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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2870 2018-03-21
……看見這種情景,悅子體味到一種爽朗的感情。在淺子發現鐵壺被拿走、從廚房裡出來叫喚女兒以前,悅子一直眺望著信子那小小的脊背——她身上的黃毛衣微微捲了起來——簡直就像是望著某個時期自己的姿影一樣……打這天起,悅子開始用母親僅有的感情去愛護這個與其母一樣長相醜陋的八歲的女孩兒。 臨出發時,在決定誰在家留守這個問題上,出現了小小的摩擦,結果大家採納了悅子的妥當意見,由美代承擔留守了。悅子看見自己漫不經心地提出的意見就這樣毫不費事地通過,不禁瞠目結舌了。其實。理由很簡單,因為彌吉支持了她的意見。 從杉本家的土地盡頭到鄰村的小路上,他們開始排成一路縱隊行進的時候,悅子再次感到震驚的是,這一家族無意識地養成了令人不快的敏感的反應。這樣敏感的動物式的反應,如同工蟻對其他蟻穴的工蟻、女王蟻對工蟻,或工蟻對女王蟻,它們僅憑觸覺和氣味就能嗅出來……一他們是不會意識到的。再說,也沒有意識到的根據……然而,這一行人很自然地依次排成:彌吉、悅子、謙輔、千惠子、淺子、信子(比信子小的、五歲的夏雄已託付給美代),還有背著用蔓草花紋包袱皮包裹的大包袱的三郎在殿後。

這一行人從距房後稍遠的田地一角穿了過去。這片土地是彌吉戰前栽種葡萄的地方,戰後他才完全放棄了種植。三百坪土地中的一百坪種植了矮矮的、花兒盛開的桃林。其餘的土地一派荒蕪,有三問已經歪斜的溫室,颱風幾乎把它所有的玻璃窗都刮破了,有腐銹而積著雨水的汽油筒,有在化成野生葡萄上的藤蔓……一還有灑落在稻草堆上的陽光。 “真荒蕪啊!這回賺到錢就修理吧。”彌吉一邊用粗藤手杖捅了捅溫室的柱子一邊說。 “爸爸總是這麼說,可這溫室大概將永遠保持這般模樣啦。”謙輔說。 “你是說永遠也賺不到錢嗎?” “不是這個意思。”謙輔多少來勁兒,爽朗地說道,“因為爸爸賺到的錢,用作修理這溫室的往往是,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啊。”

“不錯。你是繞著彎子說,給你的零花錢要么太多,要么太少,對吧?” 說著說著,一行人不覺間已經來到了夾雜著四五棵山櫻的小山頂上的松林。這一帶,沒有什麼聞名的櫻林,所謂觀花,無非是在僅有的山櫻下攤開花席子罷了。可是,各株櫻樹下早已被捷足先登的農民佔用了。他們看到彌吉一行人,便和藹可親地施禮招呼。但是,無意像往昔那樣將位置讓給他們。 爾後,謙輔和千惠子一直在竊竊地嘀咕著農民們的壞話。大家按彌吉的指點,在大致能望及櫻花的斜坡一角上,攤開了花席子。 一個熟悉的農民——這個五十光景的漢子,身穿處理的方格花紋西服,繫著一條粉紅色領帶——手拿酒壺和酒杯,特意前來勸酒…… 謙輔滿不在乎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為什麼呢?要是我,就不喝下這杯酒。 ——悅子一邊望著此刻的謙輔,一邊犯傻地在思考,思考著一些不值得思考的問題——謙輔為什麼要接受那杯酒呢?他不是一直在說這人的壞話嗎?倘使真想喝酒,接受敬酒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可是一看就會明白,謙輔決不是因為想喝什麼酒,只是因為對方不知道謙輔在說他的壞話才前來敬酒,謙輔感到高興才喝這種酒的。這是一種無聊的小小不知廉恥的喜悅、嘲笑的喜悅、暗自輕蔑一笑的喜悅……世上竟有專為完成這種任務而誕生的人,上帝是多麼喜歡幹這種徒勞的事啊! 其次,千惠子接受了敬酒。理由只是丈夫已經喝了。 悅子拒絕了。這樣,在她是個古怪女人的傳聞上,又增加了一條理由。 這天全家團圓,盪著一種好容易才造成的秩序的氣氛。其實,悅子並非全都是一五一十地以不悅的神色來接受的。她滿足於彌吉無表情的高興,以及在他身旁的無表情的自己之間猶如兩種物體的無表情的關係,滿足於三郎訥訥不擅於言的沒有話伴而顯得無聊的模樣,還滿足於對謙輔夫婦佯裝通情達理的反感,以及滿足於淺子的身為母親的那副感覺遲鈍的模樣。這些秩序不是別人而正是悅子造成的。

