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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電報史上的奇觀——民國通電趣談

觸電的帝國 马伯庸 29080 2018-03-20
前面說過了,電報講究的是惜墨如金,無論是寫成文言還是白話,所有人都挖空心思想用最少的文字表達最多的信息。 可是凡事總有例外,有一種電報,非但不考慮節約字數,反而要求極盡鋪排之能事,廢話濤濤,洋洋千言乃至萬言。這種電報,叫做“通電”。 熟悉民國的人都知道,“通電”在民國史上出現得極為頻繁,深深地滲透到那一段歷史的腠理中去,治史者無論如何也是繞不開的——乃至於有人說“不讀通電,則民國無史矣”。民國之人對通電的摯愛無以倫比,上台要通電、下野要通電、嘉獎要通電、譴責要通電、討伐要通電,和談要通電,甚至大學老師被政府欠了薪水也要通電…… 有人作過統計,1912年有案可查的民國通電已經有33次,1913年有40次,1917年有72次,1920年67次,1922年97次,1926年50次,1927年51次。搞得整個民國時代如同過年一樣,熱熱鬧鬧,沸沸揚揚。

說了這麼多通電,那麼通電究竟是什麼呢? 從技術角度來說,通電是指將特定信息經由某一電報機終端發往所有能夠接收到該機信號的終端機的過程。一般的電報是點對點,一台拍一台收;通電則是點對面,一層層轉發,直到路上所有接入的終端都收到為止,類似於一種廣播。說得淺顯一點,當年的通電,就像現在春節期間的手機短信群發。 通電的特點是速度快,範圍廣,實際上屬於“公開信”的一種,它是某個政黨、團體或者個人為了公開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而使用的通訊手段。民國時代沒有電視,無線電台也剛剛起步,新聞報紙傳播範圍有限,速度又慢,唯有通電才是能夠把自己的主張傳遍全國的最快方式,搶占輿論陣地和道德製高點,是以大受政客歡迎,簡直就是“政治”天生的助手。

而通電的另外一大特點與普通電報截然相反,一字記之曰“長”。篇幅越長越好,詞藻越華麗越好,用典越雅越好,講究懸河千里一瀉汪洋的氣勢。比如民國六年直系四督對段祺瑞落井下石,發布通電呼籲南北停戰,其中有一段說:“(曹)錕等數月以來,中夜徬徨,焦思达旦,竊慮覆亡無日,破卵同悲,熱血填膺,憂痛并集。蓋我國外交地位,無可諱言,歐戰將終,我禍方始,及今補救,尚恐後時。至財政困難,尤達極點,鴆酒止渴,漏脯療飢,比於自戕,奚堪終日?” 這哪裡還是以簡潔著稱的電報,分明是一篇富含水分的駢文了——而這不過是民國通電裡還不算太雅,也不算最長的一篇罷了。 通電在中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末。不過那會兒清廷對輿論關切不大,愛鬧事的革命黨還在東躲西藏,所以清末的通電並不流行。比較有名的通電有兩個。

一個是經元善發起的請慈禧歸政光緒電,這個咱們前頭說過。 還有一個通電是在武昌起義之後。當時起義軍急於把起義成功的消息散發全國。湖北軍政府軍事顧問兼聯絡使的蔣翊武拿著電報稿交給湯化龍審閱。湯看了一遍,說你們想發通電給全國很難啊,這是明碼,在電報局就會被清廷截留,只能用密碼。蔣詡武忙問他哪裡可以弄到密碼。湯華龍告訴他,總督瑞徵逃跑的時候,扔下一個八省土膏捐大臣柯逢時。他手裡有一份密碼本,可以用來發通電。於是蔣去柯逢時那裡弄來密碼本,湯隨即聯絡漢口的俄國領事,請俄羅斯人代發電文,由是通電全國。 以武昌通電為發端,一進入民國以後,通電陡然成了最受歡迎的政治工具,你也通,我也通,甚至衍生出一個專有名詞,叫做“電戰”。你我各發通電,隔空而罵,大家都通個不亦樂乎,全國人民看熱鬧。

不過通電這個東西,可不是隨便發的。 前面說過,電報這東西非常貴。可是究竟貴到什麼程度呢? 就拿前面大北公司修的那條電報線來說吧。上海至香港、廣州、日本長崎,每發一個字,價格是3角銀元——那時一張從上海坐船到長崎,也只要6元銀元而已。也就是說60個字就頂一張船票了。 這是海線,旱線的情況則稍微有些不同。光緒年間,電報初興,電報局比較少。像第一條民用津滬線路,從天津接到上海3000多里,中間只設了6個局而已,所以都是按照局號來收費,各局不同。比如直隸到山東一個價,浙江到福建又是一個價。那時候差不多3錢銀子1個字,除了封疆大吏富賈商人以外,老百姓根本用不起。 後來電報局日漸增多,不再是一省甚至幾省一局了,形成了一個網絡,基本上大、中城市都設置了電報局,小城還設置一些代辦所,發報的費用有所下降。於是中國電報局統一了收費標準,按“路有遠近,費有等差”的原則制定,改為同府、同省、出省三種遞加的計費辦法,明確規定華文明語每字,本府城內收銀元5分,省內1角,出省每逾一省加收2分,比如天津至通州,每字一角,到清江一角一分,到上海一角五分等等。加急電報按普通電報三倍收費。華文密碼及洋文加倍收費。前面提到劉銘傳修的那條閩台電纜,因為是海線,所以比較貴,每個字收費兩角洋錢,以當時的時價可以買一斗米。

1908年,出於發展電報業的考慮,費用再次下調,減了20%。以福建為例,從福州發往直隸的費用是每個字兩角二分銀元,發往江蘇是每個字1角6分銀元,發到蒙古最貴,4角銀元才能發1個字。 進入民國以後,清廷每隔一省遞增費用的計費方式被取消,電報只分為同府、同省、出省三種,不再另外計費,分別降低到三分、六分和一角二分。民國25年,收費改為法幣;12年以後,又改為金圓券。等到1949年經濟行將崩潰的時候,尋常的收費方式已經不管用,而是按基數乘以穗、桂、京、滬、漢、蘭、昆、渝等8地的大米、報紙、電料等價格總倍數計算,每旬調整一次。 既然知道了電報的價格,咱們就來算算發一通電費貲幾何。 從1912年清廷遜位到1928年東北易幟,這十幾年是民國時局最為混亂的時期,不過這段時間的電報價格變動不大。咱們就拿民國16年的價格來作一個參考:華文個人出省電報是一字一角六分銀元,(這是個人業務,如果是拍發新聞的話,可就便宜多了,只要3分錢。);通電都是四駢六麗洋洋灑灑,不長不足以顯出氣勢,差不多都是一兩千字,最長的近三千字,就算它平均一千字好了。

那麼算下來的話,也就是說,發一封全國性的通電的平均價格將近160塊大洋。就算是以政府公函形式收費的話,也要80銀元。 要知道,這還只是一封而已。所謂通電,就是通通都要發電報,這費用可就近乎可怕了。 通電分小通電和全國通電,小通電視內容需求而定,一般只選擇特定城市或者相關人等。比如府院之爭最激烈的時候,黎元洪免去段祺瑞職務,以伍廷芳代替。伍特意發出通電,辯稱自己繼任總理一職合乎程序,這份通電的範圍隻及各省督軍;袁世凱稱帝的時候,陸榮廷、梁啟超在肇慶發出通電,要求廣東督軍龍濟光反袁獨立,其通電題頭就是“告龍濟光及廣東軍界全體將士”,範圍不出廣東一境。一般情況下,小通電都是只發給各報館,圖個輿論宣傳。

