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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3242 2018-03-21
三郎心想:怎麼說少奶奶才會相信呢?不久前,少奶奶曾把愛還是不愛當作天翻地覆似的一樁大事,如今無論怎麼說,少奶奶都認定是謊言,不予理睬,對了,也許她需要證據。只要將事實說出來,她定會相信的吧。 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鼓足勁說:“不是謊言。我本來並不想娶美代做妻子。在天理,我也曾將這件事告訴家母,家母從一開始就反對我的這門婚姻,說為時尚早。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終於沒有把她已經懷孕的事說出來。家母更加反對,她說,討這樣一個不稱心的女人做媳婦有什麼意思。還說,這種討厭的女人的面孔,連瞧也不願瞧一眼,所以她沒有到米殿來,從天理就徑直返回老家了。” 三郎拙嘴笨舌,說出了這番極其樸實的話兒,洋溢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真實感。悅子並不恐懼,她貪婪地咀嚼著夢中的愉悅一般的、隨時都可以消逝的、瞬間鮮明的喜悅。聽著聽著,她的目光閃爍,鼻翼顫動了。

她如醉似夢地說:“為什麼不把它說出來?為什麼不早點把它說出來啊?!” 接著這樣說:“原來如此。原來役有把令堂帶來是由於這個緣故啊。” 她還這樣說道:“於是你回到這兒來,美代不在反而更方便是嗎?” 這番話是一半含在嘴裡,一半吐露出來的。所以要將悅子自身執拗地反復出現的內心獨白。同說出口的自言自語。做意識上的區別是十分困難的。 夢中,樹苗在轉瞬間成長為果樹,小鳥有時變成像拉車的馬一般巨大。這樣,悅子的夢境,也會使可笑的希望突然膨脹為眼前即將實現的希望的影子。 悅子這樣想道:說不定三郎愛的就是我呢?我必須拿出勇氣來,必須試探一下,不用害怕預測落空。倘使預測對了,我就幸福了。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然而,不怕落空的希望,與其說是希望,莫如說是一種絕望。 “是嗎?那麼。休究竟在愛誰呢?”悅子問道。 在目前這種場合下,聰明的女人所犯的錯誤能夠把兩人連結在一起的,也許不是語言,而是如果她將手親切地搭在三郎的肩上,萬事便會就緒暱。這兩個異質的靈魂。通過手的互相摸挲,也許會融合在一起呢。 但是,語言像頑固的幽靈堵存兩人之間。三郎對悅子的臉頰上的清清楚楚地飛起的紅潮不理解。他只是像被問到數學難題的小學生一樣,在這種提問面前有點畏縮了。 他彷彿聽到:“是愛……還是不愛” 又來了!又來了啊! 乍看這很方便的暗語,對他來說依然給他那種遇事現打主意的輕鬆的生活,帶來了多餘的意義,又給他今後的生活嵌上多餘的框架,不知為什麼他只認為這是剩餘的概念。這種語言作為日用必需品而存在。根據時間和場合,這種語言也可以作為生死的賭注。他沒有運營這種生活的房間。不僅沒有,連想像也不容易。況且,類似擁有這樣一間房間的主人,為了消滅這房間,甚至可以做出放火燒掉整棟房子的愚蠢的行動。對他來說,這是可笑至極。年輕小伙子,在少女的身旁,作為自然的發展趨勢,三郎同美代接吻了,交接了。於是美代腹中孕育了幼小的生命。也不知為什麼,隨著自然的發展趨勢,三郎對美代厭倦了。形似兒童的遊戲變得頻繁了。不過,至少誰都可以是這種遊戲的對象,並不一定非美代不可。不,也許說厭倦了這句話有些欠妥。對於三郎來說,事情已經發展到不一定非要美代不可的地步了。

人,總是不愛一個人就必然愛著另一個人,而愛著一個人就必然不愛另一個人,然而,三郎從來不曾遵循這種理論來規範行動。 由於這個緣故,他又再度窮於回答。 把這個純樸的少年逼到這步田地的是誰?逼到這步田地並讓他這樣隨便應付回答的又是誰之罪? 三郎心想:不是憑感情,而是要仰仗世故教誨的判斷。這是從孩提起就靠吃他人的飯長大的少年所常見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樣一想,悅子的眼睛示意:請說出我的名字吧,他馬上就領悟了。 三郎心想:少奶奶的眼睛潤濕了,看來她是很認真的哪。我明白了,這個謎語的答案:大概是希望我說出少奶奶的名字吧。一定是那樣的吧。 三郎摘下身邊的黑色的干枯葡萄,一邊放在掌心上滾動,一邊耷拉著腦袋,直言不諱地說:“少奶奶,是你!”