信子手拿小野花靠在悅子的膝上,探問道:伯母,這種花叫什麼花?悅子不曉得這花名,就問了三郎。 三郎瞧了瞧,馬上將花兒遞到悅子手裡,答道:“嗯,這叫村雀花。” 比起花名的奇異來,他把花兒退還時的胳膊動作的迅速晃眼,更使悅子驚愕不已。聽覺敏銳的千惠子聽見了他們這番交談後說:“他佯裝什麼都不曉得,其實不然。你不信,讓他唱支天理教的歌試試。他居然學會了,令人欽佩啊!” 三郎漲紅著臉,把頭耷拉下來。 “唱呀,口昌唱嘛。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唱唱嘛!”千惠子說著,掏出一隻煮雞蛋,“那麼,這個給你,唱吧!” 三郎瞥了一眼千惠子手中的雞蛋,千惠子的手指上戴著鑲有廉價寶石的戒指。他那雙小狗般的黑眼珠閃動著銳利的光芒,接著說道:“我不要雞蛋,我來唱。”

說罷,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勉強的微笑。 “什麼萬世的伙伴!” “是遙望……” 他恢復了認真的表情,把視線投向遙遠彼方的鄰村,背誦敕諭似地背誦起來了。鄰村是塊小盆地。戰爭期間,陸軍航空隊的基地就設在這裡,將校軍官們是從這裡的牢固而隱蔽的建築物往返螢池飛機場的。那邊小河畔栽有櫻樹。興建了一所擁有小巧整潔庭院的小學。小學裡也栽有櫻樹。可以看見兩三個孩童玩架在沙池上的單槓。看上去恍如被風吹而翻動著的小小的廢團線。 三郎背誦的,是這樣一首詩: “戰爭期間,這首詩歌是被禁止的。因為'遙望萬世的伙伴,主旨糊塗不明白',從邏輯來看,就把天子也包括在內了。據說,是情報局禁止的。”彌吉表現出他的學識淵博。

……遊山這一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此後過了一周,三郎按往年慣例請了三天假去天理參加四月二十六日的大祭祀。他在故鄉的教會集體宿捨與母親相會,一起去參拜大殿。悅子沒有去過天理。她曾聽說:這座雄偉的大殿是用全國教友的捐贈和稱作“檜新”的義務勞動建造起來的。大殿正中央築有一名叫“甘露台”的壇,據說一旦世界末日就會降下甘露的這個壇,每到冬天,風就會夾著幾片雪花,從它的上方天窗似的通風口的屋頂上飄落下來。 “檜新”……這個詞,含有新木的香的意思,含有光明的信仰和勞動的喜悅的反響。據說,上了年紀不堪勞動的人參加時,就讓他們用手絹包土運送…… 悅子心想:……這些事都無關緊要。三郎不在僅僅三天,不管怎樣,對我來說,他的不在所帶來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新的感情。

猶如園藝師把精心栽培的大桃子放在掌心上掂量時的愉悅一樣,我也把他的不在放在掌心上掂量,以此為樂。若聞這三天他不在是不是會寂寞呢?決不會的。對我來說,他的不在,彷彿是一種充實而新鮮的有分量的東西。這就是喜悅。家中的每一角落,我都能發現他的不在,諸如在庭院、工作室、廚房,以及他的寢室…… ……他的寢室那扇外凸窗戶上晾曬著棉被,是藏青色粗布套的薄棉被。悅子到屋後的地裡去摘小松葉,準備晚餐做涼拌芝麻小菜用。三郎的寢室朝西北,下午夕曬。連室內深處的破隔扇上也灑滿了陽光。當時,悅子走過去,不是為了窺視室內,而是被夕照中飄逸著的淡淡氣味、像俯臥在向陽處的小動物散發出的氣味所吸引。 她自然地站在棉被旁,久久地站在那稍稍磨損的結實的粗布發出皮革似的氣味和光澤中,彷彿觸摸到有生命的東西似的,稀奇地用手指去按了按它。手指感覺到棉花已曬得鬆軟,內裡充滿了暖烘烘的彈力。悅子離開那裡,從經常來往於屋後田地的柯樹蔭下的石階慢慢走了下去……

……於是,悅子等得不耐煩,好歹再次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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