如果要達到全國通電的效果,則至少要覆蓋全部一級、二級電報局,以及各大報館。民國當時全國當時一級、二級的電報局大約有200多處,有影響力的報紙不下30餘家。直奉戰爭之前,張作霖發過一通電報罵吳佩孚,題頭寫著:“大總統(徐世昌)鈞鑒:國務院各部總長、各衙門步軍統領、警察總監、曹巡閱使、督軍、省長、司令、師旅長、護軍使、鎮守使、各省議會、商務總會、農會、工會、教育會、商會、各報館公鑑。”這是一個比較有代表性的通電範圍。有的時候,落款還會加一個“印”字,表明附有發布者的印鑑,等若背書。 這麼算下來的話,一次標準的長篇駢文體全國通電,以政府公文形式來發,最少得花上1萬6千元;如果是以個人身份來發,最少得花上3萬2千元。平均一下,每次全國通電的費用,得在2萬元上下。就算是小通電,最起碼也得百多元左右,極為昂貴。

兩萬元在民國是個什麼概念?民國一等榮光寶星勳章的年俸是3000元;曹錕賄選的時候,選票是賣5000元一張;電報局一等科員一個月薪水才100元——而且已經是小康生活;如果是在民國16年的上海市場,一塊錢可以買30公斤大米,兩萬塊可以辦起一家小規模的紡織廠。 換句話說,這一通電報打出去,就是7個一等勳章的年俸、4個議員的選票、600噸大米或者一家紡織廠子。如果一個科員想通電發表政見,得攢上兩年工資不吃不喝。 可見這通電不是什麼人都能發得起,電報局子門衝南,有事沒錢莫進來。議會選舉是有錢人的遊戲,通電也是一樣。民國史裡發通電的,不是割據一地的軍閥,就是身居要位的大員,要么是影響廣泛的名人,普通人根本出不起這個錢。

巴黎和會期間,列強罔顧中國利益,悍然把德國在山東的勢力轉給日本。消息傳回國內,北大的學生們群情激憤,決定要採取行動。最後他們決定打電報給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告誡他們不可賣國,同時通電全國,表明北大的政治態度。可是通電實在太貴,他們都是窮學生,實在出不起這個錢,只好你一塊、我一塊地湊,最後湊出近1000塊錢,剛夠給全國報館發一次小規模的全國通電,最後居然還剩下300塊,買了些竹布作旗幟,在五四運動期間起了大作用。 執政府認定北大學生運動幕後肯定有人支使,理由很簡單:“窮學生怎麼可能負擔得起通電費用!”可見通電之事,實在是燒錢的營生。 不過事無絕對。民國時代有一個人,雖然是一介平民,身家又不富裕,卻有動輒給全國發通電的癮頭兒。

這個人就是康有為康聖人。 這位前清的康聖人、民國的憲政黨黨魁最好發議論,每見國事,必有意見。護法運動正打的不亦樂乎的時候,他通電呼籲南北停戰;中國參與歐戰的時候,他起初通電反對與德國斷交,等到一戰結束以後,他又通電建議中國利用一戰勝利之機,收回失去的部分主權;五四運動之時,老先生又發通電,稱讚說“自有民國,八年以來,未見真民意,真民權,有之自學生此舉始耳”;等到馮玉祥把溥儀攆出故宮,他又發通電予以譴責……總之他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通電。 個人發通電,也不是沒有先例。民國狂人袁希洛就曾經自己掏腰包去通電罵孫傳芳,不過那隻是偶一為之。唯獨這位老先生,發通電如同吃飯喝水,頗有些“有意見要通電,沒有意見製造意見也要通電”的精神頭兒。甚至袁世凱提出祭祀孔子的時候,他也要發封電報給黎元洪和段祺瑞,提出祭孔一定要行跪拜禮,喊出“中國人不拜天、又不拜孔,留此膝何用”的論調。 康聖人發不起全國通電,他的“通電”一般只拍給幾家大的報社,過過嘴癮。即便如此,他一年下來通電的費用也得1000多銀元,作為個人用度,數字相當可觀。 電報是概不賒欠的行當,要求真金白銀,現場付訖。康聖人一不辦報,二不經商,三無大宗贊助(只有憲政黨偶爾能發些補貼),經濟來源本來不豐,動輒通電的習慣再加上他那五房妻妾與門下食客的開銷,日子過得頗為拮据。 為了解決生活問題,讓自己自由地發通電玩兒,這位康聖人只好放下聖人的身段,賣文為生。好在“康有為”這三個字是金字招牌,求字求畫的人絡繹不絕。後來康聖人猶嫌收入不夠,還紆貴降尊去報紙上和全國各大書店打出廣告,上書“康南海先生鬻書潤例告白”,公開叫賣,也算是民國奇景。有時候業務太忙,他甚至還找自己學生來幫忙當槍手,後來有人覺察到其中有偽,但這偽的比真的還好,一打聽那學生名字,叫劉海粟…… 發通電的癮頭兒到了這程度,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可惜康聖人那會兒早沒了在前清的風頭,他發的通電於時局輿論無關痛癢,最多只作茶餘飯後一段軼事,嘆一句“老夫聊發少年狂”而已。一直到宣統復辟的時候。他才真正過上了一次久違的全國通電癮。 辮子兵進了北京以後,康聖人大喜過望,急巴巴化裝成農民潛入北京“勤王”。溥儀回鑾,總得昭告天下,清室便請這位“弼德院副院長”草擬一份通電,詔告全國各省、各報館、各外國使館。這次有張勛買單,無金錢之困,康聖人抖擻精神,一氣寫了2000多字,名列民國通電第二長篇幅。 這份通電是篇奇文,它最著名的兩個特點是:行文上辭藻斐然,邏輯上胡說八道。兩者都被康聖人發揮到了極致。比如談到前清覆亡,康聖人說“勸惟治國猶之治病,必先洞其癥結,而後攻達易為功;衛國猶之衛身,必先定其心君,而後清寧可長保”,用的是諸葛亮舌戰張昭那套“人染沈痾,當先用糜粥以飲”的理論,對清季腐朽亂像不置一辭;談到國家體制,他又搬出楊度那一套——“何如摒除黨見,改建一鞏固帝國,以競存於列強之間,此義近為東西各國所主張,全球幾無異議”。尤其是“全球幾無異議”六字,實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最精彩的一段在這裡:“孝定景皇后(隆裕)寧捨一姓之尊榮,不忍萬民之塗炭……原謂試行共和之後,足以弭亂綏民,今共和已閱六年,而變亂相尋未已,仍以諭旨收回政柄,實與初旨相符。” 被袁世凱整得慘兮兮的隆裕太后,在通電裡儼然成了一位英明神武的國主,中國行民國體制,那是女主深明大義的禪讓詔令;現在看著民主不好,總統無德,女主下一道懿旨就能收回。這份氣度,縱然是唐宗宋祖,也不能比及。 看了這段理直氣壯的言辭,真是讓人五體投地。 令人值得玩味的是,段祺瑞起兵討伐張勛之際,發出數封通電,針對是電進行反擊,文辭犀利無比,直斥張勛“罪浮於董卓,兇甚於朱溫”,作者不是別人,恰好是康有為最得意的學生梁啟超。