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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3186 2018-03-21
她這樣盯著三郎,特意思考著迄今無法逃脫的命運,又覺得已經考慮好的明天的旅行,變成某種不確實的、似乎隨時都可能改變計劃似的,於是有點狼狽周章了。此時現在她的腦子裡的地名,不是東京;倘使勉強把它稱作地名的話,那麼後門的葡萄園就是惟一的地名。 杉本家的人們通稱為葡萄園的所在,其實就是彌吉如今放棄栽培葡萄的三棟溫室,以及上百坪的桃林組成的房後一地段,這裡是登山和參加祭祀時的必經之路。但除了這種時候以外,杉本家的人們是不常到這場三四百坪的半荒蕪了的孤島般的地段來的。 ……悅子早已反复考慮過諸如在那裡與三郎相會時的打扮,提防不讓彌吉覺察到自己的打扮,準備鞋子,盤算著臨睡前事先悄悄把廚房的木板後門打開,以免它發出可怕的吱吱聲等等。她思緒紛繁,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退一步想,又覺得僅僅為了同三郎長談,得做許多的秘密安排,約好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地點,似乎是白費力氣。毋寧說,似乎是可笑的徒勞。且不說數月前她的戀情尚無人所知,如今卻已成為半公開的秘密,為了避免無謂的誤解,僅僅為了“長談”,白天在戶外進行也未嘗不可嘛!因為她的這種長談所祈盼的僅僅是悲愴的自白。除此別無他求。 是什麼東西促使她特意希求這些煩瑣的秘密呢? 這最後一夜裡,哪怕是形式上的秘密,悅子也是希望掌握它的。她渴望同三郎之間擁有最初的、或許也是最後的秘密。她希望同三郎分享秘密。即使三郎最終沒有給予她任何東西,她也希望從他那裡得到這多少帶點危險的秘密。悅子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有權要求他的這一點點禮物……

十月中旬開始,為抵禦夜寒和晨寒,彌吉就寢時早早就戴上了那頂他稱之為“睡帽”的毛線帽。 對悅子來說,這是一種微妙的標誌。晚上他戴著這帽子鑽進被窩,是意味著不需要悅子。不戴這帽子就寢,則是需要悅子。 送別會在十一點鐘結束,悅子已經聽到身旁的彌吉的鼾聲了。 為了明日一早的旅行,需要足夠的睡眠。彌吉戴著就寢的毛線“睡帽”微微歪斜,露出了骯髒的白髮髮根。他的白髮不是純白,而是花白,給人一種不潔淨的感覺。 難以成眠的悅子借助臨睡時讀書的檯燈燈光,端詳了一番那烏黑的“睡帽”。良久,她才把燈熄滅。萬一彌吉醒來,也不至於因為自己看書看得太晚而使他感到不自然。 此後的近兩個小時,悅子是在漆黑中以可怕的望眼欲穿的心情度過的。這種焦慮和徒然交織著的熱烈的夢想,描繪出一幅她與三郎幽會時的無限喜悅的圖景。她忘卻了自己為招來三郎的憎恨該做的自白的努力,猶如由於戀心的牽縈而忘卻了祈禱的尼姑一樣。

悅子將藏在廚房裡的便服套在睡衣上,系上朱紅色的窄腰帶,圍上舊的彩虹色羊毛圍巾,然後穿了一件黑色綾子大衣。瑪基拴在大門旁的小犬台裡睡著了,不用懼怕狗吠。從廚房的木板後門走了出來。入夜澄明的天空,月光皎潔如同白晝。她不直接向葡萄園走去。而首先來到了三郎的臥室前。窗戶是敞開的。被子被推到了一邊。他無疑是從窗戶跳下去,先行到葡萄園去了。這種誠實的發現,帶來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官能上的喜悅,使她內心發癢起來。 一句話,雖說是屋後,但葡萄園和房子之間橫著一片峽谷般的低窪白薯地。而且,葡萄園朝這邊的側面覆蓋著四五米寬的竹叢,從家中是全然窺不見溫室的輪廓的。 悅子沿著穿過白薯地峽谷的雜草叢生的小徑走去。貓頭鷹在嗚叫。月光把刨完白薯的地裡的鬆土,映照得活像用厚紙揉成的山脈地形圖。小徑的一處覆蓋著荊棘,留下許多像是橡膠底運動鞋走過的印跡。這是三郎留下的腳印。