三郎這種明顯說謊的口吻,分明在表白他不是不在愛,而是宣告他不是在公開地愛,悅子無需冷靜思考,就能直接感到這種天真的謊言,這使她深深地沉湎在夢境之中。這句話讓悅子振奮了精神,站立起來了。 萬事完結了。 她用雙手理了理被夜氣浸涼了的亂發。然後用沉著的、毋寧說是雄壯的口氣說:“好噦,我們也該回去了。明兒一早就啟程,我也得稍睡一覺啊。” 三郎微微垂下左肩,不服氣似的站了起來。 悅子感到脖頸一陣寒冷,她將彩虹色圍巾豎了起來。三郎看她的嘴唇在乾枯的葡萄葉子的陰影下,發出了微帶黑色的光澤。 迄今,三郎疲於同這個難以取悅的、非常麻煩的女人周旋,這時候他才覺得時不時地向上翻弄眼珠望著的悅子,不是女人,而是某種精神的怪物。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是一團離奇的精神的肉塊,是時而苦惱、時而痛楚、時而流血、剛剛恍然便喜悅而呼喚的、明顯的神經組織的硬塊。

然而,三郎對站起身來將圍巾豎起的悅子,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氣息。悅子想從溫室走出去。他拓開胳膊,把她攔住了。 悅子扭動身子,像是刺中三郎的瞳眸似地盯著三郎。 這時,就像小船的船槳在水藻叢生的佈滿暗影的水中碰撞了他人的小船的船底一樣,雖然他們隔著好幾層衣服,悅子也感受到他的胳膊的結實肌肉,和自己胸脯的柔軟的肉體明顯地貼在一起了。 即使被她凝視,三郎也不再畏縮了。他微微顫動地張開嘴巴,卻沒有發出聲音,讓她放心似地快活地笑了,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他兩三次敏捷地眨了眨眼睛。 這時候的悅子所以一言不發,難道是因為她好歹領悟到語言的無力了嗎?難道是因為好不容易才確實抓到了絕望,不能撒手,就像一度望見了懸崖深淵的人被它迷住而無法考慮其他事情一樣嗎?

悅子被一味迂迂迴回的、年輕而快活的肉體壓迫著,她的肌膚都被汗水濡濕了。一隻草鞋脫下,翻過來落在地上了。 悅子反抗了。為什麼要這樣抵抗?她自己也不知道。總之她簡直著了魔似地在抵抗。 三郎的兩隻胳膊從她的背後伸進兩腋下,緊緊地摟住她不放。 悅子拼命地躲閃著臉兒,嘴唇和嘴唇很難相合在一起。三郎焦灼萬分,腳跟站不穩,被椅子一絆,一邊膝蓋碰在稻秸上。悅子趁機從他的胳膊裡掙脫出來,從溫室跑出來了。 悅子為什麼叫喊?悅子為什麼呼救?她是呼喚誰的名字?除了三郎外,她想如此熱切呼喚的名字在哪兒?除了三郎以外,能拯救她的人在哪兒?儘管如此,她為什麼呼救?呼救又會怎麼樣?在哪兒?走向哪兒? ……從哪兒被救出來,送到哪兒,悅子心中有數嗎?

三郎在溫室旁邊叢生的芒草中,窮追著悅子,最後把她按倒在地。女人的軀體深深地落在芒草叢中。被芒葉拉開口子的兩人的手,滲出了血以及汗。兩人卻全然沒有察覺。 三郎臉上泛起了紅潮,滲出的汗珠光燦燦的。悅子一邊近望著他的臉,一邊在想:人世間還有比因衝動而煥發的美、因熱望而光彩奪目的年輕人的表情更美的東西嗎?同這種思緒相反,她的身體還在抵抗著。 三郎用兩隻胳膊和胸脯的力按住了女人的肉體,簡直就像戲弄似的用牙齒將黑綾子大衣上的釦子咬掉。悅子處在半無意識的狀態。她以洋溢的愛,感受到自己的胸脯上滾動著一個又大又沉重的活動的腦袋。 儘管如此,這一瞬間,她還是呼喚了。 在驚愕於這尖銳的叫聲之前,三郎甦醒過來了。他的敏捷的身軀,立即考慮了逃遁。沒有任何理論上或感情上的聯繫,牽強地說,就像直感生命有危險的動物一樣。考慮了逃遁。於是,他離開她的身體站了起來,朝著杉本家相反的方向逃跑了。

這時,悅子產生了一種驚人的強韌力量,她從剛才所處的半丟魂的狀態中,敏捷地站起身來,追上三郎纏住不放。 “等等!等等!”她呼喊道。 越呼喚,三郎就越要逃跑。他一邊跑一邊把纏在自己身體上的女人的手掰開了。悅子用盡渾身力氣,緊緊地抱住他的大腿,被他拖著走了。在荊棘中,她的身體被拖著走了近二米遠。 另一方面,彌吉忽然驚醒,發現身旁的臥輔裡沒有悅子了。他受到了預感的折磨,走到了三郎的寢室,發現那裡的臥輔也是空蕩蕩的。窗下的泥地上留下了鞋子的痕跡。 他走下廚房,看見廚房的木板門敞開著,月光直射了進來。從這裡出去,要么是到梨樹林,要么是到葡萄園,除此別無其他去處。 梨樹林的地面,每天都被彌吉拾掇,覆蓋上鬆軟的泥土。所以,彌吉決定從通往葡萄園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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