這師徒二人分處兩端,各執一詞,偏偏都是鴻儒,寫通電寫得無比華麗,成了“張勛復辟”事件中另外一道風景。 梁啟超那時早與老師交惡,這次恪於官方通電限制,他留了幾分口德,只說康有為是被強逼著參與此事云云。梁啟超覺得不夠過癮,於是學老師自己掏腰包發了一封個人通電,毫不客氣地罵康有為是個大言不慚的書生,復辟之亂,概由他起。於是這對晚清最著名一對師徒的緣分,因為這幾封通電而畫上了句號。 康聖人一生髮了無數通電,不過他若自誇我通電發的好,旁邊一位老夫子只怕會笑出聲來。 這位老夫子叫饒漢祥。 饒漢祥跟康聖人相比,通電文采堪堪伯仲之間,但就政治影響力來說,兩者卻是霄壤之別。 原因無他,康有為是自說自話,而饒漢祥卻是一位槍手。這一條名槍一生寫過無數槍稿,所槍之人個個都是歷史舞台上的名角:黎元洪、袁世凱、郭松齡,幾乎民國每一次發生重大歷史事件,通電背後都有他的身影。 饒漢祥是湖北廣濟人,當過舉人,還去日本留過學。回國以後一直不得志,直到武昌起義的時候,他被彭漢遺推薦去給黎元洪作秘書,這才一躍成名。 饒漢祥這個人膽小怕事,唯獨寫得一手好駢文。駢文這個東西,雖然從韓愈開始就被排斥,可它本身俱有的韻律是漢語文體中最有氣勢的。四字或者六字一句,動輒千言,讀起來朗朗上口,一瀉千里,極具氣勢,雖則臃冗浮華,卻很能吸引眼球。如果譬之於女性,駢文可以算作出胸大無腦的那種——沒什麼內涵,但實在是漂亮。 饒漢祥因為這手四駢六儷的手段,大得黎元洪青睞,從此一生追隨他左右,為他草擬了幾乎全部的通電及各類文宣稿。黎這個人一輩子沒什麼主見,也很難說有什麼政治立場,全靠著個人名望在民國官場沉浮。駢文這種廢話連篇、大而無當的文體,正適合掩蓋他政治上的空泛,博取大眾莫名其妙的同情。所以饒漢祥的出現,正合了他的胃口。 饒漢祥是從武昌起義的通電開始出名。在此之前,電報內容大多言簡意賅,縱然有篇幅很長的,也是有事說事。大家覺得電報就該這樣,堆砌辭藻在上賀表、寫奏摺、拜壽帖的時候才用得著。而饒漢祥獨闢蹊徑,開創性地把駢文和全國通電結合到了一起,讓駢文的獨特魅力借助通電這種高效通訊手段大放異彩——當然,他也是傍到了有錢有勢的主子,否則哪家的錢經得起這麼折騰。 這一篇通電也確實是好文章,雄渾大氣,跌宕起伏,用典精緻。讀罷只覺得黎元洪真是民國第一偉人,誰又能想像他在武昌起義時驚慌失措的可笑表現。 當時有個小女孩看了他寫的武昌通電檄文,興奮到不能自已,把壓歲錢十元以“幼女謝婉瑩君”之名送到《申報》館去捐獻。後來她長大了,還一直保留著報館的收條,視若珍寶。這位小姑娘後來成了位了不起的人物,起了個筆名叫做冰心。 不獨冰心女士如此,當時的人都覺得饒漢祥實在是個文章聖手。無論多猥瑣的事,經他這麼一排比鋪張,儼然變得大義凜然起來;就算是壞事,也會讓人覺得其情可憫。比如黎元洪請袁世凱殺武昌元勳張振武,後來輿論洶洶不能平復,他被迫通電全國進行解釋,饒漢祥代黎寫道:“洪與振威,相從患難,共守孤城,推食解衣,情同骨肉,乃恩深法馳,悖道寒盟,瘏口罔聞,剖心難諒,首義之士,忍為罪魁,同室彎弓,幾釀巨禍,洪實涼德,於武何尤。”真是字字泣血,句句嘔心,不知內幕者還真會為黎、張二人“推食解衣”的偉大革命情誼而感動。可見饒顛倒黑白的本事,不落痕跡,可比康聖人高竿兒多了。 “饒體”的通電在民國引起了模仿狂潮,我們如今翻那些通電文,大部分是長篇累牘、四駢六麗,都是饒漢祥起的頭。廣州《七十二行商報》就曾模饒漢祥的筆法,連續偽造了黎元洪論國事的通電,也是駢四儷六,煞有其事,居然真假難辨。 黎元洪對饒漢祥的通電文章極為欣賞,稱讚他是“羽檄修書,星馳電布,一篇脫手,八繳風傳”。這話不能算過,差近寫實。袁世凱每次看到他的電文,都會饒有興趣地拿筆圈點精彩之句。就連魯迅先生都藉日本人的評論,說饒漢祥這個人“駢文入神”。 不過這個“入神”的饒漢祥偶爾也有走神的時候。二次革命以後,他代黎寫了一大堆《先選舉總統電》、《解散國會電》、《請敘克定贊助共和功》的電文,極盡肉麻吹捧袁大總統之能事。一代梟雄袁宮保看完以後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特地回電說老弟你別說了,這說得已經快是羞辱我了。 饒漢祥的風格與黎元洪非常搭調。他最喜歡讀《出師表》,所以文風總帶點諸葛亮式的悲壯慷慨,與黎在民國的心境十分相似。黎元洪這一輩子先被袁世凱欺負,又被段祺瑞和徐樹錚欺負,被張勛利用,又被曹錕和吳佩孚耍,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可以說是一肚子苦水。 所以饒替黎擬的通電,無論內容是啥,結尾無不是“臨穎悲痛,不盡欲言”、“臨風悲結,不暇擇言”、“垂涕而道,維以告哀”、“冰淵自懼,寢饋難安”之類的話,就連二任總統的時候,都得拽一通“痛哭陳詞,伏希矜納”。如此纏綿悱惻,哀感動人,這架勢哪兒是諸葛亮啊,分明是一生擅哭的大耳賊劉備。 一個人如果引領了潮流,那麼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創造新的時尚。饒漢祥是駢文通電的祖師爺,駢文講究用典,用典越多越見作者才情。所以饒漢祥寫駢文的時候,總是劈裡啪啦地往里扔無數的典故,難免有詞不達意的時候。 比如“儲貳”事件,就是饒漢祥一個著名的笑話。 中國傳統稱太子為“儲君”,也叫“儲貳”或者“儲副”。黎元洪當選副總統以後,他給袁世凱回了一封感謝通電。饒漢祥大概是覺得副總統這名字太白,不夠文雅,就從古籍裡挑出一個詞來,在電稿裡稱“元洪位備儲貳”,哄傳一時。沒法兒不哄,他這一“儲貳”,把堂堂中華民國的副總統當成了總統的“太子”——別說那時候袁世凱還只是個不能世襲的大總統,就算後來稱了帝,太子之位尚有袁克定吶。 1913年湖北都督府改組,饒漢祥從內務司長升到了民政長,在就職佈告裡說“漢祥,法人也。”他想說他奉行的是法家思想,可惜省字省錯了地方,變成了法國人,被傳為笑談。後來章太炎特意拿他“儲貳”那件事和這事兒作了一副對子:“黎元洪篡克定位,饒漢祥是巴黎人。” 數十年後,有人去美國遊歷,談及總統不在時由副總統繼任的法律,也用了“儲貳”一詞,說“美人甫選總統,必擇儲貳副之”,這都是饒漢祥起的頭。美國人了解了這詞的內涵以後,不知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替郭松齡擬討張作霖檄文的時候,也一時突然老糊塗,又開始胡亂用典。檄文中有“昔者祁奚請老,內不避親。曹璋代興,下皆效命”句,以祁奚、曹璋喻張作霖、張學良父子。他以祁奚比張作霖,尚算靠譜儿;拿曹璋比張學良,就不知安的什麼心了。我猜饒漢祥是想說張學良如曹璋一樣是將門虎子,悍勇善戰,可他怎麼沒想想曹璋最後是個啥下場呢?