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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豐饒之海2·奔馬 三岛由纪夫 23916 2018-03-21
明治六年夏日的一天,在熊本城南二里外新開村的大神宮裡,聚集著四位壯士,他們正隨著神官的養子太田黑伴雄拜神。 新開皇大神宮是伊勢大神宮的分祠,在這裡又被稱之為伊勢新開。這座茅草茸就屋頂的簡樸神社,兀立在綠油油的稻田裡的樹叢中,深受全縣民眾的尊崇。 參拜很快就結束了,四人把太田黑一人留在前殿,全都退到了太田黑家的客廳裡。因為太田黑還要進行秘密的祈請。 這四人是:面色冷峻的壯年加屋霽堅,年逾花甲的上野堅吾,同為五十多歲的齋藤求三郎和愛敬正元。加屋留著全發,他們的肋下全都放著佩刀。 他們緊張地等待著祈請的結果,四人連汗也顧不上擦,彼此間各不相望,一言不發地端坐在那裡。 蟬的鳴叫聲,把烈日蒸騰的空氣精心縫製成了厚厚的棉布納衣。臥龍松濃密地遮掩住了客廳前院的水池。廊簷下沒有一絲微風,可池邊的菖蒲葉,卻都在微微擺動,不管它們或劍一般直立,或蜷縮成一團。滿是細小花苞的百日紅那白色的枝條,竟攪得滿池水影斑駁。

綠色蔥蘢,就連胡枝子的葉片,也被染上了厚重的綠色。黃色的蝴蝶在飛舞。庭院邊緣的那片並不很高的杉樹林間,碧空如洗,卻又粲然、靜寂。 加屋用銳利的目光向神殿那邊望去。對這次祈請,他抱著與眾不同的期待。 大神宮的前殿,中央懸掛著細川忠利侯爵的白鞘寶刀橫匾,左邊是畫著龍的匾額,右邊懸著的匾額則是細川宣紀侯爵的雌雄白雞圖。此外,還有黃檗雪機手書的“萬治三年大神宮”的題詞。為了諸侯親自參拜或派人代為參拜,房間靠牆處還設有供陳設裝飾品用的高台。 太田黑伴雄身著淨衣,跪拜在神前。他的脖頸細小、瘦弱,面色蒼白,如同病人一般。這是因為每當向神祈願之前,都要避谷斷食七至十天,五十至百日之內,不近煙火之物。

這種請示神意的祈請,深受三年前故去的本家先師的重視,他甚至著有《祈請考》一書,這也可以說是先師遺訓的精髓。 櫻園的國學遠比篤胤的“幽顯一貫”論更為徹底。他提出“神事本也,現事末也”,還主張“治世政人者,以神事為本,現事為末,合本末為一,治世政人時則天下不足而治”,把秘意的根本歸於占卜神意的祈請。 在《祈請考》一書的序文中,櫻園寫道:“祈請為神道最奇靈之神事,欲尋其源,乃共於九天之原野示此奇術,後傳至今世”。 須佐之男命為證明自己心明如鏡,通過祈請生下了眾皇子,其中就有邇邇藝命的父神天之忍穗耳命,這尊神又開創了天壤無際的皇族,所以祈請是神事的根本之所在。雖然通過這種神事可以請示神命或得以體察神意,但從中世以來卻中斷了,櫻園想在這個混沌的世界上使它得以復活、再生。

祈請就是這種“尊貴至極、靈驗至極的神道”,皇國則是靈言相佑的繁榮國度。也就是說,靈言的妙用,使得皇國明顯得到了天神地祗的庇佑。由此可見,“祈請之神事亦為靈言之道”。 當某人引用熊本地方的——宋學的治國平天下理論,對祈請的神秘不屑一顧時,櫻園這樣說道: “當今世上,治人者為凡人,被人治者亦為凡人。凡人欲治凡人者,有如汪洋之上,無舟欲救溺水之人。惟有祈請為浮寶,即拯救溺水者所必須之舟船也。” 櫻園是一位博學的人,以、的國學為其根本,漢學領域飽讀經、子、百家,佛典方面則熟知大乘、小乘,甚至對於也有所涉獵。櫻園曾立志對內昭皇道,對外揚國威。可當來航時,當政者束手無策,卻要把攘夷論轉為工具。櫻園對當政者的這些權術深感厭惡,後來遁於世外,潛心研究幽玄之學。

他祈求神世復古,不滿足於真淵、宣長等人對古典的解釋,決心依據古典來闡明古神道,匡正世人心,使這個世界恢復為清明神世,以得天佑。也就是說,要實行古道,實踐復古。他甚至還談到了“希臘的蘇格拉底”,表示讚賞這樣的說法:道原本為無道之國所倡導,皇國雖然無道,卻反而比之更為出色。 神之道,就是祭政一政,奉侯現世人神天皇,與奉侯彼世的遠古天神是一致的,祭祀都應該秉承神命而行,而秉承神命就要竭盡虔誠,這就只能依靠祈請。 這位熱心的敬神家在其一生中,培養出了以太田黑伴雄為首的眾多純潔的信徒,這些門徒悲嘆櫻園故去時的情形,甚至可以與圍著涅磐了的釋迦的那些弟子相提並論。 今天,在先師故去三年之際,太田黑伴雄淨心潔身,以一種緊迫的心情,進行這次祈請的神事。

頒布王政復古的詔書時,已經隱約看到了先帝孝明天皇的攘夷聖志得以實現的曙光。但天日卻驟然間陰沉下來,隨著年月的流逝,愈加推行開明政策直至今日。明治三年,原公爵、現親王滿公能久王被敕許赴德國留學。在這一年的年末,庶民佩帶刀劍也被加以禁止。明治四年,准許剪髮和廢除刀劍,與外國陸續簽定條約。去年明治五年則採用了陽曆。今年正月,設置了以鎮撫民眾為目的的六鎮台,大分縣卻發生了動亂。社會正向著與先師提出的政事之本義完全相悖的方向發展。與其說社會是在發展,倒莫如說正在傾倒、崩潰。希望落空,人心慌亂,污濁取代了清純,鄙俗戰勝了高雅。 倘若先師在世看到這一切,他會作何感想呢?倘若先帝在世御覽到這一切,又將如何決斷呢?