悅子走出竹叢的盡頭。爬了一段斜坡,來到了橡樹的樹蔭下,月下從這裡可以環顧葡萄園的一個地段。三郎交抱著胳膊,果然地立在玻璃幾乎全部毀壞了的溫室的入口。 在月光下,他那平頭髮的烏黑,顯得格外的鮮明。他沒有穿著外套,似乎對寒冷毫無反應。他只穿了彌吉給他的那件手織灰色毛線衣。 一看見悅子,他頓時神采飛揚,鬆開了交抱著的雙臂,併攏腳跟,從遠處打起招呼來。 悅子走近了,卻說不出話來。 良久,她才環視了一下四周,說:“找個地方坐坐好嗎?” “嗯。溫室裡有椅子。” 這句話裡,絲毫沒含躊躇或羞怯,這使悅子大失所望。 他低下頭,鑽進了溫室。她也尾隨其後走了進去。室頂幾乎全無玻璃,鮮明的框架的影子,乾枯的葡萄和樹葉的影子,落在地板的鋪草上。任憑風吹雨打的小圓木椅子躺倒在地。三郎用掖在腰間的手巾把木椅細細地揩拭乾淨,勸悅子坐了下來,自己則橫放下一個生了鏽的汽油桶,落坐在上面。可汽油桶椅子不穩,他像小犬似地立起單膝,在地板的鋪草上盤腿而坐。

悅子沉默不語。三郎拿起稻秸,繞在手指上,發出了聲響。 悅子用進出來似的口吻說:“我把美代解雇了。” 三郎若無其事,抬頭望瞭望她,說:“我知道。” “誰告訴你的?” “從淺子夫人那裡聽說的。” “從淺子那裡?”三郎耷拉下腦袋,又將稻秸繞在手指上。因為他不好意思正面望著悅了驚愕的神態。 悅子的想像力得到意外發揮的時候,在她的眼裡,低下頭來的少年這副憂愁的模樣被無情地改變了,這一兩天他雖然竭力佯裝爽朗,好不容易才把這悲傷抑制下來,在驚人的勇敢的誠實和無以倫比的純樸中。隱藏著一種強烈的無言的抗爭。這無言的抗爭,比任何粗暴的斥責都更剌痛人心。她依然坐在椅子上。深深地曲著身子。她心神不定,把手指剛握緊又鬆開,用低沉而又熱切的聲音訴說開了。她是如何竭力壓抑激越的感情在傾訴?從她的聲音如欷噓似的不時間斷,就可以知道了。而且,聽起來簡直像在生氣似的。

“請原諒。我很痛苦啊!我只好這樣做。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辦法了。再說,你在說謊。你和美代明明那樣地相愛,你卻對我謊說什麼你並不愛她。我聽信你的謊言,愈發痛苦了。為了讓你了解你使我嘗受的你簡直沒有察覺的痛苦,我覺得有必要讓你也體會一下同等的無緣無由的痛苦。我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你是不會想像到的。如果可以從心中掏出來比較的話。我甚至願意把眼下你的痛苦同我的痛苦比較比較,看看究竟是誰的痛苦更大。我實在太痛苦,無法控制自己,所以才用火燒了自己的手的啊!你瞧瞧。這是因為你啊!這燒傷是因為你啊!” 在月光下,悅子將帶傷疤的手掌伸了出來。三郎像觸摸可怕的東西,輕輕地觸摸了一下悅子挺直的手指,旋即又鬆開了。

三郎心想:在天理也見過這樣的叫化子,他們顯示傷口以乞討別人的憐憫,實是可怕。 少奶奶身上像是總有一些地方類似自命清高的叫化子啊。 三郎甚至這樣想:想不到自命清高的原因全在他的痛苦上。 至今三郎還不知道悅子在愛自己。 他想盡量從悅子拐彎抹角的告白中撿取自己好歹能夠接受的事實。眼前這位婦女十分痛苦。只有這點是確實的。儘管她的痛苦的深刻原因,別人無從知道,但好歹是三郎引起,她才這樣痛苦。對痛苦的人,必須給予安慰。只是,怎樣安慰才好呢?他不知道。 “沒關係。我的事,你不必擔心。美代不在,短暫的寂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悅子估量這不至於是三郎的本意,就對這種離奇的寬大,感到幾許驚訝,但她仍然帶著一種懷疑的目光,在這親切而單純的安慰中,探索謙遜的謊言,存在隔閡的禮儀成規。

“你還在說謊嗎?硬被人家將自己和心愛的人拆散了,還說沒有什麼了不起,會有這種事嗎?我把所有心裡話都抖摟出來,表示了歉意,你卻把你的真心隱藏起來,還不想真誠地原諒我啊!” 在對抗悅予這種高深莫測的空想的固定觀念上,不能想像會有什麼對手比三郎這種玻璃般單純的靈魂更無為無策了。他不知所措,最後想道:悅子責怪的,歸根到底是他的謊言。剛才她指責的三郎的重大謊言、所謂“並不愛美代”的謊言,如果被證明是真的話,那麼她就安然了吧。他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不是說謊。真的,請你不用擔心。因為我並沒有愛美代。” 悅子不再欷噓,她幾乎笑了起來。 “又在說謊!又說這樣的謊言!你這個人啊,事到如今,以為用這種哄孩子的謊言就可以欺騙我嗎?”

三郎束手無策了。在這個無甚可言的心緒不寧的女人面前,宴在難以對付。除了沉默,再無計可施了。 悅子麵對這種沉默的親切,才鬆了口氣。她深切地聽到遠處傳來了深夜載貨電車揚起的汽笛聲。 三郎忙於追尋自己的思考,哪還顧得上汽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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