這不咒少帥麼? 饒漢祥通電駢文的最高潮是在民國11年6月6日。當時第一次直奉戰爭剛結束,直系打算捧出閒居已久的黎元洪當總統。黎元洪說除非答應他廢督裁兵的主張,否則絕不接受。他的這份裁兵通電按照慣例,還是由饒漢祥代擬。老爺子自從跟隨黎元洪避隱天津以後,發通電的機會少了,可憋得不行,這次得了機會豈肯放過?如椽大筆一揮,洋洋3000多字,創下了民國通電篇幅之最。 “廢督裁兵”不過4個字,竟被他敷衍成了3000多字的長文,其行文渙散浮華可知。本來舉國人心厭戰,黎元洪這個提議也算恰得其時。可經過饒這麼大肆渲染,主題反而被淹沒在辭藻之內。比如開頭一段,想表達的意思只是黎元洪被諸省推舉出任總統,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而饒電裡卻絮絮叨叨地說:“眾意所趨,情詞迫至,人非木石,能無動懷……所以嚴萬世之防。亦既引咎避位,昭告國人,方殷思過之心,敢重食言之罪?縱國會諸公矜而復我,我獨不愧于心歟?”拐彎抹角,全是冗餘的垃圾信息。 當時胡適在北京讀了這封通電,氣得撰文大罵,連用了四個何必:“有話何必不老實說,何必繞大彎子,何必做濫調文章,何必糟蹋許多電報生與讀者。” 有獨無偶,民國十五年北伐,何應欽攻閩大勝,國民黨中央婦女部致電祝賀,用的是白話,卻長達千餘字,幾可以與饒漢祥等量齊觀,其開頭說“我們接到你們的電報,知道了你們在峰市永定鬆口一帶,打了前所未有的大勝仗,我們聽到了這樣的好消息,真是歡喜,十二萬分的歡喜,因為……”後面全是大段感慨,何應欽的電務員花了好長時間才翻完,累得眼冒金星。這位電稿撰寫者,可謂是白話饒漢祥。 饒漢祥最後一次知名通電是在1925年。當時東北大將郭松齡已經決意反奉,特意去請饒漢祥來幫忙寫檄文通電。饒漢祥先開始有點猶豫,郭松齡大怒道:“你怎麼知道我日後當不上總統?”饒漢祥這才從天津跑到灤河,起草通電,討伐張作霖。 饒漢祥又一次發揮他的神妙文筆,洋洋灑灑千餘字,當時甚至有人說此篇通電有駱賓王討武檄的味道。但要我說,這篇與駱賓王那篇根本不能比肩。大凡檄文,一定要罵人,高手一定會兼顧文采與辱罵之間的平衡,讓人覺得既好看又罵得痛快,比如陳琳的討曹檄和駱賓王的討武檄。饒漢祥這一篇酸勁兒不改,罵人的能量卻差很多,完全淹沒在典故和辭藻之間。郭松齡看了以後,覺得文采不錯,只是不夠陰毒,自己又另外發了兩通罵楊宇霆的短電,聊資發洩之用。 不過這篇檄文也並非全無妙處。本來郭明明反的是張氏父子,卻被饒漢祥作成了一篇敦促張作霖讓位張學良的兵諫文章。從頭到尾不提張作霖的不是,只是不停稱讚張學良,最後說讓少帥“總制遼疆”,老帥“婆娑歲月,賞玩煙霞。全主父之令名,享令公之樂事”,可謂乾坤大挪移式的神來之筆。 這個神來之筆,最後卻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起事之初,很多奉軍將領追隨郭松齡,正是因為郭在討伐通電裡打出少帥旗號,讓他們感到師出有名。當奉郭二軍夾遼河對峙的時候,張學良親赴前線督軍平叛。自己倡言擁戴的對象,卻成了對陣中的敵手,這對郭軍真是莫大的諷刺。 饒漢祥那封通電蠱惑人心的效果越大,等到張學良現身以後,精神上的反作用力就越強。他卯足了勁兒打出的駢文拳頭,最後全招呼到了郭松齡的身上。結果一听少帥親來,郭軍士氣立刻一落千丈,上到將領,下到士卒,誰也不願意跟張學良過不去——我們打仗本來是為少帥,現在少帥反而打我們,這算怎麼回事啊? 最後郭軍一潰千里,郭松齡在遼中縣被王永清的騎兵俘虜,終被槍決。饒漢祥運氣還算不錯,在亂軍之中僥倖逃脫。他連滾帶爬躲回廣濟老家,宛如驚弓之鳥。當時謠傳張學良要尋他的晦氣,唬得他給張學良寫了一封長信,洋洋萬言,端得哀婉淒涼,感人肺腑——果然是文章憎命達——張學良看完以後頗受感動,特意回了一封親筆信勸慰。可惜饒漢祥那時已然是沈痾之身,一代槍手連驚帶病,很快死在家中。 他這一死,引起了不少惋惜。同月29日《順天時報》的日本記者特意著文哀悼,有言說:“饒之文章為今日一般白話文學家所蔑視,實則詞章本屬國粹,饒已運化入神,何物狂徒,鄙棄國粹,有識者於饒之死不能不嘆天之降眚於斯文也。” 饒漢祥身後留下《珀殲文集》八卷,留存的都是自己的文章;他還留下了《黃陂文存》,裡面收錄的都是他代黎元洪寫的文章電文,不多不少,也是八卷,可見他這輩子所槍的稿子數量有多少。 饒漢祥因為通電而曝得大名,但他若說自己最擅通電,旁邊一位大將軍卻不干了。 這個人就是一代儒將吳佩孚。 吳佩孚在北洋後期軍閥裡是個難得的人物,風度翩翩,號稱儒將,尤其是跟曹錕、張作霖、張宗昌、張敬堯一夥兒土包子站在一起,更顯得卓爾不群,別有風範。連美國《時代》周刊都曾把他選成封面人物,那可是中國第一個能享此殊榮的個人。 吳佩孚之所以這麼牛,除了會打仗會作詩以外,還有一個別的民國將領比不得的優勢:此人擅長操縱輿論,對“通電”這把無形利器的威力,比其他軍閥理解都深得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吳佩孚數次得意,無不是有通電巧妙助力,在恰當的時候把輿論的威力無限放大為己用,達成槍桿子所達不到的政治效果。化輿論為戰場,通電為槍砲,與皖系、安福國會、奉系前後幾次通電大戰,收放自如,手法純熟如烹小鮮,竟收全功。 饒漢祥通電寫得再好,不過一個文字匠,比之吳佩孚這樣的大師可差得遠呢。 他第一次打通電戰,是在1918年。 1918年是個多事之秋,北洋軍和護法軍一南一北,打得如火如荼。吳佩孚當時任中央陸軍第三師師長,他揮師入湘,幾個回合下來,打得譚浩明、陸裕光的湘粵桂聯軍滿地找牙,最後第三師輕輕鬆松佔了岳州、長沙,整個湖南都被納入北洋系的麾下。 湖南大敗,讓護法軍政府亂成一團,求和的求和,內訌的內訌。假如這時候吳佩孚繼續南下,北洋軍就會佔盡優勢。正當全國的目光都盯著湖南的時候,吳佩孚突然不打了,把第三師擺在衡陽開始冬眠。 段祺瑞急得滿地轉圈,他和馮國璋鬥得正兇,急需一場胜利當籌碼。他一封接一封電報打過去催促吳佩孚進兵,還偷偷派張敬堯率四個師入湘,名為助戰,實為監視。與此同時,他給吳佩孚扔的蜜棗兒是一個又一個,又是頒發二位大綬寶光嘉禾章,又是特任孚威將軍,甚至還派心腹徐樹錚帶了巨款前去衡陽遊說。吳佩孚呢?悠哉游哉地跟小徐吟詩唱酬,遊山玩水,就是不挪窩兒。 段祺瑞千盼萬盼,總算盼來了衡陽拍來一封電報,看完以後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 這不是一封軍情電報,而是一封通電。 還是篇罵人的通電。 