太田黑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明治四年,當岩倉公爵出巡歐美時,同行的副使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等人在船上屢屢進行的關於國體變革的爭論。副使們極力主張,為了與歐美列強對峙,日本理應實行共和製。 另一方面,由於明治五年神祗省改為教部省,接著又廢止教部省而設置社寺局,使祖傳的神社降格於和外來的寺院等同的地位,從而使得先師所倡導的複古與祭政一致的主張,幾乎失去了實現的希望。 ……現在,太田黑正要進行兩項祈請。首先是加屋霽堅的志向,即所謂“以死諫當道,惡政須革新”。 加屋想模仿明治三年薩摩藩武士橫山安武士壯烈的死諫,全依靠進言,刀不血刃地制伏對方,在提交建議書後立即自刃,以死諫來達到目的。可他的同志們卻對死諫的實際效果表示懷疑。

第二,當死諫不被採納時,是否可以“夜暗揮寶劍,當道奸佞除”。太田黑也認為,如果神意就是如此,也就只能挺身而出了。 《祈請考》中建議以神武天皇曾使用過的壇酒或糖稀法來進行這項神事,可太田黑卻依據從宇土的住吉神社傳過來的伊勢大神宮系統的祈請秘法,先把事先選妥的桃樹枝削好,再剪下美濃紙粘附在上面做成紙幡條,然後寫出留待答复承諾與否的咒文。 接著,再把寫有“以死諫當道,惡政須革新之事,可也”的紙條一張,與三張“……之事,不可也”的紙條分別揉成紙團,使它們分不出哪個是可,哪個是不可,並將其置放在案桌之上,然後從前殿走下台階,又從階梯上到正殿,恭恭敬敬地推開大門,在正殿裡那白晝的黑暗中曲膝而行。

烈日當空,正殿內暑熱難當,蚊蟲在暗處嗡嗡作響。陽光照到正在正殿門口叩頭的太田黑的淨衣下擺上。白色祭服的生絹褲裙沐浴著身後的陽光,宛若折疊起芙蓉一般。太田黑先誦讀了大祓之辭。 神鏡在幽暗之中泛著黑色的光亮。就像清晰地感覺到正從額頭流向太陽穴的汗珠在耳邊爬行一樣,太田黑實實在在地感到,在這暑熱難耐的黑暗中,神明正注視著自己。他覺得,叩擊著自己心房的鼓勵,直接變成了神的鼓勵,在這正殿的四壁轟然作響。因暑熱而困憊不堪的身體,期待著眼前那塊全身心嚮往著的幽暗之中,有一種看不見的清純,如同清澈、涼爽的泉水一般汩汩流出。 太田黑揮舞紙幡時,紙幡發出了恍如鴿子拍打翅膀的聲響。他先用紙幡在案桌上左、右、左地擺動了幾下,以示潔淨,然後靜下心來,將紙幡輕緩拂過案桌。

四個紙團中,有兩個被粘在紙幡上離開了案桌。他打開這兩個紙團,迎著門外照進的光亮,清楚地看見一個紙團的皺摺之中的“不可”二字。另一個也是“不可”。 ……誦讀禱辭後,他開始進行第二項祈請,也就是卜問“夜暗揮寶劍,當道奸佞除”一事。 同上次一樣,在四個紙團中惟一被粘上的那個紙團裡,寫的是“不可”二字。 迎接太田黑回來的四位同志,都低頭恭候神明垂示,內中只有加屋霽堅一人在用銳利的目光窺視著太田黑那被汗水濡濕了的蒼白面孔。 38歲的加屋早已決定,只要符合神意,就一人自刃,以代同志們進行死諫。 太田黑什麼也沒說。終於,在最年長的上野追問下,大家才知道兩項事情都不符合神意。 儘管沒能得到神明的允許,可大家決心獻身報君國的志向並沒有改變。他們提出,應在神前重複誓言:今後更加竭誠祈禱,等候賜予懺悔之日,只待時機到來,全體同志便不惜以身相報。接著,大家再次來到前殿,在神前把奉上的誓書焚燒成灰燼,浮在神水之上,再由大家相繼喝下。

神風連的“連”,在熊本地方是鄉黨的意思,也是諸如坪井連、山崎連、京町連等培養武士作風的地方團體。櫻園門下的志士們之所以被特別稱為“神風連”,卻不只是因為這些。據說,明治七年,在縣廳舉辦神職人員考試時,這一派人的答案竟像是事先約好了似的,都是“若人心匡正,皇道中興,則有如弘安年間平元寇,神風忽起,夷狄盡除”。考官一驚之下,將他們稱作“神風連”,並由此叫了開來。 在這些志士裡,諸如富永喜雄、野口知雄、飯田和平、富永三郎、鹿島甕雄等年輕人,更是在日常行動中如實地表現出這一派的精神——忌諱污穢,憎惡新政。 野口知雄認為電話線是西方傳來的東西,因而決不在電話線下走過。順便說一下,電信規則是在明治六年制定的。他每天前去參拜的廟宇時,都要特意繞道,選擇那些沒有電話線的路走。當實在繞不開而必須從下面經過時,則張開白扇遮住頭頂,然後再從電話線下走過。 他還經常把鹽放在袖中,每當遇上僧侶和穿洋服的人,或是喪葬儀式,就要撤鹽淨身。由此可以看出,就連這一派領導人中,據說最不喜歡讀書的福岡應彥也愛不釋手的篤胤所著的《玉襻》,對青年們所造成的影響。 富永三郎曾賣掉哥哥守國的,當他前往白川縣廳領取錢款時,得到的卻全是紙幣。三郎從未觸摸過在西洋穢風的影響下製成的紙幣,於是他就用筷子夾著帶回家去了。 櫻園先生喜愛年輕人的武骨,他們大多不近風雅。當白川原頭賞月時,他們就會想: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後一次明月了;而在賞花時,又會認為:今年的櫻花,是自己最後一次觀賞的櫻花了。於是,大家一同吟唱起水戶的志士蓮田市五郎所作的和歌:“執矛望明月,頓生感慨千萬縷。高天灑銀輝,何日照我忠骨上,祈我神相佑”。櫻園先生曾教誨說,幽界沒有生死,若細說起現世的生死,則始於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兩尊神的祈請。不過,由於人是神的兒子,只要其身心不被各種罪孽和污穢所染,履行神創古道,為人正直、清白,就能擺脫現世的死、滅之境而升天成神。 櫻園先生曾賦歌曰: 明治七年二月,征韓黨在佐賀舉兵暴亂,熊本鎮台也出兵鎮壓,城裡一時只剩下守軍二百來人。太田黑認為,不應當錯過這個時機。 對於革新惡政的大略,太田黑早已成竹在胸。那就是清君側,弘皇運,莫過於舉發義兵,首先奪取熊本鎮台,以本城為據點募集同志,進而與東西各地的同志相呼應,揮師東上。現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攻占鎮台。對於同志們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太田黑第二次用祈請來請示神意,正是這個時候。 同上次一樣,避谷斷食數日之後,太田黑來到神前,揮動白紙幡,竭誠卜問神意。 這一次,正殿裡充滿早春季節凜冽的寒氣,沒有了盛夏時節那般酷熱和幽暗。特別是破曉時分,從屋後響起的雞叫聲,猶如撕裂黎明前黑暗的赤紅色閃電。這鳴叫聲又像是要進裂開來,使人聯想起刺破長夜那黑暗的咽喉時四濺的鮮血。 平田篤胤曾對死穢做了極為詳盡的論述,可對血穢卻只提了一下失血之穢。