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我的前半生

第38章 一傀儡戲開場

我的前半生 爱新觉罗·溥仪 2773 2018-03-03
在板垣的宴會上,我的思想是紊亂而又矛盾的。我不知道對自己的命運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憂愁。那天晚上,板垣召來了一大批日本妓女,給每個赴宴者配上一名,佰酒取樂。他自己左擁右抱,把斯文正經丟得一干二淨。他時而舉杯豪飲,時而縱聲大笑,毫不掩飾其得意的心情。起初,在他還能矜持的時候,曾十分恭敬地向我祝酒,臉上帶著暗示的笑容,祝我“前途順利,達成宿願”,這時,我覺得似乎可以高興一點。到後來,隨著欽量的增加,他的臉色越來越發青,情形就不對了。有個日本妓女用生硬的中國話問了我一句:“你是做買賣的干活!”板垣聽見了,突然怪聲大笑起來。這時我又想,我實在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我這種憂喜不定、前途茫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胡嗣瑗、陳曾壽等人回到我身邊的時候。這些老頭子得到關東軍的准許,能回到我的身邊來,都是很高興的。這種高興與其說是由於君臣重聚,倒不如說是出於官爵財祿的熱衷。他們一面因我纖尊降貴屈為執政而表示悲憤,一面向我列舉歷史故事,說明創業的君王每每有暫寄籬下,以求憑藉之必要。有了這些教導,加上商衍瀛拿來的“老祖降壇訓戒”,我的心情居然逐漸穩定下來。二月二十六日,我命隨侍們給我準備香案,對祖宗祭告了一番,祭文如下:

二月的最末一天,在關東軍第四課的導演下,瀋陽的所謂“全滿洲會議”通過決議,宣告東北獨立,擁我出任“新國家執政”。上角利一和鄭孝胥告訴我,這個會議的“代表”們就要來旅順向我請願,須先準備一下答詞。答詞要準備兩個,第一個是表示拒絕,等“代表”們二次懇請,再拿出第二個來表示接受。三月一日,張燕卿、謝介石等九人到達旅順。鄭孝胥先代我接見,拿出了第一個答詞: 然後由我接見。彼此說了一通全是事先別人已囑咐好的話,無非是一方“懇請”,一方“婉辭”。歷時不過二十分鐘,各自退場。三月五日,按關東軍第四課的計劃,“代表”人數增到二十九名,二次出場“懇請”。這次“代表”們完成了任務。我的答詞最後是這樣的: 走完“過場”,我於次日和婉容以及鄭孝胥等人回到湯崗子。張景惠、趙欣伯等人早已在此等候,表示“恭迎”。我們在此過了一夜,次日一同前往長春。

三月八日下午三時,火車到達長春站。車還未停,就听見站台上響起軍樂聲和人們的呼叫聲。我在張景惠、熙洽、甘粕、上角等一幫人的簇擁下走上站台,看見到處是日本憲兵隊和各色服裝的隊列。在隊列裡,有袍子馬褂,有西服和日本和服,人人手中都有一面小旗。我不禁激動起來,心想我在營口碼頭上沒盼到的場面,今日到底盼來了。我在隊列前走著,熙洽忽然指著一隊夾在太陽旗之間的黃龍旗給我看,並且說:“這都是旗人,他們盼皇上盼了二十年。”聽了這話,我不禁熱淚盈眶,越發覺得我是大有希望的。 我坐上了汽車,腦子裡只顧想我的紫禁城,想我當年被馮玉祥的國民軍趕出城的情形,也想到“東陵事件”和我發過的誓言,我的心又被仇恨和慾望燃燒著,全然沒有註意到長春街道的景色是什麼樣子,被恐怖與另一種仇恨弄得沉默的市民們,在用什麼樣的眼色看我們。過了不多時間,車子駛進了一個古舊的院落。這就是我的“執政府”。