通電洋洋三四百字,罵徐樹錚的安福國會強奸民意,罵段祺瑞舉外債內戰,罵政府對德宣戰處置不妥,罵皖係為私利挾國鏖戰,語氣十分激烈,來來去去最後就一句話:“請會同鄂贛兩督通電南北提倡和平。”落款三個大字:吳佩孚。 這一份通電宛如雪夜裡突然放了一個麻雷子,把北洋和南方都給炸懵了。南邊兒不知道這個北洋軍的師長搞什麼鬼,北邊兒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哪頭兒的。全國人民唯一明白就是:一個北洋的小師長,突然罵瞭如日中天的段祺瑞。 更讓段祺瑞鬱悶的是,這封罵他的通電,卻不是發給他的,而是發給一直主和的直系將領李純,他不過是抄送。等於說,吳佩孚跟李純咬耳朵說段祺瑞的壞話,還故意讓他在旁邊聽清楚,這比當面指著鼻子罵更陰毒。 按說一個區區師長,本沒有這麼大的能量和膽子。但吳佩孚不同,他身在要衝,手握重兵,萬一把他惹惱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轉身投了南方,那可不得了。光靠張敬堯那種只會燒殺搶掠的廢物點心,可絕擋不住吳佩孚的虎狼之師。 吳佩孚狡猾之處在於,他在通電結尾特意添了一筆“曹經略使夙主和平,必贊成斯議也”,一句話把全不知情的上司曹錕給拉下了水。你看不起我吳佩孚不要緊,你總得掂量掂量曹錕吧? 這一封通電一出,全國啞然,一時間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可沒想到的是,吳佩孚這小子放的原來不是麻雷子,而是二踢腳。沒等大家搞清楚緣由,吳佩孚又出了第二招。他發了一封敦促馮國璋進行南北和談的通電,史稱馬電。在這封通電裡,吳佩孚敦促馮國璋履行總統職責,下令全國罷戰。 這下子段祺瑞回過味兒來了,一拍大腿:“這不是吳佩孚沖我來的呀,這是馮國璋在背後搞的鬼!搞不好還有曹錕的事兒!”於是他立刻找到張作霖和倪嗣衝,請這兩位有分量的督軍給馮國璋各發了一份通電,堅持主戰的立場。自己則發偏師一支,給吳佩孚發了封私人電報,小小地訓斥了一下,說你一個軍人執行命令就是,不要討論政治。 曹錕可給吳佩孚這手嚇得不輕,他雖然主和不假,但自從段祺瑞允諾讓他做副總統以後,立場就開始動搖了。這回好,吳佩孚兩封通電,直接把他推向了風尖浪口。吳是他的直系愛將兼至交,說馬電裡沒他曹錕摻和,誰也不會信的。 最要命的是,你吳佩孚在衡陽天高皇帝遠,我曹錕可是在天津跟張作霖作鄰居呢!萬一皖系一翻臉,自己老命不保。於是他連續發了兩封電報給吳佩孚,讓他管住自己那張嘴,然後收拾行李躲去了保定。馮國璋也覺得吳佩孚一介師長的通電不能對自己有所幫助,反而使局勢惡化,也發了通電予以解釋。 皖系反擊,直系坐視,大家以為這為吳佩孚最多翻騰起一朵浪花,就沉下去了。可惜他們全都小看了這個小師長玩通電的手段。 吳佩孚這兩封通電拿捏的時機極佳。他第一封通電傳及全國,把氣氛先造出來,別人信不信通電不要緊,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存在,埋下伏筆。他自忖自己的身份地位,皖系必不敢對自己下手;而第二封馬電的通電範圍卻只限於各省督軍與北京政府,目的是把段祺瑞的視線往馮國璋和曹錕那兒轟。 果然如其所料,段祺瑞上了吳佩孚的圈套。吳佩孚在通電裡口口聲聲說曹使如何如何、大總統如何如何,這是精心設計,使得段誤把主攻方向對準了馮國璋和曹錕,吳佩孚這個主謀卻被輕輕放過了。他利用自己師長的弱勢地位,巧妙地把壓力轉嫁給了上頭的人,自己卻可安享和平的令名。 尤其是在這兩封通電裡,吳佩孚隻字不提南北對錯如何,只說國家要談判,人民要和平云云。這樣南方覺得吳佩孚是知己,是個大好人;北方最多覺是他不過主和派的一條槍,不至於到叛亂的程度;懂政治的老百姓看了,更會對為民請命的吳將軍感激涕零。這一石數鳥、腳踏三船的通電操作,盡顯吳的手段。 正當大家覺得這事就此平息的時候,吳佩孚的第三封通電又面世了,這才是真正的總攻。 這第三封通電和馬電內容上沒什麼區別,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公開的全國通電。 中國所有大報館都收到了這一次的電稿,在第一時間登出。原本這起衝突只是北洋內部事務,這一下子這等於是吳把懇求大總統罷戰的要求向全國人民公開。有了前兩封通電的綿密伏筆,這一次的通電登時在全國引發轟動,人人皆知有個北洋軍的師長數次通電,慷慨直言要求和談,甚至不惜得罪大佬段祺瑞。 吳佩孚的名望一夜之間暴漲,成了大明星。 南方當然對此樂見其成,譚浩明、譚延闓、陳炳焜、莫榮新、田應詒、劉顯世、唐繼堯等西南聯軍將領全體出馬,紛紛不吝聲援。一時間整個南方連綿通電,與吳佩孚互通聲息,聲勢驚人。吳佩孚更不客氣,他把所有聲援的通電都轉發給各地報館,讓全國人民都看看他一呼百應的氣勢。 段祺瑞這回真坐不住了,他意識到這麼下去,輿論上對自己完全不利。他立馬給吳佩孚發了一個敬電,名敬實不敬,大罵吳佩孚軍人干政。可憐段祺瑞到了這時候還以為是馮國璋搞的鬼,罵完吳佩孚還安慰幾句,說子玉你是受人蒙欺,你跟隨我多年,我沒教育好你,也有責任,以後你可不要再談論政治了。 段之所以用這種口氣,是因為吳佩孚當年在保定參謀學堂學過測繪,當時段是學堂總辦,兩個人也算是有師生之誼。 吳佩孚算準了段祺瑞不敢動手,有恃無恐。現在段祺瑞的通電撲過來了,他也就毫不客氣地予以反擊,連續發了宥電和儉電,口稱老師,卻都是反骨,還抬出段祺瑞當初在孝感通電的案例,說我這次幹的事情,還是你教出來的呢。 孝感通電是在臨時國民政府成立之初,駐兵孝感的段祺瑞聯名北洋集團46名高級將領,給清廷發了一個通電要求實行共和政體,威脅要從孝感撤回保定“率全體將士入京,與王公剖陳利害”,此舉嚇壞了隆裕太后,幾天以後被迫宣布宣統退位。 這跟吳佩孚如今的所作所為頗有類似,所以他才拿這件事堵段祺瑞的嘴,噎得段祺瑞說不出話來。 段祺瑞罵不動了,自然有人罵得動。 吳佩孚在通電裡摟草打兔子,順便還把主戰的張作霖捎帶上,說奉系跟皖系卿卿我我,大軍入關,也不是個好鳥。張作霖在東北作威作福慣了,被一個師長罵到頭上焉能不反擊?他聯合倪嗣衝先後跳出來,先指責吳佩孚飛揚跋扈,目無紀律,又說曹錕是他頂頭上司,這事兒肯定是他策劃的,不然一個小師長哪裡有這種膽子。結果吳佩孚沒慌,曹錕卻被這兩通電報搞得手忙腳亂,被迫通電辯護。這個誤會一直持續到直奉戰爭行將開打的時候,張作霖還憤憤不平地發通電,說“曹使養電、吳氏馬電,相繼逼迫”,赫然把無辜的曹錕擱到了首謀的位置。吳佩孚靠著大樹,反而沒受什麼風波。 其實雙方的爭執焦點其實在於戰、和二字而已。舉國已經人心厭戰,吳佩孚搶占了道德製高點,自然無往而不利,幾次通電交鋒下來,單純的老百姓就看出一點:“段、張要打仗,吳要和平”,人心所向不言而喻,甚至送了吳佩孚一個“愛國將軍”的稱號。 