腦海裡浮現出在神前沸騰著的純淨的熱血,就要為清君側而拋灑的熱血,神明也會予以嘉勉的吧。太田黑的祈禱,被斬姦利刃的閃亮和熱血四濺的幻景所襯托。純潔、正直和無邪,就在揮灑著這些熱血的遠方,宛若大海盡頭的那條藍線一般凝結著。 神前的燈火被晨風吹拂得搖曳不定。太田黑搖擺著的紙幡帶起陣陣微風,燈的火頭因此而倒伏下來,眼看就要熄滅了。 諸神在凝視著。神無法用人世的尺度來衡量人間的事物。在預測了所有可能的結果後,神只能用“可”或“否”來進行垂示。 太田黑取下掛在紙幡上的紙團,在燭光下層開一看,出現了“不可”二字…… 神風連的志士們,並不是冥頑不化、不近人情的人。雖然青年們都從內心里希望獻身,但平常卻同那些充滿活力的青年並無二致。 沼澤春彥臂力過人,擅長於的扭打。一天,他正在庭院裡搗米,忽然下起暴雨,於是他立即連臼帶杵一起抱到屋裡,接著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搗起米來。 猿渡弘伸特別鍾愛2歲的女兒梅子。一天晚上,他帶著微醉回到家來,讓熟睡的梅子抱上酒壺,嘴裡還“西瓜、西瓜”地叫喊著。喜歡西瓜的梅子睜開惺忪的睡眼,撫摩著懷裡的酒壺。看到眼前的情形,妻子數子笑著數落道:“平常還教育孩子不要撒謊,怎麼自己倒這樣做了?”猿渡非常後悔,後來四處打探,設法買了已經過季的西瓜送給梅子。 鬼丸競曾經與河上彥齋等人作為國事犯而一起入獄一年。他生性好酒,在獄中讓家裡把用三升酒浸泡過的凍豆腐作為探監食品,在正月初一那天放在大食盒里送了進來。看守說酒氣太重,可鬼丸卻說,這只是用酒煮過的豆腐,就應付過去了。 田代儀太郎是個孝子,由於醫生建議他父親吃牛肉,於是,他每天都要去上河原的屠宰場,為父親買來神風連最忌諱的污穢之物牛肉。但在舉兵那年的夏天,當父親勸他娶妻成婚,而且事先不和他商量就同對方定了婚約時,儀太郎卻流著淚水拒絕了。因為,他早已定下了赴死的決心。 野口知雄天性剛直,不近文雅,卻喜歡行武,特別善於騎射。每年春秋兩季,當藩主在花田的公館觀看武術比賽時,野口總是百發百中,從未失誤過。 他還從不爽約。一次,在和別人談話時,聽說對方今年沒有買到蘿蔔而無法醃漬咸蘿蔔,便在那天深夜,與弟弟一起抬著裝在四斗大桶裡的香鹹菜,叩響了那家的大門。 明治七年夏天,白川安岡良亮舉用神風連的諸志士出任縣里大小神社的神職。在新開皇大神宮,太田黑伴雄原來就是神官,這次又任命了野口滿雄和飯田和平出任。在錦山神社,則任命加屋霽堅為神官,木庭保久、浦楯記、兒玉忠次為祠掌。就這樣,同志們相繼出任了15個神社的神職,這種終日敬神的虔心更增加了全縣的信任,同時,各地的神社也儼然成了同黨的總部或分部。 志士中沒有任何人因此而喪失多年以來的壯志,他們更加敬神憂國,並隨著日月的流逝,越來越對政局背離櫻園先生提出的把世界復古為神世的倡導感到憤慨。 明治九年,一柄大鐵鎚把最後一線希望也砸了個粉碎。那就是3月18日發表的廢刀令,以及其後由縣令頒布的削髮令。安岡嚴格地執行了這些法令。 為了暫時壓住青年們的激憤,太田黑對大家說,雖然不能佩帶刀劍,但外出時將刀劍藏在衣服裡面也可以嘛。然而僅僅這麼一句話根本不可能平息大家的憤怒。青年們相繼拜訪了太田黑,追問什麼時候讓他們去赴死。 被剝奪了刀劍,就使得黨內的同志們失去了衛護神明的手段。同志們始終自命為神明的親兵。侍奉神明需要竭盡虔誠的祭神儀式,而衛護神明則要用充滿雄壯的大和精神的日本刀。現在被剝奪了刀劍,使得每時每刻都在遭新政府貶抑的諸神,今後只能依靠沒有力量的愚民的信心了。 他們不久就感覺到,櫻園先生那樣熱情倡頌的諸神,點燃了他們心中聖火的諸神,正日益遭受到被貶黜的悲慘命運。諸神被剝奪了地位,並被人們所疏遠,盡可能使之弱小下去。為了不被基督教諸國視為愚昧的異教國度,祭政合一的理想更加渺茫。人們清楚地察覺到,這一系列的舉動,是要把諸神淪落為軟弱無力的小神,最終使其如同蜉蝣殘存於邊遠地區因河風而冒出芽尖來的蘆葦上一般苟延殘喘。 刀劍也將遭受與諸神同樣的命運,國土已經不需要那些腰間閃爍著神州不滅光芒的男子漢來保衛了。出自於腹案的軍隊,既不是使舊士族有所得益的軍隊,也不是由國民個人以其自發的意願來從事國防事業的軍隊,而是打破階級界限和推行徵兵制,脫離了傳統的西洋式職業軍隊。日本刀被西洋式軍刀所取代,今後,日本刀將失去自己的靈魂,淪為被當作美術品和裝飾品而遭受玩弄的命運。 就在這個時候,加屋霽堅辭去了錦山的神官職務,向縣令提交了轉呈政府的洋洋數千言的佩刀奏議書。這是讚頌日本刀的千古名文,更是一篇字句間浸透了心血的絕好文章。 草莽賤臣霽堅誠惶誠恐冒死上書元老院諸公閣下。據本年三月太政官所頒之第三十八號令,除著用者及軍人、警察、官吏人等之正規制服外,均禁止攜刀。於此有關吾傳統之赫赫神武國體,惶恐並非無可非議,出自憂國至情,不敢苟藏人後,慎畏沉默,已於四月二十一日予以縷陳,且以本官共兼職之名,迅即向被解度熊本縣令具情抗疏。然竟以所陳與成文法抵觸,地方縣廳難以審議為由,於六月七日將本書退回。嗟呼!鄙野小民不通鬱鬱乎之文明禮法,其論述之處亦不乏粗漏,知曉必將遭致上方不悅,爾後定當略加講究。現臣出於犬馬之戀,螻蟻之忠,愈益不能自己,斗膽將以下所論謹錄呈上。 在這篇序文裡,溢滿了難以抑制的憤怒和郁悶,以及欲罷不能的“犬馬之戀,螻蟻之忠”。 伏惟吾神武之國,佩帶刀劍乃綿遠神代固有之風儀,國本賴以成立,皇威賴以輝煌,神祗得以慰祭,妖邪得以剷除,禍亂亦得以戡定。此實乃大可鎮國家,小可護己身之具也。嗚呼,尊神尚武之國體須臾不可離者,其為刀劍者乎。何況在上諸公深察敬神愛國之朝旨,且負律人遵守之責任,焉能忽略刀劍乎? 霽堅就這樣旁徵博引,例舉了從至今的日本歷史中,如何重視刀劍振奮日本精神的實例。同時,還闡釋了只有不分士農工商而一律佩帶刀劍,才是符合神道的“先王之法”。 然近聞街談巷議雲,此禁刀令之頒發,乃出自陸軍長官某公之奏議。其言曰,軍隊之外有攜兵器者,此與陸軍權限關係非淺云云。臣思之再三,此言之不當,決非身為長官者應獻之策。一旦得悉四處街談巷說皆為烏有之虛言,則當深信陸軍之長官,為皇室之股肱,神國之依賴也,其恩威寬嚴無不使某具膽信服。況在兵籍者,皆為公家之羽翼枝葉焉。若然,凡則神皇屬民,即令荷戈提劍者滿天下,其實此乃加強陸軍之兵權,利於朝上之謀算,備緩急於一旦,焉有生髮妨礙政治之理平?若此,細戈千足之日本國國威亦將輝煌於天下。 (中略) 由此觀之,神武國威之盛衰當始於此時矣。竭心力而欲報國家者,焉能徒爾遊逸,無獻方略之心而虛度碌碌光陰乎?此乃股肱輔弼之君子,焦心苦慮鞠躬盡瘁之秋也。 (中略) 此舉與廢藩置縣大詔之昭示大義,端正名分,內保安於億兆,外對峙於萬國之聖旨亦為相悖。今後必招所謂國必自毀而後人毀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之禍患矣。 (中略) 一如開頭所說,在被縣令憑空駁回奏議後,加屋又在此處添補上文辭,整理為建議的體裁,決心單身赴京,把奏議上呈元老院後即在其現場切腹自盡。因此,進而參加同黨舉兵的心思,也就愈加淡薄了。 另一方面,太田黑繼續壓抑著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提出的強烈要求:“武士既然被剝奪了刀劍,就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先生何時才讓我們赴死呢?”一天,他在新開召集了富永守國、福岡應彥、阿部景器、石原運四郎、緒方小太郎、吉田十郎、小林恆太郎等七位參謀,商議大略:事已至此,遠近各地的同志開頭都會有為難情緒,大家要果敢行動,先從隗開始,興起義軍,首先殺掉當地的文武大官,再奪取熊本城。在座各位深深信賴太田黑,決定在這裡第三次通過祈請來請示神意。 這是明治九年初夏五月的一個深夜,大家秘密地聚集在皇大神宮。 太田黑淨身後進入神殿。 七參謀跪坐在前殿恭候神示。 正殿裡響起了太田黑拜神時響亮的拍手聲。 太田黑雖然身體瘦削,巴掌卻很大,所以他的拍手聲格外響亮。他的巴掌如同粗粗削出窪凹來的杉木板,將一定量的清淨的圓形空氣壓縮在其中,擊掌時再把這團空氣壓得粉碎,在那個瞬間,像是有一股神氣從中爆裂開來,進濺而出。 所以,比如富永就曾說過,聽著這齋戒沐浴後充滿誠心的擊掌,覺得這擊掌生髮出一種聲音的幻覺,就好像人雖坐在家中,卻不由得想起深山幽谷似的。 特別在今天夜晚,在就要進入梅雨季節的沉沉黑夜裡,從這聲闊然、響亮的擊掌中,傳出了強烈的禱念和清澈的信仰,聽起來恍若直接叩打著天門的聲音一般。 隨後開始了大祓頌辭。頌詞也是聲音朗朗,使人感到更深夜沉,東方卻好像泛出了淡淡的白色。隔著前殿看去,淨衣上那條白色的脊縫被舒正時,發出的聲音好似化作了利刃在清爽地劈刺著邪惡。 “……據聞,自皇孫開創皇朝,天下四方諸國罪孽皆除,有如祥風吹散天空之八重烏雲,有如朝夕和風掃開早晚之迷霧,有如解開繫索於碼頭之大船舳艫,推其盡歸大海,有如手持淬火之鋒利鐮刀,砍伐遠方繁茂之樹木,不使罪孽殘存,謹此誠禱,請予洗清……” 七參謀屏氣靜息,從前殿注視著秘密的神事。倘若今天仍然得不到神允,大家或許將會永遠失去舉兵的機會。 念完禱辭後又是一陣沉默。太田黑的頭冠向前方的黑暗裡折了下去,他趴伏在地上祈禱著。 黑夜裡籠罩著神社的嫩葉氣味,田地裡的肥料氣味,開著花的柯樹氣味等,鬱悶地混攪在一起,隨著微風飄進這座緊挨著田園的前殿裡。由於沒有燈火,也就听不到衝著燈光而來的蟲子發出的振翅聲。 忽然,屋頂上響起了進裂般的聲響,那是鷺鷥飛過這裡時發出的啼鳴。 七個人相互對視著,各自感到一陣戰栗。 不久,正殿裡的燈光被站起來的太田黑的身影遮住了,大家從他返回前殿來的腳步聲中聽出了吉兆。 太田黑告訴大家,神明已經允許了。既然已經得到神佑,他們一黨也就成為名正言順的神兵了。 至此,太田黑開始向各地派遣同志,與築後柳川、福岡、南豐竹田、鶴崎、島原、還有佐賀、長州荻等地的同志秘密結為同盟,並讓在熊本的同志為宿願得以實現而齋戒、祈禱至十七日。關於舉兵的日期和參加的人選,則全都仰仗神意來決定。 神示舉兵的時日為:“陰曆九月初八日,以月近山腰為號。” 關於參加舉兵的人選,也通過在神前拈鬮而得以知曉。 也就是說,決定把全軍分為三隊,又把第一隊分為五個分隊。其中第一分隊由高津運記統領,襲擊熊本鎮台司令長官陸軍少將種田政明的宅邸;第二分隊由石原運四郎帶領,斬殺熊本鎮台參謀長官陸軍砲兵中佐高鴝茂德的家小;第三分隊由中垣景澄統率,攻擊步兵第十三聯隊長陸軍步兵中佐與倉知實的家宅;第四分隊由吉村義節打頭,進攻出任熊本縣令的安岡良亮的宅第;第五分隊由浦楯記領先,抄殺熊本縣民會議長太田黑惟信一家上下。以上共計三十餘人,稱之為第一隊。按照步驟,得到敵人首級後縱火為號,再回本隊匯合。 另外一隊作為中軍,由太田黑伴雄和加屋霽堅共同掌管,以上野堅吾和齋藤求三郎兩位元老為首,輔以阿部景器、緒方小太郎、鬼丸競、吉田十郎、小林恆太郎、田代儀太郎等各參謀,並由鶴田五一郎等諸豪傑配合,攻擊砲兵第六大隊。這一隊共約七十餘人,稱之為第二隊。 最後一隊,由富永守國、福岡應彥等諸參謀負責指揮,並有愛敬正元等長老、植野常備、澀谷源吾、野口知雄等精銳相佐,襲擊步兵第十三聯隊。該隊全員七十餘人,稱之為第三隊。 然而,加屋霽堅一人至今仍然不肯參加舉兵。 加屋為人端正嚴厲,一身膽氣,眉宇間洋溢著熱誠。文,他善於吟詩、作歌、寫文章;武,則擅長四天流的劍法。 他參加這一行動與否,嚴重關係到全黨的士氣,所以,富永等乾部相繼前來游說。終於,在就要舉兵的三天前,加屋表示,如果請示神意的結果是“可”,自己就參加舉兵。 因為加屋已經辭去了神官的職務,所以就由浦楯記代向神明請示加屋自身的進退。錦山台上的錦山神社,西方可以眺望金峰山,東面的阿蘇山則隱於雲霞霧靄之中。神社里,浦在為同志而專心地進行著祈請。神示是“前進”。順便提一下,在此之前進行攜奏議書上京,在元老院死諫的祈請時,神示則為“不可”。 加屋不贊成舉兵只是出於一己私見,神明卻超越了他個人的考慮,命令他參加這場魯莽而又缺少勝算的戰鬥。他相信,在激烈動蕩的遠方,已經為他們鋪下潔淨、平整的白色台佈,準備好了酒宴。現在,他毫不猶豫地秉承神意,挺身而出了。 全黨是怎樣進行戰備的呢? 不分晝夜地祈求上天保佑,就是他們最大的戰備了。在他們主持的各個神社里,同志們整天忙於叩拜神明。 敵方的鎮台兵力有二千人,而自己這一方卻不滿二百。長老上野堅吾曾建議多少準備一些槍砲火器,可因同志們一致反對使用污穢的夷狄兵器而被拒絕了。大家的武器,都只限於大刀、扎槍和長柄大刀之類。 然而為了火攻營房,還是暗中製造了幾百個燃燒瓶。也就是在兩個對扣起來的大碗中裝滿火藥和沙子,再接上一條導火線。為了同一個目的,愛敬正元暗地裡購買了大量煤油。 全黨的軍裝又是怎樣的呢? 有的人披掛甲胄,戴了烏紗帽,身著古代的方領帶胸扣的武土禮服,禮服內穿上輕便鎧甲,但大多數人還是便服短裙褲,腰里佩著兩把刀。大家全都在白色的纏頭巾上繫著細小的白布條,戴上白底小片的“勝”字肩章。 比起武器和旌旗來,更為重要的,是太田黑伴雄背著的靈牌。出陣的太田黑伴雄背著的這尊藤崎八幡宮的軍神的靈牌,才是這一黨看不見的將帥和冥冥中的指揮者,而且還凝聚著先師的遺志。 