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台灣通史》上冊

第6章 徐炳昶先生序

《台灣通史》上冊 连横 2353 2018-03-20
一九四五年連雅堂先生所著之《台灣通史》第一次在國內印行,六月排版將畢,其哲嗣連定一先生命餘作敘。餘與定一先生十餘年故交,誼不敢辭,乃秉筆而言曰: 凡住居於此員輿上之民族,苟能不安僿野,黽勉前進,均必能在文化上有所貢獻,以傳遺後世,以沾溉人類。惟因時地不同,環境差殊,故每民族所創造之文化均必押有其環境之印記,於大同之文化體中有特異焉。此特異點與創造民族之盛衰分合有密切之關係,籀繹古史者不可不慎思而明辨之也。我中華民族所創造之文化為世界巨大文化之一,殊無疑義。其特異點,依吾人之所探尋,蓋有三端:一曰緩,二曰久,三曰穩。自人類學者證明吾民族為中華之土著而外來之說絀,其奠居於斯土也已不知其綿歷幾萬年。從有傳說計起,炎黃羲皞以後蓋已超過五千年。其同時之文化民族,若埃及人,若兩河間人,其進入歷史皆比中國較早。埃及之第十二朝(西元前二十與十九兩世紀),與將來第十八朝之阿門諾斐斯四世時(西元前十四世紀),其聲名文物蓋已燦然大備。巴比倫之哈莫拉比王(西元前二十二世紀末),文治武功烜赫當時,其詳備法典所刻之原石尚在,為歷史家之異珍。希臘民族脫游牧而進農事已當我商代後期,其傳說歷史晚於我國者一兩千年,然其文化突飛猛進,至我國春秋戰國之交,已足冠冕群倫。我國炎帝族之肇始農業,當在距今四千年之前,然夏、商古史猶复晻昧,周代蹶起,文化始漸可與哈莫拉比時相比。及孔、老、墨諸子勃興,而哲學思想始得與後進之希臘諸賢哲並駕。經歷奕世,始躋於高度文化之林,則其緩也。埃及及兩河間之古代文化,至西元前二三世紀已完全泯滅,希臘高尚文化,至後六世紀查士丁尼大帝封閉雅典學校後亦薪盡火絕。而中國之文化獨迢遰四五千祀,未嘗中絕,自秦始皇至今二千餘年,史事之載於正史者無一年之缺逸,尤為世界各國之所無有,則其久也。埃及前有希克索諸王之殘掠,後有亞述人之蹂踐。兩河間前經赫底特人之橫掃,後經迦塞特人之潛入。亞述大帝國興勃亡忽,擬跡秦、隋。迦勒底後起,數十年而滅,蓋無足述。此諸國者,其興也,馳騖震耀,舉世駥眩;其頹也,昏昧黤黮,永永長夜。希臘人思想文藝之所詣,騰踔高躋,匪惟超前,抑幾絕後,其末葉之所遭尚不致如前二方之慘淒,然在中世紀,其鴻文玄著不過匿跡於修道院蛛網塵封之間。拜占庭帝國文人名延一線之傳,然亦不過尚能尋章摘句,作盲目之景行而已。我國三代、秦、漢二千餘年,止有朝代之嬗易,卻無淺化人民入撼文教之礎石。南北朝、五代、金、元及明、清之交,雖或禹域雲擾,或異族篡統,而仁人義士當茲八方同昏之際,仍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獨握天樞以爭剝復之運,卒能使舊有文化不惟不因離亂而致萎苶,反因思想之奮厲而愈啟光芒。結果異方侵入之淺化人士因仰羨而同化,歷阽危一次而我中華民族增庶增強一次。即至近百年來,我兵力、經濟、文化皆受西方人嚴重之壓抑,而終受有廣土眾民以備此八九年獨立抗戰之潛能,則其穩也。緩近於絀而穩毗於優,久介其間而斡其運,微久無以補緩之缺,微穩亦無以奠久之基。然微緩,則其於政也,多強迫急制之音,少優柔饜飫之趣,故亦終難收可大可久之效。則緩與穩雖似優絀相反,而實係一事的兩方,去此一則彼一亦失。斯義對庶政或非顯著,而惟異族相遇,俗遺化殊,急若束濕,雖亦偶獲近效,而欲其雍容涵育,久且熔為一體,絕不可得。一旦束斷,凌亂潰散,或返其故,或且有甚於故者。我國數千年來,與四周淺化人民之相處,毫無奇策,亦惟是“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漸漬之以文化而不束縛之以政刑,只注意於風俗習慣之漸由異而之同,絕不設法加強各民族間之此疆與彼界,無迫促同化之意。而潛移默化,皆可抱孕熔合於不自覺,以視十九世紀東西列強所用之禁用語言,迫抑習俗之政策大異其趣。不急同化者終得同化,急於同化者卒難同化,自然演進之遲速與人意中之遲速常多睽違,天下事大抵然哉。

台灣與我閩疆一葦可通,其通中國也自隋,至今日千餘年,即至明季鄭氏之逐荷蘭人亦已千有餘年也。此千餘年間我閩、廣人民與斯地土著逐漸融合之陳跡,雖史缺有間,而用近一二百年間我僑民在南洋諸島與土民融合之經歷相比較,固不難想像以得。大陸移民在台灣者經歷久遠,至鄭氏時與土人蓋已融為一體。雖高山深谷之中,因地勢之限隔,小有流遺,未盡同化,而全局固無大殊異。明季之爭,非鄭氏與荷蘭人之爭,乃吾中華民族與少數侵入之西洋人相爭,故其勝敗之數不待蓍蔡。此後斯土雖隨全國之後由清廷征服,而我民族同化之偉業固仍繼續進行。 清末,日本人竊據,以數十年之力即欲攫為己有。其施政也又徒暴力以壓,迫切以求,四五十年中未嘗念及土著之應有選舉權與否。及迫於喪失,始思開放一小部分不平等之應得以為鉤餌,所施極狹,所願奇奢,多見其不知量也。

今日故土恢復在即,吾國人對於斯土千餘年之經歷,亟宜有所研討以備來日之鑑戒,而有關之典籍文獻殊未豐富,識者憾之。雅堂先生為吾國老民黨,邃於史學,積數十年之力,成《台灣通史》巨著。余嘗讀其書,吾先民千餘年艱辛締造之遺跡罔弗覙陳。且斯時正值日本人壓迫唆削之際,故先生對於民族之痛,懷之至深,於割地後諸英傑毫無希望,而猶艱貞力爭自由之逸事,再三致意。且搜羅弘富,於島中動植礦物之蘊藏,亦皆據耳目之所睹聞,據實列述,不作浮光掠影之談。乃嘆邦人君子,如尚不願將祖先之所慘淡經營者完全置諸腦後,則對此書允宜人手一編。惟前僅印行於日本,國人得之非易,今幸商務印書館不顧抗戰八年後印刷之困難,勉力排印,已可與邦人君子相見。又喜勝利在望,父老兄弟歸祖國之懷抱有日,斯書印成正值其時,故不辭愚陋,略書數語以志欣感。又希望國人鑑於我民族及荷蘭人、日本人在斯土盛衰遞嬗之往事,葆吾所長,勉吾所短,以綿續吾先民之豐功偉烈於無窮也。

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五日徐炳昶敬敘 於雲南昌谷縣絡索坡之適然居寓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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