這所房子從前是道尹衙門,在長春算不上是最寬敞的地方,而且破舊不堪,據說因為時間過於倉猝,只好暫時將就著。第二天,在匆忙收拾起的一間大廳裡,舉行了我的就職典禮。東北的日本“滿鐵”總裁內田康哉、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關東軍參謀長三宅光治、參謀板垣等等重要人物都來了。參加典禮的“舊臣”除了鄭、羅、胡、陳等人外;還有前盛京副都統三多,做過紹興知府以殺害秋瑾出名的趙景祺,蒙古王公貴福和他的兒子凌升以及蒙古王公齊默特色木丕勒等等。此外還有舊奉係人物張景惠、臧式毅、熙洽、張海鵬,在天津給我辦過離婚案件的律師林遷琛、林囗。曾給張宗昌做過參謀的金卓這時也跑來做了我的侍從武官。 那天我穿的是西式大禮服,行的是鞠躬禮。在日本要人的旁觀下,眾“元勳”們向我行了三鞠躬,我以一躬答之。臧式毅和張景惠二人代表“滿洲民眾”獻上了用黃綾包裹著的“執政印”。鄭孝胥代念了“執政宣言”,其文曰:

典禮完畢,接見外賓時,內田康哉致了“祝詞”,羅振玉代讀我的“答詞”。然後到院子裡升旗、照相。最後舉行慶祝宴會。 當天下午,在“執政辦公室”裡,鄭孝胥送上一件“公事”: “本莊司令官已經推薦臣出任國務總理,組織內閣,”他微弓著身子,禿頭髮光,語音柔和,“這是特任狀和,請籤上禦名。” 這原是在旅順時日本人甘粕正彥早跟我說好了的。我默默地拿起筆,辦了就職後的第一件公事。 我走出辦公室,遇上了胡嗣瑗和陳曾壽。這兩個老頭臉色都不好看,因為知道了特任官名單裡,根本沒有他們的名字。我對他們說:我要把他們放在身邊,讓胡嗣瑗當我的秘書處長,陳曾壽當秘書。胡嗣瑗嘆著氣謝了恩,陳曾壽卻說他天津家裡有事,求我務必准他回去。

第二天,羅振玉來了。他在封官中得的官職是一名“參議”,他是來辭這個不稱心的官職的。我表示了挽留,他卻說:“皇上屈就執政,按說君辱就該臣死,臣萬不能就參議之職。”後來他做了一任“監察院院長”,又跑回大連繼續賣他的假古董,一直到死。 但是我的思想反而跟他們不同了。長春車站上的龍旗和軍樂,就職典禮時的儀節、以及外賓接見時的頌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不禁有些飄飄然。另方面,我已公開露了頭,上了台,退路是絕對沒有了。即使板垣今天對我說,你不干就請便吧,我也回不去了。既然如此,就只好“降心遷就”到底。再說,如果對日本人應付得好,或許會支持我恢復皇帝尊號的。我現在既然是一國的元首,今後有了資本,就更好同日本人商量了。由於我專往稱心如意的方面想,所以不僅不再覺著當“執政”是受委屈的事,而且把“執政”的位置看成了通往“皇帝寶座”的階梯。

在這樣自我安慰和充滿幻想的思想支配下,如何好好地利用這個“階梯”,順利地登上“寶座”,就成了我進一步思索的中心問題。我想了幾天之後,有一天晚上,把我思索的結果告訴了陳曾壽和胡嗣瑗: “我現在有三個誓願,告訴你們:第一,我要改掉過去的一切毛病,陳寶琛十多年前就說過我懶惰輕佻,我發誓從今永不再犯;第二,我將忍耐一切困苦,兢兢業業,發誓恢復祖業,百折不撓,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第三,求上天降一皇子,以承繼大清基業。此三願實現,我死亦瞑目。” 典禮後一個月左右,“執政府”遷到新修繕的前吉黑榷運局的房子。為表示決心,我親自為每所建築命名。我把居住樓命名為“緝熙”,系取自《詩經:大雅·文王》“於緝熙敬止”句。我更根據祖訓“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以“勤民”命名我的辦公樓。我從此真的每天早早起來,進辦公室“辦公”,一直到天晚,才從“勤民樓”回到“緝熙樓”來。為了誓願,為了復辟,我一面聽從著關東軍的指揮,以求憑藉,一面“宵衣旰食”,想把“元首”的職權使用起來。

然而,我的“宵衣旰食”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首先是無公可辦,接著我便發現,“執政”的職權只是寫在紙上的,並不在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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