當年,聽到美國兵船侵犯浦賀的消息後,青年時代的櫻園先生激憤地踏上東征的征途時,背上也背過同樣的靈牌。 愛敬正元長老的家是他們舉兵當晚的總集合處,位於大樟樹樹蔭下的藤崎八幡宮正後方,舊城外城西端的台地上,緊挨著熊本鎮台。近二百人全副武裝地來到這裡集聚卻沒被發現,是因為他們採取了措施,黃昏後在各處小集合點會齊,再趁著黑夜,三三五五地從各小集合點匯合到總集合處。 在陰曆九月初八的月光下,從總集合處可以看到劃破夜空的熊本城。城中央聳立著融在月光中的大嘹望樓,它的左邊是小嘹望樓,再往左一點的地方是連接著大廳和長局的平坦道路,接著就是高聳著的望樓剪影。把視線從大嘹望樓向右移去,在那條有著兩三處凹凸棱線的延長線末端,三層望樓和望月樓顯得有些秀氣,月影潤澤著那裡的瓦面。第二隊就要攻擊的砲兵營,正沉睡在隔著護城壕與望月樓相對的西側的櫻跑馬場上。 月亮落下了中天。 負責襲擊要人宅第的第一隊先行出發。這已是深夜十一點多了。夜空中滿是星辰,露水打濕了野草叢生的藤崎台地。緊接著,在太田黑和加屋率領第二隊朝砲兵營進發的同時,第三隊也向著步兵營出發了。 作為中軍的第二隊大約七十人,登上慶宅坡後便兵分兩路,分別從砲兵營的東門和北門發起攻擊。兩處的大門都牢固地緊閉著。 在東門口,兩位精通劍法的年輕人——26歲的田代儀太郎和22歲的飯田和平,勇猛躍過圍欄,高喊著“先闖敵陣!”飛身跳了進去,迅即砍倒了還沒反應過來的哨兵。接著,小林恆太郎和渡邊只次郎也越過圍欄跳了進去,田代隨即從東門附近的廚房那裡找來杵桿,撞開了門閂。一隊人從洞開的大門處蜂擁而人。 速水寬吾按倒了站在營門前的一個砲兵,用繩子捆上,打算讓他在營內帶路。 這時北門也被攻破,由那裡湧進來的一隊人與東門攻人的這一隊人會合在一起,歡呼著殺進兩棟砲兵營房。 沉睡中的官兵被突然爆發的喊殺聲驚醒,面對黑暗中揮舞著的白刃驚恐萬狀。被迫殺的無路可逃的士兵們,躲藏在營房的各個角落裡顫抖不已。 這一夜,在營部擔任本週夜間值勤的軍官是砲兵少尉坂谷敬一,他從二樓的值班室跑下來,用洋刀抵擋著砍殺過來的白刃,很快就負了傷,從後門逃了出去。 年輕軍官在藏身的樹蔭下咬牙切齒地窺視著眼前的情景:失去指揮的士兵們如同婦女那樣四處亂竄,不知該逃往哪裡;忽然間,東邊的營房冒出一股火舌,夾裹著滾滾濃煙蔓延開來,藏身在營房裡的士兵們躍身而出,像是從窗口灑落下來一般,卻又被衣著怪異的叛軍追殺得往四處逃去。 這是由小林恆太郎和飯田和平等人從東面的營房,米村勝太郎等人從西面的營房投進燃燒彈,再澆上煤油後縱起來的大火。碰巧他們倆都沒帶著點燃燒彈用的火柴,就喊了幾聲“誰有普斯普洛?誰有普斯普洛?”從別的同志那裡得到了火柴。普斯普洛也就是火柴。 坂谷砲兵少尉避開熊熊燃燒的火光,獨自一人跑到衛戍醫院,麻利地用繃帶包紮好右手腕的傷口。返回營房的途中,他吆喝著迎面碰上的士兵,想把他們納入自己的指揮,可士兵們牙根打著顫,不聽從他的命令。終於,有幾個士兵鎮靜下來,正要跟隨少尉而去時,擅長於槍術的齋藤求三郎發現了這裡的動靜,追殺了過來。 坂谷少尉用負傷的右手舉起洋刀迎了上去,卻立刻被齋藤的長槍刺透了身體,說了聲“遺憾!”便死去了。他是官軍軍官中的第一個戰死者。 這時,第一隊第四分隊的吉村義節等人,把安岡縣令砍成重傷,在混戰中卻沒來得及割下他的首級,便撤離安岡宅邸,迎著城內的熊熊烈焰和喊殺聲,通過下馬橋飛奔而去。正在追殺敵兵的阿部景器迎了上來,知道了第四隊襲擊戰的過程,以及17歲的弱冠少年愛敬元吉戰死的消息。他是神風連的第一個戰死者。 砲兵營裡沒有裝備步槍,逃得慢的士兵或被燒死,或被神風連揮舞著的白刃砍倒,橫屍遍地。痛痛快快地砍殺了一番的鬼丸競正巧來到這裡,對著吉村咧嘴一笑。兩棟營房已被濃煙烈火所包圍,把周圍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鬼丸競看著被火光映照著的血跡斑斑的鋼刀,豪放地嘲笑道:“哎呀,鎮台兵就這麼厲害呀。”火光還映出他身上濺滿了的鮮血,接著,鬼丸競又奔跑著追殺殘敵去了。 砲兵營已經被搗毀了,在這約一個小時的時間裡,神風連的勝利已成定局。 太田黑和加屋收兵撤退的途中,抬頭看見外城的步兵營上空正被烈火燒得通紅。 加屋得知步兵營的戰鬥正在激烈進行,他大聲喊叫著要去支援,大家全都隨聲應和。加屋的身後,是陷落了的砲兵營的火光,是以紅彤彤的天空為背景的、黑黢黢聳立著的熊本城,是山崎町和本山村等村鎮的大火,是四面八方升騰起來的烈焰。這些大火表明同志們正在奮戰,在那些火光下,加屋彷彿看見了長年共守節操的同志各自勇猛揮舞著白刃的英姿。正是為了這一天,同志們才忍受了難以忍受的一切,暗中磨礪著自己的刀劍。太田黑的胸中泛起了難以言喻的歡悅,自言自語地嘟嚷道:“好啊!大家都乾上啦,幹上啦!” 另一方面,由富永守國、愛敬正元、福岡應彥、荒木同等七十名同志組成的第三隊,與太田黑、加屋率領的中軍同時從藤崎神社出發。第三隊所要攻擊的第三聯隊也在外城的東端,而藤崎神宮則在它的西端。敵人的兵力將近二千人。 步兵營的西門也牢牢地關閉著,20歲的沼澤春彥躍上圍欄,高喊著“先闖敵陣”並一躍而入,幾個年輕人緊隨其後。守衛營門的一個哨兵跑到兵營大院裡剛要吹響報警的喇叭,還沒來得及吹響便被砍翻在地。 荒木同準備了繩梯,當他把繩梯掛在柵欄上剛要登上去時,卻由於幾個人同時攀登的緣故,繩子竟被拉斷了。荒木的忠僕久七讓大家一個個踩著他的肩膀爬過柵欄,從裡面打開了營門。一隊人高聲喊叫著衝了進去。 福岡應彥掄著大木錘,把營房的房門一扇扇砸破,再由跟在後面的人投進燃燒彈。火焰隨即從聯隊隊部、第二大隊的第一、第二、第三中隊的營房裡升騰起來。 按照當時的軍規,士兵平時不配備彈藥。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用以戰鬥的武器,只能是軍官用洋刀,士兵則只好用上了刺刀的步槍。 面對震耳的喊殺聲、噴吐著的火舌、翻捲著的黑煙、砍殺過來的白刃,官兵們已無法應戰。在聯隊隊部值班的大尉,還沒來得及指揮士兵就被砍死。在濃煙烈火之下,遍地橫臥著只穿一件襯衣或赤裸著的士兵屍體。兩個軍曹跑了過來,想要救助只剩下一人卻還在揮舞著洋刀苦戰的小野少尉,可三人卻一起被砍死了。 就在這時,襲擊聯隊長與倉中佐宅邸落空了的第一隊第三分隊,也從外城城門跑過來參加戰鬥,隨著第三隊的加人,士氣頓時高漲起來。 不過這裡與砲兵營的戰鬥不同,步兵營的敵人太多,而用白刃所能消滅的人數又很有限。儘管營內各處遭受奇襲的地方陷入了混亂,可加劇這種混亂局面卻需要時間。這時,人們的理智清醒了過來。在清醒的眼睛中,事態終於得到正確的把握。