深受鼓勵的吳佩孚越戰越勇,徹底放開了手,又連發數電,又是反對安福系操縱國會,又是要求先和談再選總統,還揭露段祺瑞與日本密謀,招招都打到皖系的七寸。段祺瑞唯一能作的,就是天天催曹錕去勒住這匹脫韁的野馬——曹錕能勒住早勒了。 這一場熱熱鬧鬧的通電戰爭打到最後,最後的結局是段祺瑞、馮國璋雙雙退出總統競爭,由北洋老油條徐世昌上了台——南北和談不和談不好說,總之是暫時打不起來了。 吳佩孚一戰成名,以區區一個師長的地位四兩撥千斤,憑藉幾封通電攪得全國政局大亂,最後竟把北洋之虎段祺瑞拉下馬來,可算得上是一個奇蹟。 這場電戰簡直就如同中國古典評話小說一般:吳佩孚一員小將單槍匹馬前去踹營,段祺瑞、張作霖、倪嗣衝、徐樹錚四員老將各使兵刃,將吳佩孚團團圍在圈中,走馬燈似猛打,安福營內吶喊不斷。好個吳佩孚抖擻精神,手中一桿通電亮銀槍使得直似蛟龍出水、潛龍騰淵,上下翻飛,白光閃閃,電波縱橫,只殺得四員老將盔歪甲裂,骨軟筋酥。曹錕唯恐兩軍傷了和氣,連連鳴金收兵,吳佩孚充耳不聞,直殺到日頭西落,方才得意洋洋收槍回營…… 北洋軍閥大多都是以戰功起家,世人皆知他們能打,不過也只是能打罷了,在民間卻很少有什麼好名聲。吳佩孚卻精神文明、物質文明兩手抓,衡陽通電大戰之前,他不過是走單純軍事路線的北洋將領中的一員;從衡陽之後,依仗通電之力,他從一個頗有戰功的師長一躍而成全國皆知的政治明星,人望托著戰功飄飄直上青雲,沒有一個北洋將領能像他這樣深孚民望。 吳佩孚這手收放自如的通電手腕儿,據說也不是無師自通,而是得自張其鍠的真傳。 張其鍠其人是個湖南名士,本是譚延闓的軍務委員,寫得一首好詞,外號“張半仙”。南軍在湖南敗退之後,譚與吳佩孚暗通款曲,就派了張其鍠作代表過江見吳。張其鍠見到吳佩孚,大感此人前途無量,於是面授機宜,這才有了吳佩孚通電中的妙手迭出。 張其鍠總喜歡說這些韜略是源自家學。他什麼家學呢?他老婆有一個哥哥叫聶雲台,聶雲台有個老爹叫聶仲雲,都是民國史上有名的豪商。但真正的家學根子卻源自聶仲雲的夫人,他夫人叫曾紀芬,曾紀芬的父親在湖南乃至全中國都赫赫有名,叫曾國藩…… 自從衡陽一役後,吳佩孚領略到了通電的威力,這小小的電報簡直就是錢學森,能頂五個師。從此他通電不斷,不光打仗的時候發,就連國內有個風吹草動的時候,事無鉅細,他也見縫插針發個通電。山東事件時,他通電譴責;五四運動爆發,他通電聲援學生。 1923年,北京政府眾議院議長吳景濂打算將參眾兩院遷往紫禁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改造成日常辦公及召開會議的場所。吳佩孚立刻發布通電,強烈反對,故宮因此得以保存下來。還有傳說他賦閒在京的時候,曾經攛掇張學良把故宮文物賣去外國以濟軍費,不過此事出自曹錕秘書的記載,未必屬實。 就這麼日積月累,老百姓們覺得吳佩孚這人不錯,輿論一起,加上他本身也是個能人,這顆新星也就水漲船高,冉冉升起。 到了直皖戰爭的時候,吳佩孚更是如魚得水,電戰打得不亦樂乎。 他的手段是把段祺瑞摘出來,單打徐樹錚和安福國會,號稱要清君側。徐樹錚被吳佩孚的連環通電罵得十分不堪,說他“毒痛四海、腥聞天下”、“倡亂賣國,窮兵黷武”,可憐小徐一代才子,在吳佩孚面前也是全無還嘴的能力。大徐徐世昌跟小徐徐樹錚一貫不對付,他堂堂中華民國大總統,親自鼓掌給吳佩孚的通電叫好,別人更不消說了。 而且吳佩孚每封通電罵完,總不忘絮叨幾句“(軍閥)剝我民脂膏、以重苦吾民……我國民何負于軍人”,大走群眾路線,人人都覺得這位玉帥真是一位人民的好軍閥,他罵人雖然很髒,可都是為了咱老百姓呀。 其他人見這買賣挺划算的,於是也有樣學樣,開始以通電互戰。罵人嘛,有什麼難的。文豪不好找,文士還不好逮麼?於是直、皖還有一個湊熱鬧的奉系三方趴在電報局裡一片混戰,打了一個亂七八糟,熱鬧的情形不輸於如今的網絡論壇。有人描述是戰“文電四出,無非暴人之短,揚己之長,且互揭陰私,和盤托出,光怪陸離,大有可觀”。 可是吳佩孚玩通電總能花樣翻新,這卻是別人學不來的。他有一通驅梁士詒的通電,逼他從內閣總理的位置滾下來,學的是韓癒的《祭鱷魚文》,“三日不去則五日,五日不去則十日,十日不去則終不去矣”,十分有趣,極貼切。一經刊出,立刻成為街頭巷尾的熱議話題,甚至國會議員都偷偷拿著報紙竊笑,梁士詒被這封通電弄得尷尬無比,國會也不好意思去了,乾脆請假出京。 到了直奉撕破了臉開打的時候,吳佩孚兵馬未動,又是電戰先行。以往電戰,還要講究一個理,到了這一次電戰,就已經是赤裸裸的隔空對罵了,兩邊都卯足了勁要學那諸葛亮罵死王朗。 這一次首開戰端的是張作霖,他的沁電裡直叱吳佩孚“狡黠性成,禍國殃民”;吳佩孚慣以通電起家,張作霖來捋虎鬚,焉能饒過。他立刻手擬電稿一份,發動了強力反擊。這次罵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吳佩孚歷數了張作霖十大罪狀,說他是“白山黑水之馬賊”,把張作霖比喻成“狠若呂布、兇逾朱溫”的怪物,甚至連“非我族類,德不能化”這種話都出來了。 這一下子可捅了奉系的馬蜂窩。主憂臣辱,大帥被罵,手下豈能安坐?張景惠、闞朝璽、汲金純、吳俊升幾員奉系大將紛紛各自發表通電,要么直截了當罵吳佩孚是“禍國罪魁、殃民戎首”;要么造謠說吳勒索敲詐地方,霸占兵工廠、還騙西南軍閥的錢,一貫是個壞人;更誇張的還說吳佩孚從國外引進了大批“綠氣炮”(注2),宣稱要殺盡東三省軍民云云,總之一時間各色髒水齊刷刷地朝吳佩孚潑來。 注2:綠氣炮其實就是指毒氣炮,又叫列低炮,是英國人發明的一種4英寸口徑毒氣武器。砲彈內裝有高濃度氯氣,一放則滿天綠煙瀰漫,所以又叫綠氣炮。八國聯軍登陸時,英國人特意從南非運來兩門列低炮,打天津的時候用過,威力奇大。 這些東北大老粗打起仗來,或許能與吳佩孚走上幾個回合,玩起通電,他們可差得遠了。幾番通電下來,奉系非但沒贏得輿論同情,反被訕笑不通文墨、空洞無物。有好事者甚至把這些通電謄出來,貼到大街上供路人評論。文學評論是個主觀的東西,講究印象分,吳佩孚那時候早就是大英雄,同樣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那就是名將氣度,從奉係將領嘴裡說出來,那就是妄作大言。比如吳佩孚通電說“爰整義師,殲闕渠魁”,引來一片叫好聲;闞朝璽通電裡說“觀兵武漢,洗甲長江,又豈僅投鞭斷黃河之流,走馬看洛陽之花已哉?”卻被嘲笑是昏話——其實單論文采,闞這兩句可比吳還好些呢。 最後長辛店一戰,奉系大敗。兩軍陣前的通電戰爭把勝負之勢放大了十倍,吳佩孚的個人聲望也因此達到了巔峰。乃至有人說奉係不是被吳佩孚打退的,而是被罵敗的。 