會有什麼後果。
有三床疊得高高的棉被,爬上床時,身穿長襯衣的夫人一陣踉艙,羽仁男連忙扶住她。
“我因為嚴重貧血,最近常會暈眩。”夫人掩飾她的難為情說道。
雖然寢具老舊,卻是上等的絲綢被,唯一比較令人在意的,是寢具似乎鮮少晾曬,理應很輕盈的棉被,卻因為裡頭棉絮陰暗的濕氣,感覺格外沉重。
緩緩褪去夫人的長襯衣後,羽仁男見到她年輕的肌膚,很難想像她是那名少年的母親,對此頗感驚詫。本以為她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左右,是因為化妝技巧高明的緣故,但此時眼前的她,膚光勝雪,膚質緊密柔滑,而且人手冰涼,宛如瓷器一般。儘管看不出一絲皺紋和老態,但那並不是緊實、充滿活力的肌膚。那皮膚宛如散發香氣的白蠟,完全感受不出半點生氣。人體裡存在著某樣東西,會從體內中心往外透射,讓全身閃耀生輝,但她唯獨欠缺這重要的要素。如果說她的肌膚帶有光澤,那也是屍體的光澤。從她腋下微微浮凸的肋骨,也看得出她的消瘦,但她的乳房卻很豐滿,線條柔美,腹部如同是盛滿濃密乳汁的容器,顯得柔嫩白皙。
羽仁男感到一股不尋常的亢奮,將她緊擁入懷,夫人神情恍惚,任由他愛撫,如游蛇般扭動身軀,滑出羽仁男體外,不知何時,她已誘導羽仁男躺在她身軀下。
她的做法不帶半點支配意謂。以不可思議的熟練動作從男人身軀下逃脫,在毫不傷及男人自尊的情況下,猶如蛇在草莓的葉片上現踪般,就此滑向男人身軀之上。
羽仁男沉浸在奇妙的陶醉中,微微感到一股酒味。有東西正在消毒。是手術刀嗎?他因這樣的直覺而閉上眼時,他的上臂感受到酒精灼熱的冰涼感。一股痛楚遊走。
“一開始先從手臂來。好結實的手臂啊。”
夫人低語道。緊接著,變成宛如傷口被擰扭般的痛楚,原來是夫人正以嘴唇吸吮。接著是一段漫長的靜止時間。夫人的咽喉正在吞嚥某個東西,發出含蓄的聲音。當羽仁男明白她吞嚥的是自己的鮮血時,不禁全身戰栗。
“真可口,謝謝您。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在檯燈的燈光下,她前來索吻的紅唇,沾有斑斑血漬。羽仁男發現夫人的雙頰,就像剛才在壁爐的火焰般看到的那樣,紅光滿面,充滿活力。那是生氣蓬勃的顏色。她的雙眼猶如走在街上的年輕女孩般正常,洋溢著健康活力。 ……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