曾讓敵人震驚的燃燒彈戰術,現在卻反而使神風連陷入不利的境地。因為,熊熊燃燒的大火把兵營內照耀得如同白晝,而官兵們藉著火光發現,在大火周圍跑動著的神風連的人數非常少。 一個軍官看到這種情形後,向士兵發出號令,在兵營大院的兩個地方布成密集隊形的圓陣,使步槍上的刺刀宛如薊花似的指向四面八方,以此來迎戰神風連。對此,長老愛敬正元嫻熟地揮舞著長槍,數十位同志也擺齊槍尖,衝殺了進去。圓陣隨即土崩瓦解,敵兵潰敗了下去,只有多羅尾準尉一人還在堅持戰鬥,很快便被刀槍刺殺而死。 在此之前,住在營外的佐竹步兵中尉和沼田準尉,看見鎮台的大火急忙歸隊回營,途中在法華坡遇上逃出來的潰兵,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山坡北面壕溝裡的水,紅彤彤地映照著沖天大火。在步兵營烈焰的反襯下,敗退下來的潰兵三三兩兩地增加著。他們沒有一人服裝整齊,由於極度的恐怖,連話也說不好。在兩位軍官的叱責下,他們鎮靜下來,組成一支十六人的隊伍,可既沒有槍支,也沒有一粒可供射擊的子彈。 這時,剛巧有一位常給官廳送貨的機敏的商人立山吉藏出現在這裡,他說可以提供藏在倉庫裡的180發子彈和上千枚雷管。兩位軍官萬分高興,敗退下來的士兵也開始有了士氣。於是,大家攜帶上彈藥,佐竹中尉從後門,沼田準尉從南面的安全門潛入營區,聯絡殘餘下來的士兵,據守在燒剩下的營房裡進行射擊。 聯隊長與倉知實中佐在京町台的官邸中,遭到了第一隊第三分隊的襲擊。 剛一聽到有人跳進大門的聲音,夫人鶴子就叫起了中佐。中佐立即察覺到,這是神風連的夜襲。他飛身跑到馬夫的房間裡,正要披上馬夫的號衣,攻進來的神風連就在他的背上砍了一刀。中佐叩拜著說“我是馬夫,饒了我吧!”就混入敵群中逃了出來。 中佐逃到錦山神社後面的一日亭酒樓,在這裡請人匆匆包紮好傷口,剃去鬍鬚,並藉來廚師的衣服,化裝成手藝人的模樣。穿過敵人的陣地後,他摸索著來到步兵營後面的圍欄,從這裡跳了進去。 這時,一個軍官正領著兩名士兵在營區內飛奔而過,中佐認出了這名軍官,呼叫著瀧川大尉的名字。 大尉看著圍欄上換了裝束的聯隊長,一時竟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等到弄明白以後,立即飛奔過去報告了戰況:眼下,第二大隊的值班軍官鈴木少尉,正指揮一小隊在支撐殘局,可遺憾的是缺少彈藥;自己現在正領著兩名士兵,前往倉庫去取演習用剩下的彈藥,等等。與倉中佐說了聲“好!快點兒取來!”就跑道隊伍中指揮殘兵,同時派出傳令兵招集打散了的土兵。聯隊長的歸隊,極大地鼓舞了土兵們的土氣。 得到佐竹中尉、沼田準尉的子彈,以及瀧川大尉的彈藥,再加上從總司令部取來的彈藥,聯隊得以重新佈置陣勢。 兒玉源太郎少佐參謀(後為大將)已經來到總司令部,他讓打開彈藥庫,把彈藥發放給與倉聯隊長派來的士兵,然後親自率領一小隊士兵,跑步登上城堡中心的製高點,命令土兵對准在火光下清晰可見、身穿閃亮的鎧甲和異常的武士禮服、以白毛巾纏頭為號、在步兵營營區內混戰著的神風連,一齊開槍射擊。 第三大隊的花煙分營由於沒有遭受敵人襲擊,就取出幾天前剛巧領來的斯奈德步槍子彈分發給各隊,去增援步兵營。一隊從慶宅坡,另一隊則從下馬橋進入了兵營。 另一方面,當趕來增援的太田黑、加屋等人的第二隊,砸壞南門湧人步兵營時,正趕上勝敗轉換,自己這一方成了甕中之鱉。儘管大家以牆壁和石垣為掩護竭力應戰,可根本沒有辦法抵擋橫飛的子彈,只得切齒扼腕、憤恨不已。 第二隊的到來,給同黨帶來了最後的希望。一露出身體,就會遭到射擊。可藏起身子,則等於自己承認了失敗。因為手頭沒有能夠向步槍進攻的手段。 66歲的上野堅吾貓著腰躲藏在隱蔽物後面,扭過頭去對身旁的同志說道:“我早就建議一定要準備步槍,可大家根本聽不進去。到了現今這種地步,實在讓人懊恨啊。”大家對這個想法都抱有同感。 可是大家也都很明白,不以步槍對步槍進行戰鬥,正是神風連的本義之所在。因為神助在我,而敵人的洋式兵器又是神明所忌諱的,所以仗一劍以奪天下就成了舉兵的本願。西洋文明發明出愈加銳利和愈加威力強大的武器,就是為了對付我們的。假如只顧一味地和它對抗而陷入悲慘的境地,就會使櫻園先生所提倡的恢復古道的理想成為泡影。明知將要失敗,仍然仗劍相向,可以說這正是他們的氣魄之所在。也只有這樣,才算是“雄威大和魂”的精髓。 熱誠的志向,在每個人的胸中燃起了火焰,激勵著同志們冒著紛飛的彈雨,一個接一個地突進被大火映照著的兵營大院。 深水榮季提著一柄,與沼澤春彥一起衝進彈雨之中時,沼澤首先被射穿右腕。他曲身藏在掩蔽物後,用牙齒撕破衣服,迅速包紮手腕的傷口。這時,衝進七八遠的深水,胸部被一彈擊中倒了下去。福岡應彥飛奔過去把他抱了起來,發現深水早已氣絕身亡。福岡悲憤地喊叫著,揮舞著手中的那柄刀飛身衝進敵陣,卻被射中數彈而倒地死去。沼澤很快包好傷口,剛要站起身來接著殺進去,一顆子彈卻從他左邊的太陽穴斜著貫穿而過,他再也沒能起來。 加屋霽堅是雙刀名手。他已奮戰了數十個回合,正提著大小兩柄砍捲了刀刃、塗滿了凝血的刀,怒視著敵陣。他的眼前,浮現出了跟隨長州藩軍隊討伐幕府,戰敗後在天王山切腹自盡的弟弟四郎的面孔。現在,自己也要和弟弟一樣,在同一個大誌之下結束41歲的生涯了。儘管最初與大家的看法相悖,但自從三天前聽從了神示,附和同黨之後,便再也沒有任何猶豫,只能和大家共命運了。 他舉刀指揮周圍的同志,自己一馬當先、奮勇向前。炮火集中瞄准在他的身上,他被擊中致命處,最後喊了聲便轟然倒地。 在此前後,以長老齋藤求三郎為首,已有荒木同、猿渡弘伸、野口知雄等十八位同志戰死,愛敬正元、吉村義節、上野堅吾、富永喜雄等二十多人負傷。 太田黑目眥盡裂,根本不聽同志們退卻的勸告,正要縱身躍入敵陣,子彈卻射穿了他的胸部。 吉岡軍四郎把狙擊挺著槍刺逼近來的官兵的任務,交給了鬼丸等精幹的同志,自己背著太田黑跑下法華坡,在趕來的太田黑的義弟大野升雄的扶持下,把太田黑抬進了坡下的一所民宅。 太田黑的傷勢很重,剛失去意識又清醒過來,剛清醒過來又失去了意識。在他昏迷的間歇,他還問自己的頭朝向哪一方。當吉岡、大野相繼回答“向著西方”時,太田黑說:“皇上位於東方,趕緊把我的頭也轉向那邊。”於是兩人就照辦了。 接著,太田黑氣息奄奄地命令升雄趕快砍下自己的頭,然後再由兩人把軍神的靈牌和自己的首級送往新開皇大神宮。 他們不知敵兵什麼時候會追趕過來。大野不忍砍下義兄的頭顱,可還是聽從了吉岡的勸告,終於提起刀來。他仔細擦拭著敵人的污血,待擦淨刀身後,把刀掄了起來,看著深深埋下頭去的義兄的面孔。吉岡伺候著扶起太田黑的身子,使他面向東方端坐著。