有趣的是,吳佩孚的上司曹錕卻與他形成了鮮明對照。在直奉開戰初期,奉軍大舉入侵,曹錕聽了弟弟曹銳勸說,本無意開戰,奈何麾下眾將群議洶洶,幾乎釀成兵諫。尤其是吳佩孚,已經用電報把奉軍罵的狗血淋頭,若不開戰,這臉面往哪裡擱? 曹錕在保定猶豫了半天,終於下了決心,親自寫了封電報給吳佩孚:“你即是我,我即是你,親戚雖親,不如你親,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秘書一看,這全是大白話,就問曹錕要不咱們給改成文言文吧,曹錕大手一揮:“甭改了,就照這個法。”吳佩孚接到電報,大為放心,遂安心指揮作戰。 可吳佩孚的通電手段縱然神妙無比,卻偶爾也有陰溝裡翻船的時候。直奉二次大戰,吳佩孚打了封電報給張宗昌,勸他倒戈叛離張作霖投向直系,在電報裡極奉承之能事,還拼命拉老鄉情誼。結果呢?張宗昌這個大老粗一點不含糊,當即給他拍回一封,裡面說:“要我倒張,你要倒曹,要做王八蛋,大家一起幹。” 這封電報的意思是,你讓我背叛張作霖當叛徒,行啊,你先背叛曹錕先,咱們哥倆都是王八蛋了。語意直白粗俚,跟吳佩孚的行文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但道理卻說的清楚無比。 吳佩孚接到這封電報,久久無語,遂放棄了說服張宗昌的打算。可見這吳秀才遇見兵,也有說不清理的時候。 吳佩孚在張宗昌這裡,只是挨了一小罵。這麼一位通電聖手,還曾經被人大罵過,罵的十分刻毒淒慘,而且還就罵在他最得意的通電上。 罵他的人,就是自稱“鐵肩辣手”的民國報界名人邵飄萍。 邵飄萍是民國報界的第一號鐵骨頭,也是民國報界第一號名記者。他於1918年1月在北京創辦了一份報紙,取名為《京報》,主張言論自由,專門針砭實事,揭發官僚和軍閥的弊端,因此極得讀者喜歡,代派處很快遍及全國。說句題外話,90多年以後,北京有一份一塊錢能買幾十版的新報紙也起了同樣的名字,在發行前期大作宣傳,後來大概是有熟悉前朝歷史的人琢磨出這名字容易引起聯想,就在前面加了個新字。 邵飄萍是天生的記者,極有探究精神,以“開著汽車搶新聞”而聞名京津,總能想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辦法,令後世狗仔隊都自愧弗如。 他嗜好在北京各大酒樓請客,而且特別怪的是,每回都跟政府高官設宴的時間重合。有一次段祺瑞和張志譚、曹汝霖幾個內閣成員去北京飯店吃飯,邵飄萍就把隔壁包下來,把耳朵貼著包廂牆壁,邊聽邊在電報紙上抄好。每抄好一段,他就把電報紙遞給守在門口的自行車夫,車夫騎著自行車送到報館,報館發電到上海總館。第二天內閣成員上了班,端起茶展開報紙剛看一眼,一杯茶全噴出來,自己昨天席間的話,今天就已經上了《京報》了。這份效率,現在也沒幾家報紙能做到。 甚至為了抓料,他敢帶著自己的夫人湯修慧去逛八大胡同的窯子。湯修慧是江蘇人,能跟窯子裡的南班姑娘交談,聽她們訴苦。憑藉這個情報渠道,邵飄萍從曹錕的親信李存青那裡挖出了曹錕賄選大總統的重大新聞,在《京報》上以頭版登出。曹錕大怒,下令查封《京報》,通緝邵飄萍。後來《京報》復開,邵飄萍在北京閒不住,一人一車單槍匹馬去了山西給閻錫山作專訪——要知道,那會兒兵荒馬亂,可不像現在有石太高速公路。 邵飄萍一生堅持新聞自由,認為記者和報紙是超越政治的,所以從不屈從政治壓力,想報導什麼就報導什麼,以直言不諱的社論而著稱,骨頭極硬。郭松齡反叛張作霖的時候,邵飄萍十分欣賞郭,發表了不少社論表示支持。張作霖派人送去30萬大洋,企圖收買他,邵絲毫不為所動,直接把錢摔出了門,說就算被槍斃了也不怕。 1926年初,張學良在東北入關,吳佩孚攻入河南北上,奉、直兩系合擊從直系倒戈而出的馮玉祥,逼得國民軍退出京津,困守南口。邵飄萍煩透了這些軍閥,非常同情馮玉祥,一直在報紙上為馮玉祥搖旗吶喊。奉軍進入北京以後,曹錕復出。一向看不起曹錕的邵飄萍這次決心玩兒一把大的,他不聽其他編輯的意見,自作主張作了一期《京報》的特刊,要學古代的禰衡,把這些直、奉大佬們好好罵一個痛快。 他把軍閥們的照片一張一張全放在了頭版,每個人照片底下還加了一個外號。張作霖就是“奉民公敵”、李景林是“直系公敵”、張宗昌是“魯系公敵”。可寫到吳佩孚的時候,邵飄萍卻犯了難。 雖然第二次直奉戰爭吳佩孚大敗,每況愈下,可他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民間聲望仍舊很高,這麼多年的通電積累,老百姓都知道吳佩孚是個動輒通電為民眾著想的好人。對此邵飄萍頗感棘手,知道不能簡單第把他寫成“豫系公敵”、“鄂系公敵”啥的,那等於是幫吳佩孚。 想了許久,邵飄萍眼睛突然一亮。有了!你吳佩孚不是最喜歡為老百姓通電喊話和平麼?不是最喜歡說什麼“同種殘殺,尤足痛心”麼?你看看你的作為,和你說的是不是不同?這麼多年來,你看看你打的仗,為國為民的是哪一仗?為直系為曹錕為你吳某人自己的,又是哪一仗?你當年通電罵皖系禍國殃民,為什麼又甘為段祺瑞走犬?你當年通電罵奉係是國賊,為什麼現在又跟國賊聯手對付馮玉祥? 最後邵飄萍在吳佩孚的照片底下大筆一揮,寫下了“除通電外一事無成,吳佩孚。”11個大字。這句批語著實利害,雖有些偏頗,卻入骨三分,就算吳佩孚親臨,恐怕也是啞口無言。 遠的不說,吳佩孚最近一次的複出組織護憲軍政府,完全是為了維護曹錕的賄選憲法,跟他通電時的滿嘴大義可以說已經完全背離——其實北洋軍閥人人都是如此,只不過吳佩孚通電名頭太大,對比起來也最為諷刺。邵飄萍苦心孤詣擬出的批語,可說是至為辛辣。 吳佩孚對邵飄萍的這一評價什麼反應,史無明載。不過張作霖是著實被罵疼了,新仇舊恨混在一起,讓他決心要教訓一下這個死記者。張作霖授意參謀長楊宇霆辦成此事,楊宇霆又找來張宗昌,張宗昌也早看不慣邵飄萍,派人把他抓到憲兵司令部裡槍斃。一代鐵骨報人,就此死難。吳佩孚的這一外號竟成了他的絕筆。 而吳佩孚呢?在邵飄萍死後,他的局勢急轉直下。北邊的馮玉祥敗而不潰,北伐軍在南邊已經勢如破竹。這一回無論如何通電也救吳佩孚不得了,他一敗於湖南、再敗於武昌,三敗於鄭州,被新一代的名將葉挺追著屁股打,最後不得不倉皇逃去四川,徹底退出民國政治舞台——而他在通電上的得力助手張其鍠死於半途匪亂,這也預示著他政治生命的完結。 他的遭遇,彷彿真的應了邵飄萍的那句讖言。 不過吳佩孚還不算最慘的,他只是因為通電而挨了幾句罵罷了。民國里還有一人,竟是生生被通電氣死的。 這個人大家也都認識,就是洪憲朝的初代與末代皇帝袁世凱。 袁世凱麾下有一個人,不是北洋係出身,卻最得袁信任。這個人叫陳宦,號稱湖北三傑之一,與吳祿貞、藍天蔚齊名。他本來是黎元洪的幕僚,後來投靠了袁世凱。