可義兄早已無法端坐,就在他的上半身往前撲倒的剎那間,大野在一旁幫著砍下了他的頭。 金峰山位於熊本城西約一里半的地方,它的名字模仿大和國稱為一岳之靈山,山頂上供奉著藏王菩薩。 祠堂雖小,來歷卻很古遠。相傳菊池武重公在此地作戰,曾在這個祠堂祈求神助,得勝後為致謝意重建了神殿,並親自地塑了神像供奉。 這尊神像塑在山頂上,站立在那里以手遮日,像是在眺望著己方的軍勢。這本是一尊勝利的神像,然而舉兵的第二天清晨,也就是陰曆九月初九,重陽佳節的那天清晨,有四十六位敗退下來的同志暫時退到了神社的周圍。他們或站或坐,忍受著秋日的冷風浸染傷口引起的疼痛,茫然地眺望著四方。 神社的周圍只有稀疏的老杉排列著。澄清的朝陽透過老樹下部的樹枝,投下條紋狀的光影,鳥兒啼鳴,空氣澄澈。從人們被泥、血玷污了的衣服,以及疲憊的面孔上仍然放射著餘輝的眼光中,還能看出昨夜血戰的影像。 四十六人之中,有石原運四郎、阿部景器、鬼丸競、古田十郎、小林恆太郎、田代儀太郎、儀五郎兩兄弟,還有浦椐記、野口滿雄、鹿島甕雄、速水寬吾等人。大家全都默不做聲,各自眺望著大海、群山、以及還在冒著殘煙的熊本城。 一群人在斜坡上坐了下來,捋下黃色的野菊花,搓揉著花瓣的手指被染成了黃色,他們還在遠眺隔海的島原半島。 本來在黎明前,還有可能從海上逃走。同黨的加加見十郎等人,得到舊藩的一位富戶幫助,準備了六條船,卻偏偏遇上今天凌晨的大退潮,所有船隻全都陷進泥土裡,無論怎樣推動和拉拽都紋絲不動。假如再磨磨蹭蹭地拖延下去,追兵就會趕到,大家只好丟下船隻,來到了金峰山的山頂。 舉目向山麓望去,村落星星點點地散佈在附近的山坡上,田地一直延伸到很高的高處。由這裡看下去,可以看到不知名的花木和豐收在望的稻田。仍然一片濃綠的山林,環繞在如同正晾曬著的綴有補丁的坐墊一般的村落周圍,重疊起清晨敏感的光線那細微的明暗,沿著山間那起伏平緩的凹凸擴展開來。在那裡的住家中,居住著與這些志士的人生全然不同的人們。在那些人的心裡,大概永遠也不會體味到這種戰鬥的勝負所引發的感慨吧。看上去,他們過的是一種子穩而沒有波瀾的生活。 形似海馬的綠色海角把頭部由河裡往西探去。在西邊,白川河口的淤泥呈扇形向海中擴展開去。假如把視線從在附近山谷上空往來盤旋的老鷹身上移開,河口的泥灘看起來就像巨大的老鷹張開它那印有茶色污斑的翅膀。 眼前的海,是介於有明海和天草灘之間、挨近島原半島的海峽。海水隱約現出深藍色,在這個海峽正中,湧流著像是用碩大淡墨畫下的潮流。在那些志士們的服中,這深藍色的潮流恍若神明垂示的模糊不清的文字。 失敗的早晨,風景竟是這樣美麗,沒有一點兒污跡,澄澈而靜寂。 對岸的島原半島以雲仙山為中心,舒暢地向左右展開自己的山麓,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山坡上的一排排家舍。雲仙山山頂被籠罩在層層雲靄中,西北部佐賀的多良山更是一片朦朧,只能隱約看出它的山容,在它上空漂浮著的幾片雲彩遮住了陽光,顯得那樣莊嚴、神聖。 這群人看著眼前的情景,心中清晰地現出櫻園先生有關升天密說的教誨。 先生曾說:大凡登天者,必然要經由天柱或登天浮橋,這兩者間並無不同。天柱和登天浮橋,自上古便有之,只是身染污穢之俗人目不能及也,更何況由此登天乎。若能除卻自身污穢而淨心復古,即可與上古神人無異,天柱和登天浮橋亦會自然浮現眼前,便可沿此攀至高天原了。 山上蘊涵著光亮的彩雲現出神聖的形狀,使得人們聯想到,出現在眼前的不正是登天浮橋嗎?如若果真如此,就要不失時機地欣然自刃赴死。 另一方面,站在崖頭、面朝東方的一群人,正凝視著仍在冒出縷縷殘煙的熊本城。 眼前,在荒木山突起的左邊,天狗山、本妙寺山、三淵山等群山重疊在前方的杉樹林那邊。更遠的地方是石神山,它的山容像是從後面望去的抬頭石獅子一般。石神山深深延伸到街里。熊本是個樹多林密的城鎮,從這裡望過去,森林比人家更為稠密,熊本城的大瞭望樓就聳立在森林中。藤崎台周圍也是一目了然。從昨夜11點開始的僅僅三個小時的戰鬥,以及後來殘敗而走的回憶,好像一下子浮現在了眼前;好像大家現在還在揮舞著鋼刀奔跑在兵營大院裡;又好像灑滿曙光的營房大院裡,虛幻的烈火和虛幻的神兵仍然還在戰鬥。本來,大家是為了躲避追兵才來到金峰山山頂的,可現在倒像從山頂上觀望古戰場似的眺望著昨夜的戰場,恍若置身於夢境之中。 在城鎮外遙遠的東方,阿蘇山的舊噴火壁噴發出陣陣火山煙,與雲彩相接,把無垠長空的一角塗抹上它的色彩。火山煙看似靜止不動,可它又確實在一點點地移動著。火山煙無休止地噴發,雲彩則接連不斷地把它吞下去,並因此而膨脹起來。 一群人被火山煙的氣勢所鼓舞,胸中激起再度舉兵的志向。 就在這時,到山下的村落籌措了一壇酒和當日食糧的同志回來了。大家貪婪地吃著,輪流喝著壇裡的酒。無論想要赴死的人,還是夢想再度舉兵的人,都同樣恢復了常態,因而比較接近現實的判斷佔據了上風。比如說,鬼丸競主張再度殺人兵營,而小林恆太郎對此則持反對意見。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先派人下山偵察敵情,然後再相機行事。 派出偵察後,剩下的人重新討論幾位少年的安置,因為這裡還有七位十六七歲上下的少年。他們是島田嘉太郎、猿渡唯夫、太田三郎彥、矢野多門太、元永角太郎、森下獎、速水寬吾等七人。 在這以前,少年們還在一面生氣勃勃地嬉戲打鬧,一面私下議論道:“諸位長老磨磨蹭蹭地在幹什麼呀?或者切腹,或者再次舉兵,希望盡快定奪下來。”當聽說已經決定,由腳上生有腫瘡而行走困難的48歲的鶴田伍一郎率領他們下山時,大家被這意外的變故驚呆了,猛烈地進行反對。 可是,在老一輩同志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少年們只得無可奈何地與鶴田一起悄然往山下走去。鶴田的兒子太田直已經年滿20,因此與父親道別後留在了山上。 入夜了。 根據先前的計劃,大家要在島崎村的一位同志家裡聽取偵察報告。同黨們三三五五地下了山。偵察的人回來了。根據偵察報告稱:熊本城的內外都部署了軍隊和巡警,戒備森嚴,海岸線上的船隻全都禁止航行,敵人的偵察隊已臨近這個村子的村口。 一群人又摸索著悄悄來到近津海岸,請求吉田十郎的舊僕——一位漁夫提供渡船。但是這位漁夫只能勉強提供自己的那條船,可一條船是無論如何也載不下一起來到這裡的三十餘人的。 大家在這裡解散了隊伍,各奔東西。要去郡浦的古田、加加見、田代兄弟、森下照義、坂本重孝等六人坐進了那條好不容易弄來的船隻。舉兵至此也就結束了。 與舉兵時的人數相比,登上金峰山的同誌已不足三分之一了。 那三分之二的同誌或是戰死,或是隱藏戰傷之身時遭官兵追捕而壯烈自刃。長老之一的愛敬正元逃到了三國嶺,卻遭三名警察追踪,隨即端坐在路旁,切腹自殺了。享年54歲。 24歲的松本三郎、23歲的春日末彥都是回到家裡自盡的。 23歲的荒尾楯直回家後,先向母親告以不孝之罪,接著言明自刃的決心,不曾想卻得到母親的大力嘉勉。荒尾喜極而泣,參拜了亡父的墓塚後,在墳前果敢地切腹了。 從金峰山上把七名被託付的少年帶下山的鶴田伍一郎,在把少年送到各自的家里後,回家立即開始自刃的準備。 他讓愛妻秀子備上酒萊。交盅話別時,鶴田對妻子說,自己死後還留有兒子太直在世,勸她不要氣餒。 已是舉兵後第三日的夜間了。鶴田還有14歲和10歲的兩個女兒,妻子本想叫起正在熟睡的兩個女兒與父親告別,鶴田卻制止道,“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接著露出上半身,橫刀猛地切開腹部,再把刀刃刺進咽喉。當他親手將刀子拔出,正要倒下時,大女兒剛巧醒來,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天亮時分,也就是丈夫死去的翌日清晨,他生前寄以希望的兒子太直,也切腹自殺了的緊急通知傳到了秀子的耳邊。 隊伍在近津解散後,太直與伊藤健、菅夫一郎兩人一起奔向新開皇大神宮,又在那裡同朋友別過,隻身去了健軍村。他早就有了逃往長洲的打算。 太直的伯父建山氏住在健軍村,他投奔到這里後,知道父親伍一郎今天下午來過這裡,託付了後事和表達決心後就離去了。想必父親這時正在自刃。聽說了這些後,逃往長洲的想法在太直的心中消失了。 他借下伯父家的前院,在大樹下舖上新草蓆。先向位於東方的皇城三度遙拜,又對近處的父母所在家屋方向拜過後,太直拿起短刀切開腹部、刺穿了喉嚨。 這個消息立即被傳到了鶴田家。 伊藤健、菅夫一郎兩人同鶴田太直分手後,趕到了熊本市南郊的宇土。 伊藤的哥哥正克的宅所就在宇土的三日村。看到弟弟的模樣,正克大聲呵斥他行為不軌,不准進入家門。 兩人只得來到宇土街上,當天夜裡,他們在流經鎮後的河水清澈的河堤上,面對面地英勇切腹自殺了。 深夜裡,有人聽見河邊再三響起拍手擊掌的響聲。附近的人覺察到這可能是切腹者在死前遙拜神明和天皇而發出的擊掌聲,不由得流下了眼淚。 伊藤享年21,菅享年18。 由鶴田伍一郎護送回家的七位少年中,島田、太田、猿渡三人,全都壯烈地自刃殺身了。 16歲的猿渡唯夫在臨舉事前,親自賦詩一首題寫在當夜纏頭的白布上: 聽說回家的同志大部分都自刃了的消息後,猿渡根本聽不進親戚木下的勸阻,與父母親戚同飲了訣別酒,獨自進入另一間房間,搓揉肚皮後切開腹部,刺進了咽喉。不料刀子卻被骨頭擋住,還不夠深度。猿渡喊進家里人,拿來另一把刀,這一次出色地刺穿了咽喉,倒下身去。 太田三郎彥17歲。回家後他倒頭便睡,發出陣陣鼾聲。第二天清晨他滿面清爽地睜開睡眼後,對姐姐表明了死的決心,請她找來柴田、前田兩位少年朋友。兩位少年一到,太田便向他們表達訣別之意,並託付了後事。 兩位少年回去以後,太田一人站起身來走進一個房間,叔父柴田房範則在鄰室裡,隔著一扇紙拉門等候著。聽那動靜,像是已經切開了腹部。 “叔叔,叔叔,請幫一下忙。”聽到這可憐的喊聲後,柴田拉開紙拉門走了進去,只見太田已經把利刃刺進咽喉裡。柴田稍微幫了一下,少年便英勇地死去了。 島田嘉太郎18歲。剛回到家中,家里人就讓他化裝成僧侶逃走,卻被他拒絕了。少年已決定自刃,喝了訣別酒後,便請來柔道家內柴重藏學習自刃的方法。切開腹部後,少年用刀尖指著喉嚨問道:“先生,這裡行嗎?”內柴剛應了聲“正是那裡”,少年早已優美地將刀刺了進去。 舉兵失敗後,樹下一雄、井村波平、織田壽治等三人藏匿在柿原村的名門大矢野家,後來去了鐙田,與金峰山下來的同志楢崎楯雄、椋梨武每相遇,便邀上這二人,再度藏身於大矢野家。這以後,五人又躲藏在當地樂源寺的岩洞裡,大矢野家給予了種種照拂。 舉兵過去了七天,在這期間,從各處不斷傳來同黨自刃的消息。岩洞中的五個人決定不再逃跑,他們走出岩洞,來到大矢野家答謝永別。大矢野一家為他們擺下了惜別的酒宴。 樹下擔心利刃切破肚皮時流出食物而有失體面,就沒多動筷子,可豪放的楢崎卻毫不介意,大吃大喝了一通。不久,兩人向大矢野的家人討來紅胭粉,薄薄地塗抹在自己的臉頰上,想在死後依然面色如生。 日近黃昏時分,五人走出大矢野的家門,來到近旁的鳴岩。時值九月十五明月夜,月光下,附著在小草上的露水,宛若鋪陳著的珍珠一般輝耀著光亮。五人端坐在草地上,各自吟唱著辭世之歌,由最年輕的20歲的織田首先切腹,緊接著相繼伏倒在刀刃之上。時年,井村35歲,楢崎、椋梨26歲,樹下25歲。 與阿部景器、石原運四郎在鐙田分手後,小林恆太郎同鬼丸競、野口滿雄一起,於陰曆九月十一日深夜回到了自己家。 小林恆太郎雖說年紀尚少,但卻智勇雙全,總是與豪放的鬼丸競提出的過激論相對立。這對性格各異的朋友和同志,死的場所和死的時間卻是完全相同。 當知道很難再度舉兵以及同黨悉數潰滅之後,在翌日黃昏時分,三人排列在一起切腹自盡了。 在自決前,小林先向母親謝以不孝之罪,然後又陪著春天才娶來的新妻——19歲的麻志子來到另一個房間,向她提出離婚的要求。因為,他不忍讓妻子打發孀居的生涯。麻志子哭泣著拒絕了。 三人走進裡面那間舖有草蓆的房間,家里人全都在廚房裡等候著。小林吆喝道:“誰也不准到這裡來!只要把打來的水放在套廊裡就行了。”然後,揭下中央的一張草蓆墊子疊了起來。 鬼丸競面向東方,坐在上面,露出上半個身子來。 廚房裡的人們又一次聽到了小林的喊叫聲: “請野口君幫著切腹的鬼丸君砍下頭來!” 不久,裡面那間鋪草蓆的房間靜寂下來。 進去一看,鬼丸競居中,三人面向東方,端然切腹而亡了。 鬼丸競40歲。小林27歲。野口23歲。 阿部以幾子是阿部景器的妻子。 以幾子是鳥居喜新太的長女,出生於熊本城下。 哥哥直樹跟隨櫻園學習皇典,又師從宮部鼎藏承受兵法,是一名提倡尊王攘夷的憂國志士。以幾子耳濡目染,內心深受哥哥和他的同志們的影響。由於家境貧寒,她還幫助母親,操持家務。 16歲時,一個財主想要娶她,可在以幾子的心中,自己的丈夫必須是一位憂國志士,因而覺得很不稱心。母親和哥哥也同樣感到不合適,可礙於做媒的村長的情面,加之曾在經濟方面得到過對方的關照,也就只好答應了這門親事。以幾子向母親問道:“那麼,只要嫁過去就行了嗎?”母親告訴她是那樣的。舉行了婚禮的當天夜裡,以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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