袁世凱逼黎元洪來北京,就是派陳宦親自去武漢迎接,被人諷刺說“陳宦押解黎元洪進京”。 陳宦本人頗有智謀。二次革命的時候,黃興、何海鳴,江西的李烈鈞,安徽的柏文蔚以及福建的孫道仁各自起兵,組成四省聯軍,還煽動蒙古、陝西、甘肅從北洋背後起事,聲勢十分浩大。陳宦安居平五路,派出蒙藏院院長貢桑諾爾布、範熙績參謀本部科長李炳等分赴蒙古、雲貴各地安撫,給正面戰場創造了有利環境——順便一提,這個貢桑諾爾布是蒙古電報第一人,內蒙古電報的網絡賴他得以發展。 陳宦這個人最擅長揣測上意,好玩些小聰明。據說他每次見袁世凱,都事先寫好三份不同的建議,分別藏在左右袖子和靴筒裡,見了袁世凱以後,先行三跪九叩之禮,然後旁敲側擊打聽袁世凱的意見。聽好風向,他就挑出與袁意思相近的建議書。袁世凱覺得這人既能幹,又會體察上意,而且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當皇帝對待,對他極其賞識和信任。 章太炎第一次見到陳宦的時候,就說這小子是第一等人物,然而日後滅亡民國者,必此人無疑。這種評價,和許邵評曹操的話差不多了。陳宦聽說以後,懷恨在心,就向袁世凱進了讒言,把一代國學大師幽禁在北平龍泉寺內。 袁世凱當大總統的時候,就已經對親信露出想當皇帝的想法。段祺瑞和馮國璋一直持反對態度,只有陳宦見風使舵,說大總統如果不當皇帝,我就跪在這裡不起來。袁世凱大喜過望,不僅委以其西南重任,還讓他跟自己兒子袁克文拜了把子。在他離京赴任的時候,傾城相送。整個民國時期只有三個人享受過這種待遇,一個是黎元洪,一個是孫中山,還有一位就是他陳宦。給一個非北洋系的人如此面子,終袁一世也沒第二個人。 袁世凱萬萬沒料到,陳宦既然能出賣黎元洪,自然也能出賣袁世凱,而且這一次出賣得又狠又辣,一封通電就直接要了他的命。 這就要從袁世凱稱帝說起。袁世凱在1915年12月12日稱帝之後,舉國大嘩,無不愕然。一時間輿論滔滔,反對帝制之聲四起,別說梁啟超、孫中山這些一貫看袁世凱不順眼的敵人,就連段祺瑞、馮國璋等北洋心腹也對他大為不滿。但袁世凱一生大風大浪都經歷過,這些問題都不放在眼裡,真正讓這位一代梟雄心驚膽戰的,卻是他宿命中的天敵蔡鍔。 蔡鍔與袁世凱可謂是生死冤家,恨不置對方於死地。當日蔡鍔被袁世凱軟禁北京,幾乎被殺。這一次袁世凱逆天忤民,蔡鍔豈會置之不理?於是距離袁氏稱帝僅僅過了13天,1915年12月25日,蔡鍔、唐繼堯通電宣布雲南獨立,成立雲南都督府與護國軍,開始了討袁護國,這就是赫赫有名的“護國運動”。 當時全國如同一個巨大的火藥桶,反帝情緒蓄積到了極限,只欠一根引線。雲南一宣布獨立,正如平地裡響起一聲驚雷,登時引燃了全國的反袁浪潮。一時間各地都紛紛通電獨立,斥責袁世凱恢復帝制的行徑。 剛剛當上皇帝的袁世凱沒想到自己如此不得人心,焦頭爛額。他深知欲要壓制這股浪潮,必先撲滅挑頭的護國軍。當時護國軍揮師三路,分別攻向廣西、貴州和四川。其中四川是兵家必爭之地,護國軍出動了主力第一軍,由蔡鍔親自掛帥。袁世凱對蔡鍔極為忌憚,不敢怠慢,連忙電告時任四川督軍的陳宦,勒令他務必集全川之力,打敗蔡鍔。為了壯他的聲勢,袁世凱還調撥了張敬堯的北洋第7師和其他幾個師來助戰。 北洋軍裝備精良,但卻因為稱帝事件而導致士氣十分低迷,許多士兵心存疑慮,比不得士氣昂然的護國軍。從1916年初開始,北洋軍與護國軍在敘府、瀘州、納溪大戰了數場,護國軍在蔡鍔的指揮之下,逐漸擺脫前期劣勢局面,還成功策反了劉存厚部,讓北洋軍的軍心大亂。到了1916年3月底,護國軍終於打破了重鎮瀘州,川中震動。 而陳宦這時候在作什麼呢?他開始的時候確實不負袁氏所託,打起精神與護國軍周旋,還頗打了幾個勝仗。可全國局勢逐漸有了變化,他就和所有善於揣摩上意的“聰明人”一樣,開始猶豫了。他這幾個月以來一直在關注全國局勢,發覺袁氏已經不得人心之極,除了北京籌安會那一群人以外,沒有人肯幫他說話。自己究竟還要不要效忠袁世凱呢?陳宦那個時候也充滿了矛盾,派了人去四處去探其他督軍的口風,自己卻難以下定論。 等到護國軍攻拔瀘州之後,陳宦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便暗中指示自己一位手下將領去與護國軍談判——這位談判代表也並非凡人,他叫馮玉祥——馮玉祥本來就同情護國軍,又佩服蔡鍔。兩下傾談之後,蔡鍔看破了陳宦心中困惑,連寫了數封書信,讓馮玉祥帶給陳宦,對他曉之以義,示之以利。 陳宦一邊顧念著袁氏大恩,一邊還擔心著自己今後的前途,左右為難。四川軍旅龐雜,不是他自己想獨立就能獨立的。何況袁世凱雖然待自己不薄,北洋其他軍閥卻根本不買他的賬,根本不把他算在北洋系內。即便是袁世凱,也對陳宦不放心,不僅在他身邊安插眼線,還派曹錕入川,來監視他的動靜。 陳宦思忖再三,最後決定去請教一下自己當年在京師大學堂時候的老師,駱成驤。 這位駱成驤駱老先生可不是一般學者,可算是民國一代名人,在四川享有極高的名望。駱老先生籍貫資中人,光緒二十七年乙未科殿試第一,和著名的實業家張謇是同科,人稱末代狀元。可不要小看這個狀元的名銜,要知道,有清260餘年,四川一省只出過這麼一個狀元,可見他在川人中的地位。如今成都的落醬園巷,其實原名就是駱狀元巷,是他在成都的居所,音訛字轉成瞭如今的名字罷了。 這一位老先生一生耿直,當年他跟同學聯句,對方出句是“至窮無非討口”,他脫口而出:“不死總要出頭!”其性格可見一斑。殿試之時,駱成驤面對光緒帝毫無懼色,侃侃而談,策論中直斥國事,連慈禧太后都被批了幾句,讓遞卷子上去的太監驚出了一身汗。光緒帝對駱成驤十分欣賞,點他中了狀元之後,就一直委派他在各地興辦教育,整頓學務。陳宦就是他在擔任京師大學堂首席提調時的弟子。 百日維新失敗之後,身為帝黨的駱成驤被迫回到四川。經他之手,四川學務風氣為之肅然,許多四川著名學府均是出自他的經營,門生無數。後來民國初興之時,駱成驤的影響力已經大到不須選舉,直接被袁世凱委任為四川省臨時議會議長。 駱成驤有著舊知識分子的氣節,思想卻不頑固,而且公私分明。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之時,他感於光緒帝提舉之恩,寫下“縱是瀛台親筆點,皇清添個送喪臣”的詩句,予以哀悼。但他卻在山西臣工奏請清室遜位表章上簽了名,表明了自己政治上的公義立場。據說隆裕太后在奏章裡看到他的名字時,不由得大哭,感慨說:“連駱某人都這麼認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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